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順與安安
1.
大順初見安安,是在「最後一站」。大順如常待在最裡面的卡座,白色粉末全倒在桌上,有人湊前來,大順就退開一點,讓對方吸一口。好東西就是要分享。大順沒所謂好感反感,他覺得人總得要有些習慣和癖好,才能被人分辨得出來,不致於成了紙板立人似的存在。人來人往,大順漸漸生出了厭煩,推開眾人站起,只是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就上廁所。推開門,一個男生在面壁,大順也沒理會,朝尿兜走去,卻聽見身後傳來了銼子在刮清水牆的聲音。大順一驚,轉身箭步上前揪住男生衣領,看清楚了,原來男生正用原子筆在牆上寫字。
男生看上去像才剛升高一,比大順足足矮了一個頭,手上原子筆的筆尖沾滿牆灰,恐怕再也無法在紙上寫出字來了,已在牆上留下三行筆跡歪斜的字:
我是愛情毒蟲
癮起時打零工
沒有最低工資
男生抬頭睥睨著大順,有什麼好緊張的意思。大順想,這眼真是小。小卻黑溜溜,堅核一樣,有光澤,似小動物般無邪……,別給騙了,長大必成兇猛的獸。目光卻無法移開。大順問,為什麼盯著我看?安安說,你好看。大順放開男生衣領,別過臉去看牆上的字,問,你知道毒蟲是什麼嗎?
男生又瞅了大順一眼,仍埋頭使勁寫字。銼子刮硬物的聲音令大順頭皮發麻,忍不住想要把他拉開,喂,你別再在這邊亂劃了…… 男生卻是死命抵著牆壁非要繼續寫字不可,最後變成是大順把他攔腰抱住。
店員此時推門進來,怔了一下訕訕道,順哥,你的朋友說要掛賬……
大順咆哮,我不是說過誰都不可以掛賬嗎……?邊說邊開門往外走,拉門的力道太大,回彈撞得砰砰響,男生好像被嚇一大跳,大順來不及回頭看,門已重重閤上。
處理了要掛賬的人後,廁所裡當然已不見男生影踪。大順問店員男生以前有沒有來過?店員說,應該是第一次來,跟二號房的人一夥,據說都是一票老爸在當官的……。大順心情明顯變差,說,來這裡玩的,誰家裡沒個所長處長院長部長立法委員的?店員沒再搭腔,靜靜召來司機送大順回家。
第二天,大順睜眼,就想起清水牆上的字。第四行沒看清楚。大順到店裡去的時候,距開店還有大半天,顧店的人都嚇一跳,以為出了事,卻只見大順逕直走去廁所,出來的時候一臉茫然。
寫在廁所牆上的字已被店員清理,只隱約四道劃過的痕跡。大順好想知道最後一行寫了什麼。
從此大順天天到店,只是始終沒再見過在廁所牆上寫字的男生。
風聲漸緊,「最後一站」改成修甲店,歸爸爸的小老婆所有。
在廁所牆上寫字的男生,彷彿只是大順嗨了之後的幻覺。
黃仁逵繪
2.
有一天,大順心血來潮,叫司機把車往山上開。大順記得山麓有一間私立中學。汽車經過校園的時候,大順並沒有叫司機停下來,車一直往前開。上山的路寂然,只緋色櫻花在落瓣,天空灰灰的,風很大。大順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啥,漸漸就有些惆悵,叫司機折回,卻在下山路上,看見男生在校園路旁候車。
大順按下車窗,男生沒掩飾,興奮得有點過態。大順一臉不耐煩,心情卻是舒暢的。
男生叫洪安安,爸爸果然是當官的,行政院屬下國家級委員會的主任委員。大順說,我爸爸在坐牢。然後說了那個人人都知道的名字。洪安安霎時雙眼放光,興奮激動得使勁拍打大順的手臂,像玩賓果遊戲中了獎一樣,雀躍說我就知道我要跟你在一起。
大順想,什麼邏輯?你三太子嗎?
