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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荔園

韓祺疇
1996年生,畢業於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現就讀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出版詩集《誤認晨曦》(香港石磬文化,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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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是一場集體回憶,也就是說,往往像夢那樣虛偽,可以輕易修正過去。但張伯堅持自己的夢都是預言夢,是未來式的,像那日他說荔園快將被清拆,因為前一個夜裡他目睹了整座旋轉木馬被解體,工人把木馬的頭鋸下來,女兒掙開他的手,跑進了旋轉台,抱住斷頭的木馬在哭,然後機器開始動,不斷轉不斷轉,直到女兒不見所蹤。
    最後荔園的確在1997年3月31日結業了,只是張伯複述這個預知夢時,已經是2013年的事,他說這是昨晚的夢,他夢見了將來。這時候,我們都知道張伯的精神出現了錯亂,把回憶變成夢,再當成預言。但沒有一個人點破,我們只是說,哎呀,太可惜了,週末一定要去玩一趟。

    我們到底是一群怎樣的人呢?講台上的前輩說,我們是捍衛公義、真相、記憶的一群人,但台下的我們都知道,這位「前輩」只是過氣的新聞小花,在電視台做了幾年主播後,就轉行到公關機構。她不知道當自己在動情地演講時,座位裡的女生們正私下嘲弄她過厚的妝容,男生則在群組裡互相分享着,她被富商包養的舊聞。
    阿顧說,我們沒有翹課,乖乖來聽講座,這是履行公義;想知道一個人不花妝的樣子,就是追尋真相,至於捍衛記憶嘛──於是他繼續傳來八卦雜誌的截圖,內文刊出了新聞小花和富商的情慾對話,後來這本雜誌被富商告上法庭,整期都被回收,想不到他竟然有存底。
    像阿顧這樣的人,很難想像他真的會入行當記者,甚至成為了我的上司,並且堅持要追蹤張伯,做他的專訪報道。

    翻查過去的新聞,張伯第一次出現在公眾的視野,是在1999年11月20日,當時香港敲定了興建迪士尼樂園,竹篙灣準備開始填海工程,張伯則在舊政府總部大樓前絕食抗議。這本來沒甚麼值得報道的,只是他的標語與後來流行的「喪權割地」、「文化入侵」不同,張伯要求的是「重建荔園」。在紙媒版面有限的年代,編輯願意給了他一百二十字的篇幅,著力交代張伯被保安人員帶走的過程。
    時間軸往下,再一則與香港迪士尼有關的新聞,已經是六年後的2005年,在樂園的開幕禮上,異見人士聚集在場外示威,向出席的中國政府領導人舉牌要求平反XX,以及結束XXXX。
    這些事前的資料蒐集對探訪人物極其重要,掌握一個人的過去或多或少就能了解他的現在,我們要知道他人生的追求,最想要些甚麼,以及冷酷的現實離他的夢想有多遠,其中的重點是:他的理想破滅了多久,是依然讓他氣憤,還是已經遙遠得讓他消沉。
    張伯此後沒有於媒體曝光。直到2007年的某日,他在開始在街上寫字,寫押韻的情色打油詩,也會抄寫當日的新聞頭條,這些字跡被拍下照片放到網絡,引起一些討論。那時以街頭塗鴉聞名的「九龍皇帝」曾灶財逝世不久,媒體想把他打造成新的「九龍皇帝」,雜誌社也把訪問的任務交到我們手上。我逐一檢視所有的塗鴉,發現有些與眾不同的字詞,就是:「重建荔園」。
    我把關鍵詞輸入新聞資料庫,終於找到了張伯在1999年的示威報道,此刻我生出詭異的興奮,感覺有些甚麼東西即將橫跨八年的空白期,重新被焊接起來。

