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整理:陳澤霖
從劉以鬯、舒巷城到董啟章,或是西西、鄧小宇與韓麗珠等作家作品,香港劇場似乎愈來愈樂意從本地文學裡尋找創作的繆思;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籌辦的「三年共桌」計劃的第一個製作成果——由陳庭軒改編黃怡〈根深〉(原載於《我香港,我街道》)的《根從你空中走過》將於六月中演出。前進進為這次文學與劇場互動的機會,特別在演出前邀請是次劇場的原著作者黃怡、導演兼編劇陳庭軒(庭軒),以及監製袁潔敏(Loui)於牛棚劇場聚首,向我們介紹「三年共桌」計劃的特色、分享創作原著和改編的心得及經驗。
共桌三年的自由創作
「三年共桌」計劃由前進進藝術總監陳炳釗(阿釗)籌辦,邀請九位來自不同背景與範疇的劇場創作成員互相交流碰撞,並透過一系列活動、聚會及演出計劃展示成果。作為計劃其中兩位成員,早已是合作夥伴的庭軒及Loui跟我們說到他們參與的原因:庭軒發現自己處於創作疲倦及灰心的階段,很希望前進進同伴和成員的專業意見可以指點自己的創作路向;Loui則希望打破監製職能的想像,嘗試擴展對劇場創作的分工限制。庭軒更為這個計劃定下目標,希望盡量讓阿釗能碰撞自己的念頭,走出自己的舒適圈。
在劇場展演以前,庭軒和成員早已透過「開放廚房」及「種籽Show Room」認識彼此,及更專注、深入地分享自己的範疇和經驗。Loui說即使是個人計劃,但其他成員都會參與到彼此的創作和活動之中:如是次演出的排練期間,各位成員在沒有任何報酬,而且是自願的情況下來看排練,也很主動給予改善的建議。她認為這某程度上好像在參與對方創作過程,也是他們在以往創作期間很少遇到的經驗。
庭軒覺得是次演出用到的所有資源,如排練和演出的劇場,甚至廣告推廣、行政和執行同事等都是前進進給予的實際支持。就以劇場用地來說,他們能在演出場地有極為充裕的排練、創作及修正的時間;前進進負責宣傳及市場推廣的Olivia則跟他們分享自己對觀劇、推廣的看法,而他們一直都欠缺這樣的經驗,故能補充他們對劇場創作其他方面的認識。Loui則認為前進進不會干預他們的創作方向,而是順著成員的意念,給予可以再作思考的意見,達到「創作先行」的目標。
由歷史地景到情感投射
黃怡早在2017年便以西環不同地景及歷史作小說創作題材。抱著身為西環「土著」的優勢,她希望以自己耳聞目睹的經驗,勾勒西環的生活及故事。在《我香港,我街道》計劃邀稿時,碰巧她中學和港大附近的幾棵石牆樹相繼被人砍掉,她覺得樹突然消失以後帶來的空洞感十分強烈,恰巧般咸道是她經常走過的街道,便想為那些石牆樹寫小説。
在創作的過程,黃怡不只想寫西環歷史,而且在探尋「為什麼要關心歷史」的問題。她不但想在小說記載真實的生活經驗、地景和歷史事件,更加想探問「甚麼是記憶」:究竟記憶到底是怎樣運作、怎樣產生,或者記憶是怎樣被誤導、遺忘或者記起?甚或如果用不同的角度看同一件事,是否就會有很多個不同版本的記憶和真相……她一路在這些念頭打轉,當中思考的頭緒便化入〈根深〉之中。
