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起身啦!起身沖涼啦!」我用力搖晃老人的雙肩,她兩瓣眼皮不情願地張開,隨即又閉上。如果可以,我實在不願犧牲兩個會議之間的閒暇,叫一個醒或睡都沒有分別的人起床。我寧願沖一杯齋啡,彌補昨夜被壓力趕走了的睡眠,但她已經十多個小時沒有換尿布了,萬一細菌入侵了她脆弱而乾枯的皮膚,我們又得花上更多的錢,又得在辦公室、醫院和居所之間奔波,又得忍受那些掛著親人的名義,卻不是住在同一屋簷下的人的閒言閒語⋯⋯
「唔好搞我啦,我好唔舒服啊。」老人皺了皺眉,把手探進褲子裡,把一塊啡色泥狀物放在窗台。「你十幾個鐘頭冇換片啦!你咁樣抓咗舊屎出嚟啊!你重唔沖涼!」我一把將老人拉起,半推半抬地將她扯進洗手間。她拼命地掙扎,沾上糞便的手向我襲來,口裡吐出一個個刺耳的稱號,八婆、收買人命、搶劫⋯⋯
無名指上的婚戒沾上了大便。如果婚姻是愛情的墓穴,那麼,成為照顧者就是家庭的墳塚。他為我戴上戒指時答應我,我們將成為最幸福的家庭,日後的生活只會充斥著快樂和歡笑。當時的我已知道,這是個謊言,但我沒有將其揭穿——我知道,他的確很努力,維持家庭的美滿,而且,我相信吸引力法則,盼望快樂的人,才能抓住幸福的車票。所以,假如能回到過去,我會叫他答應我,婚後生活沒有尿布,也沒有大便。我脫下老人的褲子,尿布早已濕透,褲子的背面也印了一大灘水跡。我拿起花灑,清潔老人的私處,轉身看到女兒的房門緊閉著。
她大概還在睡。真希望二十歲的她此時能夠開門,幫個忙,但我不能強求。好幾個晚上,她鎖上了門,我知道她在悄悄哭泣,為了各種我不曉得的事情心煩。儘管她總說得豁達,心底卻藏了本《張愛玲全集》,我翻不開,也讀不懂。做人阿媽,只想讓孩子活在自己的庇蔭下,永遠不長大,保持那副天真可愛的模樣。但我是個失敗的母親,已然無法讓她免於創傷,那麼讓她不受侵擾,好好睡覺,大概已是身為母親,最少能夠做的事情。
我拿起毛巾,抹乾老人的雙腿——《聖經》中的耶穌也是如此為門徒洗腳抹腳。精神固然堅強,肉體卻是何等脆弱,我要學習祂,做個有愛心的人(肥婆!),無私地服務(救命啊!),仁愛寬恕包容,我要學習⋯⋯
「去死啦!」稍不留神,老人的腿踢中了我的臉。「你個死婆陷害我!你冇好死!」
當老人向我投來灼熱的視線,我彷彿看見內心某處被點燃,火花從炸藥的尾巴漸漸燒來,火焰終將我掩蓋。我抓起老人的頭,在她戴上了助聽器的那邊耳朵大吼:「唔準踢人唔準鬧人啊!你成身都係屎好臭啊!唔可以唔沖涼啊!幫你沖涼你又話我收買人命!唔幫你沖涼你成身唔舒服又喺度嘈嘈閉!你估我好想同你沖涼執屎啊!」
我喘了口氣,抹了抹額上的汗珠,默默為老人穿上尿布。奶奶,相愛很難,但同住更難。我知道你很難受,但真的不可以不換尿布。我不應該對你大吼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忽然看到鏡子中的倒影,驚覺自己臉上又多了幾條皺紋,披頭散髮的我,活像一頭求偶失敗的母獅。我看著老人,忽然發現,我們的臉容有幾分相似。或許再過幾年,我就是坐在馬桶上,迷迷糊糊,無法自理的人,屆時女兒要聽我的指罵,忍受我的壞脾氣,抓著我的頭,為我清潔⋯⋯
我不敢再想。我要學習耶穌,溫和寬恕忍耐⋯⋯
