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李立中與夏木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1.
客房不大,四正,進門左側擺放著小床頭櫃,再過去就是床,床的另一邊卻什麼都沒放,留下打開衣櫥門的空間,靠牆就是衣櫥,衣櫥旁邊是窗戶,窗戶前是書桌,再過去就是一張單人沙發,旁邊是洗手間,門打開著。另一邊牆上就只掛著一幅照片,照片裡是海平線和天空,海面平靜。可能就是在旅館外頭拍的太平洋,很多很多年前。這照片當初或許是彩色的,不過每天照進室內的陽光,令照片褪得只餘灰黑白。此刻窗簾也是沒有拉上的,陽光落在熟睡中的安安、夏木腳上。
安安臉朝衣櫥,夏木背對安安,二人睡得正酣,被子都被踢開,同樣呈現了少年晨間勃起的狀態。
安安忽然轉身,手腳趴搭在夏木身上,夏木驚醒,安安仍在夢中。夏木很快察覺自己的身體狀態,無由的慌亂,急忙伸手拉棉被蓋上,直至發現周郁芬沒在床上,才鬆一口氣。夏木怔忡著,夢的碎片像甜品上的鬆脆酥皮,輕輕一碰全都抖落,殘存的醇香,隱約的人,稍縱即逝。夏木回過神,發現安安已醒,支起半個身子在打量他。夏木訕訕說早晨,安安沒答理,卻要把夏木身上的棉被拉開,夏木反應很快,以棉被裹著身子從床上跳起。
夏木站在床沿瞪安安,安安仰臥著,坦然地與夏木對視,絲毫沒有掩飾勃起的狀態。安安滿有興味地問夏木,想要嗎?夏木給安安一個白眼,將棉被丟到安安身上,轉身走進洗手間。
十五分鐘後,夏木從洗手間出來,已梳洗好,頭髮看上去濕濕的。床上的安安好像又要睡過去,夏木忽然警覺,大聲問,周郁芬呢?
安安坐起,想了一下,說,她去買早點吧?
夏木取出手機,想要打給周郁芬,安安說,你有必要這麼緊張嗎?夏木放下手機,在沙發坐下,發呆。安安問他,你是夢到女友啦?夏木答,不知道,沒看清楚。聲音裡透著鬱悶。
安安仍半坐半臥在床上,陽光已從他雙腳移到身上。時間就這樣過去。安安覺得有些不對勁,下床打開衣櫥,果然只剩下周郁芬買給他的衣物,她替換的,都已不在,包括夏木買給她的那件寶石藍印染花草紋上衣。
安安疑惑,所以她是去了她老公提到的文學院講座?夏木肯定地說,她不會去。
安安取過夏木的手機打給周郁芬,直接被跳接到留言信箱,安安亂七八糟說了一堆,問周郁芬何時回來。這時候有人敲門,夏木快步上前把門打開,門外是房務員,告訴夏木,周女士已辦妥退房手續,請二人最晚在十二點離去。
門一關上,安安即抓住夏木衣領,說,我知道你們昨晚關燈後就一直在說話,她跟你說了些什麼?
夏木推開了安安,走到書桌前,被陽光照射得刺眼的玻璃水杯下,壓著便條紙和一疊千元紙幣。
安安數著周郁芬留下的錢,問夏木,你們是不是曾經出去?半夜的時候?