庭軒則跟我們分享他當初看到作品時的悸動——他首先受到書的橙色封面和標題吸引而翻看。他當時掃視目錄的篇章名稱,單是讀到〈根深〉這個小說題目,便已吸引他思考「根」是甚麼樣的根,根又如何地「深」,從而深深進入小說的世界,也買下書。他認為〈根深〉敍事和情節發展連綿不絕的節奏跟氣根在天上縱橫交錯的感覺十分相似,而作品亦令他思考如何投射個人情感和理解到景物之中,比白描或者單純記錄街上出現的事物更有趣。他又指自己一直在思考空間怎樣裝載自己的記憶,並嘗試透過劇場探討這些問題。他去年曾試過自己從零開始創作,但覺得自己還是要有一些參考基礎。所以他在排練和之前的寫作過程隨時就會揭開小說細讀,並與演員和設計師在小說文字裡得到很多靈感。
2022年,庭軒曾在大館進行一次小型想像實踐,他認為那次是《根》一份很粗略的初稿。Loui說他們當時正思考到底不同感官怎樣觸動那些跟記憶有關的事物,從而能更加進入到角色及作品的世界。當時他們刻意加入很多聲音、空間的效果和媒介,也加入了很多演員扮演不同角色;庭軒覺得這樣其實剪碎了角色的特性,反而令到那些角色變得很片面。
黃怡接續庭軒的分享,她認為寫小說好玩之處是作者可以選擇哪個角色去看世界,以及以哪種角度述說——如〈根深〉的女主角是一個怎樣性格的人,才能使某些情節發生,以及她可以見到怎樣的西營盤和石牆樹。她更說自己很投入創作這篇小說,因為她很努力在小說各處安排透露資訊的多寡來誤導讀者進入特定的盲點,最後透過現實的揭露打破「主角光環」。
從原著到改編
問到作品為何得名,庭軒透露他本想只用「根深」作劇名,但改為《根從你空中走過》的原因,他強調是自己將小說改編成劇本後,以自己改編的劇本為依據再想出來。他希望透過這個劇名,比喻很多東西其實像氣根一樣虛無地陪伴我們在生活軌跡走下去;他也希望大家聽到劇名時有一種「抬頭」的感覺,就如他讀小說時的想法。
順著庭軒對改編的想法,黃怡想到自己改編西西作品成歌劇時一直思考的問題——「忠於原著」四字對改編者來說十分可怕,但她從西西對改編者的尊重中,了解改編者要有自己的能力及空間詮釋原著,將作品帶到全新的媒介,還要在那種媒介中建立自己的世界。因此將原著轉移到新媒介時,需要改編者極大的決心。她以自己在《兩個女子》中改編及擴寫〈感冒〉的婚禮一幕為例,說明可用新的媒介同時演出原著橋段中的神髓,而不是逐字搬演。
回想原著作者及改編者初見面的場景,黃怡當時特意選擇般含道石牆樹斜對面的一間咖啡店見面。她記得自己望著門口等待庭軒來的時候,有個男子提著鞋赤腳走進來,並為此感到錯愕;庭軒則指自己希望在見面之前用身體「感受」一次般咸道。在討論期間,黃怡覺得庭軒他們很認真讀過這篇逾萬字的小說,而且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覺得讓他們自由創作便好。她指自己也在學習西西不影響改編者創作的做法,讓他們創造出自己的小宇宙。
以劇場創作的效率來說,導演讀到劇本以後,會找場景設計安排空間調度及演員走位,演員便需要在那個限定的空間裡活動。《根》其實共有4個創作階段,從庭軒和演員高棋炘(高棋),到舞者邱加希,最後則加入劇場設計的朋友等成員合作,從劇本和身體的互動實驗出發,逐步完成劇場創作。庭軒指他們扭轉這種流程,因為他想以演員和角色的經歷作為主導,然後才思考場景怎樣配合故事。庭軒認為這些合作夥伴很大程度改變了他創作的方向,而這幾個階段都主要是考慮怎樣讓大家怎樣去品嘗小說和劇本的字句,以及舞台空間,才能有效地堆砌一個世界讓他們發揮。他覺得因為舞者不是用語言去溝通,他們需要親身望到、感受才會了解。他又指自己以往雖進行過很多身體訓練,但他很少與舞蹈界朋友合作,所以當邱加希加入後,他最重要的工作是要認識和感受舞者的節奏和性格,也是他作為一個新晉導演不斷學習的東西。
從西營盤到屋久島