    單憑「重建荔園」幾隻字,還不足以追蹤出他的身份,雜誌社某位資深的編輯暗示我們,可以向政府食環署報案投訴,讓他們清理掉塗鴉,就能把人引出來。我想拒絕,但阿顧立刻就說:好主意。在許多時刻,他總是比我果斷和誠實。
    一個天色微亮的清晨,我們在深水埗的小巷發現張伯,阿顧遠遠地偷拍了他在公廁牆壁上寫字的照片。這時候只要我們衝出去,步步進逼地採訪他,就能得到一些噱頭十足的新聞素材。但阿顧說,不要這樣,我們要繼續追蹤他,寫一個溫情的專題故事。
    那兩年雜誌社由於財政壓力,正尋求被某間中資大企業收購,對方的條件是要我們從走獵奇八卦風格的週刊,轉型成強調社會責任的媒體。這聽上去很奇怪,但這類大企業往往不在乎旗下媒體是否能賣紙賺錢,他們只是需要在某些時刻,有形象正面的媒體充當喉舌──而往往本身形象正面的媒體都不容易被收購。那些做慣狗仔隊的資深員工們無法適應,雜誌社流失了一大群人,反倒是像我和阿顧這類,讀傳播系出身、原先有些理想的人,可以迅速上位。
    當然阿顧比我晉升得更快,因為他總是知道讀者要些甚麼,更知道老闆想我們給讀者些甚麼。

    有了張伯的相片,我們透過社工找了他的住所,並以雜誌社附屬慈善基金會的名義,到張伯的大廈做了一次探訪活動。像這種光明正大的損招,也只有阿顧想得出來。
    那個翳悶的陰天,雲是鐵色的,我們一行人走進老舊的唐樓,牆壁熏黑得看不清上面的坑洞。我、阿顧、姓陳的社工、基金會的工作人員,總共四個人擠在狹窄的樓梯間,提著一堆日用品和拍攝器材緩慢地往上爬。
    張伯住在七樓,我們擠滿了他的房子,基金會的工作人員被逼要站在屋外。陳姓社工很會做人,她跟張伯寒暄了幾句,就把時間交給我們。
    我把袋子交給張伯,告訴他裡頭有些罐頭和廁紙,張伯只說了聲謝謝,阿顧就搶著接話,問伯伯最近睡得好嗎,平日有沒有甚麼興趣逍遣。
    「沒有甚麼好做的。」張伯回答,語氣和他的行徑一樣,像個頑固的老頭。
    「聽社工陳姑娘說,你平日很喜歡寫大字,還在社區中心教人書法呢。」阿顧那副誠懇的樣子,老實說,有時真誠得讓人想作嘔。
    「偶爾寫寫。」張伯乾咳了一聲。
    我想順住這個回答追問下去,阿顧卻不動聲色地拍了拍我,示意今天就到此為止。

    接下來的那個月,我和阿顧每個週末去探望張伯。從唐樓大廈出來時,看到街道的天空,我總覺得剛從甚麼地方逃了出來。
    後來張伯終於開口問,「你們是記者吧?」
    阿顧說,對的,並告訴張伯雜誌社對他在街上的塗鴉很感興趣,想約他做獨家專訪。
    「我有錢收嗎?」他咳了咳,頻密得像一種說話的習慣。
    「這可能不合規矩呢。」我說。
    「但可以請你吃頓飯,當是一點心意。」阿顧立刻補充。

    張伯的唐樓單位很小也很亂,我們幾乎找不到可以坐下的位置,只能站著聽他講了近三小時。這次阿顧失策了,張伯的故事可憐,但不曲折,而且他其實巴不得有媒體來探訪他。
    1997年荔園結業的時候,張伯在樂園裡當保安,由於合約漏洞,最後沒有得到任何的遣散費。他不斷追討,也不斷失敗──直到兩年後,有高人教他趁住迪士尼樂園即將興建的勢頭,到政府總部示威引起關注,並且不能提欠薪的事,而要提出「重建荔園」的口號。方法不算失敗,上了報紙,但終歸還是無法釀成出大風波,錢自然也拿不回來。
    只是事後張伯愈想愈覺得,是不是只要荔園真的重新營運,他就能把錢討回來?於是接下來的幾年間,他到處爭取「重建荔園」,卻喚不起任何關注,等到前些日子張伯看到曾灶財去世的新聞,靈機一動,想到模仿他在街巷塗鴉──最後──也真的──把我們引來了。

