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場集體回憶,也就是說,往往像夢那樣虛偽,可以輕易修正過去。但張伯堅持自己的夢都是預言夢,是未來式的,像那日他說荔園快將被清拆,因為前一個夜裡他目睹了整座旋轉木馬被解體,工人把木馬的頭鋸下來,女兒掙開他的手,跑進了旋轉台,抱住斷頭的木馬在哭,然後機器開始動,不斷轉不斷轉,直到女兒不見所蹤。
最後荔園的確在1997年3月31日結業了,只是張伯複述這個預知夢時,已經是2013年的事,他說這是昨晚的夢,他夢見了將來。這時候,我們都知道張伯的精神出現了錯亂,把回憶變成夢,再當成預言。但沒有一個人點破,我們只是說,哎呀,太可惜了,週末一定要去玩一趟。
我們到底是一群怎樣的人呢?講台上的前輩說,我們是捍衛公義、真相、記憶的一群人,但台下的我們都知道,這位「前輩」只是過氣的新聞小花,在電視台做了幾年主播後,就轉行到公關機構。她不知道當自己在動情地演講時,座位裡的女生們正私下嘲弄她過厚的妝容,男生則在群組裡互相分享着,她被富商包養的舊聞。
阿顧說,我們沒有翹課,乖乖來聽講座,這是履行公義;想知道一個人不花妝的樣子,就是追尋真相,至於捍衛記憶嘛──於是他繼續傳來八卦雜誌的截圖,內文刊出了新聞小花和富商的情慾對話,後來這本雜誌被富商告上法庭,整期都被回收,想不到他竟然有存底。
像阿顧這樣的人,很難想像他真的會入行當記者,甚至成為了我的上司,並且堅持要追蹤張伯,做他的專訪報道。
翻查過去的新聞,張伯第一次出現在公眾的視野,是在1999年11月20日,當時香港敲定了興建迪士尼樂園,竹篙灣準備開始填海工程,張伯則在舊政府總部大樓前絕食抗議。這本來沒甚麼值得報道的,只是他的標語與後來流行的「喪權割地」、「文化入侵」不同,張伯要求的是「重建荔園」。在紙媒版面有限的年代,編輯願意給了他一百二十字的篇幅,著力交代張伯被保安人員帶走的過程。
時間軸往下,再一則與香港迪士尼有關的新聞,已經是六年後的2005年,在樂園的開幕禮上,異見人士聚集在場外示威,向出席的中國政府領導人舉牌要求平反XX,以及結束XXXX。
這些事前的資料蒐集對探訪人物極其重要,掌握一個人的過去或多或少就能了解他的現在,我們要知道他人生的追求,最想要些甚麼,以及冷酷的現實離他的夢想有多遠,其中的重點是:他的理想破滅了多久,是依然讓他氣憤,還是已經遙遠得讓他消沉。
張伯此後沒有於媒體曝光。直到2007年的某日,他在開始在街上寫字,寫押韻的情色打油詩,也會抄寫當日的新聞頭條,這些字跡被拍下照片放到網絡,引起一些討論。那時以街頭塗鴉聞名的「九龍皇帝」曾灶財逝世不久,媒體想把他打造成新的「九龍皇帝」,雜誌社也把訪問的任務交到我們手上。我逐一檢視所有的塗鴉,發現有些與眾不同的字詞,就是:「重建荔園」。
我把關鍵詞輸入新聞資料庫,終於找到了張伯在1999年的示威報道,此刻我生出詭異的興奮,感覺有些甚麼東西即將橫跨八年的空白期,重新被焊接起來。