「鈴鈴⋯⋯」要開第二個會議了。我連忙走進女兒漆黑的房間,把她叫醒,吩咐她扶嫲嫲到客廳,餵她吃藥吃早餐。她浮腫的眼裡盡是疲倦,臉上的青春痘告訴我,她這幾天都很晚睡。對不起,媽媽不想吵醒你的,媽媽該至少給你一個能夠安心睡覺的環境,但我做不到。你要長大,照顧自己,照顧嫲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剛剛在洗手間,遲了進來。」我戴上耳機,向上司道出那句不敢向奶奶和女兒說的「對不起」。結婚周年紀念日,我要給家裡每一個人一朵黃玫瑰,但願他們能讀懂,卻不說破,黃玫瑰的花語是「為愛道歉」。
(二)
日光從簾間滲進房間,我轉過身去,把手擋在臉上,讓視野回復黑暗。我已數不清,這是第幾個無眠夜,身體彷彿受了凌遲,每一寸皮肉都被扯開,撕裂成無數個部分。我看到,自己的生命,也一片一片地被割下,剝落⋯⋯
忽然,身體受到猛烈的搖晃,那些人來了,他們要向我討債。我別過頭,低聲下氣哀求:請不要弄我,我只是想休息,不要搖了,不要弄了,不要凌遲處死我。我肚子很痛,胯下也很痛,我只是個病人,我只是想睡覺。我想睡覺,我想睡覺,我想死⋯⋯
忽然,有人把我的雙手鎖上,用力地將我拉起。我嚇得連忙睜大眼睛,只見自己的身體被拖往一個密室,媳婦抓住了我的雙腳,口裡在說著罵著些什麼。我拼命掙扎,但面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壯年女人,我沒有反抗的餘力。她扒下我的褲子,對我破口大罵,又把冰冷的水潑在我身上,彷彿在淨化一個罪孽深重的靈魂。
我大叫救命,但沒有人來救我。
昨天晚上,她拿著一把刀,躡手躡腳地進入我的房間,把銳利的刀尖對準了我的私處,興奮地割了下去。她為我裹上尿布,但我知道,我沒有失禁,甚至不曾內急,尿布裡盡是紅紅黑黑的一片,那不是我的排泄物,而是我的血!她只是以尿布作掩飾,好讓她在夜裡能盡情強暴我!
我踢開她的雙手,用盡全力反抗。我不要被困住,我要逃出這個密室,我要活下去!
忽然,她伸出手,牢牢地抓住我的頭,銳利的指甲插進我的頭顱。她在我耳邊大吼:「唔准啊!你成身都係屎好臭啊!去死啦!又喺度嘈嘈閉!殺你啊!」
空氣頓時安靜了下來。聽力不佳的我,竟清晰地聽到抽氣扇的聲音。
我閉上眼睛,想起小時候,哥哥被綁在柱上,被日本軍人拳打腳踢,活生生地打死了。我想,我和哥哥大概擁有相同的命運——幸運的我只是尚未還債。
「嫲嫲,起身出去食早餐啦。」只見孫女站在一旁,為我穿上褲子,把我扶到客廳去。我叫她不用理我,但她堅持餵我吃雞蛋,喝牛奶。孫女只有十五歲,前幾天我才罵她懶散,一天到晚只躺在床上睡覺,現在她怎麼這麼懂事,學會照顧別人了?她日後肯定想當護士。我倒安慰些,這些年來供書教學,被媳婦偷來繳學費的錢都值得了。我忽然發現孫女和小時候的自己長得很像,我彷彿在她的瞳孔裡,看到年輕時的自己,正在向我微笑。我不禁害怕,若干年後的她,會否和自己遭受同樣的命運?我握住她的手,警告她:你要遠離自己的母親,她是以尿布包紮傷口的殺人兇手。乖孫,你要小心,他日你進醫院工作,必須好好檢查病人的尿布,仔細觀察他們的傷口,越是溫柔的人你越要提防,越是親近的人你越需要疏遠,晚上記得好好鎖門不要讓人隨意進入。嫲嫲命不久矣不能再保護你,乖孫,你要小心,你得小心。
向來安靜的她點了點頭,轉身離去。我鬱悶地嘆了一口氣,再度閉上眼睛,腦裡響起一首歌:
原來今生心債
償還不是一世
千代千生難估計
(三)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一份不明文的協議——我們都以自己的方式,打破了這份協議。
