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自《歡迎來到人間》(九歌出版,2023)
醫院一共動用了五個保安才把傅睿護送出去。保安受過專門的培訓,他們站成了梅花狀,從五個不同的方位把傅睿夾在了中間。他們用身體擋住了失控的人群,一邊擋,一邊退。他們沒有選擇電梯,而是選擇了樓道。到了樓道口,保安分成了兩組:一組三個,守住樓道口;一組兩個,陪同傅睿下樓。在這些問題上保安可是犯過一些錯誤的,他們以為醫生只要下了樓梯就不需要保護了。事實上,一些患者的家屬因為陪護的時間比較長,他們已經把外科樓的空間結構給摸清楚了。對他們來說,外科樓早就不是迷宮。去年就出過一件大事,三個保安好不容易把消化科的主刀醫生帶離了現場—醫生下樓了,可剛來到了一樓的出口,他就把自己送上門了。消化科的主刀醫生當場就斷送了一顆門牙和兩根肋骨。
已經是一樓了,傅睿卻站住了,說什麼都不肯走。兩個保安看了看四周,沒人。他們對傅睿說,不要緊,雷書記很早就發過話了,我們一定會把醫生送到家。傅睿就是不走。保安說,放心吧,有我們呢。傅睿恍惚得很,就好像他的身邊根本就沒有這兩個人。好在傅睿終於邁開他的腳步了,剛走了兩步,卻走到相反的方向去了。保安跟上去,正準備拉他,傅睿拐了一個彎,從另外一個入口再一次走進了外科樓。
外科樓在結構上的複雜性外人永遠難以預料。傅睿走進的其實是外科醫生的更衣室,也就是外科醫生的第一個關口。只要有手術,外科醫生都必須在這裡把自己扒光了,清洗乾淨,換上統一的、消過毒的短褂、褲子,戴上帽子、口罩。就功能而言,這地方相當於外科醫生的浴室。
傅睿一進來,櫃檯後面的值班護士就站起來了,十分熟練地遞過鑰匙牌和包裹。她客氣卻也有點疑惑地招呼說:「傅大夫今天沒有手術吧?」
傅睿沒有搭腔。他換了拖鞋,取過鑰匙牌和包裹,進去了。兩個保安正要往裡跟,護士攔住了:「你們幹什麼?」保安說:「我們要把他送回家。」護士說:「外面等。」保安的口氣即刻硬了:「出了事你負責?」值班護士軟綿綿地說:「我不負責。外面等。出去。」
傅睿站在花灑的下面,對著花灑張大了嘴巴。他在喝水。洗浴用水是不能喝的,傅睿顧不得了。喝飽了,傅睿低下了腦袋,細小而又滾燙的水柱沖著他的後腦勺,水花四濺,霧氣騰騰。
傅睿突然想起了菸。他想吸根菸。平日裡傅睿並不吸菸,不能算有癮。但是,傅睿也抽菸。每一次手術之後,傅睿到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吸菸。書房就是他的吸菸室,那裡有一張款式非常特別的沙發,有點像女人用的美人靠。那是他的妻子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的。他喜歡半躺在沙發上,把兩條腿蹺起來,一直蹺到寫字臺上去。每一次吸菸之前傅睿都要忍一會兒,把菸盒拿過來,取出一根,把玩把玩,十分用心地點上。然後呢,很猛、很深地吞上一大口;再然後,伴隨著煙霧,把那口氣徐徐地呼出來。像長嘆。傅睿吸菸為的就是這一聲嘆息。因為煙霧的緣故,他的嘆息可視了—他能看見自己的一聲嘆息以一條直線的方式從胸腔的內部十分具體地排放出去。體內一碧如洗,萬里無雲。再然後,他的注意力就集中到兩條腿上來,仔細詳盡地體會血液回流的感覺。都說足球運動員是靠兩條腿吃飯的,外科醫生才是。傅睿最大的一個享受就是把他的兩條腿給蹺起來。
