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一年級某日,她突然邀我放學後去麥當勞。那時讀下午校,放學出來時天空是一點點泛黃的白。
那天我沒像平常一樣在學校外面的公園等待母親接我,一放學我們便直接走,去到屋邨的商場,也就是三、四百米左右的路。我們家都在附近,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事先向母親交代過,沒得到過批准,所以對於一個小學一年級生而言的我,這絕對稱得上是一場冒險。我告訴她我必須在天黑前回家,她答應了我。我既緊張又興奮。
她問我想吃什麼,我說我沒錢,不吃。我站在她旁,看著她點餐,看著她沒有任何恐懼地與陌生人流暢而自信地交談,這可靠的感覺大大安撫了我在這趟冒險旅程中的焦慮。小時候的我可是極怕生。
我看著她把薯條一條接一條放到口裡。「你唔食呀?」她問我,就像分享對於她是那樣理所當然。我於是接受她的慷慨,伸出手拿薯條。或者因為我表現得太客氣,她便鼓勵我多拿一點,我樂意地順從。
我們用汽水杯表面冒出的水珠洗手,然後便開始玩起開心樂園餐附送的玩具。那是一隻老鷹毛公仔,用一個紙製的圓筒裝著。牠有鮮黃色的雙腳和大喙,啡色的身軀,雙翼的骨架內裝了鐵線,所以能把牠屈折,擺出不同姿勢,這我一直都記得。她讓我玩了很久很久,最後還送給了我。現在這隻老鷹已經不在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不見了。我發誓我沒有把牠扔掉,絕對不會。
不記得當時我們究竟在麥當勞裡面都聊過什麼,總之離開的時候,天已經變成藍色,像原子筆的墨水一樣藍,就正值天色變化得最快的時段,大概你低頭綁綁鞋帶,抬頭就已經要天黑的一個時間點。我於是告訴她我該回家了,她卻說要請我吃雪條。
我們去到商場地下那間陳舊的士多,裡面是一對老夫婦打理。現在那個位置已變成了肯德基,只有旁邊的郵局仍在,已翻新過一次。麥當勞則原封不動的在原來的位置,也經歷過了幾次裝修,從前的小店則幾乎全部消失了。
我們趕在他們打烊之前進去。她買了孖條。現在想起來,才開始懂得糾結孖條應該算作一枝,還是兩枝?那時候我才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有孖條的存在,也還記得她將孖條分成兩半的時候,活像變魔法一樣。我們就這樣兩個一邊吃著雪條一邊走,想必如此浪漫甜蜜的活動是我們倆當時都沒能意識得到的,而就在我們還未把雪條吃到一半的時候,便在路上遇到我的母親,原來她一直在附近找我。她在人來人往的路上抓住我大聲喝罵、打我,周圍的人都在看。「唔好再打喇。」路過有人說。我盡力忍住,但還是哭了出來。我的雪條跌在地上,我跟她就這樣分別,我被母親直接拉走,領回家去。
不記得第二日回校,她有否對我作出過慰問之類,可能有,可能沒有,我沒有一點兒印象。唯一肯定的是,我們之後的關係並未變得特別好,我們也自從一年級之後便再未同班過,直至小學畢業,之後我也沒有在任何地方見過她,一次都沒有。
她是南亞裔人,不確定是來自哪個國家。她的廣東話跟其他人沒兩樣,也有個跟其他香港女孩一樣普遍的名字,身上散發著獨特的氣味。我記得在學校裡,曾聽過一些人說她的氣味有點臭,但我心裡卻一直覺得是香味,只是有點古怪,但當時未跟任何人這樣講過。我依舊記得她的面孔,徹底地記得,如果我有畫畫的天份,我能在畫紙上讓她100%呈現在你眼前。
再過兩個月,我就要三十歲了,當了巴士司機已經有……四年?五年?而比我想像中快地,我已經去到人車合一的境界,沒有什麼自己在駕車的意識,坐上司機座位的時候,感覺就像電池嵌入電池匣一樣,動力注入,車就自然運行起來了。
我一個人住,住在一個「夠四人家庭住」的單位,下班就在「家」裡,靜靜地休息,花的錢也少,但也儲不了什麼錢。偶爾我也會想要不要找過另一份工,但我想,或者哪裡都沒有一份工作適合我,也沒有一份不適合我。以前我也有過好一段日子,在認真思考、反省人生的意義,現在已經沒有這樣做了。
