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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曉陽 鍾玲玲
鍾曉陽/1962年12月,出生於廣州,旋即隨父母移居香港。美國密西根大學畢業。15歲開始寫作,17歲寫出小說〈妾住長城外〉,之後與〈停車暫借問〉、〈卻遺枕函淚〉,結集為「趙寧靜的傳奇」三部曲《停車暫借問》。美國留學回港,參與多部香港電影創作。與林夕、周耀輝等同被列為香港第五代的詞人。著有短篇小說《流年》(1983)、《愛妻》(1986)、《哀歌》(1986)、《燃燒之後》(1992)。散文與新詩合集《細說》(1983),長篇小說《遺恨傳奇》(1996),詩集《槁木死灰集》(1997)。2014年出版《哀傷紀》,2018年,翻新改寫長篇小說《遺恨傳奇》,更名為《遺恨》。//鍾玲玲/出生於湖南,後移居香港。青年時曾參與保釣運動,也是《素葉文學》雜誌早期的編輯作家。曾獲第一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散文獎。出版有小說《愛人》、《愛蓮說》、《玫瑰念珠》(2018「此書本無名,書名為方便指涉所加」),詩和散文《我的燦爛》、《我不燦爛》、《解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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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按:節錄自《雲雀與夜鶯》,獲新經典文化授權轉載,Y代表鍾曉陽,L代表鍾玲玲。)

    從前──

    小時候讀的故事很多是由「從前」這個詞開始。從前有個國王。從前有個公主。從前我確曾相信一個那樣的世界。地氈可以飛行,一盞燈跑出巨人,人可以在鯨魚肚子裡生活。現在那孩子已是個六十多歲的婦人,日常讀物是健康資訊和產品成分,有天在列車上跟朋友說到了「從前」不過是因為她們在談的是每個寫作者都要面對的問題就是從何說起。

    Y

    從前──

    「從前」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真的,該打從哪兒說起才好呢。有一種說法是要是第一句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那麼第一步便失敗了。「從前有一個國王」是個好開頭麽?可惜在我的閱讀經驗中從未有過國王,也從未有過公主,即便我與這個世界的聯繫,可以追溯至我的少年時代。現在我已經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我的「從前」在人生的諸多階段中曾經有過完全不同的說法,因為語境消失了,意義便消失了。還要再來一遍嗎?這樣說吧,每當我目睹稿紙上隨處散落删改的痕跡和毫不掩飾的笨拙,我就深信我的「從前」不是由閱讀開始的。我沒有種子只有土壤。這個話題就留待隨後才說吧。

    L

    識字/書──

    好像有過那麼幾本書。黃崖《聖潔門》、黃思騁《牧羊女》、齊桓《八排傜之戀》、瓊瑤《六個夢》、愛倫坡《愛倫坡短篇小說集》。從我讀幼稚園到小學畢業跟我們一家同住一個屋子裡,不知哪來的也不知是誰的,棲身在一個雜物架上。是種子是土壤還是果子?如果誘惑是從識字開始,那麼我就是那個受誘惑的人。《八排傜之戀》讀了不只一次不知是迷上男主角還是迷上中國的蠻荒。《六個夢》也讀了並且奇怪著為甚麼是六個。那本愛倫坡肯定也讀了而且被大大地嚇著了,自此知道閱讀原來是危險的。很多年後我才知道愛倫坡並不是姓愛名倫坡,把我嚇著的那篇小說是〈黑貓〉。

    Y

    種子/土壤──

    我無法記住讀過的任何一本書,這與生俱來的缺憾是由一開始便決定了的,也是任何努力無法改變的。「我沒有種子只有土壤」是個好句子嗎?當然換個說法也成。有時候我喜歡偏頗的調調兒,比如「單單欣賞花便夠了,有必要知道是從泥土長出來的嗎?」