大順將安安帶去房子。房子是大順爸爸蓋的,坐牢前移到大順名下。兩層高,合共一百坪,孤另另擱在半山腰,蜿蜒路的盡頭。台北下雨的日子,此地鎮日埋在霧裡,在山下完全看不見房子,適合循世,或,放蕩。
安安入內看見一室赤裸男女,臉色大變,轉身就跑。大順攪不清楚安安是害怕還是生氣,錯愕緊追在後。安安一直跑一直跑,大順覺得快要斷氣,拐彎就看見累極的安安大字攤倒在路中央,急忙上前將安安拉到路旁,黑暗中就有機車呼嘯而過,大順認得是朋友,要往房子駛去。安安一驚,冷靜下來。此時二人發現,到山下和回去房子,腳程同樣遙遠。
大順的手機遺留在房子裡,安安的手機沒電,剪刀石頭布,安安決定往山下走,大順乖乖跟著。
來到山下小吃攤時,二人已交換了一切個資。安安還差半年才滿十七歲,大順足足比他大七年,安安說,沒覺得你懂的比我多。二人同住大安區,同屬雙魚座,第一次同樣是跟年紀很大的人……。
兩個人吃了三盤滷肉,喝了九支啤酒,大順沒想過安安的酒量比自己好。
安安覺冷,伸手插進大順外衣的口袋,卻掏出一包白色粉末。安安若無其事,你藥頭喔?大順搖頭,說,我身上總有帶著就是了。安安說,我從未嗨過。大順問,為什麼?安安說,我不需要,我有其他更好玩的,比如,詩。大順哈哈大笑,就是你寫在廁所牆上的?
大順忽然想起,認真問,第四行字寫的是什麼?
安安沾了啤酒瓶上的水珠,在大順的手心逐字寫出來;只 – 求 – 身 – 後 – 有 – 人。
大順說,你真色。安安眨著黑溜溜的眼珠,問,所以呢?你怕?
夜很深,大順問安安,你不回家沒關係嗎?安安聳一下肩。
安安喜歡人家在身後抱著他,果然是只求身後有人,湯匙式。然後大順就看見安安背上的笞痕,大順忍不住問,你爸不是只有你一個兒子嗎?安安說,他嫌我醜。
安安語氣平靜,因為我的媽媽長得很漂亮,爸爸就覺得,要不是媽媽整容,就是她跟長得醜的男人外遇才生下我……。大順詫異,那你媽怎麼說?安安打著呵欠說,我來不及問啊,她喝了酒,開了爸的跑車去撞山。
大順想說些什麼,最後只嘀咕了一句,神經病。然後發現安安已睡著,寧靜美麗的小獸。
這一夜大順睡得很酣,沒吃藥沒嗨。
3.
安安盤腿坐在沙發前的純白羊毛地氈上,瞅著大廳另一端,天花板上吊著一盞直徑兩米的水晶燈,光度調到最暗,偌大空間內再無其他照明,燈下都是半睡半嗨的男女,橫陳地板,赤條條肉體仿如被抹上一層薄薄黃油。安安輕聲說,待會通通放進烤箱。沒情緒,像廚子吩咐下手接著進行的工序。大順知道安安不是害怕,也不是生氣,他只是不喜歡。大順就是喜愛安安這種沒邏輯又帶著戲謔惡意的語調。
大順在沙發上側身托頭半躺著,人清醒得很,仍是整齊衣著。安安說,我爸有一尊佛涅槃,就是你這姿態。大順不知道什麼佛涅槃,只顧看著安安掏出薄刃小刀,將置於几上玻璃鏡片的白色粉末,切分成一行一行。像一場職人的表演。安安分了又分,分了又分,良久,大順湊上前去看,就看見安安以小刀撥弄鏡片上的粉末堆成方塊字。大順說,你在寫詩喔。安安一本正經,你給我的要是不夠,就只能認字,寫不出詩了。大順問,要寫多長?安安想了一下,十四行吧。大順吻了安安,說,你爸把你送去美國前,我要把這首詩吸完。說完扭頭就把几上「白日自焚黑夜降臨」八個白色方塊字吸進鼻腔裡。
大順等著茫的時候,就有些怔怔的,說,你去了美國之後,我想我會去香港。安安知道大順一直想去香港,那是他出生和度過童年的地方。大順是五歲之後才被接回台灣,以後每年都會去香港兩、三次探望媽媽,除了去年。大順說,我在哪裡可以一天吃六餐,我每吃一餐就跟你報告一次,我會將每種食物的烹調方法、賣相、味道都一一向你詳細描述,你聽了,會想挖牆腳從關你的牢裡逃出來。安安知道大順說到做到,他不止懂得吃,而且會做菜,還有就是,他很會說故事。未來太難受了,安安忍不住呻吟了一下,大順把他整個人自地上抱起,翻身壓住,安安轉過來咬他的肩。兩頭玩耍中的熊。
窗外無聲迴旋著閃爍的紅藍燈號,像奇異的節日燈飾。一屋小獸被擒,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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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穿牆記
1.
