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暴力【三】

陳慧

三：安安與小顧

 

上回重溫

 

1.

 

警察衝進房子裡的時候，安安遠遠看著水晶燈下的男女，心想，噢，你們今晚死定了……。事不關己似的，及至大順反應過來，拉起他往外跑，他才生出恐懼。房子外很冷，安安只想回到恆溫的室內，但回不去了，他沒命似地與大順一起朝車子奔去，經過那些尖叫哭號的赤裸男女，還有與他們拉扯的員警們。他跟大順說，你看，還未說「真像波希的三聯畫」，大順已被其中一個便衣警察撲倒在地。大順厲聲罵他們，手腳並用拒絕被抓住，然後其中一個朝大順的腹部踢了一腳，大順痛得蜷縮。安安看著難過。

 

一個員警走到安安身邊拍他肩膊，叫了一聲弟弟，安安轉身就朝他腳背使勁踩下去。員警痛極大叫，安安再朝他膝蓋下五寸踢過去，大順之前教過他的，員警忍不住彎下腰，安安瞄準他下陰再補一腳。其他人蜂湧衝過來，安安也得到了大順的相同待遇。

 

安安給壓在地上，他扭動著身軀，又吃了幾拳，終於能朝向同樣被壓在地上的大順，二人對視，安安想，拜託你什麼也別說。大順卻在此時向他大喊，你別怕，我會殺了他們。安安閉上眼。

 

安安被人從地上拉起，拖行、上車，一直都是閉著眼。車門關上，車內寧靜。安安張開眼，車廂內只他一個，也沒人給他上手銬，他看著車外的一片混亂，心想是不是可以溜下車躲在一角，俟所有人離開後獨自下山。

 

但安安想跟大順在一起。

 

安安在車裡待了好久，差不多快要睡著，有人打開車門，要看他的身份證，看完就朝其他人喊，他在這裡。

 

來了一個年紀跟安安他爸差不多的，叫安安跟他走。他們來到了另一部汽車旁，車門打開，安安看見了大順倒在後座，一臉是血，一動不動，被那男人一手拉出來丟在地上，然後叫安安上車。男人對坐在司機位上叫小顧的刑警說，待會傳地址給你，你先開車。

 

汽車開動，小顧跟安安說，你坐好，扣好安全帶。安安沒理他，一直轉身扭頭看地上的大順，車子下坡，安安不再看見大順。忽然汽車一下急煞，安安一頭撞在車門上，他幾乎以為小顧是故意的，小顧卻沒理他，在打電話。小顧跟電話那頭的人說，這地址，不是應該歸第八隊的嗎？很明顯，電話那頭的人沒理這小顧，小顧一直在喂喂喂。小顧轉頭向安安說了一個地址，問，這是哪裡，你知道嗎？安安說，我當然知道，我家呀。

 

小顧下車來把安安押到前座，掏出手銬扣住安安右手腕，另一頭扣在車扶把上，然後利落地重新上車開車，朝山下開去。

 

黃仁逵繪

 

2.

 

安安打量小顧，想，這小顧有意思。安安問小顧，噯，你在生氣嗎？小顧冷臉沒搭理。安安又說，我爸吩咐你把我帶回家？

 

小顧慢條斯理將車停下，四野無人，他下車繞到另一邊，打開車門，解了安安的手銬，抓住安安的頭髮把安安從車廂拉出。安安踉蹌站定，就見小顧朝他掄起拳頭，不過那拳頭半路煞住了，安安還未回過神來，小顧一個巴掌把他打得摔倒在地。

 

安安站好，想用大順教他那招，還沒起腳，就被小顧踹在地上。小顧居高臨下，說，這是公務，別跟我說你爸的事情，我不鳥他是誰。安安躺在地上，口鼻赤痛，瞪著天上繁星，竟放聲大笑，小顧愕然。

 

安安爬上前座，小顧取出消毒濕紙巾抹去安安口鼻上血跡。血跡太礙眼。消毒液沾到安安的傷口，安安雪雪呼痛，小顧動作放輕。安安說，哥，我冷。小顧想了一下，脫下身上外衣遞給安安。安安說，謝謝。

 

小顧把車開上國道，安安打了個呵欠，小顧說，你想睡就睡，到你家我叫醒你。安安說，人家開車我睡覺，太沒禮貌。小顧忍不住打量了安安，問，你幾歲？安安答，剛滿十七。小顧又問，你幹嘛要跟那一票人混在一起？安安吃吃笑，想把我爸迫瘋。再補充，我愛大順。小顧沒聽懂，誰？大順，白大順，你們以為是藥頭的那個。小顧沒再說話。

