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周郁芬與李立中
1.
李宅玄關牆上掛著故宮名畫大月曆,周郁芬確定自己已一早在今天的日子旁邊寫上「領獎」二字。月曆上佈滿夫妻二人的筆跡,空白處不夠寫,李立中直接將「晚導修課」二字寫在郎世寧畫的瑞麅身上,再畫了箭頭指向日期。李立中不懂也不愛書畫,這月曆是從辦公室帶回來的,周郁芬曾將它放在回收垃圾的袋子中,李立中卻又把它檢回來,掛在玄關,說不要浪費,這月曆看著大氣。周郁芬沒跟他爭辯,就由得月曆掛在牆上。周郁芬想,反正也沒人會看見。
周郁芬還是忍不住跟正在穿鞋的李立中說,我今天去領獎。李立中在綁鞋帶,頭也沒抬,說,我知道,應該接著有晚宴吧,我就不等你吃晚飯了。鞋子穿妥,取過公事包,站起,開門,回頭跟周郁芬說,我出門了。一家之主的樣子。
周郁芬站在玄關發呆,沒想到自己還是期望李立中會跟他說一聲恭喜,雖然他什麼也不懂。
門鈴此時響起,周郁芬嚇一大跳,原來是出版社送書來了,這是加訂的二十本。周郁芬知道,過了今天,學院裡就會有人跟李立中提起,然後李立中就會要她簽書送人。他從來不看她的小說,甚至有些瞧不起她的寫作,不過,化學教授與小說家,李立中喜歡這樣的形象,讓他跟系上的人有些不一樣,甚至有些說不出來的,高了那麼一點點。
周郁芬知道,老婆得獎這件事情,會讓李立中在辦公室裡出一陣子風頭,她甚至可以想像到他沾沾自喜的樣子,好像全靠他在支持著她的寫作似的。不討厭,真的,旁人都快要為她不值了,可是這一點也不重要,周郁芬心中有數,一直都是她在佔李立中的便宜;她必須藏住對李立中的鄙夷,這是起碼的道義。她自嘲,我是老派人。
上午十一點,周郁芬到了修甲店,她挑了黑色,搭身上的山本耀司。從前只喜歡三宅一生,如今只覺老氣,大概是看太多這城市的貴婦穿三宅一生。周郁芬面露微笑,心裡默念著,謝謝李立中。頒獎禮舉行的地點在信義區,時間是下午五點正,介乎正式與非正式之間,工作人員要她四點十五分到達會場,先處理領取獎金的文件認證流程。兩點一刻,周郁芬坐在頒獎禮會場旁邊那幢大樓內的書店咖啡室中,最裡面的角落,吃著簡餐。食物不重要,咖啡只要是美式就好,重要的是,每次在走進喧鬧人群之前,周郁芬都需要一段緩衝的獨處時間。
天氣很好,明亮潔淨的玻璃窗上倒照著黑衣周郁芬。周郁芬看著,呷了一口不算難喝的咖啡,小聲說,如今的我很好。
周郁芬的手提包裡帶著兩本書,一本是看了又看的私探馬修史卡德,另一本就是《小暴力》。周郁芬很想跟馬修廝磨,但想到頒獎禮後的記者會,很難避免會提問書中情節,還是惡補一下吧,畢竟已經是二十多年前寫下的,印象真的有點模糊。
二十多年前。真是,天啊。
黃仁逵 繪
2.
