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鏽【上】

王碧蔚專欄

（一）複眼

 

六月，我在忙碌的空乏中蹺課到和歌山看海，地名為「椿」的臨海邊界，位於日本地圖底部。駅站無人，招牌褪色發灰。椿應是近乎黝黑的深紅，其瓣葉肥碩如唇，予人以墜落，慾望和乳房的印象。月台長椅落滿瀕死如碎花的蠅，它們之力竭掙扎，遠望如被風溫和吹拂。黃黑橫紋的巨蛛掌管時間，在我抵達與離開時，牠始終在同一位置不動。

 

我同父異母的哥哥連，在我出生以前，曾走到西湖的邊界做海的夢，他的母親是阿梅，從內地來，現居香港唐樓，一室一暗廳。我沒見過他們。翻尋不存在的回憶，我記得連清瘦枯黑如樹，脊骨筆直，耳朵輪廓明晰，擅聆聽，阿梅傳予他低頭忍耐的神情，他與夢中降臨的妹妹打招呼，他說，我還是胎兒時，早就懂得聲音。母胎內，阿梅掌紋冰冷的聲音，然後是熱病與水鄉的聲音，全部使得他苦痛追望著海。據聞海聲頻率密集，就如他兩耳招風，無止境受聲音所攫攥的病患，到海邊，也只會聽見潮聲。

 

 

在夏天的預兆中，我帶連去看海，紅眼蜻蜓鋪天蓋地，我與連尋找失明的一隻。連懂得玩耍，他是我過去所習遊戲的老師，像捉迷藏、育豆、倒影、鏡像與回音。他在貧瘠中成長，那超越了貧窮與無愛的乾涸，讓他退化為虛構，但是，正如海市蜃樓的水氣只會在無物的沙漠中投射，貧瘠使他比我擁有更細緻的幻象。

 

連敘述時，露出小小兩列乳齒。他說，家鄉的紅蜻蜓中潛伏著怪異。成群低飛的蜻蜓中，必有一隻苦無複眼，那就是海生鏽的先聲，喚作「氧」。在蜻蜓的三萬複眼中，太陽、熱力與光度均被乘以數萬年月，以人類的倍數播放，就如賣電視的商品演示區，數十個相同畫面，不論湖泊、思念或記憶，都是加疊乘法。因著單一虹膜，氧的視界比一般蜻蜓更遼闊，感官資訊時刻如洩洪，日夜暴雨成災。視覺的過度加強實與盲無異。如果蟲豸因複眼而得到時間的增生，氧的獨眼，反而是難忍與延緩。他感知的時間是整個蜻蜓群的總和。只有大海，在複視裡流轉不變，無動靜，無所謂重影及複製，抵抗加速。一滴海水與十年的海嘯，海的過去及未來，都是海的全部。凝望大海，氧才理解牠朋輩所見，終能共享視界。氧無限的時間得以在極速中，宛如靜止，亦因著海，蜻蜓、蝴蝶與蝗蟲之類跨洋遷徙的複眼生物——在抵達所有未曾拜訪的終點時，都能體會重逢。

 

連教我捕捉氧的咒語。那乾裂軟弱的雙手，屈曲為貝殼狀，覆蓋耳朵，仿冒海的潮聲，吸引氧靠近。蜻蜓堪稱最難捕捉的飛蟲。唯一愚鈍的氧，在氣候群遷中逆流飛行，煢獨於寒流海岸，毗鄰鷹的高度，戀慕海洋，不避捕網，目不見人。

 

連曾捕捉數十隻氧封鎖玻璃罐中，它們的屍體生鏽定格後會長出鹽晶，身軀如廢棄鐵劍。打開蓋，就能聽見海浪聲音。我說，我也在和歌山撿回家的貝殼中聽見同樣嘹亮浩大的聲勢。他指出二者區別，是原生與仿冒之異，亡者和緬懷者之別：「就如我假裝懂得說你的語言。」

 

 