許多個早上,我在一片吵鬧聲中醒來。我向來對人聲過於敏感,這大概是因為,自身的性情過於隨和,多年來,面對扭曲的教育和命令,我唯命是從。他們叫我乖乖讀書,於是我成為了無知的高材生;他們說要學習忍耐,所以我從未享有發聲投訴的權利;他們教我不可以抱有仇恨,所以我把一切罪孽都歸根於自身⋯⋯這些聲音,為我鋪排了一條軌道,讓我走上一條不知道通向哪裡,但他們總說非常好沒有問題的路。漸漸地,我被馴化成他們期待的模樣——一個失語的人。同時,我也厭倦了人聲。好多天,我躲在被窩裡,嘗試隔絕外面的聲音,身體有種無法解釋,也無法排解的疲倦。身為女兒,我知道自己該頂著睡魔,起床幫忙換尿布,只是,每當外面傳來吵架聲,我的身體就會忽然失去能量,剩下一副無神的軀殼,在床上溶化。
我想,父母大概對我非常失望,覺得對我多年的栽培都付諸流水。我不怪他們,甚至,我也為自己感到悲哀。許多天,我對上父母疲累的眼睛,只感到羞愧。他們不曾怪責我,但我知道,我應該要幫忙的,我應該要為嫲嫲換尿布,幫她洗澡的。只是,精神縱然堅強,肉體卻非常軟弱。我只好關上房門,隔絕他們失望的神情,然後,一直默念「對不起」,超渡自己。
所以我拼命懲罰自己。我減少飯量,杜絕零食,甚至將午餐的份量扣減至一個蘋果——懲罰自己是唯一讓我感到興奮和起勁的事。我知道,我不值得吃飽,甚至不值得擁有脂肪和皮肉。如果生存不是必要的,我大概會絕食,讓身體漸凍,死去。只是,生命的強韌往往帶來不可估量的痛苦,所以我討厭自己的身體,討厭自己與家人吃飯的時候,還是不自覺地多吃了飯菜,討厭自己吃不飽的時候,竟會頭昏腦脹。
我討厭自己,竟然還有求生的意志。
嫲嫲常說她要跳海,父母總是對她百般阻撓,但我其實不反對已失去人性尊嚴的她,以自己願意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甚至,腦海裡曾多次上演她的葬禮,我幻想自己穿著喪服,走到棺木前,深深一鞠,然後瀟灑離去,與她道別,同時與自我的一部分割捨——我知道自己的不孝已無藥可救,所以我甘願被嫲嫲傷害,不介意被她刮傷、咬傷,甚至享受受傷——一次換尿布的時候,她咬破了我的皮膚,鮮血直流;後來,我包紮傷口,在繃帶與皮膚糾纏的痛感中,感到了一絲快樂。
這是一種罪與罰,而我甘於受罰。
如果可以,我想切斷我們的血緣。那麼,你們無須為我而操勞,我也無須為你們而愧疚。
母親進入房間,把我叫醒——她從不知道,我早已醒了。他們的爭吵,我都聽得一清二楚。我動身把嫲嫲扶到客廳去,她說,你很會照顧別人,長大後是不是打算當護士?我不敢回應,甚至不敢對上她的眼睛——嫲嫲,我是個逃避現實的懦夫,只懂以餵藥餵食物贖罪。她訴說母親要殺她,邊說邊流淚,我牽起她的手,她定睛看著我說,你要遠離你的母親,你待在她身邊,只會遇害,嫲嫲命不久矣不能保護你,你要小心。
我看著她瘀黑的手背,只覺得難受。嫲嫲,其實我在腦海裡,也把你殺死了很多遍。
我一邊把潤膚露抹在嫲嫲的小腿上,一邊做出「對不起」的口型。身邊的朋友說,「對不起」是我的口頭禪,要改掉,但我每一刻都在懺悔。我向父母懺悔,向嫲嫲懺悔,也向自己懺悔。
嫲嫲睡著了,母親也埋首工作,家裡回復了死寂。我無力地躺在床上,做了個夢:我穿過輪迴的隧道,變成一隻蟑螂,被父親、母親和嫲嫲輪流踩死。
我想,這個夢境會一直重複,直至我還清我的罪債。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十:周郁芬與洪安安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1.