大衛考柏菲(這裡說的是美國魔術師而非狄更斯小說裡的主角)在一九八六年曾經有一場穿越萬里長城的表演。當時透過電視轉播,我看著他從八達嶺長城那邊進到一塊蓋在城牆上的布幕之中,布幕轉瞬緊貼城牆,那代表他整個人進到牆身中去了。大概一分半鐘之後,城牆另一邊的布幕上出現了立體人形,就好像有人正要從牆身中走出來的樣子,不過,只一下,像掙扎,布幕又回復平貼於城牆上的狀態,現場的人發出驚呼,布幕後的掙扎又出現了,而且愈來愈激烈,彷彿真的有一股超自然的力量要把魔術師拉住,要將他留在城牆夾層之中。當然,最後,布幕撕破,大衛考柏菲重新出現在觀眾眼前。
整個表演不會超過十五分鐘,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演出前播放的紀錄片。大衛考柏菲在紀錄片中煞有介事地詳述了這場魔術的靈感來源,他說他多年前得知,西藏的高僧擁有一種特異功能,就是能夠穿過牆壁。紀錄片先以科學角度,解析分子、粒子在不同空間轉移的原理與可能性,接著鏡頭帶領觀眾走進布達拉宮,這巨大建築群的神秘獨特結構,令這則帶著宗教與異能色彩的「穿牆」傳說,有了可供發生的場景。接著,最可怕也最震懾人的部份來了,那是一幀在牆壁中發現遺骸的照片。據說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由於布達拉宮內有近萬間的房屋,難以逐一保固維修,某天就發生了其中一幅牆壁坍塌的事情,在厚度達兩米的牆壁,竟「鑲嵌」了一副人體骸骨,而最匪夷所思的,是這骸骨居然呈現著奔跑中的姿勢……。
觀眾的想像力至此已被全面啟動,完全能接上魔術師投射的內容與畫面。那豈只是一場魔術表演?大家都願意相信真有其事,那就是特異功能。
後來我當了電影編劇,每當卡關、故事寫不下去,就會想起大衛考柏菲展示的那幀牆中骸骨的照片。
2.
《相撲聖域》今年五月在網飛上線,在觀看此劇之前,我對相撲的認識,僅限於相撲鍋還有相撲手驚人的身材。再來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貴乃花和宮澤理惠訂婚又解除婚約的事情,當年很哄動,這才知道相撲手在日本社會地位之崇高及收入驚人。帶著對相撲運動的這一點點刻板印象,我開始看八集的《相撲聖域》。
剛開場,主角小瀨清無論是相貌與行為都難看,挾柔道冠軍實力,但以街頭混混姿態加入相撲部屋,無禮而莽撞,視相撲傳統為無物。未幾女主角飛鳥登場,是放洋歸來卻從政治版下貶到體育版的記者。藉著小瀨清的桀驁不馴,拒絕為序二段的師兄擦屁股(不是形容詞是真實描述,因為相撲手的身形,無法自行擦屁股),然後是飛鳥這女流之輩若無其事踩上了土俵,幾乎被部屋中一眾相撲力士手撕,開場不到二十分鐘,相撲傳統的迂腐與不足為外人道的種種,觀眾一目了然。女生不許踏上土俵,我卻輕輕鬆鬆闖入了相撲聖域。
我就等著看小瀨清與飛鳥顛覆相撲聖域。
接著我看見了小瀨清與父母的愛恨交纏、飛鳥與前上司的藕斷絲蓮;角色的血肉。那邊廂大相撲協會的保守顢頇與對後輩的排斥,愈揭愈多,我等不及看見小瀨清登上土俵,開創相撲界的新面貌。小瀨清終於改名猿櫻,獲得出賽資格。隨著賽事進行,我對相撲這項運動愈發看出興味,同時擔心猿櫻只靠柔道與街頭群架的經驗,無法一直贏下去,他必須老老實實練習四股踏…..