李立中走進辦公室,把門關上,想了一下,又把門打開。未幾,果然有人經過,是金理高,行色匆匆,眼看走過去了,又走回來,在李立中的辦公室門邊伸頭入內探看,朝李立中招呼著說,恭喜恭喜,尊夫人又獲獎了,好厲害,這一次的獎金不少耶……。
李立中一派不以為然,又有人走進化學系系辦,是助教小正。金理高回頭瞪他,說,我不是跟你說早上要九點前進辦公室嗎?小正湊前來,沒理金理高,逕自對李立中說,校車上大家都在談教授太太獲獎的事情,都說你在背後支持功不可抹。李立中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周郁芬得獎這件事情,莫名為系辦帶來一股節日氣氛,大家非要慶祝一下不可,工讀生擔憂一直在那邊要教授請喝飲品,會惹他厭煩,小正悄悄說,他心裡高興著呢。偏偏李立中就是不願意下午開會時請大家喝手搖。李立中說,我叫老婆簽書送你們不就夠了嗎?金理高忍不住在李立中背後小聲說了一句,也太小氣了吧?小正想要跟金理高交換眼色,卻被金理高抓進他辦公室去,金理高完全沒介意別人聽見他在教訓小正,抑揚頓挫地說著,小正你自己注意一下,教授之間的感情,是日積月累建立起來的,絕非你用一年半載時間就能理解,你管好自己,準時到辦公室是基本,接下來跟你談續聘,還要考慮你的各方表現啊。
小正從金理高辦公室走出來,小聲嘀咕著,還真的以為自己已經當上系主任……。抬眼看見正要去上課的李立中停在走道上,別有興味地打量著他。
下課後,李立中沒有吃助教備的便當,繞了遠路去荷花池旁的中式餐廳吃午飯,果然遇見了文學院的院長。院長興高采烈的跟李立中打著招呼,說要李立中幫忙約周郁芬到院裡辦講座。李立中面有難色,猶疑著說,你也知道她最近實在是忙。院長說,所以要你幫忙嘛。李立中就像下了很大的決心,用力拍了院長的肩膊一下,說,院長我答應你,無論如何一定會幫你這個忙,今天晚上回家就跟老婆喬好時間。
這天晚上,李立中在辦公室待到很晚,但沒人知道。他待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關上燈,鎖上門,每個人都以為李立中已經離開了,直至系辦內空無一人,李立中才亮著手電筒,悄悄從自己的辦公室走出來。
李立中來到小正工作的角落,將一個小小的監聽器,安裝在小正的桌下。然後李立中又從置放文具的櫃子裡,找到一大串鎖匙,其中有金理高辦公室的後備鎖匙。李立中打開了金理高的辦公室,將相同的小儀器裝在金理高的辦公桌下。
3.
李立中把車停在路邊,狼吞虎嚥從超商買來的飯糰,這才發現原來忘了買水。李立中把車開進停車場泊好登樓,開門進屋才發現周郁芬仍未回來。他急忙倒水喝,剛才是吃得太急,有點噎住了。
周郁芬回到家裡來的時候,李立中仍在打噎。周郁芬看著手持水杯神情呆滯的李立中,忽然在他喝水的時候,捏住他的鼻子,李立中慌了,周郁芬一直沒放手,李立中嗆住,不斷的咳嗽。
李立中摔破了水杯,不過沒再打噎。
李立中看周郁芬兩頰似抹了胭脂,有點不悅,說,你喝醉了不成?周郁芬支著頭在餐桌旁坐下,閉著眼說,那洪啟瑞一直灌我喝酒。
誰?
洪啟瑞,頒獎給我的委員長。
李立中打量周郁芬,他看中你不成?
周郁芬慘笑搖頭,說,有些人就是喜歡勉強別人做不想做的事情,不然怎麼能顯出他有面子?
此話提醒了李立中,他忘了自己的噎,也沒將周郁芬的醉意放在心上,就吩咐道,你下月挑一天到文學院去,院長找你辦講座,我明天叫他們發你電郵確認時間,我跟你說啊,這事情很重要,我要當系主任,如果有院長的支持,那是勝券在握,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當系主任嗎?你是系主任的太太,以後就不會有人敢勉強你做不想做的事,你懂我的意思嗎?
周郁芬想吐,也不知道是胃裡的紅酒還是李立中說的話。
周郁芬站起來,將李立中的面頰捧在手裡,說,李立中,你真是一個好人。李立中樂於被讚賞,只是受不了周郁芬咀裡的酒氣,他將周郁芬推開,又想起那個灌酒的人,不悅問道,那委員長叫什麼名字?