傅睿也不是每天都吸菸,只要開始了,通常就不再是一根。這和菸癮無關,它取決於手術的數量。一臺一根,也可能是一臺兩根。傅睿喜歡利用吸菸的工夫把自己做過的手術再「做」一遍。他在追憶,像默誦。外科大夫的記憶很有意思,大部分醫生明明記得,他們卻選擇遺忘,或者說,強迫自己遺忘。這樣的努力當然合理,手術都做完了,刀口都縫上了,只要自己盡了努力,那就不應當再記住它們,忘得越乾淨越好。另一部分醫生也想遺忘,卻做不到,星星點點的,他們總是能夠回憶起來。傅睿的情況正好相反,他怕遺忘,他熱衷於回味,像女人的性愛。傅睿的回憶其實更像是檢索,這就牽扯到手術的一個具體問題了,也就是手術臺上的判斷。手術隨時都需要判斷,所謂的預案,通常都不管用。無論科技多麼地先進,醫學的預判與「打開」之後的情況總有一些出入,甚至,面目全非。現場的一切只能取決於主刀醫生。他擁有一切權力,判斷的權力和實施的權力。遺憾的是,他沒有糾錯的權力。從這個意義上說,主刀醫生無法果斷,通常都會猶豫。也正因為無法果斷,他只能加倍地果斷。這一來,「果斷」就伴隨著疑問,越果斷,疑問越多。能夠檢驗這個疑問的,不是生就是死。
沒有一個外科醫生會愚蠢地認定病人的死是自己造成的;也沒有一個外科醫生會輕鬆地認定患者的死和自己毫無關聯。疑問是存在的。疑問是折磨人的。尤其在術後。
浴室和更衣室裡空空蕩蕩。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呢?傅睿赤裸著身軀,疑惑了。外科醫生永遠也不可能在自然光下面工作,他們面對的是無影燈。只有光,沒有影。這就給時間的判斷造成了障礙。他們時常不知道自己是在白天還是在深夜。
他只想吸菸,躺下來,蹺上腿,好好地吸一根菸。此時此刻,他的體內全是煙,傅睿想把它們都吐出去。他對著四周張望了幾眼。完全是下意識的,他把手術室的衣服給穿起來了。傅睿戴上帽子、口罩,來到了樓梯口,一步一步朝七樓爬去。
腎外科的手術室在七樓,這一刻,整個樓無限地闃寂。真是靜啊。平日裡這裡也是寂靜的,但是,那種寂靜和現在的不一樣。那是人為的靜,是控制住的靜。是多年嚴格的,甚至是苛刻的培養所導致的那種靜。聲音其實是有的,類似於鳥鳴山更幽。
現在的靜它不叫靜,它叫空。傅睿走在空空洞洞的過道中,在左手第三道門的門口,他站住了。這裡是第七手術室。但同行們從來不叫它「七室」,而是鄭重其事地把它叫作「腎移植室」。沒有人覺得這個稱呼叫起來麻煩。這也是「傅睿的」手術室。他佇立片刻,決定進去。雖然傅睿剛剛沖完了淋浴,但是,只要進入手術室,他必須再一次洗手、消毒,這也是程序,學生時代就開始這樣了。傅睿用他的膝蓋頂開了水龍頭的開關,他的「洗手」是從手部開始的,然後是腕關節,然後是小臂,最後是肘部。兩遍之後,他又用碘酒擦拭了兩遍,最終,架起胳膊,傅睿來到了「腎移植室」的門口。他貼上牆壁,用膝蓋摁住了牆上的開關,手術室的大門緩緩地打開了,與此同時,所有的燈都一起亮了,是跳躍著亮起來的。傅睿繞過呼吸機,站在了手術臺的前面。手術臺空著,除了固定帶,一無所有。呼吸機上方的監視器正處在黑屏的狀態。沒有舒張壓。沒有收縮壓。沒有心率。沒有體溫。沒有呼頻。沒有血氧飽和度。
傅睿一直盯著黑屏,他眼角的餘光卻意外發現了一樣東西。凝神一看,是自己的手,十個指頭全是張開的,似乎在等待器械護士給他上手套。傅睿做手術的時候總盯著自己的手,彷彿是全神貫注的,其實從來也沒有真的留意過它們。即使看,所能看到的也不過是奶油色的手套。現在,他的雙手裸露在自己的面前了,他看了看手心,又看了看手背。必須承認,這是一雙幾近完美的手,洋溢著女性的氣質,卻又放大了一號。這「放大」出來的不是男性,是女性的拓展與延伸。骨感,敏銳。指頭很長,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每一根手指的中關節又是那樣地小,預示著藏而不露的靈活與協調,完全可以勝任最為精微的動作。傅睿緊緊地凝視著自己的手指頭,十個手指分別指向了不同的方向。十個不同的方向,預示著九死一生。問題是,哪一個方向才是生路呢?傅睿吃不準。
