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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2019年夏秋之交蠢動,翌年初掩至,然後肆虐全球,舉世少有健土,三年來朋友閃聚,親戚少會,人際關係疏離;商家苦撐,經濟低迷,社會隨疫擺盪。似這樣子長期膠著,不是辦法,人總得要生活下去,不甘坐困愁城,何妨苦中作樂,帶點幽默悲憫,在非常時期努力過復常日子。
成年人久經歷練,雖不知世紀疫病何時得了,亦厭煩作息活動時受干擾,唯有苦守,但孩子不知規範制肘為何物,不明白為甚麼有病毒就要呆在家中,不去學校公園,不見同學玩伴,不可與人親近。長時間少機會與人互動,對孩子的成長絕非好事,後遺症可能有不合群、難專注的社交和學習障礙。從早到晚面對四壁,有家長陪伴教導還好,否則,性情文靜的或致反應遲緩,懶怠少動,跳脫的又說不定容易使蠻率性,妄作胡為。
一天離家外出,經過居所樓下的休憩小園,見管理處為防羣聚感染,用黃色膠帶團團圍起外緣,不准進入。有孩子不理封條,跨步入內,可惜面對被鎖起的滑梯鞦韆束手無策;長者見平日操練腰腿的踏步設施,被麻繩交叉綁住,亦一臉惘然。他們封鎖線外觀望,對休憩處成了禁足地,怏怏不樂。
身後忽傳來小兒哭喊,聲震休憩小園與行人通道,循聲察看,有三四歲年紀的小男孩,顛來扭去想掙脫被老人家緊緊捏住的小手,小腳同時用力蹬住梯級邊沿,斜簽著身體拚命向後撐,拒絕踏上進入電梯大堂的第一級樓梯。他邊掙扎邊反覆呼喊「我唔要番屋企,我唔要番屋企」(我不要回家),為了拒返幽閉的禁室,延續難得出外遊逛的自由,激情可憫。在老人家的巨掌與斥喝中,男孩滿眶是淚,蒙著口罩力竭聲嘶,反抗何其淒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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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住屋苑有九座大廈,共三千五百伙,疫情以來,有確診或居家隔離個案零星出現,大廈清潔員工忙於清洗確診座數,消毒每一樓層的公共地方,管理處亦不時通報大小突發事件,讓住客做足心理準備。去年初農曆年假過後不久,某天黃昏,收到屋苑群組的疫情資訊,管理處同時貼出通告,居住大廈有人確診,依衛生防護中心指示,住客兩天內須做兩次強制核酸檢測。
翌日無奈前往住處附近的臨時檢測站,體驗防疫新秩序。檢測站設在工業區一個附有小型足球場地的遊樂場內,旁邊是個老圍村,村民在村前牌坊下守護,提防完成檢測而陰陽未辨的「疑犯」,擅闖家園。空場上用軟繩作圍欄,百多個市民目光空茫,沿著繩欄作S形排列,向藍色檢測帳篷有序前行。周圍婆裟大樹擋住日頭,微風吹拂,輕撫一顆顆煩躁的心。
六個藍色帳篷外是出入圍村的小路,連接大街,街外樹下有一所外觀清爽的平頂公廁。長時間焦灼排隊或令部份市民神經反射,膀胱敏感,阿Q地想,檢測站選址不可謂不周到。公廁光潔明亮,設備現代化,用自動抽水系統,還音樂悠揚,抒情音符使人安靜排解,精神鬆弛。沉悶的強檢活動,因為在尋常街巷遇上摩登便所,才不致過分無趣。
遊樂場入口有人負責分流,七十五歲以上長者免輪候之苦,可長驅直入,優先登記身份證與手機號碼。此時與我同住一座的街坊,八十多歲高齡婆婆在親人陪伴下,很快完成登記,但沒有優先檢測的安排。工作人員或見她沒坐輪椅,不扶手杖,只動作稍慢,並沒意會老人家多因體力局限,不能久站。婆婆震騰騰低頭穿過繩圍,站到S形行列隊尾,親人放好携來的膠矮凳,讓她坐候人龍移動。