    「她的心靈就像是可以生長出各種植物的土壤」是一句飽含希望的短語。有時候我渴望理解,比如「你知道法蘭西斯·培根的《公牛習作》、米高·尼曼的《法師寶典》、楊德昌的《牯嶺街殺人事件》、黃碧雲的《附件三》需要種子嗎?」。詞語在不同的語境中重現而語境的可能性是無限的。在生命體與環境的相互作用中我得益於陽光、空氣和水,在我的生命史中它們的意義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不確定的。我的「從前」已經像舊石器時代一樣遙遠了。要重現過去就得尋訪昔日的景框,有時候是大衞王山道上一年一度跪拜的苦路,有時候是午夜時分隱藏在女生宿舍深處的喀西馬尼園。每一株橄欖都必須蹍碎不是嗎。我特別喜歡清晨時分天井整齊排列的水龍頭和涼棚下層層重叠的架子。黃昏時分我愛在僻靜的角落閱讀父親的來信。「吾兒……」。在這兒有一顆柔軟的核心,具備最初的語言和最初的情感的特徵。我不單閱讀過了,而且也看見了和聽到了。

    L

    吟/唱──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長相思,在長安。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Y

    路徑──

    那麼我的寫作也是從開始便決定了的嗎?就彷彿命運注定我必須踏上這條小徑然後穿過一片田野,一路上自然得就跟小鳥歌唱那樣。我最喜歡這條小路了。但自意識到寫作並非自然以後,那個我和這個我就好像不再是同一個人。現在說來這個記憶既然如此遙遠對我來講實際上就是一種構造了。有時候我會看見她在林煙和草甸間向我揮手,並叫嚷著說:「你已經離開這兒很久了。」誰說不是呢。有時候我會回應著說:「你的手搖風琴呢?你把手搖風琴掉到哪兒去了?」這個晚上我尤其渴望她曾經擁有一張書桌,確切地說就是我尤其渴望她曾經擁有一張她始終無法擁有的書桌。真的,到底哪兒才是終點呀。她一點都想不起在這條小路上曾經遇到的每一個人。譬如說她遇到的第一位作家,譬如說她遇到的第一位編輯。直到這個時間每當電車駛過報社當年的舊址,我好像仍能看見她僵在那兒不住思索,「真的是人家說我好我就當真的好嗎?」依我看人家待你好你就當真的好倒是真的。我必須提醒她發生在畢業典禮後的一件小事。那時候國文老師靠著馬路邊的欄杆跟她說:「記著。永遠不要寫作。」她當然不明白,寫作是一件多麽危險的事。無前無後。沒頭沒尾。我想說在這條道路上所有下落不明的部分就讓它過去吧。但我們應該牢牢記住這個事實,可能性只屬於熱愛它的人。

    L

    路徑──

    一邊長大一邊把歌謠唱了下去。春花秋月何時了。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邊唸著歌謠一邊上學堂,走過春天炮仗花奔放滿牆頭纍纍橙紅,走過夏天金急雨樹懸掛串串燦爛金黃。那是我愛讀書的年紀字字是初學的新鮮句句是照眼的明亮,看太陽是秦漢的太陽看月亮是民初的月亮。母親身體不好常常臥病我總是難過,有回她把我叫到床前說:「媽媽要是走了你要好好的。」上學的路上我哭了想媽媽要是死了我怎麼辦?又想,爸爸要是死了怎麼辦?然後一個又一個親人想了下去,想著我的這一家人如果像花瓣從花萼掉落那樣掉了一片又一片,那麼我怎麼辦?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李賀只活到二十七歲,李商隱四十五歲,納蘭性德三十一歲,徐志摩三十四歲。曹雪芹四十幾歲。都那麼年輕就死了。活在世上的人活著思念死去的人似乎是自古就有的事。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母親說起我的小時候總會說到我怕死。「你生病,我哄你喫藥就說,不喫藥小小孩會死呀,死了埋在那山上看不見媽媽啦,離媽媽很遠看不見媽媽啦。」又據說小小孩會這樣問:「死是怎樣的?」她的母親回答說「就像睡著了一樣。」自此小小孩會練習死,每晚睡前唸咒曰:我要死了要死了。雙眼閉上等待死的來臨。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Y

    熱情──

    我當然是慢慢地變老的。我的熱情讓我成為一個迷惘失措的人這個事實是無法改變的。所有關於熱情的一切在西方曾經有過長達兩個世紀的激烈的爭論。存在主義者不相信熱情的力量。沙特認為「人是一堆無用的熱情」。依我看還不是全部,這個句子應該還有進一步可以說的。比如「無用」的意思是甚麼,這個人用他的「熱情」幹了甚麼。歌德曾經在一片爭議聲中堅定地表示了他的立場──「無論書本還是生活,凡是不能在實踐中運用的我都忘記。」這個觀點適用於所有人。時至今日激動人心引發爭論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沒有一種敍事能夠全面解說人類的經驗,一些詞奇怪地失去了原初的意義,我們的語言在不知不覺間成為可疑的。因此「可能性只屬於熱愛它 的人」這個句子同樣是可疑的。試想想一個受熱情鼓舞但卻對熱情一無所知的人可以幹些甚麼?