這麼一想,傅睿的後背就感受到了一絲的涼,他側過臉,牆壁的控制臺上顯示的是攝氏23.5度。這是手術室的恆溫,傅睿卻感覺到了涼。溫度顯示的上方是時間顯示,北京時間1:26。1:26,什麼意思呢?是下午的一點二十六分還是深夜的一點二十六分呢?傅睿想了很長的時間,最終都沒能確定。沒人,也沒人可以問。時間沒了,空間也沒了,傅睿架著自己的雙臂,每一條胳膊的末端分別連帶了五根手指。固定帶是空的,沒有什麼需要固定。沒有陰影。
回到家已經是凌晨三點。傅睿的鑰匙也不知道哪裡去了,只能敲門。他是用膝關節敲的門,聲音很悶,節奏也不對,聽上去像踢。給傅睿開門的是傅睿的妻子王敏鹿。她穿了一件灰色的真絲睡衣,已經睡了大半個覺了。對敏鹿來說,大半夜給丈夫開門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移植手術和大部分手術不同,許多手術都放在了夜裡。這也不是醫院不講道理,是移植的特殊性。—誰知道腎源在什麼時候到呢?深更半夜的,傅睿在家門口時常找不到自家的鑰匙。可這一次的開門卻駭人了,王敏鹿只看了傅睿一眼,臉上頓時就失去了顏色—她的丈夫趿著拖鞋,居然把手術室的藍大褂給穿回來了,兩條塗滿了碘酒的胳膊還架著。傅睿走進了家門,依然架著雙臂,步履機械。他抬起頭,和自己的妻子對視了一眼。這一眼出大事了,這一眼抽空了傅睿,他虛脫了,眼睛一閉,身體靠在了大門上,房門咚的一聲,關上了。敏鹿還沒有來得及伸出胳膊,傅睿的身體已經順著房門一點一點滑落下去了。王敏鹿一把摟緊了自己的丈夫,失聲說:「寶貝!」
除了這一聲「寶貝」,夫婦倆再也沒有一句話。什麼也不用說的,什麼也不能說了。王敏鹿懂,懂啊。她知道發生了什麼。敏鹿把傅睿扶進臥室,替傅睿把藍大褂脫了。傅睿赤裸著上身,上了床。王敏鹿脫去自己的睡衣,側著身,正對著傅睿,躺下了,附帶著抱緊了傅睿。傅睿往下挪動了幾下,他把他的鼻尖一直埋進敏鹿的乳溝,拱了幾下。他的身體是蜷曲的。他抓住敏鹿的手,十指相扣。幾乎在躺下的同時傅睿就睡著了,他的鼻息粗重而又安穩。
傅睿睡熟了沒?敏鹿並沒有把握。但傅睿的手醒著,這個是一定的。傅睿對王敏鹿的手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偶爾也有脫開的時候,但是,用不了多久,他就開始尋找敏鹿的手了,抓住了就不放。傅睿的身體突然就是一個抽搐。為了配合這個抽搐,兩條腿還踹一下,然後,開始磨牙。傅睿的磨牙十分地嚇人,淒厲,猙獰,似乎在全力以赴,和他平日裡溫和儒雅的樣子極不相稱。王敏鹿相信,傅睿的睡眠從來都不是睡眠,而是搏鬥。這搏鬥緊張、恐怖、持久,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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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周郁芬與洪安安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1.