單憑「重建荔園」幾隻字,還不足以追蹤出他的身份,雜誌社某位資深的編輯暗示我們,可以向政府食環署報案投訴,讓他們清理掉塗鴉,就能把人引出來。我想拒絕,但阿顧立刻就說:好主意。在許多時刻,他總是比我果斷和誠實。
一個天色微亮的清晨,我們在深水埗的小巷發現張伯,阿顧遠遠地偷拍了他在公廁牆壁上寫字的照片。這時候只要我們衝出去,步步進逼地採訪他,就能得到一些噱頭十足的新聞素材。但阿顧說,不要這樣,我們要繼續追蹤他,寫一個溫情的專題故事。
那兩年雜誌社由於財政壓力,正尋求被某間中資大企業收購,對方的條件是要我們從走獵奇八卦風格的週刊,轉型成強調社會責任的媒體。這聽上去很奇怪,但這類大企業往往不在乎旗下媒體是否能賣紙賺錢,他們只是需要在某些時刻,有形象正面的媒體充當喉舌──而往往本身形象正面的媒體都不容易被收購。那些做慣狗仔隊的資深員工們無法適應,雜誌社流失了一大群人,反倒是像我和阿顧這類,讀傳播系出身、原先有些理想的人,可以迅速上位。
當然阿顧比我晉升得更快,因為他總是知道讀者要些甚麼,更知道老闆想我們給讀者些甚麼。
有了張伯的相片,我們透過社工找了他的住所,並以雜誌社附屬慈善基金會的名義,到張伯的大廈做了一次探訪活動。像這種光明正大的損招,也只有阿顧想得出來。
那個翳悶的陰天,雲是鐵色的,我們一行人走進老舊的唐樓,牆壁熏黑得看不清上面的坑洞。我、阿顧、姓陳的社工、基金會的工作人員,總共四個人擠在狹窄的樓梯間,提著一堆日用品和拍攝器材緩慢地往上爬。
張伯住在七樓,我們擠滿了他的房子,基金會的工作人員被逼要站在屋外。陳姓社工很會做人,她跟張伯寒暄了幾句,就把時間交給我們。
我把袋子交給張伯,告訴他裡頭有些罐頭和廁紙,張伯只說了聲謝謝,阿顧就搶著接話,問伯伯最近睡得好嗎,平日有沒有甚麼興趣逍遣。
「沒有甚麼好做的。」張伯回答,語氣和他的行徑一樣,像個頑固的老頭。
「聽社工陳姑娘說,你平日很喜歡寫大字,還在社區中心教人書法呢。」阿顧那副誠懇的樣子,老實說,有時真誠得讓人想作嘔。
「偶爾寫寫。」張伯乾咳了一聲。
我想順住這個回答追問下去,阿顧卻不動聲色地拍了拍我,示意今天就到此為止。
接下來的那個月,我和阿顧每個週末去探望張伯。從唐樓大廈出來時,看到街道的天空,我總覺得剛從甚麼地方逃了出來。
後來張伯終於開口問,「你們是記者吧?」
阿顧說,對的,並告訴張伯雜誌社對他在街上的塗鴉很感興趣,想約他做獨家專訪。
「我有錢收嗎?」他咳了咳,頻密得像一種說話的習慣。
「這可能不合規矩呢。」我說。
「但可以請你吃頓飯,當是一點心意。」阿顧立刻補充。
張伯的唐樓單位很小也很亂,我們幾乎找不到可以坐下的位置,只能站著聽他講了近三小時。這次阿顧失策了,張伯的故事可憐,但不曲折,而且他其實巴不得有媒體來探訪他。
1997年荔園結業的時候,張伯在樂園裡當保安,由於合約漏洞,最後沒有得到任何的遣散費。他不斷追討,也不斷失敗──直到兩年後,有高人教他趁住迪士尼樂園即將興建的勢頭,到政府總部示威引起關注,並且不能提欠薪的事,而要提出「重建荔園」的口號。方法不算失敗,上了報紙,但終歸還是無法釀成出大風波,錢自然也拿不回來。