    這個人就是我。我是誰。一種說法是一個人除非對過去有恰當的理解並表明這個過去是怎樣跟現在連在一起的,否則就不會知道「我」是誰。還有一種說法,不論你是誰,請走近我。一個過去與未來的我和一個現在與過去的我是如此奇妙地走到一塊,即便不可思議確實也是令人動容的。

    L

    季節──

    大人們都說我不愛說話。我是有話想說才寫作的,還是因為寫作才有話想說的?寫日記寫詩寫散文也寫小說,稿子寫好了裝進一個牛皮信封走過長長的斜坡去到教堂所在的街角把信封投進郵筒,偶爾去領獎,第一次取稿費去到一棟舊大廈的不知第幾樓,遇見尊敬的老作家徐速和他的夫人,一扇窗的光把陰暗的室內變成一幅林布蘭畫,作家是畫中端坐的人像,目光慈藹看著他面前的年青投稿者。「寫得好。」老作家微笑說,一點也不知這話引起的風吹幡動。

    傷春悲秋一少年。放了學不回家四處遊蕩,沒地方可去就去電影院看一場廉價下午場或去女人街一檔檔挑選音樂帶,從街頭到街尾都是鄧麗君那甜如蜜的歌聲為了聽歌在那街上走好幾個來回消磨個半天。天荒地老海誓山盟百聽不厭並且深信著,這樣的詞句之所以存在必定是因為悲壯之必要生死相許之必要。想用功就去書店或圖書館,窩打老道與彌敦道交界處地牢的那間,或西洋菜街上二樓的那間 (邂逅張愛玲是在那裡)、或油麻地中華書局或尖沙咀樂道地面的那間。也去香港大學定期舉辦的書展 (邂逅朱天心是在那裡)。第一次參加青年文學獎一個港大男生打電話來說了嘉許的話,掛電話時叮嚀「多寫啊」。但是如果我有過稱得上是「志願」的東西大概就是談個一生一世的戀愛。十六歲那年的冬天我去了趟台灣回來書桌上多了個寫著「仙緣如花」的木牌匾那是朋友口中的胡爺爺的書法字,十七歲那年的夏天去了趟中國的遙遠北方,回來在我那紅葉林牆紙的房間開始寫一篇長小說。

    Y

    場景──

    就讓我說說那條船好嗎?對了我記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個星期天是了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乘坐小輪,往調景嶺。你不會忘記調景嶺也不會忘記相關的任何事,你當然知道在這條船上,我看見的是甚麼。那個個人。她獨特的形象彷彿來自另一個時代有著另一種氣味,讓我相信你不單看到她的臉孔你還看到她的靈魂,讓我想起青年叔本華的提問──「這些形象獨特的植物向我言說些甚麼?這些葉子和花瓣向我呈現些甚麼?」,讓我想起里爾克的詩句──「數不盡的花瓣/無窮盡的對象」。告訴我在那個與人無害的角落,她在幹些甚麼。她閱讀。一種來自體內的原始的熱烈的情感就好像她有足夠的理想去堅持這份熱愛。你不禁震懾住了。現在就是這個時間每當我在月台上看到調景嶺的名字,我就會在心裡頭說,這就是關於這條船和這個她的事情了。對我們來講實實在在地也就是關於她和她的閱讀契約的事情了。