洪啟瑞拿到「三官出巡圖」的當天晚上,就給周郁芬掛了電話,說喜愛文學的兒子想向周郁芬當面討教。周郁芬禮貌婉拒,洪啟瑞很客氣,一味的要求著,周郁芬說了一堆無法前來的理由,他都沒聽進去,重覆的說洪安安想跟她見面,潛台詞就是,我叫你來。周郁芬知道無法推辭,最後答應了翌日下午到洪府去,那是星期天,周郁芬故意的,要洪啟瑞在場,她不能推卻,他也休想出去玩。
周郁芬在午飯之後到達洪宅,洪安安拿出他寫的詩,周郁芬有些詫異,沒想過洪啟瑞的兒子真的是愛文學的少年。二人熱絡交談,洪啟瑞坐在旁邊,幾乎要打呵欠,未幾自行帶著上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走進音響室,沒再理周郁芬和洪安安。
音響室的門才剛關上,洪安安就對周郁芬說,我看了一本小說,周麗寫的《無盡溫柔》。周郁芬頃刻凝住。洪安安打量她,說,所以,你抄襲?
周郁芬問,你想怎樣?洪安安答得乾脆,帶我走。
洪安安說話時視線沒離開過音響室的門,他轉身背對周郁芬,將上衣拉起。周郁芬一下子沒看明白,心想洪安安的背真是髒,不過很快就懂了,只覺得無法置信,但事實那確是笞痕。洪安安小聲說,我爸禁錮我。周郁芬心抽緊一下,不好意思的不應該是你,是你爸。
在音響室睡著的洪啟瑞被來電吵醒,有點攪不清楚狀況,只知道來電的是周郁芬,鎮定下來,若無其事地連連說著好,又說,麻煩你了周老師……。洪啟瑞掛掉電話,睡意未退,隨手關機,在沙發躺倒,轉眼打呼。
洪啟瑞從音響室走出來的時候,一室漆黑,他摸索著打開燈掣,發現原來已是晚上八時,這才想起自己把手機關掉了。重新打開手機之後,跳出一大堆來電未接,應該就是打來提醒他今天晚上的酒局。
洪啟瑞走進浴室裡,開了蓮篷頭,在熱水下呆站了好幾分鐘,有點怪自己貪睡,睡過了頭,如今頭暈腦脹,就跟宿醉未醒的狀態沒兩樣。洪啟瑞悶悶不樂著,也不知道在生誰的氣,心想待會洪安安最好別出現在我跟前……
洪啟瑞頃刻清醒過來,擦乾身子搜遍全屋,沒尋著洪安安的影子。
洪啟瑞翻看通話記錄,接通了六個小時前的一通陌生來電。
周老師?嗯,我是,洪委員長您好。
你把洪安安帶走了?咦,我不是跟你說帶他去文學營跟前輩交流一下嗎?你答應了,還說很好。
洪啟瑞扯了自己的頭髮,惱怒,強忍著,禮貌續說,我只是沒想過你們這麼快就離開,剛才沒聽清楚,文學營是在哪裡舉行?哦,在花蓮縣的秀林鄉,布洛灣吊橋附近,我們已經在進山的路上,住宿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擔心。洪啟瑞壓抑怒氣,說,請你明天把他帶回家。電話裡的周郁芬語氣裡竟透著不耐煩,不可以啊,好幾位前輩明天才上山,他們知道詩作出自你兒子的手筆,都想見一下洪安安,我們明天是不可能回到台北的。
洪啟瑞想,他們要見洪安安,不是因為他寫的破詩,是因為他們知道他是我的兒子。周郁芬那邊「喂」了一下,洪啟瑞回過神來,誠懇地向周郁芬請求著,請周老師明天務必將他送回台北,拜託你,最後,請你讓我跟安安說兩句。
黃仁逵 繪
2.