隨著行列前進,她辛苦坐下,又再艱難起身,前挪幾步,如是者頻頻坐下站起,排在婆婆前後的市民看在眼裡,終有人按捺不住,對婆婆的陪伴者講:「看來還要排個多小時,她是高齡長者,理應可以優先,帶她前頭去,老人家不要在這兒捱隊。」陪伴者起初猶豫,怕被人怪責插隊,但在七嘴八舌的鼓動下,她扶起婆婆,挾著膠凳,向站在隊頭與檢測區之間的工作人員緩緩走去。民眾關切的眼神一路目送,短時間內再不見兩人回來,大家似乎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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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動的人間世,萍水相逢又相分,眼前溫情一幕,固然暖心,但一樣長者排隊,不同場面自有不同風景。身為退休族,疫下多留家中,如有機會外出,總也捎帶著多辦幾件事情,多買些肉菜和日用品,家裡不缺物資,可隔四五天才需下樓,省卻消毒外衣鞋袋的次數。去年二月底,在中大醫院接種疫苗後,如常往採購,一踏足常去的商場通道,已覺氣氛有異。當時正值第五波疫情初起,單日確診人數動輒二三萬,商場十分冷清,但這天人流明顯增多,兩手大都提著滿是民生物品的白膠袋,散向四方出口。正疑惑間靈光一閃,月初曾傳出三月或會封城禁足,全民檢測,這添補物資的集體大行動,想必與傳聞有關。
非常時空下的市民,危機意識特高,丁點兒風吹草動,即全身心轉入自保模式,尤其管控一家飲食衛生的主婦大軍。為怕霎時間物資供應不穩,亦恐商舖超市或會短暫停業,還是多買一點,未雨綢繆。超市內游目四顧,盡是目標明確金晴火眼的「獵民」,手推車放滿廁紙梘粉、酒精紙巾、雞蛋凍肉、蔬果餅食。菜格肉櫃大多清空,五個收銀機位前排出幾條人龍,大家默然守護著戰利品,緩慢向前移動,就在這凝重的氛圍中,忽爾來了一段小插曲。
一個六七十歲上下年紀的灰髮婦人,徒手拿著幾件貨品,在人龍之間徘徊走動,似乎想找一條相對較短或移動較快的行列,還喃喃自語,對眼前情景極不耐煩。她未必有在眾目睽睽下插隊的膽量,可能只妙想天開,希望有好心人關照,但在人人都要付出耐心和時間的隊伍中,誰也不願犯眾怒,讓她站到身前來。
灰髮婦人逡巡幾次,再度在我眼前出現,一把女聲前頭爆出,苦口婆心地講:「而家乜嘢時勢(現在甚麼時勢),到處購物都一樣,要排隊!唔好行嚟行去(不要走來走去)浪費時間,再行條龍更長。」灰髮婦人似聽而不聞,腳步卻慢移,踟躕走向隊尾。在付款行列之間游離,純屬個人行動自由,她始終沒有插隊,但對「獵民」來說,周邊多了個看來想伺機打櫼的人,畢竟有一種無形威脅。
在急景忙亂的疫下超市,焦慮的購物者輪候付款,依然恪守排隊意識。民眾在學校教育和公民教化下,大都自重自覺,保持適當距離,少有爭先恐後,造就本地良好的排隊文化。近年在個別場合,雖偶見搞壞一鍋粥的「老鼠屎」出現,仍希望這種文明長久可以守得住。我在這片出生地從稚童升級長老,目睹各式與社會民生相關的排隊行列,不論音樂會入場、酒樓候座、站頭候車、抽獎投注、登記投票、輪籌看病、打針檢測,領防疫包等等,都體現高質的人文修為,是城市一道彰顯教養的美麗風景,可惜在日趨複雜的多元社會,凡事總有例外。
一天中午,約朋友在尖沙嘴某地庫飯店午聚。抵埗時,距離食肆營業還差五分鐘,因為強制使用「安心出行」防疫應用程式,顧客自覺在接待處排隊。當時客人不多,前面女士掃碼後,我把手機放到「迷宮圖符」的上方,準備掃描,忽有一隻粗黃手臂斜刺伸出,持機橫來,強行架在我手機之上,插隊掃碼。
莽漢不守秩序,豈能啞忍,馬上正容指斥,對方個子不高,膚色黃實,理屈聲大回嘴:「我哋訂咗七位」。訂了七位就可以打櫼嗎?可謂強詞奪理。接待處職員不敢得失惡客,任由他態度狂妄,揚長入內,苦笑低聲說,莫理野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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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人生,為一己私利爭先插隊的人,自以為醒目,但在另一條被造物主強制站隊、終極走向死亡的長長行列中,這類熱衷打櫼者,貪戀俗世浮華,估計又會主動退後,禮讓唯恐不及。可惜命數難違,塵緣甚麼時候到頭,向幽冥報到的列車上,你的坐次超前抑或落後,只有天心知道,更不時調整安排。有前輩轉述友人的話:「我哋排住隊落車(我們正排隊下車)。」委實確切,而且保證無人能夠掉隊,還身不由己,隨時被動打櫼。