在這裡偷偷告訴你,我最近有個發想,假如某天我真的決定不幹了,那麼我就故意把路駛錯,然後跟乘客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精神不太好」之類的藉口。我會安排兩次,一次在離職前最後一天,一次在心情特別好的一天。就是想到這麼一個小鬧劇,僅此而已。
現在,我就是這樣一邊駕著車,一邊回憶起童年時代這小小片段。為什麼我會突然想起?其實每隔一段日子,我都偶然會想起這件事,不過是最近,似乎變得頻繁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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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升大二的一整個暑假,樹里都在列治文書店任兼職。
書店命名源自旁邊的列治文河。那是一條二十二公里的河流,貫穿城市東西岸,由無數溪流匯聚,最後融入大海。河道兩旁是平整的草坪,適合散步或溜狗,也有年青人躺在樹下睡覺聊天。
然而列治文書店不屬於我們狹義的「書店」,事實上它並沒有多少書,而是成人影碟玩具租賃店。
男孩子都羡慕樹里,他們都是豌豆青葱初熟的時期,對成人世界一知半解,而在成人影碟店任職意味著可以任意觀賞不同國家不同尺度的小電影。然而樹里就職理由很簡單,列治文書店工資較高,他希望儲錢去法國遊學。
書店佔地約三十坪,獨棟平房,有米白色外牆,圓杆形木門,落地玻璃窗(因為保護兒童條例,所以每扇窗都掛了厚厚的白布簾),門外種了一排矮灌木,還放了一尊浣熊銅像。經常有無知的路人在門外窺探,甚至有踩單車的學生跑進來買咖啡。
「這裡不是咖啡店或理髮屋喔。」店長呵呵笑著,梳理上唇髭鬚。樹里叫他波士。波士七十歲了,但肩膀寬闊,腰背直挺,銀白稀疏的頭髮貼服地梳到耳後,從容自得。樹里來面試的時候,店長穿藏青色襯衣,芥末黃西裝背心,坐在皮椅上讀《花花公子》原文雜誌,他以為自己在應徵時裝雜誌編輯。面試很簡短,談談自己對打理盆栽、皮具及音樂的認識。樹里怎樣應對,早已在回憶中煙消雲散,他認為能受聘,建功於中學圖書館助手的經驗。
影碟(及少量書籍)與圖書館排列系統如出一轍。數字一至二十代表國家,而英文字母A至Z代表總類,例如1C是美國「校園系列」,而5H是日本「交通工具編」。當然也有比較炙手可熱的演員列表,以特別號碼整齊排列。最内排有個胡桃木書櫃,放置六十年代至今的情色刊物雜誌、玩具,以及珍藏小說。
書店設會員制,要填姓名(假名亦可)、電話、電郵地址或真實地址。有些顧客只透過電郵聯絡,郵寄交收,從不出入書店。會員年費一千五百元,租借影碟每張十五元,以三天為限,逾期罰款。會費之貴,除了因為影片五花八門、品味獨到,書店亦發行會員通訊,推介電影及介紹性玩具不同用法——因此,書店空閒時候,樹里需要觀賞指定電影及抒寫觀後感。樹里不熱衷亦不抗拒,這只是工作的一環,甚至與大學學期論文很相似,他需要充分理解內容,再恰當地表達見解,僅此而已。沒有任何躁動不安,或任何情緒,或者在大量觀看成人影片的過程,他學懂抽離自己的情緒。這種不慍不火的評論卻非常受歡迎,影片瞬間一借而空。借閱系統不算十分先進,但能夠記錄盤點,同時樹里亦需人手記錄,在紙片抄下出租影片名稱編號,及借還日期,放在接待處小抽屜中。抽屜紙片越積越厚,樹里感到很安心。
再有空餘時間,樹里要負責店舖打掃、購物,打理植物和皮具。下午波士開他心愛的1979年勞斯萊斯外出,樹里戴上耳機,邊記法文單詞,邊拭擦地板玻璃。一些平時不為意的窗隙縫角他都會打掃得乾乾淨淨。某日他錯誤連接了店舖的播放器而不自知,一整個下午書店都迴盪著奇怪的法語單詞,直至波士回來。
「小子,學法文?」
「嗯。」樹里尷尬地按停播放器。「明年想去法國遊學。」
從當天開始,那些潮濕的午後,以及無人的傍晚,波士會教他讀一篇法文。有時候是新聞選段、作家專欄,或一些很新潮,樹里想像力無法觸及的文章。遇上無法理解的深奧文法,波士會一字一句講解,鼓勵他背誦某些段落。
轉眼夏天即將過去。大學第一年暑假,有人去海邊沖浪、有人去南美洲旅行、有人談了一場戀愛,而樹里在列治文書店渡過了不長不短的兩個月又二十一日。至於夏天,有人說:夏天最大的意義,從來都是夏天的結束。而再下一個夏天,所有的風聲浪潮,都離自己很遙遠。