    如果我們是一家本身就形象正面、具有社會責任心的媒體,張伯的故事會是一個好故事。如果張伯只是一個懷緬過去、單純喜歡在街頭寫字的瘋老頭,這也會是一個好故事。
    「可惜是勞資糾紛呢。」離開唐樓大廈時,我確認了張伯的訪問將不可能在我們的雜誌刊出,心裡卻鬆了口氣。
    阿顧聽了我的話,笑了笑,沒有多說甚麼。這是他少數沉默的時刻。

    2008年。那是一個盛世,但雜誌社倒閉了。
    原先有意收購雜誌社的中資財團,最後決定全力投資地產行業。阿顧轉了行,他說自己在當樓盤經紀,我則到了公營電台工作,負責製作每週一集的新聞紀錄片,寫訪綱和影片的旁白。工作不艱難也不容易,問題往往不出在我身上,通常是新來的年輕導演和攝影師──因為他們總是無法下定決心,去弄懂自己是做新聞的,還是做搞藝術的。
    這時候就會有人提醒一句,我們只是公務員。
    於是大家都當頭棒喝般,決定準時下班。
    也幸好如此,不然這天與阿顧約好的飯局,我很可能就要失約。我們在尖沙咀的一家餐廳碰面,他說今天簽成了一單半山豪宅的交易,可以分到三百多萬的佣金,所以這餐由他請客。
    「還在做傳媒嗎?」阿顧突然問起。
    「算是吧。我有時也搞不清楚。」
    距離雜誌社倒閉其實才不過半年,我們卻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好像那些都是假的,或者更像夢,半真半假,日子過下去,感覺就會愈來愈假。
    「不如辭職,跟我學炒股。」
    「我沒眼光呢。」
    「這種時勢,瞎子也能發達吧。」阿顧笑道。
    「最好是啦。」我也跟著笑。

    日子開始變得像陀螺,每天都在旋轉,像是有些甚麼在發生,但永遠只能在原地打轉。有時我會懷念和阿顧剛剛畢業、初到雜誌社工作的時光,我們安全地試探並跨過自己的道德底線,然後開始享受偷窺的快感──不被發現的時候,我們像捕獵者;被逮住的時候,我們就是過街老鼠都不如的渣滓。
    一月,然後是二月、三月四月一直到了八月。整個國度陷進了歡慶的泡沫裡,我們按上面的指令,熱鬧地做了一系列奧運的新聞,同時又安靜地做了另一系列批評的報道。

    接著九月來了,金融海嘯。
    阿顧打電話給我,說最近會有些忙,大概會消失一段時間,叫我別擔心。我也在忙,電台想做一輯金融海嘯的專題,要找一些買了基金的苦主受訪,開會的時候氣氛不太尋常,上司半開玩笑地說,該不會我們這邊都是苦主吧。然後我就想起了阿顧。
    過了許久以後,我們約在佐敦的酒吧喝酒,阿顧乘著酒意,說他前陣子寫好了遺書,想到天台上跳樓,卻徘徊了很久很久,在天台邊緣快把一隻腳伸了出去,但還是不敢去死。
    「聽你這樣講,有點想知道遺書的內容呢。」
    「我寫了你的地址和聯絡方式,叫警察找你替我收屍。」
    「那麼我一定把你火化掉,然後將骨灰倒進馬桶沖走。」
    「真的嗎?這麼狠心。」
    「要不要燒炭好了?至少有全屍。」
    「好主意呢。」
    「好你老味。」
    阿顧神色一頓,說了聲抱歉。這時我們才發現,原來我真的有些生氣。

    黑夜讓城市沉默,在舊區的街巷裡,無人夜巡的時份,我和阿顧懷住極濃的醉意在街上遊盪。出於曾經的職業習慣,我們似乎更喜歡入夜後,世界模糊不清的狀態,那樣別人就不易看得清我們。
    不知道是阿顧,還是我,總之有人想起了張伯和他的「重建荔園」,於是我們到便利店買了幾枝箱頭筆,在公廁外墻上、電線杆上、車站站牌上──總之在眼前的一切東西上,歪歪斜斜的寫滿了胡鬧無理的標語,有「天黑起身屙夜尿」,有「天滅XX」,有「美國政府欠債還錢」,也有最重要的:「重建荔園」。