    L

    校園──

    一邊寫小說一邊上學堂,混跡莘莘學子中走過陽光草地秋風黃葉和隆冬雪地,抽菸喝咖啡上課寫論文學著讀各種東西方名著。在幾個著名的小說人物身上──一個變成甲殼蟲的推銷員、一個在母親的喪禮上毫無戚容的兒子、一個在地底寫憤世嫉俗筆記的退休公務員──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看到全人類的。且學會了許多新詞新語──疏離/原罪/荒謬/被拋/頽廢/尋根/虛無/迷失/垮掉,存在主義/魔幻寫實/布盧姆茨伯里派/意識流/前現代後現代。刻意避開留學生的圈子,寒假裡所有人都回家或旅行去了我哪裡也不去躲在被窩裡寫小說寫寫寫到昏天黑地到底是在寫甚麼?清晨聞著零下空氣裡的咖啡香踏過積雪的街道而從此愛上了咖啡。學期終的短片作業想也不想就知道會拍公路電影,最低限度要有公路在裡面,怎麼也沒法解釋那對遼闊空間的嚮往是哪來的。高達。《公路戰士》裡的劫後沙漠。西部牛仔片的峽谷荒野。古早年代讀的和遊子詩邊塞詩。老是記得教授說的別把空間想成是環境或地方,它是導演手裡的建材可任意切割堆砌扭曲伸縮,它是視覺幻象而幻象無止境。扛著沉重十六毫米攝影機跟著男主角這裡去那裡去拍出來的影片叫做《搬屋人》,關於一個搬屋工人的加州夢。黎明時分的陰暗走廊、人物彈著鋼琴說獨白、甜甜圈店、搬家具、大貨車、飛雪……。我拍到了我的公路,收工後的回程上,擋風玻璃外路直路彎,夕陽在前方貨車向著它奔馳,葛芬柯的天使歌聲唱著我寧是麻雀不是蝸牛……我寧是森林不是街道……。漆黑的剪片房內我被自己的影片感動到要死,教授給的評分告訴我大學幾年我的傑作不是小說而是這影片。

    Y

    時代──

    我成長於上世紀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才剛剛開始,所有應該發生和不應該發生的事全都發生了。現在就是這個時間我理應帶著一種高雅的優越感回頭注視這場熊熊的烈火,但不知何故總是有著一種無論怎麼說都不恰當的,一種近乎悲愴的、反諷的、荒誕的,一種既不屬於身體也不屬於頭腦的,一種幾乎就是烏有的感覺。烏有就是所有發生的一切從未讓我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你只是一個自然的人。試想想我們當中誰個要是犯了自己不知道的過錯還會有更痛苦的嗎。你早就應該追問我可以知道甚麼我能夠成為甚麼。既然生於一個人人參與的時代肩負不可推卸的責任,那麼在歷史性地成為過去以後就應該追問,到了後來時代留下的是甚麼。我只是一個自然的人。一個自然的人就是聽任激情和欲望引導的人。就好像單單擁有激情和欲望還不夠你還必須信仰一些甚麼你還應該抵抗一些甚麼,從一個時代的理想到一個人的墮落,總的來說就是你能夠為你的自由幹些甚麼。

    我們說好了不談大事只談微細的事和幾乎沒有的事。它的敘事必定是模糊的它的情節必定是分散的,因為在我的全部遭遇中也沒有那一件事情是完整的。在這些四散的碎片中跟同學挨著牆角油印一份刊物是一件微細的事,獨自靠在床上閱讀一份期刊是一件微細的事,站在攝影機的後方想起導演剛剛發表的一首詩〈有人在天花板上做愛〉是一件微細的事,加入一個團體參與一場運動談了一次戀愛是一件微細的事。所有幾乎沒有的事就是那些在短短的瞬間把握到的東西這是一個事態那怕不是事實。事實就是那個人說你就是被捕的某某某嗎?你不要以為自己怎麼樣你能夠怎麼樣? 告訴你你只是個徹頭徹尾的個人主義者你並不怎麼樣。我是嗎。從一個單獨的個人到成為團體的一份子,人被告知最高的價值是真誠。歷史敘事排除了偶然事件。虛無主義者認為最終任何時代都不比其他時代更有價值。