樹里兼職的最後一天,波士下午就結束營業,帶他去海邊觀光。樹里坐上副駕駛座,開了車窗,帶鹹味的熱風吹過,房屋、電線桿和馬路高速向後倒退。中途休息的時候樹里買了兩個三文治。
「儲夠錢去法國了嗎?」波士接下三文治。
「差不多了。」樹里狠狠咬了一口,牛肉鹹香四溢。「波士,你怎麼懂法文?」
「真的想知道嗎?是個很悲哀的故事。」
「你這麼說我更想聽。」
然後波士就開始講,一個很長的故事。
「我曾經有個法國混血朋友,他兩歲時被父母遺棄,在孤兒院長大,當然一句法文也不懂說。他後來很努力地學。他希望,以後無論見到父母哪一方也可,也可以暢通無阻地交談。他學了新的單詞就會興致勃勃的教我,家裹的桌椅書櫃日用品都貼了法文讀音。」
「他有一頭淺棕色的鬈毛,像波浪一樣晃動。小時候孩子們欺負他,說他是『半唐番』,他曾經把頭髮拉直,或者理平頭。但無論如何,他都是『不一樣』的;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特別』。」
「我對廚藝一竅不通,而他很會煮菜,沖咖啡也很好喝。他想去法國開早餐店,我曾開玩笑要在旁邊開成人影碟舖。他倒真的生氣了,他一動氣說話就會變結巴。我喜歡這樣的他。」
「有天我去他家,他在煮高湯和燒鯖魚,窗户大大的開著,我不自覺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高湯還在冒煙,他卻不見了。原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受情緒困擾。當天他從七樓一躍而下,自殺身亡。很諷刺吧?明明我就在身邊,明明我就是最親密的朋友,卻什麼也沒覺察。高湯熱騰騰地煮開的時候,他也許希望我能說些安慰的話吧,然而我靠在窗邊熟睡了,最後他失望痛苦地離去,沒有留下一句話。」
三文治吃完了,包裝紙卻被樹里緊緊地揑在手中。「我沒有經歷過,所以不知道我的理解正不正確。如果你們兩個人之間必然要經歷這些,那麼讓你來承受,會比較好。你還能堅強地走下去。他是這麼想的,而且深信你會明白。」
波士沒有回答。回程路上他讓樹里開一小段路,樹里連連揮手說他沒有駕照。「怕什麼,我在旁邊呢。」樹里第一次坐在駕駛座上,拉下手檔,踏下油門,車子快速地滑進車道。樹里嚇了一跳,但他很快就掌握了節奏,車子比他想像中穩定而舒適。他把車停回路邊的時候,好像聽到波士說「其實你與他很相似。」聲音低迴得像喃喃自語。當晚樹里堅持回店整理,如常的結算盤點,如常的打掃,把每個各落拭擦乾淨,把職員名牌除下,恢復到從前一樣,彷彿自己從沒有來過。
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除了一件事。這年暑假之後,樹里失去了性欲。不是不能夠——清晨起床仍會一如既往地勃起,而是對性完完全全失去了興趣。他以為因工作關係觀看成人影片過份壓抑而致,也嘗試約會班上幾個女孩子,她們的胸部很柔軟,皮膚也很有彈性,只是樹里完全提不起勁。
十年後的某個夏天,樹里出差去南法小鎮。氣溫高達四十度,地面像蒸籠一樣焗熱。樹里想去咖啡店休息,忽然有個小麥色皮膚的青年,跑去他面前的水龍頭喝水。自來水「咕嚕咕嚕」的湧進他的喉嚨,一頭波浪形棕髮優雅地晃動,他乾渴的彷彿能把地下水源喝盡。樹里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霎那間,性欲忽然像掙脫牢籠的野獸回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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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好青年荼毒室聯同鄭秀文岀了新歌《愛是2.0》,為20 年前LMF的舊作編寫續集。筆者認為重演(reenactment)不單單代表重唱,而是就住同一主題帶來一種新的演繹。坊間一早對《愛是2.0》的內容有所探討,所以本文不贅,而著墨於形式本身:文化意象上,重演如何構建重演者與原作的連結?