庭軒在是次演出大刀闊斧地將之變成單人敘事,並將原著「妳」的第二人稱敍事者,以一位說話嚴苛、名為「誰」的角色補上。他在改編的時候發現演出時如用第二人稱,並沒有小說所用的第二人稱那般靈活。他認為這跟一個人沒有辦法面對羞恥感、罪疚感,自己不肯接受現實,卻又一直說服自己的逃避行為很有關係。同時,他覺得那種感受衍生了某種動力,成為改編時推動「誰」走下去的動力。所以劇本到最後就會變成揭曉「誰」的存在,以及帶「誰」去重新了解現實。
他這次在劇本也加入不同新角色,大多是配合小說世界中可以增潤的部分而創;當中覺得自己最大手筆的增訂部分便是「妳」生命歷程中的人物,包括母親和缺席的父親。他引用黃怡在訪談中說過的話,認為小說有趣的地方就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隱瞞和揭示,但如果觀眾在劇場花一個多小時,到最後卻發現整套劇原來只為呈現這一揭示,他覺得遠遠未夠。因此,他想多走一步,想像究竟是甚麼因素導致這位女子會來到這個悲慘的結局,最後則希望聚焦在原生家庭的背景如何使女主角再也聽不到自己最需要的聲音。
至於舞者及「樹精靈」的增加則是庭軒另一筆重要的改動:舞者在劇中不會説話,因為庭軒覺得說話本身在幫助人類去標籤、定調價值和觀念;角色在是次演出中所有的執念、對自己的欺瞞、鞭撻和懲罰是透過「誰」去承載,如不加入舞者,他會覺得作品將變得極度壓抑。他指樹精靈的角色創作來自阿釗對他的提醒。阿釗有一天讀過劇本後,曾指作品只聚焦到女主角求而不得的執著,並說庭軒可以讓角色走到其他地方。他那時候很疑惑,因為阿釗傳上自己去屋久島旅行的照片,說那個地方有很多樹,囑咐庭軒不如在樹的部分擴展想像。
提到屋久島,庭軒就不可避免地會想到幽靈公主。可是他最初聽到屋久島卻不知所措,因為不知如何才可以將屋久島、幽靈公主及女主角的結局連結,後來他在網上見到不同人說要到屋久島打卡,希望扮演幽靈公主,又有人到屋久島度蜜月,所以便就將所有東西串連,「不如俾女主角試下去屋久島攞一次苦來辛!」庭軒覺得一個受不得苦的角色,卻要「攞一次苦來辛」,辛苦以後的發展其實頗有戲劇張力,因此他便安排樹精靈出現。他說樹精靈其實只是一個美好的幻想——大家看幽靈公主時當然覺得樹精靈很可愛,但到屋久島以後是否會真的見到樹精靈?它們是否真的這樣可愛?樹的存在怎樣讓女主角回顧自己,他認為這便是樹精靈在劇中的重要性。
前進進「三年共桌」首個演出計劃
陳庭軒編導作品《根從你空中走過》
記憶那麼深長,要把依附的物事全數拆毀才能根除
《根從你空中走過》改編自香港作家黃怡的短篇小說《根深》,劇場編導陳庭軒以西營盤被斬下的細葉榕,透視都市女子生活中,情愛掙扎與時代變遷的錯縱交纏。
演出日期及地點:
14-18.6.2023 (星期三至日) 8pm
牛棚劇場
票價:
門票現於art-mate.net公開發售 https://art-mate.net/doc/63676
$260 (正價) / $180 (優惠)
節目查詢:2503 1630 / programme@onandon.org.hk / www.onandon.org.hk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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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靜靜坐著,懸著頸,如有巨斧隨時可能落下,在如此的美好裡。」