只是事後張伯愈想愈覺得,是不是只要荔園真的重新營運,他就能把錢討回來?於是接下來的幾年間,他到處爭取「重建荔園」,卻喚不起任何關注,等到前些日子張伯看到曾灶財去世的新聞,靈機一動,想到模仿他在街巷塗鴉──最後──也真的──把我們引來了。
如果我們是一家本身就形象正面、具有社會責任心的媒體,張伯的故事會是一個好故事。如果張伯只是一個懷緬過去、單純喜歡在街頭寫字的瘋老頭,這也會是一個好故事。
「可惜是勞資糾紛呢。」離開唐樓大廈時,我確認了張伯的訪問將不可能在我們的雜誌刊出,心裡卻鬆了口氣。
阿顧聽了我的話,笑了笑,沒有多說甚麼。這是他少數沉默的時刻。
2008年。那是一個盛世,但雜誌社倒閉了。
原先有意收購雜誌社的中資財團,最後決定全力投資地產行業。阿顧轉了行,他說自己在當樓盤經紀,我則到了公營電台工作,負責製作每週一集的新聞紀錄片,寫訪綱和影片的旁白。工作不艱難也不容易,問題往往不出在我身上,通常是新來的年輕導演和攝影師──因為他們總是無法下定決心,去弄懂自己是做新聞的,還是做搞藝術的。
這時候就會有人提醒一句,我們只是公務員。
於是大家都當頭棒喝般,決定準時下班。
也幸好如此,不然這天與阿顧約好的飯局,我很可能就要失約。我們在尖沙咀的一家餐廳碰面,他說今天簽成了一單半山豪宅的交易,可以分到三百多萬的佣金,所以這餐由他請客。
「還在做傳媒嗎?」阿顧突然問起。
「算是吧。我有時也搞不清楚。」
距離雜誌社倒閉其實才不過半年,我們卻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好像那些都是假的,或者更像夢,半真半假,日子過下去,感覺就會愈來愈假。
「不如辭職,跟我學炒股。」
「我沒眼光呢。」
「這種時勢,瞎子也能發達吧。」阿顧笑道。
「最好是啦。」我也跟著笑。
日子開始變得像陀螺,每天都在旋轉,像是有些甚麼在發生,但永遠只能在原地打轉。有時我會懷念和阿顧剛剛畢業、初到雜誌社工作的時光,我們安全地試探並跨過自己的道德底線,然後開始享受偷窺的快感──不被發現的時候,我們像捕獵者;被逮住的時候,我們就是過街老鼠都不如的渣滓。
一月,然後是二月、三月四月一直到了八月。整個國度陷進了歡慶的泡沫裡,我們按上面的指令,熱鬧地做了一系列奧運的新聞,同時又安靜地做了另一系列批評的報道。
接著九月來了,金融海嘯。
阿顧打電話給我,說最近會有些忙,大概會消失一段時間,叫我別擔心。我也在忙,電台想做一輯金融海嘯的專題,要找一些買了基金的苦主受訪,開會的時候氣氛不太尋常,上司半開玩笑地說,該不會我們這邊都是苦主吧。然後我就想起了阿顧。
過了許久以後,我們約在佐敦的酒吧喝酒,阿顧乘著酒意,說他前陣子寫好了遺書,想到天台上跳樓,卻徘徊了很久很久,在天台邊緣快把一隻腳伸了出去,但還是不敢去死。
「聽你這樣講,有點想知道遺書的內容呢。」
「我寫了你的地址和聯絡方式,叫警察找你替我收屍。」
「那麼我一定把你火化掉,然後將骨灰倒進馬桶沖走。」
「真的嗎?這麼狠心。」
「要不要燒炭好了?至少有全屍。」
「好主意呢。」
「好你老味。」