    後來阿顧告訴我,他曾不斷夢到張伯。不是近來的事,早在2007年我們第一次與張伯碰面前,他就在睡夢裡見過對方。所以當時阿顧才堅持要為張伯做一個報道,為他的預言夢作個交代。
    我當然不相信。我認為他只是在某些愧疚的心理狀態下,修改了記憶,讓已發生的事情回到更早的過去,變成了預言夢。
    但我不能當面反駁他。
    沒有人能夠當面反駁他。
    阿顧把關於預言夢的一切寫在遺書裡,透過警方交給了我。這次他成功自殺了,用安眠藥加燒炭的方式,在阿顧居所的門外則寫滿了高利貸討債的字句,用紅色油漆寫成,我在外面看了那句話很久很久:「欠債還錢 天理不容」,語意有點矛盾,看久了又像是有些甚麼道理。

    我從電台離職了。導火線是某位同事為了追查官員的財產,而去查詢一些官方的公開資料時,在申請書上虛報了「資料用途」,最後被告上了法庭。另一些奉行少做少錯的前輩說,我們這些跑新聞的,若想做些甚麼,就必須是全然的聖人,否則就很輕易成為罪犯。我受不了這些說法──也可能是承受不起風險,誰能肯定呢──決定不幹了。
    有幾個舊同學找上我,原來他們開了一家小型的多媒體公司,想拍一些低成本,但高質素的獨立電影。如果阿顧還在,他一定會質疑兩者的不可兼容,至少把低成本和高質素的要求放在一起,很羞辱。但我畢竟不是他,所以我答應了,負責做前期的資料搜集,替他們撰寫劇本的故事雛型。
    他們很喜歡張伯的故事,尤其是我們在拜訪張伯後,發現他的記憶力有些問題後,他們就更喜歡了。

    張伯所在的那棟唐樓還是那樣破舊,彷彿時間也已經無法再鏽蝕這裡,附近的新樓盤愈建愈新,天空卻愈來愈窄。
    這是2013年夏末的一個清晨,我的記憶開始蒸發,前些天我夢見了一個巨大的堆土機,把張伯所在唐樓大廈拆掉了,散件的牆壁上我和阿顧被畫成了塗鴉,一個工人走了過來,一刀一刀把我們剷走。
    張伯坐在面朝天空的客廳裡說:終於等到你了。

    我知道,這一刻的張伯以為幾年前的見面,是他預言夢裡的畫面,並把我錯認成在夢裡相遇的啊顧。於是我們順著張伯的話,問起他的近況。張伯卻說,荔園明天要倒閉了,將來政府會引進外國企業興建的樂園,官商會勾結,我們的小孩會被洗腦,文化會被入侵……

    我們聽著,不反駁也不追問。我們只是說,哎呀,太可惜了,週末一定要去玩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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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讀時代的芳華——書店、樹與人聲

    王兆基
    相士說:我的體内有一頭阿修羅,詩文散於霧,練習炎拳。IG:skw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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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一日,許多玩笑不想面對,失去才會珍惜的人與物,又何止絕代的他?往後,我在花墟的枝葉裏,再也聞不到一間獨立書店:「閱讀時代」的蹤影。

      旺角的書店來來去去,一開始並不是散佈樓上。從詩人陳智德《地文誌:追憶香港地方與文學》的鈎沉可知,八十年代廣華書店便是立於廣華街的地鋪,在五金行的塵煙打鐵聲中靜默。醫院救人,書店或未能療傷,廣華書店以經史子集等學術專書為大宗。

      後來,廣華書店捲下鐵閘,樓上的東岸書店也在千禧年的潮聲中沉默,那些文藝青年們啊,都成家,都立室,書櫃與頭髮現在長成了甚麽樣子?書店還活在一些人的身體與記憶裏吧。

      時代如花華,而旺角花墟掌握了恆久的熱鬧。新年時,肩與肩,都如水仙花下的鱗莖擁擠。閱讀時代獨倚在太子道西的十一樓,聆聽著被栽種的花海與人潮聲,在狹窄的盤中孤放,而孤放並不輕鬆。