三年疫病持續,人人普遍心煩,在政府公佈本地確診者病亡的資訊外,最傷感莫如從報章傳媒,看到散居各地備受尊重的學者、編輯、文化人和史學家故去的消息,還有年輕時做過他們「粉絲」、電影新浪潮時期幾位法意演員和導演死訊。私底下再收到朋友噩耗,腦海更不期然輕泛微瀾,閃現久已失落在記憶汪洋的零光片羽。逝者有認識的本地文壇元老、不熟絡的文化圈中人,還有曾經共處的舊同事,他們未必死於疫,卻為了各種不同的病因撒手。
2021年五月與九月,先後收到戴天和蔡炎培逝世的消息,2022年一月中,再傳來古兆申(古蒼梧)病逝的手機留言,不禁神思悵惘。我七零年代初報讀「創建學會」電影班,因不是戴天和古蒼梧主持的詩作坊學員,偶爾在學會或其它場合巧遇,只微笑點頭,應答幾句。不記得哪一年,玲玲相邀,大年夜去當時戴天、胡菊人和陸離在太子道合租的住所「愛華居」,送舊迎新,參與初辦的「盤古華年」。那是我這個當年充滿好奇的文藝幼稚生,與幾位當時引介文哲政美新思潮的文壇先進,唯一一次同場,因怕夜歸,累家人等門,還提早告退。戴天後來在1991年中及1995年初的信報專欄「乘游錄」,兩次約略提到有關拙作的意見和對我的美言,他的善意,我多年不忘。
關於一手寫詩,一手寫馬經的詩人蔡炎培,早年究竟如何認識,已十分模糊,最大可能是在好友玲玲與振環工作過的明報報社初識。那些年在英皇道亞洲大廈一個小房間,與她倆先後同住,從蝸居走不多遠就是報社,我間中去探班,認識她們的上司雷坡,漫畫家王司馬,說不定也曾與蔡詩人打過招呼。2017年6月,作曲家盧定彰,取材西西小說,為香港和聲室樂合唱團作曲,結合朗誦和錄像的合唱作品《瑪麗個案》,在尖沙嘴聖安德烈教堂首演,素葉友人相約觀賞。原來主辦方亦邀約蔡炎培同場朗誦,教堂內乍見久違的馬經詩人,有點出乎意想。
在詩文盛名以外,另以崑曲大票友見著於兩岸三地,同輩朋友暱稱「古仔」的古兆申,近年就只偶然在劇院及崑曲講座暼見他的唐裝身影,或者通過閱讀他的部份著作及由小思、熊志琴取材訪談記錄,整理編寫的《雙程路──中西文化的體驗與思考》,還有觀賞華人作家系列的「四人行」記錄片,多了解他的情況。他與友人創辦過幾份刊物,其中有《文學與藝術》雙月刊,還有他與戴天同為創辦人與編輯的《盤古》與《八方文藝叢刊》。1990年12月台灣漢聲雜誌社出版的《戲齣年畫》,印象尤為深刻。主、副編為古兆申和陳輝揚,後者亦為書中「細部欣賞」撰文,在細訴戲曲幽情之餘,同時呈現民間木刻素藝之美。
《戲齣年畫》全書分上下册,共四百頁,作者王樹村,總審訂曹振峯,分「說戲」、「說圖」和「細部欣賞」,介紹不同省地的戲曲年畫。選用可承受高速印刷屬宣棉紙系統的海月紙印製,特意著重分色,呈現版畫的「明艷沉蘊」,風格古樸。古氏為專集投放的熱誠,相信來自終生對崑曲的不離不棄,他晚年積極療病,低調生活,沉醉唱曲吹簫,全情投入崑曲的整理、研究和推廣。
最近翻開他的新詩集《銅蓮》(素葉版),扉頁上題簽日期1981年1月31日,當為新書面世後,素葉同人與作者共聚,他在席上題贈。古蒼梧與素葉幾位元老是舊識,早年不單交詩集予素葉初版,《素葉文學》創刊後,亦不時來稿,以光篇幅。前幾年又在「素葉工作坊」製作的《候鳥─我城的一位作家》紀錄片友情亮相,對朋友的支持,數十年始終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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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經常遇見蓋著透明膠面罩的手抱幼兒,還有戴著彩繪花朵或者卡通口罩的小朋友,有乖乖拖著母親的手,搖擺學行;有幫工人姐姐抱拿廁紙,一條十卷比他身量還高;有指手劃腳,對大人諸多要求;有你追我逐,跌撞戲鬧;有扭計哭喊,蹲地不走。小兒無論耳額如何紅熱,淚沫如何噴灑,口罩依然安掛臉上,實行泰山崩於前而罩不脫。本質率性不願受管的孩童,竟這樣反常地乖巧懂事,憂患氣氛多少影響兒童心智,教人無言。