阿顧神色一頓,說了聲抱歉。這時我們才發現,原來我真的有些生氣。
黑夜讓城市沉默,在舊區的街巷裡,無人夜巡的時份,我和阿顧懷住極濃的醉意在街上遊盪。出於曾經的職業習慣,我們似乎更喜歡入夜後,世界模糊不清的狀態,那樣別人就不易看得清我們。
不知道是阿顧,還是我,總之有人想起了張伯和他的「重建荔園」,於是我們到便利店買了幾枝箱頭筆,在公廁外墻上、電線杆上、車站站牌上──總之在眼前的一切東西上,歪歪斜斜的寫滿了胡鬧無理的標語,有「天黑起身屙夜尿」,有「天滅XX」,有「美國政府欠債還錢」,也有最重要的:「重建荔園」。
後來阿顧告訴我,他曾不斷夢到張伯。不是近來的事,早在2007年我們第一次與張伯碰面前,他就在睡夢裡見過對方。所以當時阿顧才堅持要為張伯做一個報道,為他的預言夢作個交代。
我當然不相信。我認為他只是在某些愧疚的心理狀態下,修改了記憶,讓已發生的事情回到更早的過去,變成了預言夢。
但我不能當面反駁他。
沒有人能夠當面反駁他。
阿顧把關於預言夢的一切寫在遺書裡,透過警方交給了我。這次他成功自殺了,用安眠藥加燒炭的方式,在阿顧居所的門外則寫滿了高利貸討債的字句,用紅色油漆寫成,我在外面看了那句話很久很久:「欠債還錢 天理不容」,語意有點矛盾,看久了又像是有些甚麼道理。
我從電台離職了。導火線是某位同事為了追查官員的財產,而去查詢一些官方的公開資料時,在申請書上虛報了「資料用途」,最後被告上了法庭。另一些奉行少做少錯的前輩說,我們這些跑新聞的,若想做些甚麼,就必須是全然的聖人,否則就很輕易成為罪犯。我受不了這些說法──也可能是承受不起風險,誰能肯定呢──決定不幹了。
有幾個舊同學找上我,原來他們開了一家小型的多媒體公司,想拍一些低成本,但高質素的獨立電影。如果阿顧還在,他一定會質疑兩者的不可兼容,至少把低成本和高質素的要求放在一起,很羞辱。但我畢竟不是他,所以我答應了,負責做前期的資料搜集,替他們撰寫劇本的故事雛型。
他們很喜歡張伯的故事,尤其是我們在拜訪張伯後,發現他的記憶力有些問題後,他們就更喜歡了。
張伯所在的那棟唐樓還是那樣破舊,彷彿時間也已經無法再鏽蝕這裡,附近的新樓盤愈建愈新,天空卻愈來愈窄。
這是2013年夏末的一個清晨,我的記憶開始蒸發,前些天我夢見了一個巨大的堆土機,把張伯所在唐樓大廈拆掉了,散件的牆壁上我和阿顧被畫成了塗鴉,一個工人走了過來,一刀一刀把我們剷走。
張伯坐在面朝天空的客廳裡說:終於等到你了。
我知道,這一刻的張伯以為幾年前的見面,是他預言夢裡的畫面,並把我錯認成在夢裡相遇的啊顧。於是我們順著張伯的話,問起他的近況。張伯卻說,荔園明天要倒閉了,將來政府會引進外國企業興建的樂園,官商會勾結,我們的小孩會被洗腦,文化會被入侵……
我們聽著,不反駁也不追問。我們只是說,哎呀,太可惜了,週末一定要去玩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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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一日,許多玩笑不想面對,失去才會珍惜的人與物,又何止絕代的他?往後,我在花墟的枝葉裏,再也聞不到一間獨立書店:「閱讀時代」的蹤影。