 

安安自言自語，深夜的國道像音樂錄影帶裡的場景。

 

良久，小顧忽然冒出一句，你給我踹倒在地上時為什麼還哈哈大笑？安安說，哥你有時差耶。小顧也忍不住笑了。安安說，因為看見天上的星星美得交關。小顧不解，交關？安安解釋，交關，非常、很的意思，廣東話。誰教你的？大順。小顧復歸沉默。

 

大概還有五分鐘就到達仁愛路，安安提出要求，哥，待會下車時，你給我上手銬可以嗎？

 

小顧不解，但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汽車還沒來到大樓前，遠遠就見保安員在招手。保安員走到車旁，說，洪先生吩咐，車停這裡沒問題，他在樓上等著。安安下車，保安瞄了一眼安安腕上的手銬，別過臉去裝著沒看見，小顧多少明白了安安的用意。

 

電梯裡，小顧說，有時候我們會用外衣搭在手銬上。安安沒答理，自在如放學回家的孩子。

 

洪啟瑞站在門邊等著，像等孩子和家教。一眼看見手銬，臉上不快，稍瞬即逝。小顧掏出小鎖匙開手銬，洪啟瑞和顏悅色道，潘隊長跟我提過，小顧是認真的人，果然，我家孩子耽誤了你的工作，真的非常抱歉，改天一定要親自到局裡答謝。邊說邊把安安推進屋裡。

 

電梯來到一樓，門開，可是小顧沒走出來，不知道在沉思什麼。電梯門徐徐關上，小顧擋住，向保安員招手，說，忘了有文件要洪先生簽署……。保安員也就幫忙開通按鈕讓小顧再上樓。

 

小顧靜靜站在洪宅門外，聽著安安的嚎叫，殺豬一樣。不出所料。小顧記起教官的話，我要是用工具修理你，那才叫霸凌。洪啟瑞用的應該是掛西裝的木衣架子。這豪宅一層一戶，沒人會聽到家暴的風聲。小顧按門鈴，大門那頭的洪啟瑞還在喘氣，誰？小顧不慌不忙，不好意思，我小顧，剛才忘了有些資料需要弟弟幫忙校正，方便開門嗎…..？

 

3.

 

三天之後，洪啟瑞的答謝來到。小顧拆開信封的時候，一陣茫然，信封內是信義區五星級酒店的住宿券和酒店內日本餐廳的餐券，二者都無時限亦無價碼上限，券上的直線電話，打過去就能預約。信封內還有一張小便條，鋼筆字寫著「給盡責刑警的小小補償，祝與女友有甜美一夜」，下款只一個「洪」字。小心翼翼，卻傲慢且逾越。小顧一聲不響，將信封放進抽屜，繼續未完成的行動報告。

 

又過了幾天，學長來電，問小顧，你昨天不是休假嗎？為什麼沒約我妹妹去吃日本菜？小顧沉住氣，說，媽媽生病，所以回家去了。之後學長有的沒的又說了一堆，小顧只是「嗯，嗯」，好不容易學長終於掛線，小顧打開抽屜，取出信封，撕碎，丟進垃圾桶。

 

小顧是在警大認識學長的，小顧唸警大二技，學長唸刑事警察研究所。那時候研究所在辦犯罪偵查與鑑識科學研討會，學長本來負責徵稿事宜，但他正與學妹陷入熱戀，不知道是誰給他介紹了小顧，學長將工作全丟給小顧，小顧默默做好。研討會結束，學長與學妹無疾而終，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學長會跟人家說，小顧是我的好朋友。

 

學長背景很強，爸爸、哥哥、叔叔都是警察，家裡已經有兩個小隊長一個所長一個分局副局長。有一次，學長叫小顧到他家裡去吃飯，小顧去到，才知道所有人都來了，面試一樣。回程車上，學長跟小顧說，我妹妹在唸法律系，還沒有男朋友，我叫她跟你交往如何？小顧裝睡。又過了幾天，連假，小顧忽然接到陌生來電，原來是學長的妹妹，約小顧喝咖啡。

 

學長的妹妹長得好看，是小顧喜歡的。她跟小顧說，安排你到偵查第五隊的所長，跟我爸爸是同期，他們說你有一天會當上隊長。小顧不知道該說什麼。喝完咖啡後，小顧又跟她去看了電影吃了晚飯。送她回宿舍前，小顧問，我們約會的事情，可不可以先不要告訴學長？妹妹說，我家裡沒秘密，又說，他們什麼都知道。

 

他們什麼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