洪啟瑞拿到「三官出巡圖」的當天晚上,就給周郁芬掛了電話,說喜愛文學的兒子想向周郁芬當面討教。周郁芬禮貌婉拒,洪啟瑞很客氣,一味的要求著,周郁芬說了一堆無法前來的理由,他都沒聽進去,重覆的說洪安安想跟她見面,潛台詞就是,我叫你來。周郁芬知道無法推辭,最後答應了翌日下午到洪府去,那是星期天,周郁芬故意的,要洪啟瑞在場,她不能推卻,他也休想出去玩。
周郁芬在午飯之後到達洪宅,洪安安拿出他寫的詩,周郁芬有些詫異,沒想過洪啟瑞的兒子真的是愛文學的少年。二人熱絡交談,洪啟瑞坐在旁邊,幾乎要打呵欠,未幾自行帶著上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走進音響室,沒再理周郁芬和洪安安。
音響室的門才剛關上,洪安安就對周郁芬說,我看了一本小說,周麗寫的《無盡溫柔》。周郁芬頃刻凝住。洪安安打量她,說,所以,你抄襲?
周郁芬問,你想怎樣?洪安安答得乾脆,帶我走。
洪安安說話時視線沒離開過音響室的門,他轉身背對周郁芬,將上衣拉起。周郁芬一下子沒看明白,心想洪安安的背真是髒,不過很快就懂了,只覺得無法置信,但事實那確是笞痕。洪安安小聲說,我爸禁錮我。周郁芬心抽緊一下,不好意思的不應該是你,是你爸。
在音響室睡著的洪啟瑞被來電吵醒,有點攪不清楚狀況,只知道來電的是周郁芬,鎮定下來,若無其事地連連說著好,又說,麻煩你了周老師……。洪啟瑞掛掉電話,睡意未退,隨手關機,在沙發躺倒,轉眼打呼。
洪啟瑞從音響室走出來的時候,一室漆黑,他摸索著打開燈掣,發現原來已是晚上八時,這才想起自己把手機關掉了。重新打開手機之後,跳出一大堆來電未接,應該就是打來提醒他今天晚上的酒局。
洪啟瑞走進浴室裡,開了蓮篷頭,在熱水下呆站了好幾分鐘,有點怪自己貪睡,睡過了頭,如今頭暈腦脹,就跟宿醉未醒的狀態沒兩樣。洪啟瑞悶悶不樂著,也不知道在生誰的氣,心想待會洪安安最好別出現在我跟前……
洪啟瑞頃刻清醒過來,擦乾身子搜遍全屋,沒尋著洪安安的影子。
洪啟瑞翻看通話記錄,接通了六個小時前的一通陌生來電。
周老師?嗯,我是,洪委員長您好。
你把洪安安帶走了?咦,我不是跟你說帶他去文學營跟前輩交流一下嗎?你答應了,還說很好。
洪啟瑞扯了自己的頭髮,惱怒,強忍著,禮貌續說,我只是沒想過你們這麼快就離開,剛才沒聽清楚,文學營是在哪裡舉行?哦,在花蓮縣的秀林鄉,布洛灣吊橋附近,我們已經在進山的路上,住宿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擔心。洪啟瑞壓抑怒氣,說,請你明天把他帶回家。電話裡的周郁芬語氣裡竟透著不耐煩,不可以啊,好幾位前輩明天才上山,他們知道詩作出自你兒子的手筆,都想見一下洪安安,我們明天是不可能回到台北的。
洪啟瑞想,他們要見洪安安,不是因為他寫的破詩,是因為他們知道他是我的兒子。周郁芬那邊「喂」了一下,洪啟瑞回過神來,誠懇地向周郁芬請求著,請周老師明天務必將他送回台北,拜託你,最後,請你讓我跟安安說兩句。
黃仁逵 繪
2.
