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熱夜

盧卓倫

夜裡，暑氣未散，餘溫熏蒸。街上火堆處處。
熱烘烘的一夜，空氣中隱含著躁動和硝煙的味道。
明明是盂蘭節，沒帶半點寒意。
明明酷熱天氣警告現正生效，人們生怕熱夜不夠熱般，不斷為街上熊熊火堆添補給。

 

小夏恍恍惚惚在大街蹓躂，瞥見一對母女在作路祭佈施。
母親不住地焚燒金銀衣紙。女兒在化寶盆旁擺設祭品以及薄酒三杯。
化寶盆裡乍現閃光，灰燼中暗藏耀眼之物。
在好奇心驅使下，小夏上前往化寶盆裡查看。
忽然，傳來一把雄厚的聲音。

 

「請馬上止步！」

 

小夏回頭一看。她身後站著一位白鬚翁。
祂衣著傳統，闊袍大袖，手持拐杖及行囊，頭戴狀元帽。
年紀雖老邁，但聲如洪鐘，氣勢逼人。
白鬚翁徐徐走到化寶盆旁，從灰燼中撿起耀眼之物，原來是真金和白銀。
祂用衣袖抹一抹金塊，再放進行囊裡。
白鬚翁回頭瞧瞧小夏，冷淡地說：「規矩是要遵守的！金銀要到勝會，要獲分配便到孤魂台吧！其餘祭品就回歸你們…」話畢，白鬚翁便馬上憑空消失。
小夏低頭一望祂所指的地上祭品。不知怎地，祭品旁邊出現了兩三個模糊的身影。
他們蹲在街上狼吞虎嚥地把豆腐、芽菜、燒肉通通送入口中。
小夏瞥見祭幽用的食物，便感到極其飢餓。
雖然不吃不喝，她也不致於餓死，但餓的滋味真十分難受。
一份灼熱焚燒小夏的五臟六腑，使她頭昏腦脹。
本能反應下，小夏一步奔上前去，打算跟他們分一杯羹。
不料，那些模糊的身影驀然轉過身來，大聲疾呼，喝止了她。

 

「你陰齡多少啊？竟敢跟我們搶吃？」

 

跟小夏說話的是一位老婆婆，她身旁是兩位老伯伯。
三人皆眼窩凹陷，臉頰乾瘦，了無福相，手腳猶如老樹盤根般長滿了皺紋。

 

「別留在這裡！要找吃的去街尾的公園吧！」

 

多個香爐，多隻鬼。老婆婆說話打發小夏離開。
雖然，三人繼續吞吃祭品，食不甘味，但求一時溫飽。
然而，他們深知道，吃飽了，未過一天，飢餓又會找上他們。
這是落入餓鬼道的宿命，顛沛流離。

 

數天前，任職福利員的小夏在公司加班工作。
加班是她自願的。為了替她負責的個案一解燃眉之急，她操勞過度，心臟衰竭，撒手人寰。

 

「這時候死亡真有點尷尬⋯⋯」牛頭一邊脫下官服說。

 

「你未過頭七，屬中陰身，理應押你到閻王受審。可是，正值農曆七月，冥界休班⋯⋯」馬面撫摸著祂的下巴說。

 

「尷尬，真的有點尷尬…」牛頭已換上休閒服，又說：「也許是件好事。讓你在人間多留一會⋯⋯這樣吧，你先在人間體驗一下鬼月，待回頭，我們再來接你離開⋯⋯」說完這話，牛頭和馬面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小夏只能夠在大街蹓躂。

 

小夏無奈地來到街尾的公園去。那裡正舉行一年一度的盂蘭勝會。
她不是第一次到訪盂蘭勝會，但這次她所見的盛況與從前的迥然不同。
場內搭建了五座主竹棚。
經師在醮壇的正壇不斷誦經作法，超渡亡魂。壇前，過百眾生在凝神聆聽。
第二主壇為天地父母棚。對面正是神功戲棚。鑼鼓樂起，生旦戲子紛紛上台。
台上正上演《落地送子》，唱、做、念、打，功夫十足，劇力萬鈞。
可是，小夏生前連舞台劇也不看，對粵劇當然是一竅不通。
儘管台前首排席位上的觀眾看得多麼入神，拍案叫絕，但小夏也不為所動。
紙紮祭品也趕上潮流，有遊戲機、結他、名牌衣服及手袋。何以神功戲還是搬演著舊戲碼？
那不是只有老人看得懂的戲嗎？小夏心忖。
戲棚的不遠處為大士棚，棚中設有一座紙紮的青面獠牙大士的觀音像。
旁邊是為第五主壇，孤魂台。以一串白燈籠豎幡，示意餓鬼孤魂來領取供品。
那處特別擠擁，車水馬龍。十方眾生，輪候多時。人人骨瘦如柴，臉如死灰。
隊伍旁邊均有身穿盔甲，手執柳枝的官兵駐守。
排隊人潮偶然衝突口角。

 

「我由七月初一經已在這裡排隊，遲來的別想插隊！」

 

「你不是本地人，操北方口音，滾回去家鄉領飯，別在這裡蒙混過關！」

 

「我在這裡居住已滿七年，你憑啥說我不是本地人！再說，南與北不用分那麼細吧！」

 