周郁芬說,洪啟瑞。
李立中邊說邊走向寢室,你洗了澡才好上床睡。
周郁芬蹲下,收拾著地上玻璃水杯的碎片,小心翼翼不被割著,酒意也醒了。周郁芬喃喃自語,你就算當了系主任,恐怕仍得給洪啟瑞面子呢。
李立中躺在床上,忽然記起洪啟瑞這名字。他去買今天晚上裝置在辦公室的小儀器時,老闆找來工讀生教他安裝,工讀生叫安安,老闆有點得意的跟李立中說,安安的爸爸大有來頭,叫洪啟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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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黑貓穿過籬笆的狹縫,走進屋苑的大花圃。
牠叫疤面,是一隻雌貓,只得一顆左眼,右邊臉有一道深長的疤痕,那是流浪犬留給牠的永不磨滅的印記。
貓兒天生色弱,牠們眼下的世界一片灰暗,不像人類那樣輕易地分辨毛色,並以顔色或奇怪的音節為事物命名。牠們習慣用身上的斑紋、特徵來稱呼彼此。
疤面蹲在柔軟的泥土上,伸出滿佈倒勾的舌頭,專心地梳理身上的毛。
貓的一生有很多時間在理毛,消除體味。因為牠們既是獵者,也是獵物。要是身上沒有氣味,便可偷偷地藏在獵物的背後,隨意施襲,飽腹一餐;要是身上留有氣味,不僅容易被獵物察覺,也使牠們被其他掠食者追捕,淪為別人的美食。雖然人類的水泥領地遠比叢林安全,起碼沒有蛇、豹貓之類的生物,但犬隻還是比較多,一點也不能鬆懈。這些都是疤面媽媽教曉她的事,也是祖先們流傳下來的智慧。
如果說直立的人類是視覺的動物,那麼四足獸就是嗅覺與聽覺的動物。
那雙尖削的耳朵抽搐了一下,筆直的瞳仁發脹成圓潤的杏桃。疤面警覺起來,仰起頭顱,豎直雙耳,尋找聲音的來源。牠聽到一陣陣微弱的叫聲,聲源不遠,來自附近的天橋下方,那是好友三腳的地盤。
三腳也是一隻雌貓,可能比疤面年長一點。牠的左後腿受過重傷,多年前被人類的孩童用氣槍射中,一直好不起來,走路一拐一拐的,所以這一帶的貓兒都叫牠「三腳」。
三腳好一陣子沒有公開露面了,疤面只知道她第四度懷孕,似乎是忙著照顧幼崽,分身不暇。
疤面一走一跳,很快就來到天橋下的草叢,這裡充斥著各種人為垃圾,到處都是煙蒂、膠袋和廢紙。是的,這裡不是最理想的育兒環境,但對流浪貓來說,沒有地方比此處更適合育兒了。
牠走到草叢的角落,發現三個小毛球。三隻幼崽的斑紋跟牠們的母親有幾分相似,額頭都有三條直紋,雙眼未完全張開,看來只有一至兩週歲大。牠們抖過不停,顯然是受驚了,還向著疤面張大口,頻頻哈氣;即使那三張小嘴本來就很小,連乳牙也未長成,仍然試著展露最猙獰的表情,嚇退敵人。
疤面的鼻子一皺,空氣彌漫著垃圾的味道,幼崽獨有的甜膩味道,尿騷的味道,饑餓的味道,還有焦慮的味道,唯獨沒有三腳的氣味。
三腳每一次當媽都很盡責,哪怕出外覓食,也不會離開巢穴太久,悉心照顧孩子們直至滿十二週歲為止。眼下三隻幼崽非但不長肉,肚子還鼓脹起來,小小的眼睛佈滿黏液,身上的毛更沾著污垢,可見三腳已經離開了一段時間,至少超過兩日,這完全不像牠的行事作風。
面對陌生的大貓,其中一隻幼崽的小手伸爪。當然,那不過是尚未成熟的軟骨,一點威脅性也沒有,根本稱不上是「爪」。然而,疤面很佩服這隻小貓的勇氣,說不定將來會成為一隻出色的成貓,但前提是能夠活下去。
幼齡小貓毫無求生能力,牠們只是一團長著毛的肉塊,既不能抓捕獵物,也無法自保,連排泄也需要母親的協助⋯⋯沒有母親守在身旁,幼崽存活下去的機會不高。