周郁芬帶洪安安下樓的時候,洪安安一眼認出了停在對街小巷前的小汽車,就是當天晚上將他自山上接回家的。是小顧。洪安安走到車旁,發現小顧睡著了,睡得很熟,他去拉後方的車門,沒能打開。
洪安安不慌不忙,從背包中取出一個捲起來的小包,很精緻,皮質,以皮繩繞好,洪安安解開了,攤在車頭蓋上,原來是類似人家裝雕刻刀的工具包,不過包裡裝的不是雕刻刀,而是好幾支鋼製的小工具。只見洪安安取出其中一支,在後方車門的門鎖位置撩撥了幾下,車門竟被洪安安打開。周郁芬懂了,那不是一般的工具,那是開鎖用的撥片。周郁芬奇怪洪安安從何處弄來這樣的工具。洪安安大模斯樣坐上後座,招手叫周郁芬也上車。周郁芬微微覺著不妥,不過這個下午荒謬的事情真不少,多這一椿也不見得壞到那裡去,而且周郁芬心裡清楚,她喜歡;她喜歡一切意想不到的遭遇。她喜歡洪安安這小孩,她希望自己的兒子就像洪安安;聰明、機靈、放恣,而且懂得招架現實,逃出生天。
小顧是在洪安安將車門關上,聞聲才醒過來,當他轉身發現後座的安安,驚喜交集。
洪安安說,哥你最近睡得不好吧?小顧點頭,我沒鎖車門嗎?洪安安讓他看工具皮包。小顧問,誰給你的?不會又是大順吧?洪安安眼神溫柔,說,這是他送我的訂情信物。
周郁芬大感興趣,只差沒掏出小札做筆記,抬眼見小顧看著她,二人彼此打量。洪安安向小顧解釋,是她把我救出來的。
你爸真的一直關著你?洪安安點頭,說,我要見大順。
小顧把身子轉回去,洪安安伸手抱緊了小顧,哥你幫我,嗚,幫人家嘛,嗚……。小顧有些反應不過來,想掙扎,卻逃不開,只能一直說,別別別,你別要這樣嘛,你停手我叫你停手……。
洪安安忽然停下來,跟小顧說,手機給我。
小顧狐疑,從倒後鏡中與洪安安對視著,這小孩的眼神依然清明。小顧真的向洪安安遞出了手機。洪安安問,哥你的手機是網絡吃到飽?小顧點頭。洪安安低頭不知道在弄什麼,小叮噹一直在響,小顧想搶回來,洪安安不讓,閃躲著,手上動作沒停過。末了將手機歸還給小顧,小顧急忙察看,只見手機多了很多頁面,並不是他原本手機該有的。
洪安安解釋,現在你的手機跟我爸的手機同步了,你再也不用在這裡蹲點。
3.
小顧將安安和周郁芬載去新店,路上他聯繫了一位學弟,現屬新店戒治所的戒護科。這學弟學歷只有高中,作風沉穩踏實,對警察工作是有抱負的,但沒想過正式當上巡警後卻適應不良,沒多久就聽說轉投到法務部矯正署。他轉投矯正署之前,曾經找小顧去喝酒,問了小顧對此事的看法,小顧就說,好啊。二人邊碰杯邊吃著下酒菜,話不多,卻生出了親近與了解。這學弟到了矯正署,大概每個月都會找小顧喝一次酒,聊天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仍是蹲點?嗯。仍在新店?嗯。誰誰誰是你抓的?嗯。誰誰誰就在你所裡?嗯。要是不够互相了解,還真的聊不下去。
也是這學弟告訴小顧,白大順關在新店。小顧在電話裡跟學弟說,我手邊有個證人,要跟白大順對一下供詞,我已在路上,你安排一下。
小顧駛過碧潭大橋時,已見暮色,再往前走,路的兩旁什麼也沒有,淒涼蒼茫,最後停在戒治所旁,他和安安下車,叫周郁芬在車裡等候。
周郁芬幾乎睡著的時候,電話響起,來電的是陌生電話號碼,周郁芬猶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接聽了。電話那頭是個男的,請問是周郁芬嗎?一聽就知道不是台灣人。周郁芬有些戒心,你哪裡找?對方說,我係夏木。說的是廣東話。
一個多小時之後,小顧領著洪安安出來。安安邊走邊以手背擦臉上的淚,嗚咽著跟倚在車邊的周郁芬訴說,大順不願見我。周郁芬沒理他,洪安安這才發現周郁芬在談電話,電話那頭是洪啟瑞。洪安安止住眼淚,耐著性子聽周郁芬與洪啟瑞的對話,最後周郁芬將電話遞給安安,你爸要跟你談。洪安安接過電話,沒等洪啟瑞開腔就說,我明天不會回來,我回來之後會上外公家給你帶東西,ok?