夏木手裡揑緊周郁芬留下的便條,說,她要我陪她下樓抽煙,我們先去了超商,她說要買煙,原來是提錢。停了一下,又補上一句,她還是用這招。恨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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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周郁芬在十二點一刻回到家裡,第一時間衝進廚房給自己煮了碗麵條,接著開了一罐瓜仔肉醬,和著麵條狼吞虎嚥。邊吃邊有股發現新鮮事物的雀躍冒了出來,她這些年來都不作興吃午餐,沒想到才兩天的時間,就把自己花了十多年建立起來的生活習慣顛覆了。
周郁芬動作利落清潔了鍋子碗筷,又抹了爐具,廚房就像沒人使用過一樣。接著用手機訂好機票住宿,又換了衣服,就是平日穿著去跑步的棉質黑色連帽上衣和運動褲。周郁芬打包行李的時候想了一下,將原先取出的中型行李箱放回儲物室去,換成可手提上機的,又拿了從前為登山買下卻沒使用過的背包,確認足夠放進出門攜帶的衣物和日用品。
周郁芬將行李箱和背包放在玄關,走進書房拿手提電腦,她停在李立中的書架前,尋找了好一回,終於找到,《應用化學》。她將書跟電腦都放在背包中。周郁芬盯著牆上那幅複製郎世寧畫的瑞麅年曆良久,取出筆來,在今天的日子旁邊寫上「文學院講座」,然後穿上平日緩步跑的黑色運動鞋,揹起背包帶著行李開門離去。
周郁芬抵達桃園國際機場,在櫃位辦理登機手續的同時,文學院的小講堂內,座無虛席,人人翹首等待周郁芬本尊。講座本應在三十分鐘前就要開始,竊竊私議在擴散,一整片的嗡嗡聲就似不知名群蟲來襲。大片蟲鳴從後面傳到前面,院長坐在第一排正中,臉色難看,無人敢上前打擾。院長朝身邊人不知道吩咐些什麼,蟲鳴又從前面嗡嗡嗡的往後排移去,陸續有人站起來,朝講堂出口離去。院長與拱護左右的幾位教職員,已不知去向。
講堂門外,戴著太陽眼鏡的李立中藏身老榕樹後,就似在進行秘密任務的特勤人員,經過的來往行人都禁不住朝他打量,李立中一概懶理,專心觀察進出講堂的人。當他看見院長急步離開,慌忙蹲下,同時閉上了眼。過了好一會,李立中徐徐站起,已不見院長及其他文學院教職員的蹤影,講座觀眾,亦已四散。李立中從老榕樹後走出來,竟有種小時候玩捉迷藏的既視感。李立中太會躲了,同伴找來找去找不著,媽媽來喊回家吃飯,或,大家發現有更好玩的,就把李立中丟在那邊,遺忘了。李立中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除了日暮,什麼都沒見著。
從來都是只有自己一個。
李立中緩步走去咖啡店,看上去就像一般剛下課的教授。他點了冰美式,店員說,老師,今天買一送一。李立中很堅決,不要。店員最後只好小心翼翼交給李立中一杯冰美式。
李立中拿著那杯冰美式走進系辦,一如往常,沒跟學生與教職員打招呼,逕直走入自己的研究室,正要把門關上的時候,發現小正在收拾桌面。
李立中把那個小梅還是小莉招過來,問,今天是小正在系辦的最後一天?小莉說,我是小莉,對,這是小正在系辦的最後一個工作日。
李立中沒答理小莉,逕自走到小正跟前,將手中的冰美式遞給小正,說,買給你的,小小心意,這兩箱東西都是要帶走的?還有沒有其他?都收拾好了?來,我載你。邊說邊捧起小正桌上的紙箱就往外走。
3.
李立中與小正在熱炒店邊喝啤酒邊數落金理高的時候,夏木與洪安安正在朝台北前進的普悠馬列車上,二人手捧排骨便當在吃。洪安安問夏木,覺得怎樣?吃得慣嗎?夏木說,我第一次在火車上吃便當。安安說,所以是好吃嘍,帶新鮮感的東西都會覺得好吃。夏木問,你覺得不好吃?洪安安說,食物不能單說好吃不好吃,要看有沒有意思,我重新吃肉,是因為周郁芬將她吃到一半的排骨給了我。夏木半邊面頰鼓起,大塊肉在口裡還沒嚼完就停下來,問,為什麼?安安轉過身去,拉起上衣,讓夏木看他背上的笞痕。知道夏木看清楚了,就把衣服拉好繼續說,她說有人看到了,你再也不用靠把自己餓暈去揭發。半晌,夏木半邊面頰還是鼓鼓的,怔怔的,沒在吃也沒說話。
李立中與小正叫了滿桌小菜,每碟挾一、兩箸就嫌棄說不好吃,互相提醒以後不要再來這間熱炒店。然後又因為桌上沒什麼可下酒的,於是又點了其他小菜,小菜來了,又添了四瓶啤酒。李立中酒量雖不及周郁芬,不過也不差,此刻的樣子看上去仍是清醒的,只是說話一直在重複,我已經做了這麼多,金理高仍是紋風不動,可見這人真是可怕……。小正則一早伏在桌上睡熟。李立中結賬,又多付了一千元,將小正丟給熱炒店的人,獨自離去。
李立中回到家裡,在玄關脫鞋的時候,抬頭看見年曆上「文學院講座」五個字,確是周郁芬的筆跡沒錯,李立中茫無頭緒,怔怔的幾乎要哭出來。
門鈴乍響,仍佇在玄關處的李立中很快打開了門,當李立中與門外的洪安安對視上,不約而同叫出聲來,咦,是你?!