嗡嗡嗡,耳邊飛過惱人的聲響,蚊蟲在三隻幼崽的頭上鑽來鑽去,小貓已經營養不良,那堆蟲子卻死命叮咬瘦弱的身軀,吸取皮下所剩無幾的養分。長久下去,幼崽們不是餓死,就是病死。
三腳可能出了什麼意外,無法回來了——疤面當下立定決心,要把三隻幼崽帶走。但帶到哪裡去呢?疤面想一想,就帶到短尾的窩吧,牠的窩距離這兒不遠,在屋苑的入口處。短尾也剛誕下兩隻小寶寶,乳腺有充分的奶水,而一隻貓長有六至八個奶頭,足以應付多幾張嘴。
短尾肯定會收留好友的遺孤。疤面得到這番結論後,輕輕咬住那隻伸爪的幼崽的後頸,使牠冷靜下來。
貓兒不像人類,沒有靈敏的手指,只能用口「抓東西」。疤面就這樣叼起小貓,昂首挺胸,準備起行。此刻的小貓一動不動,搖搖欲墜,掛在大貓的嘴邊。可惜一隻貓只長有一張嘴,疤面必須來回三次,才能把所有幼崽帶走。
你們乖乖待在原地,我很快回來——疤面望著餘下的兩隻幼崽,但牠們依然兇巴巴的,繼續向這隻陌生的大貓哈氣。疤面沒有在意,咬著小貓跳出骯髒的草叢。牠敏捷地走上行人天橋,不消兩秒,便來到中間的長走廊。
突然,前方傳來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疤面立即止步。牠看見兩個人類孩童的背影,他們手上各有一把氣槍,瞄著走廊盡頭的鋁罐。嘭嘭,嘭嘭,鋁罐應聲倒地,人類小孩開心得跳起。疤面可不想成為下一個射擊對象,只好走回頭路。
牠跳上了滿是鏽蝕的鐵柵。對於貓兒來說,鐵柵的上方正是一條狹窄的天橋,它只有一隻貓掌的寬度,橫跨整個垃圾房,可以通往屋苑的入口。但這一帶的流浪貓都避免走這條路,因為下方就是癩皮狗的地盤,牠們一嘴利牙,肚子總是填不飽,永遠處於饑餓狀態。
走這條路可謂一步一驚心,假若一不小心,失足掉了下去,結局只得一個,被餓狗們撕破肚皮,成為牠們的點心。
即使如此危險,疤面仍然選擇走這條路,因為人往往比狗更兇險。
疤面鼻子一皺,牠認得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三腳的氣味,聞上來淡淡的,貓兒的體味本來已經不濃烈,現在更為微弱。空氣還混雜了腐肉的味道,蛆蟲的味道,糞便的味道,狗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還有一點點血腥特有的鹹味。
追尋氣味的來源,見到鐵柵的下方有一團陰影,那是一具屍駭,有著成貓的體積,軟軟地躺在垃圾堆的旁邊。
那是一灘染黑的腐肉,連血也變黑了,應該已經死去了一段時間。畸形的左後腿依稀可見,但屍體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輪廓,貓不成貓。
三腳應該是為了避開人類孩童,也選擇了走上這條路,但不知何故掉了下去,結果變成這個模樣。
這具軀體曾孕育出三隻小貓,今天卻滋生了無數的蛆蟲和蒼蠅。
這時候,狗的氣味越來越濃烈,果不其然,三隻癩皮狗跑了過來。因為鐵柵有一定高度,牠們無法跳上去,只好向著上方的疤面吠叫不停。牠們一直在地上徘徊,一整排鋒利的牙齒從嘴裡擠出來,彷彿掛上了可怕的笑容。
可能是地上的屍駭還殘留一點血腥味,癩皮狗們突然對這灘剩飯提起了興趣,牠們各自咬著屍體的其中一端,互相撕扯。
狗總是喜歡血腥的味道。其實貓也喜歡血腥的味道。這是遠祖遺留給牠們的天生喜好,銘刻在基因之中,如同雀鳥天生不會畏高,人類怎樣馴化也無法改變。
三腳的屍駭就這樣被撕成碎片。
但幼崽的未來不能被撕成碎片。
鐵柵下方的惡犬一直在吠,疤面只好小心地走;先是踏出左腳,然後換上右腳,一步接一步,慢慢地走。