官兵只管揮動柳枝，勸說兩句，要他們息事寧人，莫尋釁滋事。
官兵不在乎他們的內部矛盾，眼中只有隊伍的秩序，只叮囑他們好好排隊等著等著…
等？還要等多久？
小夏移步到孤魂台前。台前擱有一桌兩椅，坐有兩位負責批核申請的冥官，一臉冷酷。
一位老婆婆上前領供品。冥官向她批出一般配額，五千冥鈔。
老婆婆合掌求冥官多發配額：「請大人多加一點給我。我在路祭搶不了食。五千冥鈔在陰間也換不到三餐溫飽…」五千元配額，通脹根本追不上通脹。

 

冥官冷言冷語說：「做鬼不努力，也不要太貪心！你看看後面，還有很多人在排隊…」

 

「我生前作了很多善事⋯⋯」

 

「不用告訴我。我的工作只是按量分配而已⋯⋯」

 

「但我很慘，是枉死，死時年僅六十，得了肺病。可是，醫院人手不足，害我輪候多時。到我氣絕的時候，仍然跟醫生緣慳一面⋯⋯」

 

冥官面不改容說：「比你慘的人多的是⋯⋯」

 

老婆婆跪地哀求：「因為上世積福，我陽壽本有一百。我當了餓鬼十年，還有十年要捱⋯」

 

「說句實話，燒衣祭幽者逐年遞減。庫存量已經不多。我多給了你，下一位便要少給。這樣好嗎？公道嗎？」

 

作為新鬼的小夏聽見老婆婆身世可憐，不禁動了惻隱。不過，老婆婆身後的老鬼經已見慣不怪。他們窮得只顧自己，但求果腹，也沒有閒暇顧別人的慘事。在老鬼惡言鼓譟下，婆婆碎步退去。

 

小夏不忍，走到婆婆身邊，問道：「不如我陪你到在醮壇正壇去，雖然你還有十年時間，但聽經唸佛可以及早投胎⋯⋯」

 

老婆婆一臉哀愁，搖著頭，說：「投胎都要碰運氣。我自知生前非奸非盜，也非修道之人。投胎不是到重投人間，就是投畜生道⋯」

 

「你不想再做人嗎？」小夏問。

 

老婆婆苦笑。

 

「那麼投畜生道呢？俗語有云，做狗好過做人⋯⋯」小夏又問。

 

「聽說，上面人畜有害。貓狗怕遇上虐畜的，野豬怕遇上漁護署，就連當投胎為魚也怕碰上遊客⋯⋯」前無去路，後無退路。進退皆非。老婆婆拍著小夏的肩，黯然說：「我老了，不中用。你還年輕，到勞工壇求職⋯⋯」她說著說著，揮手而去，在會場上顛沛徘徊。

 

隨著老婆婆所指的方向，小夏找到一座正在招聘的小壇。
壇前貼出兩項招聘告示，分別是官兵和冥官。
這時，小夏才驚覺原來那些維持秩序的官兵和負責配給的冥官都不過是孤魂。
壇前已有十多新魂舊魄排隊求職。他們只有一個想法，只要有工作便不用捱餓。
唯獨是小夏，她心想，如果我當了冥官，必然做得比現在的好。
這裡的隊伍比孤魂台前的短。
到了小夏面試的時候，面試官一樣不好看。
祂只向小夏提問了一條問題：「你憑甚麼認為自己勝任當冥官？」
「我生前是一個善良又有愛心的人，在社會福利局工作，死於過勞工作⋯⋯」
小夏對自己的回應滿有信心。
可是，面試官二話不說在小夏的申請表上蓋了「拒絕」的印章。
小夏心有不甘，連忙質問面試官原因。
「善良和愛心在陰間一點用處也沒有用。」面試官頭也不抬，又說：「你陰齡尚淺，捱過數年餓便會明白的⋯⋯」

 

小夏回到會場中央。她感到渾身無力，六神無主，在五座主壇之間原地踱步。
她心忖，昨天發生的，今天也會發生。生前發生的事，死後也會遇上。
排隊的在排隊。工作的工作。捱餓的依然捱餓。舊戲重演，再重演。
重重複複。輪輪迴迴。既是發生了一些事，又似是甚麼都沒有發生。

 

正當小夏想得入神之際，她忽然感到她的裙子給人從後輕輕拉扯了一下。
她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位女孩子。女孩子問小夏：「你在做甚麼？」

 

「沒有甚麼⋯⋯」小夏帶笑回答。

 

小女孩又問：「那麼你要往哪裡去？」

 

小夏微笑，搖頭。
小女孩從褲袋裡抽出一粒糖果，交到小夏的手。
她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說：「姐姐臉色蒼白，要吃點東西⋯⋯」
小夏正向她解釋自己的身份時，小女孩的媽媽一邊狼狽拿著五包平安米，一邊說：「我不是叮囑了你這些鬼地方不要亂跑嗎？跟我回家吧！」
小夏目送小女孩和她媽媽離去，手上緊緊拿著小女孩留給她的糖果。
她決定了。
儘管是飢餓，小夏也不願把糖果吃掉，倒要好好收藏在口袋裡，好好記著這位天真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