    L

    途上──

    好像是沿途停站下車那樣來到了太平洋岸,面向日落的那邊便看見了海。從未看過這麼大的海這麼大的天空,這麼多的日落這麼多的霧。人們說這是個美麗的城市,隨時有地震沉沒的可能因為就在兩個地殼板塊的斷層之上。有個人帶我去到一個漁港,我就坐在塢邊兩隻腳盪呀盪看捕漁人出海聽捕魚人說故事,關於鮭魚有多大風有多急浪有多高。有個人帶我去到一個山上的崖邊指著遠處的島嶼說了個故事,我就站在那高處看著島嶼聽了個故事。我曾經把世上的一切變成你。現在我又把一切變成發生在你身上的故事。若是真的有所謂命運,我多麼希望可以聽見那呼喚並且確信不疑。像雅各聽到神的呼喚。像那不勒斯海上的航海人聽到塞倫的歌聲。像百多年前的淘金人冒著風沙冒著葬身異地的危險來到這大西部。又或許像那個名叫傑克·凱魯亞克的小伙子,七月炎夏從紐澤西出發,提著帆布袋一路乘火車乘巴士或公路上豎隻大拇指搭順風車,走了一哩又一哩的路為的是找朋友找自己,然後在曼哈頓的一間小公寓坐在打字機前在長長的一卷紙上打出了《在路上》。

    Y

    空地──

    我從未得益於優良的教育,這是一個缺憾嗎?當然,這是一個缺憾。我就是這樣地一拐一拐地,自從前走到現在的。

    要是你在便好了。要是你在就會提醒我這個致命的弱點如何得益於一個恰切的時間,這個時間如何帶領著你越過潮濕的草場和森林的濃霧,我就會知道在那片林中空地上的而且確,曾經有過屬於我們的詩的時間。你最愛這片空地了。在這兒有李國威的「曇花開不到一個晚上/使人愁苦的清香/繞膝如你的姿勢」,有癌石的〈新詩的出路像抽水馬桶〉和「我有一個空中樓閣」,有淮遠的〈沒有體育精神的人〉和五十年後的「我們曾在對的時代寫詩」。從一個否定一切的無政府主義者到一個絕對的理想主義者,應當牢記在這片林中空地上,曾經有過超越時代的詩作。這不是很好嗎。在這兒就是這個地方好像曾經有人說過我的情感有著天生的安放。是真的嗎。打那以後,我該拿它怎麼辦才好呢。

    要是你在便好了。要是你在我就會對你說一棵某時某地看到的樹和回憶中的樹和想像中的樹和睡夢中的樹和理想中的樹是同一棵樹。我把情感停留在樹的那邊對一個從未得益於優良教育的心靈來說,也算是一種壯舉了。

    L

    浮世──

    後來人們說那是香港的黃金時代。人們說那是末代的盛世那是世紀末的華麗。筆記裡寫著的。茶餐廳一杯奶茶五至六元,四星級酒店一客四道菜的常餐五十至六十元,搭的士從灣仔去中環不到二十元。買衫去Giodano 或Esprit、看電影去碧麗宮利舞台、飲酒作樂去Canton的士高。走在街上你會聽見梅豔芳和達明一派和王傑的歌聲,行過電器鋪你會看見電視螢幕上播著Dirty Dancing 和米高傑克遜。周圍的人都在讀《棋王》、《穿Kenzo的女人》、《挪威的森林》、《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你去到哪裡都會聽見有人在談香港的前途問題談國與家家與國。你認識的人當中一定有人移了民,一定有人在訂閱《號外》,一定有人是周潤發的影迷、村上春樹或米蘭昆德拉的書迷。我受著各方各面的影響追逐各樣的潮流。我認識了一些新朋友有做導演的、畫畫的、跳舞的、攝影的、填詞的。我學曉了倉頡輸入法買了部麥金塔電腦從此棄紙筆不用,一副煞有介事有甚麼大作等著我去寫的樣子。朋友說大時代要來了身為藝術工作者應做時代的見證我便緊緊張張去做見證,去了一個小公園參觀了一場小型的示威活動,又去了和平紀念碑看升旗儀式從頭看到尾,到底見證了甚麼也不知道,倒是森田芳光的《其後》上演連續去看了五次破了有生以來的紀錄。獲邀參加愛荷華寫作計劃讓我可以名正言順繼續我的浪遊,去了九個月後回來有人邀我寫電影劇本,算是有了個說出去可以裝門面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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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點石成「輕」?──讀賴香吟《文青之死》

    芃芃
    人肉打稿機,現居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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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她靜靜坐著,懸著頸,如有巨斧隨時可能落下,在如此的美好裡。」

      這段文字讓我想起古代一種把人掛著或倒掛在半空中的刑法,叫做「懸吊」。在〈日正當中〉,懸在頭頂上的是憂鬱(症)化身「正午惡魔」。即便無風無浪,也成了靜待未知的磨難到訪的時刻,猶如頭頂上懸著,隨時劈下的那把巨斧。