我和連的交談規則在於對等，是搖搖板的兩端，輪流躍起，相同譬喻的抽象，語彙的密度。我們從未看見彼此，亦沒有語言，為了延續對話，只能通過密碼和敲擊的節奏猜度心意。我遂以一節珍藏的象徵回應他：「正像強大的潮汐足以拉長天體，我一度懂得使用攝影的複眼，摺疊和壓縮時間。準確來說，是壓縮已經過去和被簡陋記錄的時光。通過一捲半透明紅褐色菲林的層層重疊，或通過深度合成攝影，相片暫時失去單張框限的瞬間，改而進入蟲洞的時間。過去、未來、現在，被凝視所穿透，同時交叉著發生。好像星空——」我伸展兩臂上下揮舞，示意其數繁多。他答：「這不算幻象。是所有回憶都如此，它們被記起時，就墜入無時序、無地點的交疊放映，譬如，當談起『數字』，你瞬間想到一至十的並列。我一說：『記憶』，你在理解詞彙的頃刻，已然壓縮扭折了時間。」

 

漆原友紀在《蟲師》的扉頁寫，長久以來，他只是想畫如境界般迷人的故事：「像白飯灑上芝麻、生蛋蓋飯，破孔漫溢的蛋液」。概如水彩重層暈染，跨越自身後互疊的邊界。他用的詞是「境目（sakaime）」，比「界」柔軟模糊，邊緣中有眼睛瞇成線狀的開闔，睫毛微顫，穿梭其間。我幻想在眼線上下，兩種依偎比鄰的型態裡，必然有如同眼白那樣透明猶不存在的空白界域。我腳下站立之地，潮間帶上螺殼旋轉收縮的深邃洞口，亦具瞳孔的收縮與下陷。

 

 

椿的海灘只有半個操場大小，沒有人，暗紅色，像倒塌生鏽的廢棄醫院。看海時，背向橋下隧道，浪聲迴響所至，全消失在隧道出口，四周異樣安靜。海岸線很短，兩端消波塊長滿雙唇銳利的藤壺，黑色枯葉堆至小腿高度，幾乎遮掩整個沙岸。枯葉裡偶見紅磚塊、貝殼、魚骨與乾澀的水母皮，帶血和鐵鏽的氣味，珊瑚碎骨是擱淺的大海屍骸。海鹽引來氧化的色調，石頭也是潰瘍粉色。一邊走，食腐的海蟑螂一邊結群湧動逃逸，露出底下粗礪的沙地。沙是碎玻璃般刃邊稜角的質地，海浪攜同針頭似的枯葉湧臨。我脫了鞋，欲探知海水溫度，卻只覺行走疼痛。

 

連讓我看橋後的屋子。生鏽後，它閃身便失去屋子的形狀，失去其氣味、顏色與記憶。鏽的體積比相同質量的鐵大，因此會擠壓相鄰未生鏽的部位，猶似破蛹。生鏽不是消失，是呼吸式的重複。被海風吹過的房子、街燈、電線桿和螺殼全氧化為鏽跡，為一張鐵紅色，日曬後深邃黝黑的臉，也是一則錄音，在螺的內部，永遠存在過去的迴響，如進入隧道之前，我早已預料回音和出口圓潤的光暈，那比發聲更早存在的反響，在寫作，事件通過寫而存在，一度死去，成為沙灘上乾涸的貝，進而在空洞與鏽蝕中喚回了胭脂紅的鏽色。

 

椿海峽的潮間帶，刺痛我的腳掌，這裡是邊界的消失。「帶」是連帶、協同、隱沒，而不是一根顯明區分的細長絲帶。這裡僅是生命的混同，海與陸地的相乘物，走在其上，肉體感覺痛，接著人的存在也會消失，像誤入蜃景內，隨水氣溫度變形。

 

我小心翼翼地感受後說，這是幸福。連問，你何時知道幸福。我又謹慎地斟酌，唯恐驚醒入眠的人：「大概是當沙灘鋪滿疼痛尖銳的鐵鏽，而你發現它的紅竟如此像一顆心臟的時候。」

 

（二）寄生

 

在椿荒蕪的海，橋底隧道邊，一根釣線沿邊緣下墜，魚鉤潛沉水底。漣漪的夏天。

 

 

蹺課那日，我從大阪天王寺出發，經過御坊和湯浅，見金色稻穗與梯田的山徑。到達椿，踏出無人駅站時，公路上成群烏鴉突然統統靜止，黑金色的鯉魚迅速游離橋下，在石橋之後，越過墳場和溪流，越過海的極遠處，那透視法的消失點，我看見一座朱紅色鳥居如蜻蜓尾部浮空。

 

翻耕整地的農婦，放下了犁，在遮陽帽陰影下瞇眼瞟我。

 