      照片來自閱讀時代Facebook

      店主Eric一直戮力於文學推廣,舉辦讀書會、詩會、講座等活動,特別是與「今晚See詩先」三位詩人合辦的詩歌沙龍。沙龍主題從詩的教學跨越到翻譯,每位講者都有其對詩與時代的省問,無愧「閱讀」與「時代」。當中固然有本土隱成砥柱的青年詩人,如文於天自剖了沉鬱難渡的中年及時代,亦有少年作家勞緯洛飲著罐裝黑啤,以哲學史切入,梳理了詩與酒神之脈絡;更難得是,邀請了台灣詩人曹馭博,講述詩集出版後面對的聲音:指他離開了台灣詩的根莖。曹認為創作者要突破自身的語境,而翻譯外語詩便是他的日常習作。

      沙龍的參加者一直不多,稀疏時不過兩三人,但是大部份眼神裏閃爍著一種渴望。尤其活動風雨不改,逢星期一夜晚,不少人在放工後趕來。有時我在電梯口遇見補習的少年,好像撞破了無憂的自己。我仍記得自己最清醒的那次,便是在沙龍上酌了幾杯葡萄酒,然後遺忘了陳李才分享的詩。

      踩在三月的最後一夜,我又走到太子道西162號,花店們捲下鐵閘。我是最後一位到訪及離開的人,略疲的Eric未有問太多,便厚贈了我心念的詩集——葡萄牙詩人佩索亞的《我的心稍微大於一整座宇宙》。我知道,不是所有好都是必然的。

      我突然想到,不是所有書店,都可以陪我們走完閱讀之路。但好書店的芳華在於建立讀者的審美,書海與生活比樓下的花盤更渺茫,而書店可以告訴我們甚麽作家值得閱讀,一本書怎樣折射了一個時代的動亂及靜好,芳華及頹敗,知世而不世故。而消失並不可悲,書店作為一個場域消失了,若我們繼續閱讀,好好生活,直面時代,那些講座、閱讀的過程不會匿跡,不會拉下鐵閘。相反,我們本身就有可能成為一間移動的書店,向他人分享文學、電影等等事物的審美,或討論時代之醜兇惡煞。

      書店是一期一會的花。四月一日,是「閱讀時代」暫別枝頭的日子,是一個無腳雀仔有腳的開始,而Eric也能好好休息了吧。另一邊,曾經的廣華書店附近,窩打老道那一排排紅棉樹,果實與火焰砸落地上,學生們在晨早踩碎,行人路便濕溜如冰面,果實的瘀血記在冰裏,樹枝間鴉黑空虛。

      明年花、人都不同了,而文藝之樹還有其土壤吧,在某個季節,我城的文藝青年還會回來,抬頭看樹嗎?

      在紙與街上,我相信,終有一種火焰的根、莖、葉、花。

      2023.4.3 旺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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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還原二二八?談《悲情城市》的視角

      張書瑋
      愛聽音樂,看影劇,對待某些事過分認真。愈多談論流行文化,愈多認識自己。曾著詞人論集《潘源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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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次看《悲情城市》時,自己實在太懵懂。修復版的史觀爭議文章看到之後,決定重看再說。現在看完感覺可以講,持有某種觀點的寫作者,對藝術感知的能力為負。

        《悲情城市》特色之一,就是觀眾,甚至鏡頭,都不是全知視角。它的美有一部分也來自於此,侯孝賢在這部戲裡面非常堅持有的拍,有的不拍。大多數談話都拒絕正反打,很多敘事採用單一視角,而且角色之間的經歷,通過信件和口述展露在畫面上,在這個位置,導演和編劇顯然非常堅持讓觀眾和角色保持同樣的視野。在這種創作手法和美學堅持裡,要用NHK紀錄片拍歷史事件的標準,責怪《悲情城市》沒有歷史的全知視角是非常可笑的。因為它本身就非常強調自己的局部觀感,而且從來也沒有號稱自己要全景還原二二八,所謂兄弟四人是台灣的隱喻,坦白說只是某些意淫的觀點而已。看有的文章又沒考量年代因素就那樣無腦的吐槽,真的有點錯愕。