站在安安身旁的夏木不知道這是什麼狀況,就將周郁芬的便條取出來遞給李立中。李立中接過,看了,只是也看不明白,其實是酒意未退,手執著便條問夏木,你是誰?夏木說,我是夏木。李立中又問,誰?夏木答,周郁芬的兒子。
李立中聽了,似是受到極大刺激,整個人搖搖欲墜,洪安安與夏木急忙將李立中扶進屋裡,把門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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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克羅埃西亞杜布羅夫尼克(Dubrovnik)古城著名的老噴泉歐諾弗里歐噴泉(Onofrio Fountain)旁坐著吃冰淇淋,貪看各國觀光客。突然,噴泉旁的民宅三樓,一扇綠色的窗戶被強而有力的嘶吼撞開,大家的視線都往上拋,看見一位白髮老嫗,揮舞手勢,對著噴泉周圍的遊客大罵。她的聲音穿透力強,時光、戰亂、年歲都是砂紙,把喉嚨磨成沙啞利器,透過謾罵把憤怒往噴泉古蹟傾倒,半小時尖叫獨白,毫無冷場,簡直演技派。
身旁幾個德國觀光客,拿起相機拍攝老嫗,惹來老嫗指著他們痛罵。一位德國人說:「要是有口譯就好了。」
老嫗究竟是厭惡觀光?喚雞罵犬?穢語狂瀾?或者只是單純訴說苦苦身世?不懂當地語言的訪客全然不知。此時若真有口譯傳達,臆測想像可停止,窗戶獨白就有脈絡了。
這幾年我在柏林擔任口譯,遇見了各個領域的知名人士,傳達語意之時,也聽到了許多故事。我在柏林第一次當口譯,就是柏林影展這種大場面。當時柏林影展透過譯者郝慕天(Martina Hasse,把李昂、龍應台、莫言翻譯成德文的譯者)找到了我,說正在尋找住在柏林的中英口譯,我馬上前往應徵。順利得到工作之後,我收到翻譯對象的名單,竟然是蘇慧倫。
當年,蘇慧倫與高捷,與導演陳芯宜帶著《流浪神狗人》來參展,我負責每次電影放映之後的觀眾對談口譯。在台灣一年十個月的軍旅歲月,我反覆聽著蘇慧倫的音樂,尤其是《戀戀真言》這張低調的專輯,真實的樂器、誠摯的唱腔,給了我熬過當兵歲月的勇氣。因為翻譯工作,蘇慧倫竟然就站在我眼前。在影展當口譯不只是考驗語言能力,面對台下幾百位各國觀眾,譯者絕對不能怯場,勇氣要飽。口譯必須抓取笑點、重點、語氣,忠實雙向翻譯,確保溝通不堵塞。此外,譯者還必須有辦法聽懂不同國籍的人所說的英文,各種腔調都要能理解。
這首次的柏林口譯經驗讓我發現,雖然沒受過專業的口譯訓練,但我的戲劇背景此時派上用場,我不怕觀眾,我熱愛電影,這樣的大場面,我不會腿軟。也因為擔任口譯,我有機會親口對蘇慧倫說:「謝謝妳的音樂。」
口譯者必須擁有快速筆記能力,啟動短期記憶,甚至抓取講者的語氣。接下來幾乎每一年,我都在影展擔任口譯,只要有華語電影來參展,觀眾對談、記者會、聯訪會上,我都是現場口譯。上場前,只要有機會,我都希望能與導演、演員們話家常,短短幾分鐘,說路途道天氣,我就能盡力抓取講者的口音、語調、用字,這對現場口譯有很大的幫助。也就在這短暫的閒聊問候裡,我聽見了許多。
侯孝賢友善,時差兇猛,行程緊湊,他依然親和。他拒絕充滿空洞致詞的飯局,對尋常小人物充滿興趣,再乾涸的場合,說到電影,眼神就大川奔流。他在柏林影展開講,對著台下影迷講了九十分鐘,我用掉兩本筆記本,順利完成口譯任務。我坐在他身旁,偷偷凝視他,或許是劇場的聚光燈,或者根本是侯孝賢本人,我確定,他發著光。這位對我成長影響深遠的導演,竟然,坐在我身邊,把語言託付給我。他說:「我還想拍電影,一定要拍。」
王全安的《白鹿原》入選競賽單元,但來柏林影展之前,硬是被官方剪去許多重要鏡頭。要是他執意帶完整的版本前來參賽,接下來在中國就別想拍片了。藝術家雖然不得不妥協,但他在面對各國媒體聯訪時,針對劉曉波、艾未未、中國電檢制度等議題,全都直言不諱,他要創作的自由。我在他身旁翻譯,目睹到北方漢子的直爽清脆。