洪安安掛斷電話後,小顧、周郁芬都沒說話,三人各自在想事情。周郁芬開始伸手打蚊子,小顧說,先上車。小顧開車,駛過碧潭大橋,安安問,我們要去哪?周郁芬說,方便的話,請送我去台北車站。安安再問,你要去哪?周郁芬答,花蓮。安安說,我以為你騙我爸爸而已,所以我們要上山?周郁芬說,不對,要去海邊。
幹嘛去海邊?去見夏木。夏木是誰?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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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聽過的諾獎選手?他們早就有得讀
✦César Aira
✦Mia Couto
✦Karl Ove Knausgård
✦Thomas Pynchon
✦Julian Barnes
一年一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又來了!一眾文學愛好者固然關心大獎花落誰家,也應該好奇博彩網上的競猜名單,包括了多少自己讀過/想讀或可能連名字也沒聽過的作家名字。文學就是保持開放的心懷去閱讀,打開固定的界限,既然這樣,不如在競猜之餘,也留意一下那些之前不認識的作家?其實有不少已被譯介到中文世界,在書店或圖書館也找得到!
①
César Aira(西塞‧埃拉傑),1949年生,阿根廷作家,被譽為「當代波赫士」,中譯本有《鬼魂們》(木馬文化,2017)。埃拉傑的作品以小說為主,自1975年以來,現已出版超過九十部短篇及中篇小說集,直到今年,仍有新作等著出版。他是2021年Prix Formentor(福門托獎)的得主,去年獲得諾獎的安妮艾諾也在2019年獲得這獎項。台大外文系教授張淑英指出,埃拉略固然深受波赫士影響,但與波赫士繁複的奇幻不同,更傾向荒誕揶揄和質疑。身為馬奎斯和波赫士龐大陰影下「影響的焦慮」的一代,他在1993年的《我怎麼成為修女》讓他躋身歐美文壇,其影響力在當代阿根廷作家中罕見。
②
Mia Couto(米亞‧科托)是葡語文學界最具影響力的非洲葡語作家,1955年生於莫桑比克,十四歲開始在當地的報紙上發表詩作,1983年出版第一本詩集《露水之根》。此後科托創作不輟,包括三本詩集、六本短篇故事集、四本散文集和十七部長篇小說。2014年獲得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他也是一名新聞記者和生物學家。《夢遊的大地》已有中譯本(南方家園,2018),寫於1992年,入選「20世紀最偉大的12部非洲小說」,以精妙的敘事結構和對語言的改造,探尋了殖民大陸身份認同的出路,在文字中重建了莫三比克整個國度,也為作家的文學理念做出了精妙的註解。他的近作有Sands of the Emperor三部曲,第三部The Drinker of Horizons在今年推出了英譯本。
③
Karl Ove Knausgård(卡爾・奧韋・克瑙斯高)被譽為「挪威的普魯斯特」。1968年生於奧斯陸。1998年,首部小說《出離世界》就獲得挪威文學評論獎。2004年,以第二部小說《萬物皆有時》獲得北歐文學獎及國際都柏林文學獎提名。2009年至2011年間,克瑙斯高出版了六部自傳體小說《我的奮鬥》(Min Kamp),主題分別為死亡、愛情、童年、工作、夢想與思考,此系列完成後,隨即獲得挪威文學界最高榮譽──布拉哥文學獎。2015年9月,更獲得了德國《世界報》文學獎。如今《我的奮鬥》系列已被翻譯成數十種語言。近年著有《四季四重奏》四部曲。《我的奮鬥》第一二部(父親的葬禮、戀愛中的男人)已有中譯本,全六冊的半自傳體小說,主題分別為死亡、愛情、童年、工作、夢想與思考,每一冊都直視日常生活,不避諱揭露,並帶著深刻洞察。言叔夏認為這小說以洋蔥式寫法揭示了「生命本身的肌理其實如同洋蔥,所有看似內核的意義都僅是外皮,層層覆蓋疊加。」作者「在無法確知前方是否存在著意義的每個此刻,以僅有的視野裡最細筆精工的筆觸,克瑙斯高寫出了一釐米的當下,所換取來的最近最近的未來。」
④