我忽然感覺，是為了尋找過去丟失的海螺（海的回聲），我重複地，再次站在這夏天的對面。腳下荒地，是我未曾走過，但深刻記得的路。我來了，就必須不斷唱，才能重聽那原生地的迴響，要連睡覺也吟唱著母語，待斷句齊整，旋律穩定，才能下筆。

 

我離開了椿，亦蹺課，在家寫作，寫得很慢。我把寫作修飾成一整段純白，無對人交流，無時間流轉，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如何寫。譬如，在請假紙上點綴漫長曲折的敬語：「如果，請你允許，大概可能的話，本日渴望蒙受恩惠，獲得一休養的下午。」一年來，我說得最流暢的日語是把生病改換為慚愧與挫敗，消除主語，把「私」抹滅成閃亮的粉末，讓老師迷失在謙讓語和尊敬語的修辭中，然後輕輕在我名字旁打叉。被取消存在的上午，我倚著床邊，見馬路車流在露台圍欄之間閃爍隱現，如手帕輕揮，像海岬燈塔。

 

同一個寫作的下午，連在我窗台邊站立，他透明，但足以替我遮擋陽光。他建議，唯獨這次，你不如坦誠地咬字，寓言率直同時迂迴，像蛞蝓走過的路一樣，要微微黏稠，透明且閃亮。我說，寫的時候，我已經是被綠帶彩蚴吸蟲寄生的蛞蝓，眼睛如萬花筒，爬至蒙受日光沖刷的樹枝頂端，在此生未曾抵達的至高點擺弄伸縮眼球，讓自己如餌食、如毛蟲，誘惑鳥來捕食。連低頭，眼鏡滑到他鼻尖，我愛他凝視我像近視瞳孔中的群山，我模糊且綿延。「你指的是蝸牛。要成為蛞蝓，就要把殼也脫掉。」他輕聲說。

 

我答：「那麼，第二次遠行和歌山，在椿之海岸，人造的堤邊，我眺望黑色礁石群於潮汐下的顯露，其輪廓恍如發炎凸出的疤痕，傍晚遠較清晨深刻。天氣實在太熱，我挽起長袖，露出圓形的，一點一點的煙燙舊疤，像早春數量微小，未能經受踩踏的櫻花瓣。三月底，櫻花常常黏在水泥地和坑渠蓋上，彷彿一團被嚼爛的香口膠，在雨後飽含水氣地發脹。」我在手心寫比喻，我放下電話和行囊，我並脫下鞋子。直至身後的中年男子，摁滅了菸頭緩步湊近。他跟我說：「小心別掉下去。」他說得很含糊，無主語，因此那關懷越是誠懇，就越是缺乏情緒，類似一則白描練習：「二十米高，半米寬，混凝土製，上有藤壺及蛛網。這堤邊確乎遠離地平線，狹窄易失足。」風吹動了皮鞋，我才想起自己沒有趾瓣、倒鉤和黏液，難以攀附牆壁。

 

這雙腿，蒼白乾燥，總是直立行走，常受掉落誘惑。

 

 

談起坦誠，我順便告訴連，我最卑劣之處，在於不曾以殘餘者蹲下的目光對準親友，在於，尚未靠近死亡就已時刻懷抱行囊，用敬語婉曲地預習道歉。我所愛的叔叔和嬸嬸，三天前，攤平展開我濕透的信紙，用凝望水族箱的神情對我說：「你是最被幸福溺滿的。」及後生命，我必花上無窮時間去理解「幸福」與「溺滿」，以及它們緊黏著「最」隨行出現時，那猶如根莖被剪斷後汁液四溢的豐滿發音。因那缺口，我持續彎曲，恆久地流失水分，我乾癟如鹽醃過的蛞蝓，所以我四肢著地，爬行掙扎，亦終難流淚。

 

我幻想，在椿的海邊，絕崖處，距離天空太近的地方，那後於我抵達的人，會看見我的面目原來在藤壺和貝殼裡，如一尊雕塑陳列高處。那是一隻被冬蟲夏草寄生的鍋牛，外殼支離，從裂縫中萌長金黃的菌蓋與齊整的菌摺，白色菌絲取代了黏膩的肉身。我會像海風中鹽蝕生鏽的燈塔，循應腐敗，屍骸能維持在生時詳縝的密度，持續發出瑣細的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