牠擔心嘴裡叼著的小貓掉下去,稍微用力一點;但也許是用力過度,小貓感到痛楚,依循本能伸出軟爪,刺向疤面的右邊面。幸虧是右邊面,畢竟眼珠是軟組織,相當脆弱,假如是刺向左邊面,疤面連餘下的左眼也可能沒有了。
三隻癩皮狗貪婪地望著疤面和牠叼著的小貓,分別撞向那塊薄弱的鐵柵,牠們接續不斷,一個撞完換另一個,導致整個鐵柵晃動起來。
疤面快要失去平衡,牠眼前沒有任何選擇,即使鐵柵只有一隻貓掌的寬度,沒有足夠的空間給予施力,但牠只能把一切賭在自己的腿上——疤面拼盡全力一躍,向著鐵柵的另一端跳過去。
要麼成功,要麼掉下去。這一刻的疤面就在半空中,而地上的癩皮狗們正等待食物自動送到嘴邊。
「噗」的一聲,疤面降落在鐵柵的另一端,小貓也依然在牠的嘴邊。癩皮狗仍然吠叫不停,但當中夾雜了失望的情緒。
疤面完全沒有休息的想法,牠叼著小貓,向著屋苑的入口處進發。今次總算是成功了,但牠還有兩次要走:仍有兩隻幼崽身在充滿蚊蟲的草叢等著牠。
幸運是不會接連發生的,否則就不叫運氣了。疤面下一次可能沒那麼幸運,可能途中被人類孩童發現,被氣槍的硬膠子彈貫穿,也可能會從鐵柵掉下去,取代三腳成為一灘染黑的腐肉。但無論如何,牠還是會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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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張書瑋著:《林若寧——藏在歌詞後的人》(香港:匯智出版,2023年)
林若寧是香港作詞人之中少數的隱匿者。
我實在無法忘記聽到〈笑忘書〉(張敬軒)時,從歌詞的字裏行間察覺到一種掀起布幔的感受。在這之前,林若寧對我而言像是一種「概念」,一個「定義」,他從未出現或者露面,於是聽眾/讀者無法抓住他,也無法想像他。〈笑忘書〉令我覺得他真實存在。
這是否我們去感受每一個創作者的必經過程呢?香港的流行工業被傳媒稱為「娛樂圈」,連創作者也需要背負(或者也有享受)娛樂的功能。許多成名詞人幾乎都是公眾人物,很多人都身兼多職,且有大量幕前工作。林若寧是其中少數,除了以文字面對聽眾之外,沒有任何公開形象的詞人。
當林夕和黃偉文達到了作詞人職業的頂峰成為明星後,他們之後的故事大家應該耳熟能詳了。大眾積極為他們創作各種趣聞與留言,為他們尋找接班人,甚至講出「青黃不接」這樣的論調。
林若寧以反其道而行的方式出發,也剛好因他選擇了一種另類的存在方式,我們似乎常常只可以遠遠地談論他,因為他既沒有社交平台帳號,也從不公開露面(2020年度的叱咤頒奬禮才破了例)。這樣的一位創作者,試圖將創作與個人分開,幾乎將作品所有可以討論的空間都留給了歌曲和歌唱者,也許他不想變成一個公眾人物。
這有點回到了流行歌詞的本源討論,它應該被視為作詞者的自我反映,還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呢?答案沒有所謂對錯,創作者自己可以選擇。甚至它也不是非此即彼,大多數作者都是在其間遊走,一聲兩聲也算是心聲。
於是林若寧留下了最大的曖昧。這種不確定讓人們很難以八卦的角度去分析他的歌詞,因為他沒有暴露自己的人生,他的作品也就無法從旁演繹,他也不是娛樂圈中人,儘管他第一份工在商業電台就遇到上司林夕,他還是與工業保持了一定距離。