某日乘車去市中心,巴士到站,在我身前的一位婦人,抱著小女孩下車,女孩伏在她的肩膊上,戴著小花口罩,目光懶懶,無甚意緒,抬眼看我這個跟著她下車的白髮乘客,眼瞳裡沒有焦點,恍惚我是透明人。見她一個胖娃娃,口罩遮了半面,但寂寞難掩,我笑著招手逗她。胖娃看不見我口罩下的笑臉,卻肯定意會我的笑眼,她即時抬起上身,眼睛發亮,也向我搖手,可能動作過猛,婦人側頭看她,又輕拍安撫。我們一前一後,互望互動,直走至路口才各散東西,分手前做了個拜拜手勢,她晃動胖手回應。我邊走邊回頭,繼續拜拜,她依依遠望,似有不捨。胖娃父母或為防感染,少讓孩子與人接觸,估計平日獨玩無聊,忽遇一個逗趣的蒙罩過客,跟在她身後打手勢演默劇,馬上活潑精靈起來。
友人的幾歲孩子,指著舊照片上的小朋友,天真關切地問:「點解佢冇戴口罩嘅 (為甚麼他不戴口罩)?」沒口罩就沒安全感,語氣還有點擔心。疫症流行期間出生的小朋友,自出娘胎,觸目盡是口罩人,無從理解不戴口罩才是人生的普遍日常。戴罩防疫雖迫不得已,卻無奈同時扭曲小兒的正常認知。兒童心理學家根據臨床研究,認為三年疫病造就的口罩世代,極大機會失去觀察和解讀人類面部表情的能力,我行我素,冷淡自閉。部份口罩幼童在陌生環境下害怕開腔講話,不懂與人溝通,患上選擇性緘默症,對兒童身心的健康發展亦妨害很大。
醫療專家屢屢強調不打疫苗的幼兒與長者,容易得重症,疫情侵擾以來,兒童染病時有所聞,更有不足三歲的稚童亡故,家長為安全計,少帶孩子外出。長者活了大半輩子,經歷人生起伏,嚐遍苦辣酸甜,只要有糧食物資作後援補給,為避疫閉門不出,雖可惜失去活動筋骨的機會,亦沒甚麼大不了。但痛惜幼兒來到花花世界,不過短短千日,沒多少天可在陽光下嬉戲,在野草地上奔跑,無論天寒暑熱,整天包尿布,出外戴口罩,除洗澡洗面、清理屁股,小軀體上下受縛,難得解放。他們從爬到走,努力學習成長,在所謂起跑線前邁腳開步,卻不幸夭折,來不及自由長大,來不及看幾眼真實而未必美好的世界。本來如旭日般明亮的眼眸徐徐闔上前,小腦袋除留下父母的慈顏外,人世記憶,恐怕只餘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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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尚且如此,成年人壓力沉重,更可想而知。接受現實的在防疫措施下,不斷調整個人行止與習慣,為生計奔馳;追尋理想無奈離散的午夜夢回,難平意緒,有去固難,留亦不易的心結與掙扎。近年不時發生倫常慘劇,他殺自殺不一而足,疫病更易把矛盾激化。有為疫情失業,欠債無計償還,承受極大經濟壓力,一死了之;有年老確診,方艙隔離,害怕遽失人身自由,又不願感染兒孫,反正老無一用,不想偷生;有因疫禍使生意萎縮,心情不好,為芝麻小事或男女感情起爭執,公眾地方或私人居所大打出手,弄成血案。
抗壓能力不高,情緒容易低落的人,經年累月,面對種種莫名焦慮,既窮於周旋應付,又無法擺脫受壓之源,慢慢患上抑鬱症。相對來說,生性樂觀,不容易信念崩潰,看來相當硬淨的人,卻又絕非金剛不壞,在經受大環境的諸多不滿與不公時,也會委屈憤怒,充滿無力感。負面情緒持續累積,心理與精神健康必受影響,總有透不過氣的時候,非得要找方法宣洩,避免失衡,而做夢也許是紓解情緒的其中一條秘道,是天生讓人排解壓力的內置機制。
白天在外拼搏,身心疲乏回返黑夜的家,虛脫中攤軟床上,腦細胞活動減慢,漸漸進入夢鄉,但又不時從亂夢中驚醒,日夜就在人生的醒與夢之間穿梭。夢境不論可解或不可解,多是因應日間活動而潛生感發的心理投射,腦細胞的殘餘記憶成了夢的底因。做夢可以協調神經,發揮自我修復能力,人一生做過多少個夢,實在難以計算,內容亦少人記得清楚。至於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亦不盡然,平常忙於應付生活,明明沒刻意念掛已逝親友,卻總會隔個三年五載,輪流報夢,夢中音容宛在,醒後虛渺無痕。