這段文字讓我想起古代一種把人掛著或倒掛在半空中的刑法,叫做「懸吊」。在〈日正當中〉,懸在頭頂上的是憂鬱(症)化身「正午惡魔」。即便無風無浪,也成了靜待未知的磨難到訪的時刻,猶如頭頂上懸著,隨時劈下的那把巨斧。
對於不被「正午惡魔」纏身的人,那把高懸的巨斧,便是死亡的陰影。
書的第一篇〈在幕間:一則偽評論或偽小說〉以(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口袋裡裝滿石頭」自沉的故事起頭,搬出沉重的石頭,給全書定了調。與之呼應的最後一篇〈文青之死:A fond farewell〉從偶像自殺身亡寫起,最終讓老去的文青吐出「他們都死了。我們還要繼續活下去」收束,以重若千斤的勉勵結尾,呼應沉重的頭篇。
然而,作者由始至終並沒有慷慨點亮希望。無論有沒有被「正午惡魔」纏身,《文青之死》唱的是感傷的中年抒情歌,副歌唱的是逐漸老去的人生越走越沉重,好像人人在走向死亡的路上終無可避免石化著下沉。
石頭、沉船、暮色……在諸篇迴旋,構成沉重的基調。開篇「在口袋裡裝滿石頭」的出場,早就預示了其後篇章一路石化的趨向。
「……她支著頸子,感覺自己如一艘擱淺的船,停泊在荒廢的小漁港,或沉於湛藍如寶石的大海,無限細的日常無限深的人生,一點一滴滲入,船身日益沉重,在無人知曉的海面,突然不可挽救地下沉……」(日正當中〉,158)
〈暮色將至〉林桑目睹患癌的阿君走向盡頭而無能為力,〈天竺鼠〉和〈靜到突然〉面臨婚姻關係的瓶頸、破裂,〈文青之死〉在現實生活的磨難下哀悼逝去的美好。即便在難得有美好結局的〈約會〉,讓一段錯過的愛情得以圓滿,但卻已是遲暮之年。
這些遭遇宛如生路上一路裝進口袋裡的石頭。路的盡頭,便是死亡。在路上,死亡的陰影是把懸在半空的斧,立於下方的人只能靜靜的看著,等著。途經父母、伴侶的病老與死別的陰影,照見自己的孤獨和死亡。
「走開,走開。她隱隱約約看到父親在揮手,那是要她離開的意思。父親懷裡的母親在哭,哭得如此戲劇。她往後退了幾步,平凡貪看戲劇的人,一旦來到宛如戲劇的人生,才驚覺戲劇竟是凝煉了那麼多不可勝受的現實。她聽出來,那是一種死別的哭,與父母死別的擁抱,如同每個要進手術房的癌症病人,恐懼身體一打開來裡頭已經蔓延而回天乏術。」(〈日正當中〉,161)
九篇當中死去的人不多,活著的人不怎麼開心,不止一篇出現(〈日正當中〉、〈約會〉)擁有「爛胃」的小說人物,那是「對人生消化不良」的疾病的隱喻。小說中的人物活了下來,但被切除的胃部組織再也不會長出來了,帶著殘缺存活。
2
對抗沉重,渴望超脫現實的貧乏是人類本能的需求。被生活種種壓得喘不過氣的蘇菲不止一次幻想跳脫當下的生活處境。但總是無力改變現狀,絕望不已。
「是的,變魔術,從現實生活逃逸,決心之外,能有一點魔術就更好了。」
她做過很多幻想:離家出走,辭職走人,行方不明,但這都是幻想,從來沒有真正做到,即便有過小小逃逸,日常生活總像個磁鐵,將他們吸回軌道,工作,吃飯,洗澡,睡覺,人人需要一個家。蘇菲徹底看輕了這樣的自己。(〈天竺鼠〉,120)
作者在後記自道:「這段小說路,是嚴苛,是Slow down,是減速,是消極,然而,奇妙的是,關於小說領悟,有其命運默默生長,十年來,我多少也領受魔幻時刻,逐漸感到輕,感到自由,可以減速,可以飛,甚而寫出了Fight這個字。」(〈時差〉,260)
上述感悟是否也體現在作者筆下,那些口袋裡裝著、胸口壓著石頭的人物身上呢?那會是點石成「輕」的過程嗎?