      對於不被「正午惡魔」纏身的人,那把高懸的巨斧,便是死亡的陰影。

      書的第一篇〈在幕間:一則偽評論或偽小說〉以(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口袋裡裝滿石頭」自沉的故事起頭,搬出沉重的石頭,給全書定了調。與之呼應的最後一篇〈文青之死:A fond farewell〉從偶像自殺身亡寫起,最終讓老去的文青吐出「他們都死了。我們還要繼續活下去」收束,以重若千斤的勉勵結尾,呼應沉重的頭篇。

      然而,作者由始至終並沒有慷慨點亮希望。無論有沒有被「正午惡魔」纏身,《文青之死》唱的是感傷的中年抒情歌,副歌唱的是逐漸老去的人生越走越沉重,好像人人在走向死亡的路上終無可避免石化著下沉。

      石頭、沉船、暮色……在諸篇迴旋,構成沉重的基調。開篇「在口袋裡裝滿石頭」的出場,早就預示了其後篇章一路石化的趨向。

      「……她支著頸子,感覺自己如一艘擱淺的船,停泊在荒廢的小漁港,或沉於湛藍如寶石的大海,無限細的日常無限深的人生,一點一滴滲入,船身日益沉重,在無人知曉的海面,突然不可挽救地下沉……」(日正當中〉,158)

      〈暮色將至〉林桑目睹患癌的阿君走向盡頭而無能為力,〈天竺鼠〉和〈靜到突然〉面臨婚姻關係的瓶頸、破裂,〈文青之死〉在現實生活的磨難下哀悼逝去的美好。即便在難得有美好結局的〈約會〉,讓一段錯過的愛情得以圓滿,但卻已是遲暮之年。

      這些遭遇宛如生路上一路裝進口袋裡的石頭。路的盡頭,便是死亡。在路上,死亡的陰影是把懸在半空的斧,立於下方的人只能靜靜的看著,等著。途經父母、伴侶的病老與死別的陰影,照見自己的孤獨和死亡。

      「走開,走開。她隱隱約約看到父親在揮手,那是要她離開的意思。父親懷裡的母親在哭,哭得如此戲劇。她往後退了幾步,平凡貪看戲劇的人,一旦來到宛如戲劇的人生,才驚覺戲劇竟是凝煉了那麼多不可勝受的現實。她聽出來,那是一種死別的哭,與父母死別的擁抱,如同每個要進手術房的癌症病人,恐懼身體一打開來裡頭已經蔓延而回天乏術。」(〈日正當中〉,161)

      九篇當中死去的人不多,活著的人不怎麼開心,不止一篇出現(〈日正當中〉、〈約會〉)擁有「爛胃」的小說人物,那是「對人生消化不良」的疾病的隱喻。小說中的人物活了下來,但被切除的胃部組織再也不會長出來了,帶著殘缺存活。

      2

      對抗沉重,渴望超脫現實的貧乏是人類本能的需求。被生活種種壓得喘不過氣的蘇菲不止一次幻想跳脫當下的生活處境。但總是無力改變現狀,絕望不已。

      「是的,變魔術,從現實生活逃逸,決心之外,能有一點魔術就更好了。」

      她做過很多幻想:離家出走,辭職走人,行方不明,但這都是幻想,從來沒有真正做到,即便有過小小逃逸,日常生活總像個磁鐵,將他們吸回軌道,工作,吃飯,洗澡,睡覺,人人需要一個家。蘇菲徹底看輕了這樣的自己。(〈天竺鼠〉,120)

      作者在後記自道:「這段小說路,是嚴苛,是Slow down,是減速,是消極,然而,奇妙的是,關於小說領悟,有其命運默默生長,十年來,我多少也領受魔幻時刻,逐漸感到輕,感到自由,可以減速,可以飛,甚而寫出了Fight這個字。」(〈時差〉,260)

      上述感悟是否也體現在作者筆下,那些口袋裡裝著、胸口壓著石頭的人物身上呢?那會是點石成「輕」的過程嗎?