旺角的書店來來去去,一開始並不是散佈樓上。從詩人陳智德《地文誌:追憶香港地方與文學》的鈎沉可知,八十年代廣華書店便是立於廣華街的地鋪,在五金行的塵煙打鐵聲中靜默。醫院救人,書店或未能療傷,廣華書店以經史子集等學術專書為大宗。
後來,廣華書店捲下鐵閘,樓上的東岸書店也在千禧年的潮聲中沉默,那些文藝青年們啊,都成家,都立室,書櫃與頭髮現在長成了甚麽樣子?書店還活在一些人的身體與記憶裏吧。
時代如花華,而旺角花墟掌握了恆久的熱鬧。新年時,肩與肩,都如水仙花下的鱗莖擁擠。閱讀時代獨倚在太子道西的十一樓,聆聽著被栽種的花海與人潮聲,在狹窄的盤中孤放,而孤放並不輕鬆。
照片來自閱讀時代Facebook
店主Eric一直戮力於文學推廣,舉辦讀書會、詩會、講座等活動,特別是與「今晚See詩先」三位詩人合辦的詩歌沙龍。沙龍主題從詩的教學跨越到翻譯,每位講者都有其對詩與時代的省問,無愧「閱讀」與「時代」。當中固然有本土隱成砥柱的青年詩人,如文於天自剖了沉鬱難渡的中年及時代,亦有少年作家勞緯洛飲著罐裝黑啤,以哲學史切入,梳理了詩與酒神之脈絡;更難得是,邀請了台灣詩人曹馭博,講述詩集出版後面對的聲音:指他離開了台灣詩的根莖。曹認為創作者要突破自身的語境,而翻譯外語詩便是他的日常習作。
沙龍的參加者一直不多,稀疏時不過兩三人,但是大部份眼神裏閃爍著一種渴望。尤其活動風雨不改,逢星期一夜晚,不少人在放工後趕來。有時我在電梯口遇見補習的少年,好像撞破了無憂的自己。我仍記得自己最清醒的那次,便是在沙龍上酌了幾杯葡萄酒,然後遺忘了陳李才分享的詩。
踩在三月的最後一夜,我又走到太子道西162號,花店們捲下鐵閘。我是最後一位到訪及離開的人,略疲的Eric未有問太多,便厚贈了我心念的詩集——葡萄牙詩人佩索亞的《我的心稍微大於一整座宇宙》。我知道,不是所有好都是必然的。
我突然想到,不是所有書店,都可以陪我們走完閱讀之路。但好書店的芳華在於建立讀者的審美,書海與生活比樓下的花盤更渺茫,而書店可以告訴我們甚麽作家值得閱讀,一本書怎樣折射了一個時代的動亂及靜好,芳華及頹敗,知世而不世故。而消失並不可悲,書店作為一個場域消失了,若我們繼續閱讀,好好生活,直面時代,那些講座、閱讀的過程不會匿跡,不會拉下鐵閘。相反,我們本身就有可能成為一間移動的書店,向他人分享文學、電影等等事物的審美,或討論時代之醜兇惡煞。
書店是一期一會的花。四月一日,是「閱讀時代」暫別枝頭的日子,是一個無腳雀仔有腳的開始,而Eric也能好好休息了吧。另一邊,曾經的廣華書店附近,窩打老道那一排排紅棉樹,果實與火焰砸落地上,學生們在晨早踩碎,行人路便濕溜如冰面,果實的瘀血記在冰裏,樹枝間鴉黑空虛。
明年花、人都不同了,而文藝之樹還有其土壤吧,在某個季節,我城的文藝青年還會回來,抬頭看樹嗎?