        這個爭議能夠起飛,是一個大悲劇。

        因爲個人覺得《悲情城市》最值得文本分析的,就是每一個畫面裡,侯孝賢沒有拍什麼。(它最好是華語電影課的某幾堂必修啦)。

        我最喜歡的兩個畫面,一個是陳松勇帶太保去和廣東幫上海幫談判,前半截只有陳松勇的後腦勺,靠他的四個對手的表情來塑形他那張並沒有出現在觀眾眼前的臉。那一幕對四個配角的要求很高,他們的表演程度必須接近(因為面對的是同一張臉),又要各自根據自己的性格來延展,最後拍出來非常出色;一個是陳松勇沏茶的獨角戲,這一幕的難度是一場戲要做的是幾十年的功夫,日子有功的everyday life非常難演難拍,拍出來的成果又是很棒。

        另外,我「不懷好意」地想(鑑於之前的爭議實在是太沒有幽默感於是我只好引號了),監牢裡的戲,那種微妙的處理方式是為什麼。在囚友被帶出審訊(槍決)時,前方角色的頭擋住了梁朝偉的臉,我覺得這是導演在當場一個非常英明的決定。根據畫面偶爾演員的走位來看,梁朝偉偶爾露出畫面的表情比他旁邊那位演員戲劇化得超過太多,沒做好減法,他在這部戲裡大概還是太年輕,很多時候問題是眼睛太有神(很多職業演員在年輕的時候都有這個「毛病」)。把他的臉一擋,用旁邊的那位表情補足,整個就協調多了,也回歸到了這部電影基本維持的戲劇基調。

        這部電影不是說完美到沒有缺點,女性視角差了那麼一些些力道,嚴格意義上,整個電影的視角是以寬美所見展開,它確實可以更豐富。山上的戲份是不是有精英化傾向,是有。但那畢竟是剛剛解嚴不久就製作完成的戲。談論這些的時候不能不考慮年代。

        總之,能看到這個版本我實在感恩和僥倖,對氣候則深感失望。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自Facebook帖文

        台灣六人選詩


        我要自己知道──詩兩首

        游善鈞
        著有詩集《還可以活活看》、《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詩作曾獲周夢蝶詩獎、林榮三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台灣詩學詩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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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自己知道

          不要用想像蓋房子
          用你全身的力量

          我要髒話
          你就給我一整幢酒館
          哀傷的夜晚留存些硬幣
          他們說這些以後
          都將成為虛擬

          春天走的時候
          不要告訴我秋天就要靠近
          我要自己知道

          不要用想像蓋房子
          用你全身的力量

          我要情話
          你就給我一整棟教堂
          去年死在車窗上的幾朵雲
          有些變成魚
          不是魚的那些就不要繼續往前

          燈要暗的時候
          不要告訴我明天就要靠近
          我要自己知道

          不要用想像蓋房子
          用你全身的力量

          我要誓言
          你就給我一整座動物園
          記憶裡最沉默的緩坡
          從遙遠的地方向另一個遙遠的地方
          表達至深的歉意

          金屬要裂的時候
          不要告訴我路就要靠近
          我要自己知道

          不要用想像蓋房子
          用你全身的力量

          我要實話
          你就給我一整副胸膛
          我進入你陽具你的骨架體液你的脂肪皮肉你的感官
          所有關係都是蜂窩
          蜜來自外面世界的臉孔

          你要我的時候
          不要告訴我愛就要靠近
          我要自己知道

          美工刀

          你曾在最後一排座位
          用美工刀為菠蘿蜜進行手術
          或者割開塑膠包裝把蛋餃扔進沸滾的火鍋消毒
          黃色讓人平靜

          你還是在最後一排座位
          可惜最壞的事總是倒數過來
          你躺在床上想像對方
          手裡握住當年的那把刀

           

          不過是一條如蟲的盲腸
          割捨以後。耳聰目明
          一如冬天站在廚房
          能夠接收方圓百里的聲音

          ‧ 

          折斷生鏽刀尖才發現
          連在一起的事物沒有誰是全新的
          你懷念從前在尖刺之間
          尋找可能路徑的手感

          像每則床邊故事裡的迷路
          也像每次出來
          荊棘編織而成的王冠  
          會把時間吸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