Julian Barnes(朱利安‧拔恩斯)是英國作家,1946年生,畢業自牛津大學現代語文學系後,曾參與《牛津大辭典》編纂工作,擔任《新政治家》、《新評論》編輯,撰寫評論。1980年首度發表小說《Metroland》即獲毛姆文學獎肯定,1984年《福婁拜的鸚鵡》(麥田,2004)以福婁拜為藍本,用三段結構寫文豪的一生,進入布克獎決選、獲費伯紀念文學獎,從此躋身當代重量名家之列,2011年,憑《回憶的餘燼》獲曼布克獎。最近的中譯本有《生命的測量》(麥田,2018),在愛妻離世數年之後,拔恩斯以「傷慟」作為衡量人生的尺標,開展一幅以高度為座標的生命圖像,將自身當成解剖標本,時而俯瞰、時而回望,細細剖切傷慟直至最底層。
⑤
Thomas Pynchon(湯瑪斯.品瓊)美國後現代主義的代表作家,生於1937年,他的作品往往以神祕的荒誕文學與科學的交叉結合為特色,對二十世紀下半葉的後現代文學影響深遠。他曾獲得美國全國圖書獎,但拒絕領獎,亦從不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代表作包括《V》、《拍賣第49號》和《萬有引力之虹》等,後者被評論界稱為只能憑借神力才能完成的「大百科全書」。中譯本包括《固有瑕疵》(木馬文化,2015),相比他其他作品,故事更好讀,情感也更外露,在一個類似錢德勒偵探小說的外殼下,更像是作者暮年的一次私人化寫作,表達了對1960年代洛杉磯以至曼哈頓海灘的鄉愁。最近出版的小說是《致命尖端》,簡體中譯本在2020年出版,與《萬有引力之虹》一樣突顯了技術主題,將互聯網、虛擬實境置於九一一、後現代消費社會等背景下,並融合了黑色偵探和賽博朋克元素。
不在諾獎博彩名單?他們也值得一讀
✦多多
✦Gary Snyder
✦Mariana Enríquez
✦A.B.Yehoshua
✦Cees Nooteboom
①
多多本名栗世征,在2010年獲得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是第一位獲得此殊榮的華人,在該獎39年的歷史上,已有27位得主、候選人和評委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包括馬爾克斯、米沃什、帕斯、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等。多多1951年生於北京,十八歲到白洋淀插隊,二十一歲開始寫詩,三十一歲才開始發表作品。1989年6月4日早晨,多多拿著為去英國參加一個詩歌朗誦會而已經辦理好了的簽證,匆促離開北京,從此輾轉於英國、加拿大、德國、荷蘭等地。他不僅繼續創作,更直接把流亡經驗寫入詩中,寫下〈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在英格蘭〉、〈居民〉、〈我始終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裡〉等傑作。多多著有詩集《行禮:詩38首》、《里程:多多詩選1973-1988》並有多種外語譯本。1986年獲北京大學文化節詩歌獎,1988年獲首屆今天詩歌獎,2000年獲首屆安高詩歌獎。黃燦然曾以一篇長文分析〈阿姆斯特丹的河流〉一詩(見《字花》67期),指出多多在這首詩達到的,既是技巧的精妙,又是真正意義上的「出神入化」。
②
Gary Snyder(蓋瑞.斯奈德)1930年出生,美國「垮世代」代表詩人之一,也是散文家、翻譯家、佛教徒、生態哲學家、環保主義者。斯奈德與《在路上》作者凱魯亞克、詩人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同為「垮世代」成員。如今,斯奈德是「垮世代」少數依然健在的詩人,也是持續參與生態關懷運動的領袖人物。1952年,他進入柏克萊研讀東方語文。此時他已沉浸於禪宗思想,也開始創作關於荒野的詩作,並將寒山的詩譯成英文,寒山成為當時「垮世代」與六〇年代嬉皮文化的偶像,斯奈德也因而有「美國的寒山」之稱。斯奈德的作品融合佛禪、印第安神話與信仰、日本神道信仰、中國古典詩歌、日本俳句、西方詩歌傳統,主要作品包括詩集《礫石與寒山詩集》(Riprap and Cold Mountain Poems)、《山河無盡》(Mountains and Rivers Without End)、《僻壤》(The Back Country)、《龜島》(Turtle Island)、等,以及散文集《禪定荒野》(The Practice of the Wild