周郁芬帶洪安安下樓的時候,洪安安一眼認出了停在對街小巷前的小汽車,就是當天晚上將他自山上接回家的。是小顧。洪安安走到車旁,發現小顧睡著了,睡得很熟,他去拉後方的車門,沒能打開。
洪安安不慌不忙,從背包中取出一個捲起來的小包,很精緻,皮質,以皮繩繞好,洪安安解開了,攤在車頭蓋上,原來是類似人家裝雕刻刀的工具包,不過包裡裝的不是雕刻刀,而是好幾支鋼製的小工具。只見洪安安取出其中一支,在後方車門的門鎖位置撩撥了幾下,車門竟被洪安安打開。周郁芬懂了,那不是一般的工具,那是開鎖用的撥片。周郁芬奇怪洪安安從何處弄來這樣的工具。洪安安大模斯樣坐上後座,招手叫周郁芬也上車。周郁芬微微覺著不妥,不過這個下午荒謬的事情真不少,多這一椿也不見得壞到那裡去,而且周郁芬心裡清楚,她喜歡;她喜歡一切意想不到的遭遇。她喜歡洪安安這小孩,她希望自己的兒子就像洪安安;聰明、機靈、放恣,而且懂得招架現實,逃出生天。
小顧是在洪安安將車門關上,聞聲才醒過來,當他轉身發現後座的安安,驚喜交集。
洪安安說,哥你最近睡得不好吧?小顧點頭,我沒鎖車門嗎?洪安安讓他看工具皮包。小顧問,誰給你的?不會又是大順吧?洪安安眼神溫柔,說,這是他送我的訂情信物。
周郁芬大感興趣,只差沒掏出小札做筆記,抬眼見小顧看著她,二人彼此打量。洪安安向小顧解釋,是她把我救出來的。
你爸真的一直關著你?洪安安點頭,說,我要見大順。
小顧把身子轉回去,洪安安伸手抱緊了小顧,哥你幫我,嗚,幫人家嘛,嗚……。小顧有些反應不過來,想掙扎,卻逃不開,只能一直說,別別別,你別要這樣嘛,你停手我叫你停手……。
洪安安忽然停下來,跟小顧說,手機給我。
小顧狐疑,從倒後鏡中與洪安安對視著,這小孩的眼神依然清明。小顧真的向洪安安遞出了手機。洪安安問,哥你的手機是網絡吃到飽?小顧點頭。洪安安低頭不知道在弄什麼,小叮噹一直在響,小顧想搶回來,洪安安不讓,閃躲著,手上動作沒停過。末了將手機歸還給小顧,小顧急忙察看,只見手機多了很多頁面,並不是他原本手機該有的。
洪安安解釋,現在你的手機跟我爸的手機同步了,你再也不用在這裡蹲點。
3.
小顧將安安和周郁芬載去新店,路上他聯繫了一位學弟,現屬新店戒治所的戒護科。這學弟學歷只有高中,作風沉穩踏實,對警察工作是有抱負的,但沒想過正式當上巡警後卻適應不良,沒多久就聽說轉投到法務部矯正署。他轉投矯正署之前,曾經找小顧去喝酒,問了小顧對此事的看法,小顧就說,好啊。二人邊碰杯邊吃著下酒菜,話不多,卻生出了親近與了解。這學弟到了矯正署,大概每個月都會找小顧喝一次酒,聊天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仍是蹲點?嗯。仍在新店?嗯。誰誰誰是你抓的?嗯。誰誰誰就在你所裡?嗯。要是不够互相了解,還真的聊不下去。
也是這學弟告訴小顧,白大順關在新店。小顧在電話裡跟學弟說,我手邊有個證人,要跟白大順對一下供詞,我已在路上,你安排一下。
小顧駛過碧潭大橋時,已見暮色,再往前走,路的兩旁什麼也沒有,淒涼蒼茫,最後停在戒治所旁,他和安安下車,叫周郁芬在車裡等候。
周郁芬幾乎睡著的時候,電話響起,來電的是陌生電話號碼,周郁芬猶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接聽了。電話那頭是個男的,請問是周郁芬嗎?一聽就知道不是台灣人。周郁芬有些戒心,你哪裡找?對方說,我係夏木。說的是廣東話。
一個多小時之後,小顧領著洪安安出來。安安邊走邊以手背擦臉上的淚,嗚咽著跟倚在車邊的周郁芬訴說,大順不願見我。周郁芬沒理他,洪安安這才發現周郁芬在談電話,電話那頭是洪啟瑞。洪安安止住眼淚,耐著性子聽周郁芬與洪啟瑞的對話,最後周郁芬將電話遞給安安,你爸要跟你談。洪安安接過電話,沒等洪啟瑞開腔就說,我明天不會回來,我回來之後會上外公家給你帶東西,ok?