疫病流行初期,各國曾嚴守海陸空邊境關卡,以防旅客輸入病毒,雖然後來逐漸調整放開,但最初雷厲風行的緊張氣氛,震懾得連早登極樂的親人也有感應,哪怕無形靈體或已修化得來去自如,卻為尊重人間疫法,半步也不敢越界,近年已少入夢來。親人夢中不遇,沒頭沒尾的散夢又遽生遽滅,倒是噩夢或超現實的夢,因為悸怖和離奇,細節卻容易記得牢實。幾年前突發空中飛夢,夢中一路下墮,急降的離心力,使人在無邊際的空間驟失憑倚,然後在極度驚惶中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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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生活上百般調適,間中仍覺心緒不寧,疫流千日,曾做兩個怪夢,若說無稽,又恍惚有跡可尋。某夜看電視新聞,緊接國際頭條與連串疫情報告,主播報導政府快將推展全港清潔大行動,畫面隨即出現官員巡視十八區某幾處納垢黑點,只見廢棄機車與雜物爛布充塞橫街,廚餘垃圾和破傘口罩污染後巷,地面牆上,蟑螂蟲蟻到處爬行。過幾天,電視台推出回應清潔大行動的專題節目,又見大嬸在食肆後門外劏魚殺雞,鮮血穢水流滿一地;街市肉舖前的行人路面,攤放兩條被剖腹開膛的肥豬,羣鼠旁若無人,在粉紅豬體上各佔據點,嚙肉大嚼。
新聞片段只播出幾分鐘,專題節目內容較詳盡,但看時不曾激動,只隱然認同確有全港大掃除的必要。羣鼠大食派對也許不自覺潛入意識,某晚夢見類近兒時睡上一家四口的大木板床,床底下長短木方縱橫交疊,板壁透出微光,暗黑中影影綽綽,照見大小蜥蝪、壁虎、老鼠、烏龜之類,在木條堆中竄行蠕動,忽地一隻全身草綠的蜥蝪,圓瞪大眼,擘顎裂齒,怪鳴著快速爬來,我怵然驚醒。
另一個夢亦同樣離奇。早前去街市買肉,付老闆五十元新鈔票,找回幾枚硬幣和一張沾血舊鈔,血污令人不安,亦怕附帶病毒。記取教訓,日後光顧街市、超市或小商舖,如不能用八達通、超市禮劵或信用咭,就盡量付準數現金,少沾手找贖。某天帶備幾張五十元面額禮劵,打算補充防疫物資,我推著購物車選取超市貨架上各式酒精紙巾搓手液之類,然後走過燒味櫃檯,見鋁製托盤內有幾碟油光亮亮的滷水雞髀,標價二十八元,細選一碟放入車內,繼續巡行。
為了精準使用禮劵,不想動用餘額有限的八達通補貼差價,不時心算,採購過程成了計數遊戲,當總額在五十、一百元上下浮動時,就加減車內貨品。購物主要為防疫物資,其次是蔬果,分清主次後,最常用來調節貨款總數的,顯然是後備身份的滷水雞髀。每次取一碟,轉頭又因貨款的互動調節,折返燒味櫃檯,把它放下,來回三次,始終沒有買走。
一門心思放在如何理順貨品與禮劵之間的因果關係,對於曾三顧燒味櫃檯迎送雞髀一事,可說漫不經心。想不到留身以待的雞髀,咽不下被棄的恥辱,當晚入我夢來。矇矓中不知身在何處,只見窗明几淨,桌上盤子端正放著一隻油光肉滿的滷水雞髀,鼓漲的脾肉上,黑線描出簡單的眼鼻口,下有格子圍巾掩蓋瘦瘦的脾骨,雞髀忽然發聲,三次質問:「點解唔要我(為甚麼不要我)?」一次委屈,二次認真,三次怨怒,就在最後一次的怨怒聲中,我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應對,但見它形態奇特,忍不住笑醒過來。
「綠蜴怪鳴」與「雞髀三問」,前者似驚慄的爬蟲動漫,後者似廸士尼的趣怪卡通,可說驚喜交集。後來再去「肇事」現場,經過燒味櫃檯,忽爾神思躍動,恍見幾碟滷水雞髀似夢中形態,向我擠眉弄眼,嚇得慌忙急步離開。為免刺激「雞髀同盟」,我不敢向燒味盤子行注目禮,怕盟友疊生舊怨,今晚夢中怒訪,不從廣東俗話「雞髀打人牙骹軟」,卻來狠狠敲我的後腦勺。