在紙與街上,我相信,終有一種火焰的根、莖、葉、花。
2023.4.3 旺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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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次看《悲情城市》時,自己實在太懵懂。修復版的史觀爭議文章看到之後,決定重看再說。現在看完感覺可以講,持有某種觀點的寫作者,對藝術感知的能力為負。
《悲情城市》特色之一,就是觀眾,甚至鏡頭,都不是全知視角。它的美有一部分也來自於此,侯孝賢在這部戲裡面非常堅持有的拍,有的不拍。大多數談話都拒絕正反打,很多敘事採用單一視角,而且角色之間的經歷,通過信件和口述展露在畫面上,在這個位置,導演和編劇顯然非常堅持讓觀眾和角色保持同樣的視野。在這種創作手法和美學堅持裡,要用NHK紀錄片拍歷史事件的標準,責怪《悲情城市》沒有歷史的全知視角是非常可笑的。因為它本身就非常強調自己的局部觀感,而且從來也沒有號稱自己要全景還原二二八,所謂兄弟四人是台灣的隱喻,坦白說只是某些意淫的觀點而已。看有的文章又沒考量年代因素就那樣無腦的吐槽,真的有點錯愕。
這個爭議能夠起飛,是一個大悲劇。
因爲個人覺得《悲情城市》最值得文本分析的,就是每一個畫面裡,侯孝賢沒有拍什麼。(它最好是華語電影課的某幾堂必修啦)。
我最喜歡的兩個畫面,一個是陳松勇帶太保去和廣東幫上海幫談判,前半截只有陳松勇的後腦勺,靠他的四個對手的表情來塑形他那張並沒有出現在觀眾眼前的臉。那一幕對四個配角的要求很高,他們的表演程度必須接近(因為面對的是同一張臉),又要各自根據自己的性格來延展,最後拍出來非常出色;一個是陳松勇沏茶的獨角戲,這一幕的難度是一場戲要做的是幾十年的功夫,日子有功的everyday life非常難演難拍,拍出來的成果又是很棒。
另外,我「不懷好意」地想(鑑於之前的爭議實在是太沒有幽默感於是我只好引號了),監牢裡的戲,那種微妙的處理方式是為什麼。在囚友被帶出審訊(槍決)時,前方角色的頭擋住了梁朝偉的臉,我覺得這是導演在當場一個非常英明的決定。根據畫面偶爾演員的走位來看,梁朝偉偶爾露出畫面的表情比他旁邊那位演員戲劇化得超過太多,沒做好減法,他在這部戲裡大概還是太年輕,很多時候問題是眼睛太有神(很多職業演員在年輕的時候都有這個「毛病」)。把他的臉一擋,用旁邊的那位表情補足,整個就協調多了,也回歸到了這部電影基本維持的戲劇基調。
這部電影不是說完美到沒有缺點,女性視角差了那麼一些些力道,嚴格意義上,整個電影的視角是以寬美所見展開,它確實可以更豐富。山上的戲份是不是有精英化傾向,是有。但那畢竟是剛剛解嚴不久就製作完成的戲。談論這些的時候不能不考慮年代。
總之,能看到這個版本我實在感恩和僥倖,對氣候則深感失望。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自Facebook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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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自己知道
不要用想像蓋房子
用你全身的力量
我要髒話
你就給我一整幢酒館
哀傷的夜晚留存些硬幣
他們說這些以後
都將成為虛擬
春天走的時候
不要告訴我秋天就要靠近
我要自己知道
‧
不要用想像蓋房子
用你全身的力量
我要情話
你就給我一整棟教堂
去年死在車窗上的幾朵雲
有些變成魚
不是魚的那些就不要繼續往前
燈要暗的時候
不要告訴我明天就要靠近
我要自己知道
‧
不要用想像蓋房子
用你全身的力量
我要誓言
你就給我一整座動物園
記憶裡最沉默的緩坡
從遙遠的地方向另一個遙遠的地方
表達至深的歉意
金屬要裂的時候
不要告訴我路就要靠近
我要自己知道
‧
不要用想像蓋房子
用你全身的力量
我要實話
你就給我一整副胸膛
我進入你陽具你的骨架體液你的脂肪皮肉你的感官
所有關係都是蜂窩
蜜來自外面世界的臉孔
你要我的時候
不要告訴我愛就要靠近
我要自己知道
♦
美工刀
你曾在最後一排座位
用美工刀為菠蘿蜜進行手術
或者割開塑膠包裝把蛋餃扔進沸滾的火鍋消毒
黃色讓人平靜
‧
你還是在最後一排座位
可惜最壞的事總是倒數過來
你躺在床上想像對方
手裡握住當年的那把刀
‧
不過是一條如蟲的盲腸
割捨以後。耳聰目明
一如冬天站在廚房
能夠接收方圓百里的聲音
‧
折斷生鏽刀尖才發現
連在一起的事物沒有誰是全新的
你懷念從前在尖刺之間
尋找可能路徑的手感
‧
像每則床邊故事裡的迷路
也像每次出來
荊棘編織而成的王冠
會把時間吸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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