對我來說,最可怕的口譯工作是影展記者會即席口譯。我坐在密閉口譯箱裡,透過耳機聽電影人與記者的話語,同時必須對著麥克風分秒無差進行口譯。口譯箱裡空氣不佳,立即翻譯的壓力讓空氣更混濁,汗奔髮燒舌燥腿曲,進一次口譯箱,老五歲。
但,此事真的神奇。五月天的石頭、范曉萱、趙又廷、李烈,都曾透過耳機來我的耳朵敲門,彈著唱著演著。此刻,他們坐在記者會上,耳朵上的耳機竟然傳來我的翻譯。我們的聲音,互相拜訪彼此的耳朵。
這幾年,我這口譯員還遇過李崗、侯季然、鄭有傑、張榮吉、張榕容、權聆、魏德聖、賈樟柯、楊雅喆、許肇任、黃裕翔等,都是熱情的人,不狂不妄,都有點傻,所以拍好電影。因為翻譯,我確認,黃裕翔的正面能量是真的,楊雅喆的反骨是真的,鄭有傑的反抗是真的。這些溢出電影銀幕之外的真實,我都忠實翻譯。
在影展的口譯經驗,打開了幾道門,我開始接不同領域的口譯。中學時代物理化學從沒及格過的我,竟然接下了化學工廠的口譯工作。我來到了德國東邊工業小城洛伊那(Leuna),進入充滿銀色管線的化學工業區,在大型化學過濾罐前,對著一群中國化學家翻譯化學名詞。對經濟、保險毫無涉獵的我,在知名的德國保險公司裡擔任會議口譯,主題是我一竅不通的「歐盟清償能力處理標準」。對工程、鐵道簡直無知的我,擔任德國高速鐵路的口譯。還有,我這位台灣來的口譯,竟然在漢諾威車展上,擔任中國駐德大使的中英口譯。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口譯經驗,則是擔任當時剛獲得普立茲克建築獎(The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的中國建築師王澍的口譯。他與妻子陸文宇在柏林推出大型建築裝置作品「瓦劇場」(Tile Theater),以在中國被拋棄的瓦片為主要媒材,創造了一個開放自由的對話平台,富含對權力政治的反動。他堅持建築必須符合可持續性,被中國急速現代化所拋棄的「老垃圾」,都成為他建築的寶物。因為口譯,我得以親近聆聽,建築師充滿中國文人的哲學思考,厭惡此刻中國大量採用的快速建築邏輯,重視回收。建築,就是他的反叛。
因為口譯,我跨過了專業、政治領域,進入了許多密境,坐在大師旁,學習了好多好多好多。其實,我也遇過傲慢、自大、淺薄。無妨,狂妄之人,都只是讓我更加確定,真正的大師,哪需要吠叫來得到注視。每次口譯,我都聽到了,許多難得的真相。
我的柏林履歷,多加一筆:我口譯過狂妄、謙虛、叛逆、自由。真相當然不只一面,但我慶幸,我曾以口譯,逼近真相。
*本文摘自《柏林繼續叛逆:寫給自由(增訂新版)》,獲健行出版社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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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永遠在打敗仗
耶路撒冷的光都是死造成的
水流侵略水流,每次月升
殺死水流割斷水流
向著一隅永久地,挖一勺
搗爛的鷹嘴豆泥
涸竭後淚就禿在土裡,被鐵絲網圈養
牛群仰頭,像一個個縮起脖頸的
彌賽亞——聖墓教堂燃點
轟然殘瓦
脊椎骨滿地盛放
水流逼問血液的時間
即使綻裂鏽跡,白布
扎緊屍體
像絕望一樣多的灰,掩蓋
死亡數字在市中心
氾濫(大哥在拍掌)
水流永遠在打敗仗
耶路撒冷的光都是死造成的
水在海裡早早死去,浮起
身體——尚在呼吸的身體
脫離被挾持的少女
或嬰孩
他的祖父剛從奧斯威辛出來
堅定地要他
當種族的逃兵
帶上鮮花,帶上歌,帶上約旦河,帶上橄欖油
帶上透明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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