重演的概念多用於分析影像或展覽。公共空間層面來說,重演歷史事件能為該事件帶來後來者的角度,或作公民教育;影像層面來說,一些電影/電視劇或會重演經典的鏡頭和場景,以作致敬。故此,無論是甚麼媒介,重演都需按章岀牌:選擇重演的主體(choice of subject matter)、重演後呈現給觀眾的方式 (modes of representation)及如何重演 (common methodologies) 。歌曲亦是文化載體,當然可有不同形式的重演。轉化的工序下,創作者按照獨有的記憶及感受,解放作品本身可發揮的空間。回到《愛是》系列,不論是《愛是》與《愛是2.0》,鄭秀文都只唱副歌,主軸都交由半饒舌半獨白的LMF 及荼毒室負責。兩者的角色都是成為關係中的「智囊」,給予迷失在感情關係的鄭秀文。
2000年的版本中,LMF透過揭穿愛情的本質來回應愛是甚麼。MC仁寫的是新鮮感褪去後的關係,一開始為了新鮮感而結合,到限期過後就渴望逃避;Kit 寫的是愛情不能勉強,「勉強無幸福究竟你明唔明白」;再到Phat一段則指關係是十分艱難去維繫,希望彼此不要因為片面的甜蜜而開始,「真愛只會岀現在螢光幕到」。
至於荼毒室,得到同樣的問題(愛是甚麼?),擔當同樣的角色(role play),給出的答案則是叩問愛的本身,即應不應該愛,應該愛人定愛自己,「愛是發瘋愛是另一種alone」,甚至鹽叔於第三段提出離開孤獨,願意拋開自己愛任何事物本身已經是一場未知的冒險。故此,重演最重要的因素是彈性(flexibility),需要容許創作者交出開放式的答案,而不一定要與前作高度相似。
遊離於相近又不同之間,聽眾亦應該留意兩首歌同樣以「莫問愛是糊塗」作結,即使兩個組合各自交岀不同的答案,甚至下句回應上句宛如對談錄,結論也是一樣: 「也許別要那麼抽離才能盡情體驗愛」。不變的亦在於兩組創作者對於香港這個時空背景。事隔二十年,香港人面對的感情問題都是不外乎「三篤屁」:害怕孤獨、上班賺錢、拖拖拉拉。在香港愛一個人,本身就多一重困難。
同樣關於愛,Novel Fergus的《神話》亦應被用於分析流行歌曲中的重演元素。《神話》重演的,是黃耀明嘅《這麼遠那麼近》。同樣相隔二十年,《神話》開首第一句即重用「是誰在對岸/露台上對望」,給足了重演的提示。重演概念的重要性亦包括帶讀者進入歷史──帶年青一代感受黃耀明原作的魅力。
讀者或會奇怪,兩者結構完全不同,又與重演有甚麼關係?答案的關鍵在於幻想本身作為重演的主體。原作《這麼遠那麼近》是幻想與一個陌生人墮入愛河的情節,歌詞裡寫「隔住塊玻璃/隔住個都市/自言自語地/共你在熱戀/在池袋碰面/在南極碰面/或其實根本/在這大樓裡面」,而獨白裡寫「如果你識我嘅話,我今年會收到乜嘢聖誕禮物?呢間餐廳,呢隻水杯,你會唔會用過?」,通通表達了歌中主角的自作多情;再到《神話》一曲,幻想的不再是墮入愛河,而是與愛人開花結果。歌詞中早已表達主角是在追憶已逝去的一段感情,「盤算/常聽見別人勸/愛未必成眷」,「要我死心除非你是尼安德塔人/情人係世界最大毒癮但冇法例禁」。同樣的句子開頭,同樣是關於幻想,Novel Fergus 的作品既可被定位為一個一樣主題下衍生的故事,亦可成為讀者的腦補:如果《這麼遠那麼近》裡的故事成真,如果共你在熱戀不再只是自言自語,關係亦不會是長久。
歌曲與歌曲之間互相參考及致敬本是常事,但借用重演的框架,正正是強調彈性與帶讀者進入過去的功用。一首歌重演另一首歌可以有多種方法:除了本文有探討的曲風與歌詞,亦可分析音樂影像,只是礙於篇幅所限,筆者未能完全深入探討。港式文化源遠流長,現今世代呼應前身,亦會在未來被後來者借屍還魂。即使素未謀面,亦可譜寫一場過去與未來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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