      〈靜到突然〉有段寫及「輕」與「重」張力的文字,夾雜幻夢裡的真實,真實裡的幻夢、速度的描繪,拋甩掉現實的沉重、沉重的現實。處於離婚爭子困境的敘述者「她」重遇小學同學許耀仁,他們坐在機車穿越台北,穿梭現實與夢幻,那是近乎「可以飛」的節奏:

      「許耀仁再度左轉,加速飛過台北最後綠地,馳騁盡頭抵達淡水河岸,關渡大橋和老大同一樣褪了色……她沒說話,一句話都沒說。塵埃細細,色壞形空,萬事萬物糾纏沒有盡頭。」

      「她不知道許耀仁要去哪裡,也許越過淡水,轉過金山,直到基隆也不一定……」

      「是的,她哪裡了解呢?這一念之間的覺悟,秒差距,光年迢遙,一個巨大碰撞終結所有聲息——
      (未被命名的天體以難以解釋的角度撞擊了地球,兩者碎片拋射於太空,經過數百萬年擦撞,形成了月球。)教室裡的她如此認真,低下頭抄寫筆記,卻彷彿有誰,有誰,靠近她,堅持要她抬起頭來:
      (妳看,這是阿波羅計劃從月球上帶回來的岩石標本。)難得直又平的手心裡,呈放著一片小碎石:(它裡頭含有很多和地球相同的元素。)這握有碎石的手,魯莽而不氣餒地,往她眼前直直逼近:(相信我,真的,這是真的。)(84-85)

      當她張開眼睛,隻身一人面向空空蕩蕩的巷子,靜到突然。原來是夢。「一個巨大碰撞終結所有聲息」並沒有把她帶向死亡,她還睜得開眼來看這個世界,向著冷清的巷。

      那個〈在幕間〉「在口袋裡裝滿」的「石」又出現了。即便在夢中,這次手握的碎石卻是真真切切。這「輕與重」的張力拉開了「現實與夢幻」的折衝。

      但是,「夢與現實,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人對自己的了解,或許就是一場夢與現實的折衝。」(〈靜到突然〉,73)

      〈靜到突然〉的夢終究是被搖醒了,「夢與現實的折衝」卻不會停止。幻夢之輕也許是讓人換了一口氣,卻未能化解現實的沉重,但是沒了它,日子也就難以為繼。

      到頭來,因存活而日積月累的重量似乎不可能消失了,它只是轉換成另一種方式存在。

      〈日正當中〉陪伴患癌母親的主人翁隨著母親的恢復,也暫且擺脫了情緒的陰霾。在精神感受到極大落差的同時,她也注意到肉體無可避免地走向衰敗,中年發福了。

      「可喜母親逐漸恢復,可嘆她的體重卻減不下來。舉止臃腫,人生竟有此感,始料未及。她哀傷看著自己的身體,雖說藤蔓鏟盡,內心空空蕩蕩,重組血肉另造新船的彷彿不是自己。」(〈日正當中〉,160)

      即便是虛構,作者也吝於給出輕巧的許諾,只是把那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量,顯現為俗世終將腐敗的肉體不斷增加的斤兩(點石成「斤」)。

      「生活又吃又喝,竟要這麼多食物,重透了,她掛了滿手塑料袋,手腕上細細蛇蛇,走出市場,早晨已經過去,日正當中。」(165)

      踩著重重碎石,經過層層轉化,棄了沉船,重量猶存,手袋裡提的是給予生命能量的東西(雖然吃了會拉,拉了又要吃),不是用以自沉的石子。

      3

      對作者自身而言,這段寫作之路「逐漸感到輕,感到自由,可以減速,可以飛」。作為一名讀者,卻是以沉甸甸的心情闔上書頁。不過,多少也領受了閱讀前後的轉化

      沉重而匱乏的現實並沒有被輕描淡寫。作者並沒有點石成「輕」,而是點石成「斤」。「輕」只是藉以對抗「沉重」的手法。幻夢以「輕」的姿態,轉化了讀者的感受。

      首篇的Virginia Woolf引文提到:

      「一碰到清醒的現實,我們就完了,生命無非是一場幻夢,置我們於死地的是睡夢過後的清醒,誰剝奪了我們迷夢,誰就剝奪了我們的生命。」(〈在幕間〉)。

      現實與幻夢從來不是截然對立,畢竟兩者都只是透過寫作而成形。睡夢過後的清醒不一定置我們於死地,也可以是從夢裡借來向前跨步的勇氣。就像〈靜到突然〉握在手裡的小碎石,那感覺在醒來後猶存。