人間疫劫,憂思潛生,連場觭夢都沒甚麼邏輯,雞髀含恨三怨,本屬荒唐,夢雖反智,夢喻卻似有弦外音。設身處地,想到雞髀不能克盡己職,做我桌上佳餚,全因我眼中腦裡,只有防疫物資,辜負了它。醒後惘惘然頓生比興,萬物有情,雞髀亦然,我為自己缺乏同理心,真誠感到抱歉,並悟覺倉皇世道,盡量不忽略需要關愛的人,適時扶一把,說不定對方帶著祝福與支持,更努力追尋夢想,活出不一樣的人生。
30.3.2023修訂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大一升大二的一整個暑假,樹里都在列治文書店任兼職。
書店命名源自旁邊的列治文河。那是一條二十二公里的河流,貫穿城市東西岸,由無數溪流匯聚,最後融入大海。河道兩旁是平整的草坪,適合散步或溜狗,也有年青人躺在樹下睡覺聊天。
然而列治文書店不屬於我們狹義的「書店」,事實上它並沒有多少書,而是成人影碟玩具租賃店。
男孩子都羡慕樹里,他們都是豌豆青葱初熟的時期,對成人世界一知半解,而在成人影碟店任職意味著可以任意觀賞不同國家不同尺度的小電影。然而樹里就職理由很簡單,列治文書店工資較高,他希望儲錢去法國遊學。
書店佔地約三十坪,獨棟平房,有米白色外牆,圓杆形木門,落地玻璃窗(因為保護兒童條例,所以每扇窗都掛了厚厚的白布簾),門外種了一排矮灌木,還放了一尊浣熊銅像。經常有無知的路人在門外窺探,甚至有踩單車的學生跑進來買咖啡。
「這裡不是咖啡店或理髮屋喔。」店長呵呵笑著,梳理上唇髭鬚。樹里叫他波士。波士七十歲了,但肩膀寬闊,腰背直挺,銀白稀疏的頭髮貼服地梳到耳後,從容自得。樹里來面試的時候,店長穿藏青色襯衣,芥末黃西裝背心,坐在皮椅上讀《花花公子》原文雜誌,他以為自己在應徵時裝雜誌編輯。面試很簡短,談談自己對打理盆栽、皮具及音樂的認識。樹里怎樣應對,早已在回憶中煙消雲散,他認為能受聘,建功於中學圖書館助手的經驗。
影碟(及少量書籍)與圖書館排列系統如出一轍。數字一至二十代表國家,而英文字母A至Z代表總類,例如1C是美國「校園系列」,而5H是日本「交通工具編」。當然也有比較炙手可熱的演員列表,以特別號碼整齊排列。最内排有個胡桃木書櫃,放置六十年代至今的情色刊物雜誌、玩具,以及珍藏小說。
書店設會員制,要填姓名(假名亦可)、電話、電郵地址或真實地址。有些顧客只透過電郵聯絡,郵寄交收,從不出入書店。會員年費一千五百元,租借影碟每張十五元,以三天為限,逾期罰款。會費之貴,除了因為影片五花八門、品味獨到,書店亦發行會員通訊,推介電影及介紹性玩具不同用法——因此,書店空閒時候,樹里需要觀賞指定電影及抒寫觀後感。樹里不熱衷亦不抗拒,這只是工作的一環,甚至與大學學期論文很相似,他需要充分理解內容,再恰當地表達見解,僅此而已。沒有任何躁動不安,或任何情緒,或者在大量觀看成人影片的過程,他學懂抽離自己的情緒。這種不慍不火的評論卻非常受歡迎,影片瞬間一借而空。借閱系統不算十分先進,但能夠記錄盤點,同時樹里亦需人手記錄,在紙片抄下出租影片名稱編號,及借還日期,放在接待處小抽屜中。抽屜紙片越積越厚,樹里感到很安心。
再有空餘時間,樹里要負責店舖打掃、購物,打理植物和皮具。下午波士開他心愛的1979年勞斯萊斯外出,樹里戴上耳機,邊記法文單詞,邊拭擦地板玻璃。一些平時不為意的窗隙縫角他都會打掃得乾乾淨淨。某日他錯誤連接了店舖的播放器而不自知,一整個下午書店都迴盪著奇怪的法語單詞,直至波士回來。
「小子,學法文?」
「嗯。」樹里尷尬地按停播放器。「明年想去法國遊學。」
從當天開始,那些潮濕的午後,以及無人的傍晚,波士會教他讀一篇法文。有時候是新聞選段、作家專欄,或一些很新潮,樹里想像力無法觸及的文章。遇上無法理解的深奧文法,波士會一字一句講解,鼓勵他背誦某些段落。
轉眼夏天即將過去。大學第一年暑假,有人去海邊沖浪、有人去南美洲旅行、有人談了一場戀愛,而樹里在列治文書店渡過了不長不短的兩個月又二十一日。至於夏天,有人說:夏天最大的意義,從來都是夏天的結束。而再下一個夏天,所有的風聲浪潮,都離自己很遙遠。
樹里兼職的最後一天,波士下午就結束營業,帶他去海邊觀光。樹里坐上副駕駛座,開了車窗,帶鹹味的熱風吹過,房屋、電線桿和馬路高速向後倒退。中途休息的時候樹里買了兩個三文治。