洪安安掛斷電話後,小顧、周郁芬都沒說話,三人各自在想事情。周郁芬開始伸手打蚊子,小顧說,先上車。小顧開車,駛過碧潭大橋,安安問,我們要去哪?周郁芬說,方便的話,請送我去台北車站。安安再問,你要去哪?周郁芬答,花蓮。安安說,我以為你騙我爸爸而已,所以我們要上山?周郁芬說,不對,要去海邊。
幹嘛去海邊?去見夏木。夏木是誰?我兒子。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未聽過的諾獎選手?他們早就有得讀
✦César Aira
✦Mia Couto
✦Karl Ove Knausgård
✦Thomas Pynchon
✦Julian Barnes
一年一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又來了!一眾文學愛好者固然關心大獎花落誰家,也應該好奇博彩網上的競猜名單,包括了多少自己讀過/想讀或可能連名字也沒聽過的作家名字。文學就是保持開放的心懷去閱讀,打開固定的界限,既然這樣,不如在競猜之餘,也留意一下那些之前不認識的作家?其實有不少已被譯介到中文世界,在書店或圖書館也找得到!
①
César Aira(西塞‧埃拉傑),1949年生,阿根廷作家,被譽為「當代波赫士」,中譯本有《鬼魂們》(木馬文化,2017)。埃拉傑的作品以小說為主,自1975年以來,現已出版超過九十部短篇及中篇小說集,直到今年,仍有新作等著出版。他是2021年Prix Formentor(福門托獎)的得主,去年獲得諾獎的安妮艾諾也在2019年獲得這獎項。台大外文系教授張淑英指出,埃拉略固然深受波赫士影響,但與波赫士繁複的奇幻不同,更傾向荒誕揶揄和質疑。身為馬奎斯和波赫士龐大陰影下「影響的焦慮」的一代,他在1993年的《我怎麼成為修女》讓他躋身歐美文壇,其影響力在當代阿根廷作家中罕見。
②
Mia Couto(米亞‧科托)是葡語文學界最具影響力的非洲葡語作家,1955年生於莫桑比克,十四歲開始在當地的報紙上發表詩作,1983年出版第一本詩集《露水之根》。此後科托創作不輟,包括三本詩集、六本短篇故事集、四本散文集和十七部長篇小說。2014年獲得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他也是一名新聞記者和生物學家。《夢遊的大地》已有中譯本(南方家園,2018),寫於1992年,入選「20世紀最偉大的12部非洲小說」,以精妙的敘事結構和對語言的改造,探尋了殖民大陸身份認同的出路,在文字中重建了莫三比克整個國度,也為作家的文學理念做出了精妙的註解。他的近作有Sands of the Emperor三部曲,第三部The Drinker of Horizons在今年推出了英譯本。
③
Karl Ove Knausgård(卡爾・奧韋・克瑙斯高)被譽為「挪威的普魯斯特」。1968年生於奧斯陸。1998年,首部小說《出離世界》就獲得挪威文學評論獎。2004年,以第二部小說《萬物皆有時》獲得北歐文學獎及國際都柏林文學獎提名。2009年至2011年間,克瑙斯高出版了六部自傳體小說《我的奮鬥》(Min Kamp),主題分別為死亡、愛情、童年、工作、夢想與思考,此系列完成後,隨即獲得挪威文學界最高榮譽──布拉哥文學獎。2015年9月,更獲得了德國《世界報》文學獎。如今《我的奮鬥》系列已被翻譯成數十種語言。近年著有《四季四重奏》四部曲。《我的奮鬥》第一二部(父親的葬禮、戀愛中的男人)已有中譯本,全六冊的半自傳體小說,主題分別為死亡、愛情、童年、工作、夢想與思考,每一冊都直視日常生活,不避諱揭露,並帶著深刻洞察。言叔夏認為這小說以洋蔥式寫法揭示了「生命本身的肌理其實如同洋蔥,所有看似內核的意義都僅是外皮,層層覆蓋疊加。」作者「在無法確知前方是否存在著意義的每個此刻,以僅有的視野裡最細筆精工的筆觸,克瑙斯高寫出了一釐米的當下,所換取來的最近最近的未來。」
④
Julian Barnes(朱利安‧拔恩斯)是英國作家,1946年生,畢業自牛津大學現代語文學系後,曾參與《牛津大辭典》編纂工作,擔任《新政治家》、《新評論》編輯,撰寫評論。1980年首度發表小說《Metroland》即獲毛姆文學獎肯定,1984年《福婁拜的鸚鵡》(麥田,2004)以福婁拜為藍本,用三段結構寫文豪的一生,進入布克獎決選、獲費伯紀念文學獎,從此躋身當代重量名家之列,2011年,憑《回憶的餘燼》獲曼布克獎。最近的中譯本有《生命的測量》(麥田,2018),在愛妻離世數年之後,拔恩斯以「傷慟」作為衡量人生的尺標,開展一幅以高度為座標的生命圖像,將自身當成解剖標本,時而俯瞰、時而回望,細細剖切傷慟直至最底層。