〈靜到突然〉有段寫及「輕」與「重」張力的文字,夾雜幻夢裡的真實,真實裡的幻夢、速度的描繪,拋甩掉現實的沉重、沉重的現實。處於離婚爭子困境的敘述者「她」重遇小學同學許耀仁,他們坐在機車穿越台北,穿梭現實與夢幻,那是近乎「可以飛」的節奏:
「許耀仁再度左轉,加速飛過台北最後綠地,馳騁盡頭抵達淡水河岸,關渡大橋和老大同一樣褪了色……她沒說話,一句話都沒說。塵埃細細,色壞形空,萬事萬物糾纏沒有盡頭。」
「她不知道許耀仁要去哪裡,也許越過淡水,轉過金山,直到基隆也不一定……」
「是的,她哪裡了解呢?這一念之間的覺悟,秒差距,光年迢遙,一個巨大碰撞終結所有聲息——
(未被命名的天體以難以解釋的角度撞擊了地球,兩者碎片拋射於太空,經過數百萬年擦撞,形成了月球。)教室裡的她如此認真,低下頭抄寫筆記,卻彷彿有誰,有誰,靠近她,堅持要她抬起頭來:
(妳看,這是阿波羅計劃從月球上帶回來的岩石標本。)難得直又平的手心裡,呈放著一片小碎石:(它裡頭含有很多和地球相同的元素。)這握有碎石的手,魯莽而不氣餒地,往她眼前直直逼近:(相信我,真的,這是真的。)(84-85)
當她張開眼睛,隻身一人面向空空蕩蕩的巷子,靜到突然。原來是夢。「一個巨大碰撞終結所有聲息」並沒有把她帶向死亡,她還睜得開眼來看這個世界,向著冷清的巷。
那個〈在幕間〉「在口袋裡裝滿」的「石」又出現了。即便在夢中,這次手握的碎石卻是真真切切。這「輕與重」的張力拉開了「現實與夢幻」的折衝。
但是,「夢與現實,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人對自己的了解,或許就是一場夢與現實的折衝。」(〈靜到突然〉,73)
〈靜到突然〉的夢終究是被搖醒了,「夢與現實的折衝」卻不會停止。幻夢之輕也許是讓人換了一口氣,卻未能化解現實的沉重,但是沒了它,日子也就難以為繼。
到頭來,因存活而日積月累的重量似乎不可能消失了,它只是轉換成另一種方式存在。
〈日正當中〉陪伴患癌母親的主人翁隨著母親的恢復,也暫且擺脫了情緒的陰霾。在精神感受到極大落差的同時,她也注意到肉體無可避免地走向衰敗,中年發福了。
「可喜母親逐漸恢復,可嘆她的體重卻減不下來。舉止臃腫,人生竟有此感,始料未及。她哀傷看著自己的身體,雖說藤蔓鏟盡,內心空空蕩蕩,重組血肉另造新船的彷彿不是自己。」(〈日正當中〉,160)
即便是虛構,作者也吝於給出輕巧的許諾,只是把那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量,顯現為俗世終將腐敗的肉體不斷增加的斤兩(點石成「斤」)。
「生活又吃又喝,竟要這麼多食物,重透了,她掛了滿手塑料袋,手腕上細細蛇蛇,走出市場,早晨已經過去,日正當中。」(165)
踩著重重碎石,經過層層轉化,棄了沉船,重量猶存,手袋裡提的是給予生命能量的東西(雖然吃了會拉,拉了又要吃),不是用以自沉的石子。
3
對作者自身而言,這段寫作之路「逐漸感到輕,感到自由,可以減速,可以飛」。作為一名讀者,卻是以沉甸甸的心情闔上書頁。不過,多少也領受了閱讀前後的轉化。
沉重而匱乏的現實並沒有被輕描淡寫。作者並沒有點石成「輕」,而是點石成「斤」。「輕」只是藉以對抗「沉重」的手法。幻夢以「輕」的姿態,轉化了讀者的感受。
首篇的Virginia Woolf引文提到:
「一碰到清醒的現實,我們就完了,生命無非是一場幻夢,置我們於死地的是睡夢過後的清醒,誰剝奪了我們迷夢,誰就剝奪了我們的生命。」(〈在幕間〉)。
現實與幻夢從來不是截然對立,畢竟兩者都只是透過寫作而成形。睡夢過後的清醒不一定置我們於死地,也可以是從夢裡借來向前跨步的勇氣。就像〈靜到突然〉握在手裡的小碎石,那感覺在醒來後猶存。
文字即便再有力量,也有極限。不過,最終仍得視乎讀者怎麼去「點石」了。書中有人選擇走捷徑(自死)達到「懸解」,提早退場;有人一路走到盡頭。幻夢無以承載的,足以讓人毀於絕望之中;相反的,絕望當中也可能蘊含一絲輕聲的勉勵。