「儲夠錢去法國了嗎?」波士接下三文治。
「差不多了。」樹里狠狠咬了一口,牛肉鹹香四溢。「波士,你怎麼懂法文?」
「真的想知道嗎?是個很悲哀的故事。」
「你這麼說我更想聽。」
然後波士就開始講,一個很長的故事。
「我曾經有個法國混血朋友,他兩歲時被父母遺棄,在孤兒院長大,當然一句法文也不懂說。他後來很努力地學。他希望,以後無論見到父母哪一方也可,也可以暢通無阻地交談。他學了新的單詞就會興致勃勃的教我,家裹的桌椅書櫃日用品都貼了法文讀音。」
「他有一頭淺棕色的鬈毛,像波浪一樣晃動。小時候孩子們欺負他,說他是『半唐番』,他曾經把頭髮拉直,或者理平頭。但無論如何,他都是『不一樣』的;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特別』。」
「我對廚藝一竅不通,而他很會煮菜,沖咖啡也很好喝。他想去法國開早餐店,我曾開玩笑要在旁邊開成人影碟舖。他倒真的生氣了,他一動氣說話就會變結巴。我喜歡這樣的他。」
「有天我去他家,他在煮高湯和燒鯖魚,窗户大大的開著,我不自覺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高湯還在冒煙,他卻不見了。原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受情緒困擾。當天他從七樓一躍而下,自殺身亡。很諷刺吧?明明我就在身邊,明明我就是最親密的朋友,卻什麼也沒覺察。高湯熱騰騰地煮開的時候,他也許希望我能說些安慰的話吧,然而我靠在窗邊熟睡了,最後他失望痛苦地離去,沒有留下一句話。」
三文治吃完了,包裝紙卻被樹里緊緊地揑在手中。「我沒有經歷過,所以不知道我的理解正不正確。如果你們兩個人之間必然要經歷這些,那麼讓你來承受,會比較好。你還能堅強地走下去。他是這麼想的,而且深信你會明白。」
波士沒有回答。回程路上他讓樹里開一小段路,樹里連連揮手說他沒有駕照。「怕什麼,我在旁邊呢。」樹里第一次坐在駕駛座上,拉下手檔,踏下油門,車子快速地滑進車道。樹里嚇了一跳,但他很快就掌握了節奏,車子比他想像中穩定而舒適。他把車停回路邊的時候,好像聽到波士說「其實你與他很相似。」聲音低迴得像喃喃自語。當晚樹里堅持回店整理,如常的結算盤點,如常的打掃,把每個各落拭擦乾淨,把職員名牌除下,恢復到從前一樣,彷彿自己從沒有來過。
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除了一件事。這年暑假之後,樹里失去了性欲。不是不能夠——清晨起床仍會一如既往地勃起,而是對性完完全全失去了興趣。他以為因工作關係觀看成人影片過份壓抑而致,也嘗試約會班上幾個女孩子,她們的胸部很柔軟,皮膚也很有彈性,只是樹里完全提不起勁。
十年後的某個夏天,樹里出差去南法小鎮。氣溫高達四十度,地面像蒸籠一樣焗熱。樹里想去咖啡店休息,忽然有個小麥色皮膚的青年,跑去他面前的水龍頭喝水。自來水「咕嚕咕嚕」的湧進他的喉嚨,一頭波浪形棕髮優雅地晃動,他乾渴的彷彿能把地下水源喝盡。樹里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霎那間,性欲忽然像掙脫牢籠的野獸回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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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好青年荼毒室聯同鄭秀文岀了新歌《愛是2.0》,為20 年前LMF的舊作編寫續集。筆者認為重演(reenactment)不單單代表重唱,而是就住同一主題帶來一種新的演繹。坊間一早對《愛是2.0》的內容有所探討,所以本文不贅,而著墨於形式本身:文化意象上,重演如何構建重演者與原作的連結?