⑤
Thomas Pynchon(湯瑪斯.品瓊)美國後現代主義的代表作家,生於1937年,他的作品往往以神祕的荒誕文學與科學的交叉結合為特色,對二十世紀下半葉的後現代文學影響深遠。他曾獲得美國全國圖書獎,但拒絕領獎,亦從不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代表作包括《V》、《拍賣第49號》和《萬有引力之虹》等,後者被評論界稱為只能憑借神力才能完成的「大百科全書」。中譯本包括《固有瑕疵》(木馬文化,2015),相比他其他作品,故事更好讀,情感也更外露,在一個類似錢德勒偵探小說的外殼下,更像是作者暮年的一次私人化寫作,表達了對1960年代洛杉磯以至曼哈頓海灘的鄉愁。最近出版的小說是《致命尖端》,簡體中譯本在2020年出版,與《萬有引力之虹》一樣突顯了技術主題,將互聯網、虛擬實境置於九一一、後現代消費社會等背景下,並融合了黑色偵探和賽博朋克元素。
不在諾獎博彩名單?他們也值得一讀
✦多多
✦Gary Snyder
✦Mariana Enríquez
✦A.B.Yehoshua
✦Cees Nooteboom
①
多多本名栗世征,在2010年獲得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是第一位獲得此殊榮的華人,在該獎39年的歷史上,已有27位得主、候選人和評委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包括馬爾克斯、米沃什、帕斯、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等。多多1951年生於北京,十八歲到白洋淀插隊,二十一歲開始寫詩,三十一歲才開始發表作品。1989年6月4日早晨,多多拿著為去英國參加一個詩歌朗誦會而已經辦理好了的簽證,匆促離開北京,從此輾轉於英國、加拿大、德國、荷蘭等地。他不僅繼續創作,更直接把流亡經驗寫入詩中,寫下〈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在英格蘭〉、〈居民〉、〈我始終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裡〉等傑作。多多著有詩集《行禮:詩38首》、《里程:多多詩選1973-1988》並有多種外語譯本。1986年獲北京大學文化節詩歌獎,1988年獲首屆今天詩歌獎,2000年獲首屆安高詩歌獎。黃燦然曾以一篇長文分析〈阿姆斯特丹的河流〉一詩(見《字花》67期),指出多多在這首詩達到的,既是技巧的精妙,又是真正意義上的「出神入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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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ry Snyder(蓋瑞.斯奈德)1930年出生,美國「垮世代」代表詩人之一,也是散文家、翻譯家、佛教徒、生態哲學家、環保主義者。斯奈德與《在路上》作者凱魯亞克、詩人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同為「垮世代」成員。如今,斯奈德是「垮世代」少數依然健在的詩人,也是持續參與生態關懷運動的領袖人物。1952年,他進入柏克萊研讀東方語文。此時他已沉浸於禪宗思想,也開始創作關於荒野的詩作,並將寒山的詩譯成英文,寒山成為當時「垮世代」與六〇年代嬉皮文化的偶像,斯奈德也因而有「美國的寒山」之稱。斯奈德的作品融合佛禪、印第安神話與信仰、日本神道信仰、中國古典詩歌、日本俳句、西方詩歌傳統,主要作品包括詩集《礫石與寒山詩集》(Riprap and Cold Mountain Poems)、《山河無盡》(Mountains and Rivers Without End)、《僻壤》(The Back Country)、《龜島》(Turtle Island)、等,以及散文集《禪定荒野》(The Practice of the Wild