「人生點點滴滴埋藏著憂鬱的種子,只要不至於使它發芽,不至於魔豆般瞬間暴長,人生或許可走到盡頭。」(〈日正當中〉,164)
「我們先得活得夠久,才能等看生命交給我們什麼。」
人生,道阻且長。如何從「懸吊」的狀態解放出來?《文青之死》並沒有給出「懸解」(註1)的方案,只是平實地攤出「天刑之,安可解?」(註2)的生命處境。
註1:出自《莊子·養生主》:「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譯為:「安心適時而順應變化,哀樂的情緒不能侵入心中,古時候把這叫做解除倒懸。」
註2:出自《莊子·德充符》。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譯為:「這是天然加給他的刑罰,怎麼可以解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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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大疫中的H城
1.理髮店
人們逐漸取消他們的眼睛
浸泡在黑日裡的頭髮
一暝長一吋
剪吧,這厚重的夜
像第一次握住一把銀剪刀
因銳利而顫抖
於是更加慎重如修剪一顆心
卻總有人失手
剪下自己無辜的頭顱
2.電影院
轉過午夜街角
街燈融化
一座巨大的黑森林
我們退化成幼獸
張開全新的瞳孔
攀登螢火蟲的微光
高處一隻雲雀的歌聲
舒展了樹木古老的關節
一顆玻璃彈珠滑過森林音階
為了尋找,我們繼續冒險
穿上影子,信仰光——
在太陽張開黑色瞳孔前
我們笑著握緊沒有魔法的玻璃彈珠
約好要再回到這裡──
轉過午夜街角
沒有更好的黑暗值得追逐。
3.公園
封鎖線包圍鞦韆,滑梯,蹺蹺板
孩童在半空伸出手指
劃出更長的封鎖線:
除了春天和毛毛兔
一切禁止入內
4.廣場
一個年輕的樂團來到這裡
再次遺失他們的聽眾
一個說故事的人來到這裡
練習情節裡巨大的空白
幾個捧著燭光的人來到這裡
與幽靈交換黑夜
一群灰色鴿子來到這裡
與古老的黃昏密謀下一代的和平
最後一個老人來到這裡
遇見年輕的自己卻遺忘對方的語言
他咀嚼嘴裡的剩餘,緩緩吐出:「城市,
如果沒有這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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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硬幣跌倒
這枚硬幣隨即又站了起來
它轉了一圈
之後抖了一抖
又倒在了街上
在它躺平之前
以及它躺平之後
這短暫的中間曾發出
「叮」「噹」的兩聲響
(我寫在這裡為了提醒你們
這微弱的呼喚)
其實它不過是一枚
由前人褲袋裡跌出的銅板
在大馬路上
打了幾個滾就消失了
它滾進下水道的暗處
壓著它腐敗的祖先們——
「通寶」、「元寶」、
「圜錢」、「刀布」
一些貝的化石 和假遊戲幣
將它高高托起
當然它也有可能卡在一張蜘蛛網上
變成一件發霉
鹹腥
被孤立的舊物
對於你來說這不過是一場遊戲
或者是一場
魔術表演
你只需打個響指
它就停止打轉
我就必須停止
複述這個畫面
直到某一天
兩腳動物的化石
再次被發現
更先進的技術
穿過糞便和蜘蛛網
識別並且宣告
這枚硬幣
淌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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