四股踏。
四股踏只是相撲眾多修習項目的其中之一,《相撲聖域》無意成為相撲技藝百科全書,只著墨於四股踏。一如劇中其他關於相撲比賽的材料,雖然充滿行內密碼,但通過編導與角色傳譯,變得顯淺易明。四股踏是以深蹲之姿,輪番將左、右腳高高抬起,再保持平衡重重踏落地面。那看似簡單的動作,一而再地出現,清晰地向觀眾展示了相撲的獨特性與專業,令我對食量驚人體型龐大的相撲手刮目相看。
當女記者飛鳥流著淚勸告猿櫻必須練好四股踏,而猿櫻終於老老實實練起基本功,甚至帶動了部屋內的其他師兄弟。梳起了相撲手「丁」頭的猿櫻,與開場時的小瀨清,整個氣場都不一樣了。隨著師兄猿谷因傷引退,舉行了拆「大銀杏」的斷髮儀式,這場戲長達十二分鐘,令我徹底對相撲傳統與相撲手生出敬意。
最後猿櫻重新面對曾讓他極度害怕的重量級對手靜內,猿櫻贏了嗎?我不知道。鏡頭回到小瀨清與靜內的童年,曾經,相撲帶給他們爛漫無邪的正向與快樂。初心。
就是這樣,觀眾深深被相撲這充滿傳統色彩的運動技藝折服,《相撲聖域》成功穿越觀眾心中堅牆。顛覆個屁。
我是一個編劇老師。很多人問我,編劇老師教什麼?我都忘了跟那些人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在我心裡沒說出來的是,穿牆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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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字005|「倚音 Appoggiatura」專欄
左手之思
詩作 ───── 西西
音樂 ───── My Little Airport
作畫 ───── 高立
原畫可於即日起到獵人書店觀賞,展期至9月25日。
地址:深水埗黃竹街 1C 地舖
〈左手之思〉
三十年來,癌症沒有復發,可是一條右臂受鐳射的侵蝕,漸漸枯萎。
單獨一隻左手
再不能綁鞋帶
(穿不用鞋帶的鞋好了)
無法替錶上發條
(根本不再戴錶)
要擰乾面巾只好纏在水管上
(用更小塊的面巾就是)
朋友想和我握手
(我伸出左手,抱歉
要朋友也參加左撇子陣營)
感謝醫生的照顧
(有人埋怨醫生做得不妥善
不對,當年已做到最好了)
書寫,早應該由另一邊接手
(右手服務許多年,讓它榮休)
有了不用電腦,不用手機的理由
握匙吃飯
起初不習慣
但慢慢,慢慢就慣了
(對了,這是自然而然的慢活)
看人,看物事
我開始有了不同的角度
(多長一隻眼睛)
開始聽到不同的聲音
(多長一隻耳朵)
不再以為一邊的風景獨好
這時代,患的可不是絕症
(不諱疾,總有辦法的)
不過因為牢牢堅持
一隻手,一種目光
*完整內容請留意《字花》104期(即將出版),收錄林阿P與混音師的創作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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彳亍
每踏一步我都裂開一些
胸腔漏出數隻溶進夜色的蝙蝠
而心跳
是推開渠蓋的小手
夜深,深得很快因為腳掌擦傷
巡邏員在我身上
搜出許多包未開封的憂鬱
「眼鏡有霧,但我站著如圖釘」
我如此自辯
大海比他們更適合
把我的毒充公
假若他們把我制服於燈柱
我將轉世為燈籠魚
為白晝拉票順道把海擦傷
✦
那又是另一種意義的死亡
清晨乾裂
我是油站害怕火花
經過郵筒,它破譯了我一部分
回身,它吃新的信
真可惜,我不可能以亂碼餵飼它
眼珠就像葬著壞靈感的紙球
隨意地,被天空拋來拋去
漸漸忘了維修員的姓氏
可是我總愛陪著藥丸默不作聲
這是最純的慾
你別翻開我的連衣帽
裡面的肉身,電腦程式一樣嶙峋
我借了遊戲角色的韌性。立正。保齡球瓶
也有被推翻的慾望,然後日子
是導熱的、緊鎖的頸圈
✦
遺詩
想起平白日子
心跳是唯一蟬鳴
我就是想要幻聽的麥克風
而毛衣跟我說
吃不下聲音了
塗了蜜的關節還是留給我吧
誰會甘心成為空氣的坐騎
我習慣觀望
手臂成為腰間的欄柵
風景圍著我,轉動的
盲的魚群
或許我早就該弄清悲傷
和砒霜的讀音,收音機和鸚鵡
都被這兩個詞語噎住
薄荷的語氣撞進風中
最捨不得我的手腕
它穿過每副肋骨
像狐狸腰部,受傷時溢出香氣
(我的心臟
還在參天大樹上
跳動)
牛頓也無從醫治我的昏厥
我絕不介意倒下在菌類的閒談
暮色偷偷磨平我的角
方便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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