      文字即便再有力量,也有極限。不過,最終仍得視乎讀者怎麼去「點石」了。書中有人選擇走捷徑(自死)達到「懸解」,提早退場;有人一路走到盡頭。幻夢無以承載的,足以讓人毀於絕望之中;相反的,絕望當中也可能蘊含一絲輕聲的勉勵。

      「人生點點滴滴埋藏著憂鬱的種子,只要不至於使它發芽,不至於魔豆般瞬間暴長,人生或許可走到盡頭。」(〈日正當中〉,164)

      「我們先得活得夠久,才能等看生命交給我們什麼。」

      人生,道阻且長。如何從「懸吊」的狀態解放出來?《文青之死》並沒有給出「懸解」(註1)的方案,只是平實地攤出「天刑之,安可解?」(註2)的生命處境。

      註1:出自《莊子·養生主》:「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譯為:「安心適時而順應變化,哀樂的情緒不能侵入心中,古時候把這叫做解除倒懸。」
      註2:出自《莊子·德充符》。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譯為:「這是天然加給他的刑罰,怎麼可以解除呢?」

      透光


      如果這城市沒有

      李文靜
      1998年夏季生,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相信詩的偶然大於必然。正在平凡日常中尋找初生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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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大疫中的H城

        1.理髮店

        人們逐漸取消他們的眼睛
        浸泡在黑日裡的頭髮
        一暝長一吋

        剪吧,這厚重的夜
        像第一次握住一把銀剪刀
        因銳利而顫抖
        於是更加慎重如修剪一顆心

        卻總有人失手
        剪下自己無辜的頭顱

        2.電影院

        轉過午夜街角
        街燈融化
        一座巨大的黑森林

        我們退化成幼獸
        張開全新的瞳孔
        攀登螢火蟲的微光
        高處一隻雲雀的歌聲
        舒展了樹木古老的關節

        一顆玻璃彈珠滑過森林音階

        為了尋找,我們繼續冒險
        穿上影子,信仰光——
        在太陽張開黑色瞳孔前
        我們笑著握緊沒有魔法的玻璃彈珠
        約好要再回到這裡──

        轉過午夜街角
        沒有更好的黑暗值得追逐。

        3.公園

        封鎖線包圍鞦韆,滑梯,蹺蹺板
        孩童在半空伸出手指
        劃出更長的封鎖線:
        除了春天和毛毛兔
        一切禁止入內

        4.廣場

        一個年輕的樂團來到這裡
        再次遺失他們的聽眾

        一個說故事的人來到這裡
        練習情節裡巨大的空白

        幾個捧著燭光的人來到這裡
        與幽靈交換黑夜

        一群灰色鴿子來到這裡
        與古老的黃昏密謀下一代的和平

        最後一個老人來到這裡
        遇見年輕的自己卻遺忘對方的語言
        他咀嚼嘴裡的剩餘,緩緩吐出:「城市,
        如果沒有這城市──」

        小詩潮


        一枚硬幣

        鄭點
        三城人。22年中大乞食科畢業,身體已被資本邏輯腐蝕99%,正在努力保存1%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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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枚硬幣跌倒
          這枚硬幣隨即又站了起來
          它轉了一圈
          之後抖了一抖
          又倒在了街上
          在它躺平之前
          以及它躺平之後
          這短暫的中間曾發出
          「叮」「噹」的兩聲響
          (我寫在這裡為了提醒你們
          這微弱的呼喚)

          其實它不過是一枚
          由前人褲袋裡跌出的銅板
          在大馬路上
          打了幾個滾就消失了

          它滾進下水道的暗處
          壓著它腐敗的祖先們——
          「通寶」、「元寶」、
          「圜錢」、「刀布」
          一些貝的化石 和假遊戲幣
          將它高高托起

          當然它也有可能卡在一張蜘蛛網上
          變成一件發霉
          鹹腥
          被孤立的舊物

          對於你來說這不過是一場遊戲
          或者是一場
          魔術表演
          你只需打個響指
          它就停止打轉
          我就必須停止
          複述這個畫面

          直到某一天
          兩腳動物的化石
          再次被發現
          更先進的技術
          穿過糞便和蜘蛛網
          識別並且宣告
          這枚硬幣
          淌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