)、《天地一隅》(A Place in Space)等,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普立茲詩歌獎、博林根詩歌獎、古根漢基金獎等獎項,也曾擔任加州大學教授。廖偉棠認為斯奈德「也許是當代美國詩人之中最接近先知的一位,因為他混合了詩人、修道者、勞動者、神祕主義者、激進環保者等富有魅力的身分,更關鍵的是他始終關心他者的命運勝於自身、關心眾生的命運勝於人類──先知正是如此面對整個時代的謬誤,從容開口,以詩歌指示道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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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iana Enríquez(瑪里亞娜.安立奎茲)一九七三年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知名阿根廷作家、記者、《12頁日報》(Página/12)藝文版副主編。成長於軍政府極權統治年代,安立奎茲以驚悚小說為語言,結合鄉野奇譚、民俗信仰、暴力事件,聚焦漂浪的青少年、無家者、受虐兒童、弱勢女性,回望殘暴的歷史,藉由一個又一個「失蹤者」的故事,寫出籠罩當代阿根廷社會的恐怖與人心的恐懼。英文版皆由藍燈書屋出版,好評不斷,被譽為「二十一世紀的雪莉.傑克森(美國知名恐怖小說家)」。其中短篇小說集《臥床抽菸的危險》、《跳火堆》已出版中譯本,《跳火堆》獲2016年巴塞隆納城市文學獎「西班牙文學獎」,《臥床抽菸的危險》進入2021年國際布克獎決選,長篇小說《我們的夜》獲2019年獲西語重要文學獎「埃拉爾德小說獎」,於今年出版英譯本Our Share of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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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Yehoshua(亞伯拉罕·耶霍舒亞),1936年生,以色列當代重要作家,與艾默斯•奥兹、大衛•格羅斯曼並稱「以色列文學鐵三角」。他的小說善於捕捉和把握當代以色列人心理,尤其着力挖掘情感,深入揭示人類行為的無意識層面,《紐約時報》稱之為「以色列的福克納」。 1954年到1957年,他以跳傘兵的身份在部隊服役,之後在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攻讀文學與哲學,畢業後在中學任教。在結束兵役後,耶霍舒亞便開始寫短篇小說。他的第一本故事集《老人之死》出版於1962年,由此成為「新浪潮」文學運動著名人物。他自稱深受卡夫卡、福克納的影響,至今已創作了十一部長篇小說,曾入圍首屆布克國際文學獎,榮獲以色列國家文學獎、美國猶太圖書獎、法國美第奇外國文學大獎。他的《情人》、《三天和一個孩子》、《耶路撒冷,一個女人》、《詩人繼續沉默》已出版了簡體中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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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es Nooteboom(賽斯‧諾特博姆)1933年出生於海牙,為荷蘭籍知名詩人、小說家、旅行文學作家與譯者,一生熱愛旅行,足迹遍及大半個世界,被譽為「最具有世界公民意識和風度的作家」他被視作卡爾維諾與納博科夫的同類,代表作包括《儀式》、《萬靈節》、《西班牙星光之路》、《流浪者旅店》等。他於1956年出版第一本詩集至今仍寫作不輟。曾榮獲1982年為紀念荷蘭詩人康士坦丁所設立的終身成就獎「康士坦丁‧亨浩思文學獎」,並於1993年以《接下來的故事》榮獲歐洲文學獎。《邁向柏林之路》描繪出二戰後德國變換的風景,從柏林圍牆倒塌一直到今日,橫跨數十載的寫作及修訂,以目擊者的觀點,別具洞察力地描述1989年的關鍵事件,及日後艱鉅的兩德統一之路,作者也以本書獲頒「德國聯邦十字勳章」。最近的作品是2009年的《狐狸在夜晚來臨》已出版中譯,是一本神秘憂鬱的記憶之書,以通靈者的感應追憶愛與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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