重演的概念多用於分析影像或展覽。公共空間層面來說,重演歷史事件能為該事件帶來後來者的角度,或作公民教育;影像層面來說,一些電影/電視劇或會重演經典的鏡頭和場景,以作致敬。故此,無論是甚麼媒介,重演都需按章岀牌:選擇重演的主體(choice of subject matter)、重演後呈現給觀眾的方式 (modes of representation)及如何重演 (common methodologies) 。歌曲亦是文化載體,當然可有不同形式的重演。轉化的工序下,創作者按照獨有的記憶及感受,解放作品本身可發揮的空間。回到《愛是》系列,不論是《愛是》與《愛是2.0》,鄭秀文都只唱副歌,主軸都交由半饒舌半獨白的LMF 及荼毒室負責。兩者的角色都是成為關係中的「智囊」,給予迷失在感情關係的鄭秀文。
2000年的版本中,LMF透過揭穿愛情的本質來回應愛是甚麼。MC仁寫的是新鮮感褪去後的關係,一開始為了新鮮感而結合,到限期過後就渴望逃避;Kit 寫的是愛情不能勉強,「勉強無幸福究竟你明唔明白」;再到Phat一段則指關係是十分艱難去維繫,希望彼此不要因為片面的甜蜜而開始,「真愛只會岀現在螢光幕到」。
至於荼毒室,得到同樣的問題(愛是甚麼?),擔當同樣的角色(role play),給出的答案則是叩問愛的本身,即應不應該愛,應該愛人定愛自己,「愛是發瘋愛是另一種alone」,甚至鹽叔於第三段提出離開孤獨,願意拋開自己愛任何事物本身已經是一場未知的冒險。故此,重演最重要的因素是彈性(flexibility),需要容許創作者交出開放式的答案,而不一定要與前作高度相似。
遊離於相近又不同之間,聽眾亦應該留意兩首歌同樣以「莫問愛是糊塗」作結,即使兩個組合各自交岀不同的答案,甚至下句回應上句宛如對談錄,結論也是一樣: 「也許別要那麼抽離才能盡情體驗愛」。不變的亦在於兩組創作者對於香港這個時空背景。事隔二十年,香港人面對的感情問題都是不外乎「三篤屁」:害怕孤獨、上班賺錢、拖拖拉拉。在香港愛一個人,本身就多一重困難。
同樣關於愛,Novel Fergus的《神話》亦應被用於分析流行歌曲中的重演元素。《神話》重演的,是黃耀明嘅《這麼遠那麼近》。同樣相隔二十年,《神話》開首第一句即重用「是誰在對岸/露台上對望」,給足了重演的提示。重演概念的重要性亦包括帶讀者進入歷史──帶年青一代感受黃耀明原作的魅力。
讀者或會奇怪,兩者結構完全不同,又與重演有甚麼關係?答案的關鍵在於幻想本身作為重演的主體。原作《這麼遠那麼近》是幻想與一個陌生人墮入愛河的情節,歌詞裡寫「隔住塊玻璃/隔住個都市/自言自語地/共你在熱戀/在池袋碰面/在南極碰面/或其實根本/在這大樓裡面」,而獨白裡寫「如果你識我嘅話,我今年會收到乜嘢聖誕禮物?呢間餐廳,呢隻水杯,你會唔會用過?」,通通表達了歌中主角的自作多情;再到《神話》一曲,幻想的不再是墮入愛河,而是與愛人開花結果。歌詞中早已表達主角是在追憶已逝去的一段感情,「盤算/常聽見別人勸/愛未必成眷」,「要我死心除非你是尼安德塔人/情人係世界最大毒癮但冇法例禁」。同樣的句子開頭,同樣是關於幻想,Novel Fergus 的作品既可被定位為一個一樣主題下衍生的故事,亦可成為讀者的腦補:如果《這麼遠那麼近》裡的故事成真,如果共你在熱戀不再只是自言自語,關係亦不會是長久。
歌曲與歌曲之間互相參考及致敬本是常事,但借用重演的框架,正正是強調彈性與帶讀者進入過去的功用。一首歌重演另一首歌可以有多種方法:除了本文有探討的曲風與歌詞,亦可分析音樂影像,只是礙於篇幅所限,筆者未能完全深入探討。港式文化源遠流長,現今世代呼應前身,亦會在未來被後來者借屍還魂。即使素未謀面,亦可譜寫一場過去與未來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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