)、《天地一隅》(A Place in Space)等,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普立茲詩歌獎、博林根詩歌獎、古根漢基金獎等獎項,也曾擔任加州大學教授。廖偉棠認為斯奈德「也許是當代美國詩人之中最接近先知的一位,因為他混合了詩人、修道者、勞動者、神祕主義者、激進環保者等富有魅力的身分,更關鍵的是他始終關心他者的命運勝於自身、關心眾生的命運勝於人類──先知正是如此面對整個時代的謬誤,從容開口,以詩歌指示道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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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iana Enríquez(瑪里亞娜.安立奎茲)一九七三年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知名阿根廷作家、記者、《12頁日報》(Página/12)藝文版副主編。成長於軍政府極權統治年代,安立奎茲以驚悚小說為語言,結合鄉野奇譚、民俗信仰、暴力事件,聚焦漂浪的青少年、無家者、受虐兒童、弱勢女性,回望殘暴的歷史,藉由一個又一個「失蹤者」的故事,寫出籠罩當代阿根廷社會的恐怖與人心的恐懼。英文版皆由藍燈書屋出版,好評不斷,被譽為「二十一世紀的雪莉.傑克森(美國知名恐怖小說家)」。其中短篇小說集《臥床抽菸的危險》、《跳火堆》已出版中譯本,《跳火堆》獲2016年巴塞隆納城市文學獎「西班牙文學獎」,《臥床抽菸的危險》進入2021年國際布克獎決選,長篇小說《我們的夜》獲2019年獲西語重要文學獎「埃拉爾德小說獎」,於今年出版英譯本Our Share of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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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Yehoshua(亞伯拉罕·耶霍舒亞),1936年生,以色列當代重要作家,與艾默斯•奥兹、大衛•格羅斯曼並稱「以色列文學鐵三角」。他的小說善於捕捉和把握當代以色列人心理,尤其着力挖掘情感,深入揭示人類行為的無意識層面,《紐約時報》稱之為「以色列的福克納」。 1954年到1957年,他以跳傘兵的身份在部隊服役,之後在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攻讀文學與哲學,畢業後在中學任教。在結束兵役後,耶霍舒亞便開始寫短篇小說。他的第一本故事集《老人之死》出版於1962年,由此成為「新浪潮」文學運動著名人物。他自稱深受卡夫卡、福克納的影響,至今已創作了十一部長篇小說,曾入圍首屆布克國際文學獎,榮獲以色列國家文學獎、美國猶太圖書獎、法國美第奇外國文學大獎。他的《情人》、《三天和一個孩子》、《耶路撒冷,一個女人》、《詩人繼續沉默》已出版了簡體中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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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es Nooteboom(賽斯‧諾特博姆)1933年出生於海牙,為荷蘭籍知名詩人、小說家、旅行文學作家與譯者,一生熱愛旅行,足迹遍及大半個世界,被譽為「最具有世界公民意識和風度的作家」他被視作卡爾維諾與納博科夫的同類,代表作包括《儀式》、《萬靈節》、《西班牙星光之路》、《流浪者旅店》等。他於1956年出版第一本詩集至今仍寫作不輟。曾榮獲1982年為紀念荷蘭詩人康士坦丁所設立的終身成就獎「康士坦丁‧亨浩思文學獎」,並於1993年以《接下來的故事》榮獲歐洲文學獎。《邁向柏林之路》描繪出二戰後德國變換的風景,從柏林圍牆倒塌一直到今日,橫跨數十載的寫作及修訂,以目擊者的觀點,別具洞察力地描述1989年的關鍵事件,及日後艱鉅的兩德統一之路,作者也以本書獲頒「德國聯邦十字勳章」。最近的作品是2009年的《狐狸在夜晚來臨》已出版中譯,是一本神秘憂鬱的記憶之書,以通靈者的感應追憶愛與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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