試着在一本小書中講明作詞人林若寧是誰並不容易,我期望這不是一次冠名遊戲,而是真的由作品來呈現他的態度。整理之後,我發現他應該是第一位被好幾代廣東歌作品灌溉長大的詞人,歌詞是林若寧的語言和思考方式。所以,一切才由〈教我聽情歌〉開始。
也因為創作身份以外的他與「林若寧」的明確分割,對作詞人「寫信佬」身份的直認不諱,除了從第三身討論及分析作品之外,由他本人親自解釋自己的創作習慣和觀點這一部分便尤為重要。有的詞人在作品中把話說得很清楚,林若寧卻總是藏得太穩妥。訪問他的過程,很像是勸他從自己投下的影子裏走出來。非常感謝他的理解與支持,還有容忍與耐性,最後成形的訪談會支撐着他的作品,為他的聽眾留出一個非常從容的空間。並非想讓他親身解釋自己的創作,而是期望一切的討論不是空想和無謂的猜度。聽歌的人最無情,但最好也不是自作多情。
林若寧及他所代表的世代,在廣東歌極盛,乃至盛極而衰的年代長大。流行歌曲在他們的日常之中,是前景,也是背景。他,與其後的小克、梁栢堅等的作品,不單是作者面對自我或者服務歌手的作品,也是用來與其他人交流的方法。
譬如,林若寧有大量的歌曲標題,是在應和其他歌曲和流行文化,甚至製造出一種「對話」感。他先後寫過〈月球上的人〉(陳奕迅)、〈撈月亮的人〉(楊千嬅)及〈月球下的人〉(李幸倪),先後寫過〈唯有愛隨身〉(楊千嬅)及〈萬般帶不走〉(古巨基),在張敬軒同一張大碟內寫過〈願望樹上〉及〈櫻花樹下〉;陳少琪為張柏芝寫過〈忘了忘不了〉,後來林若寧也為許志安寫了一首,又寫了〈記得不記得〉(梁詠琪)與〈記得忘記〉(林峯);黃偉文寫過〈零時十一分〉(梁漢文)當然是對林振強〈零時十分〉(葉蒨文)的回應,然後林若寧也用〈零時零分〉(容祖兒)回應了一次;他寫過〈如果櫈會說話〉(蘇永康),又寫了〈如果牆會說話〉(李幸倪)。
這種與其他歌曲、與其他流行文化作品互文的方式不是林若寧首創,但正好是他反覆使用,並與聽眾同步邁進社交網絡時代,也記錄了近二十年從偏鋒到現已習以為常的措辭及溝通方式。他與他的作品,見證了民眾日常語言的不斷演變。他寫下的歌名(以及小克與梁栢堅所寫的—我總以為三人的創作風格極為不同,在創作年份卻屬於同一個世代),若妥善整理保存,日後一定可以成為廣東話歷史研究的重要黃頁,譬如,「七百年後」吧。
以此特色,林若寧的歌詞也不像他的前輩們那樣,過去「自上而下」的流行歌曲,由詞人佔據上游來寫出歌詞的身位改變了,林若寧是在與聽眾平等且有來有往的語言位置,他也並非不用歌詞講道理,但絲毫不說教,林若寧不是一種「智者」的符號。他在通俗語言的海洋內拿取常見的廣東話元素,重排成一首首歌詞。
雖則,這些歌詞與六七十年代以後的廣東歌歌詞都同樣「文白夾雜」,但我卻認為,在這一階段,歌詞比其他流行文化體裁更忠實反映香港人如何使用文字,同期的電影及劇集對白,甚至舞台劇,都相形見絀。
如此氣氛之下,香港人對待歌詞也越來越嚴苛。他們看戲追劇時對人物台詞會否如此執着,不肯甘休?不,唯有在面對歌詞時,香港人對廣東話最為斤斤計較。林若寧就是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成長為作詞中堅。
我想將他的創作過程,比喻為打造一面語言的鏡子,廣東話的鏡子。不超前,也不落後,與這個城市的喧囂一起並排向前。
(張書瑋著:《林若寧——藏在歌詞後的人》(香港:匯智出版,2023年),頁192-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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