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錄於《從跳格子到坐飛氈:西西追思文集》
西西基金會 編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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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月8日,去西西母校協恩中學禮堂參加追思會,座上靜聽來賓發言,都情真意切,懷念西西。份屬素葉中人,素友的講辭無可避免最觸動我心,在俞風傷感低緩的語調中,往事縈迴,不覺眼熱鼻酸。
追思會後返家,想起座中朋友問:你不上台發言麼?我當時回答,有俞風和何福仁就好,我是一切在心中。幾十年友情,成員早期活力充沛,往來密切,隨世情心境與生活型態的轉變,後期雖漸少見面,但細水長流從未中斷,那些數不清的交會時刻,點滴存留,需時沉澱,一時要用幾句話概括,既怯於大庭廣眾,亦不知從何說起。
回想與西西相交,從不覺有壓力,她安靜、溫厚、幽默。她的幽默感、俏皮話,偶在言談間閃露,筆底下且更見揮灑流瀉,使人忍俊不禁,會心而笑。她感情內斂,默默關心朋友,對久不出席聚會、與我仍保持來往的友人,常問及她或他的安好。縱使友儕間生誤會,則從旁關注,嘗試了解,知悉錯結一時難了,只皺眉苦笑,講幾句中肯話或作兩三聲喟嘆,從不火上添油。若各方高士有批評或言論涉及她本人和創作,有識見道理者虛懷感納,無理者一笑置之。她性格雖隨和,並不一味老好人,凡與處事原則有扞格或違背意願心性,也不會委屈迎合。
西西待人以誠,盡在行動,不尚多言。八十年代中,她為台灣洪範書店編選《八十年代中國大陸小說選》,除花精力閱覽大量著作和文學期刊,選取文章寫評議導讀外,還與何福仁和張紀堂山長水遠,親送版稅和書樣給內地作者。「解款」行動以外,更要在第三地的香港,費神處理內地創作交台灣出版的法律認證文件。在何福仁陪同下,西西曾去中環律師行委託朱楚真介紹的關律師,辦理相關法務事宜。關律師自中文大學離職後,仍為中大職協和儲蓄互助社任義務法律顧問多年,有感眼前訪客的文學熱誠,為表支持,只象徵式收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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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五個朋友作南歐行,因旅行社安排失當,中途由開羅飛樂蜀的機位不夠分配,全團人需抽簽,結果紀堂和我落了單。西西認為我要上班,告假不易,看不成樂蜀神廟太可惜,堅決讓出機位,神情凝重趕我去登機閘口。那一刻心情複雜,只覺憤懣、無奈、感愧,幸而紀堂不甘心,自費買機票,當日下午與西西飛樂蜀。老天眷顧好心人,他們不單趕上尼羅河落日,還欣賞了樂蜀神廟的聲光晚會。依原定行程出發的團友,即日來回,這黃昏美景和星空下的聲光表演,反而無緣得見。
西西對朋友給予的關懷,時刻感念,適時致意。1989年,她在九龍城聖德肋撒醫院做乳癌手術,妹妹要留家照顧年老的母親,就由楚真陪她醫院度過術後第一晚。其後為放射治療做準備,又陪她去沙田威爾斯醫院相關部門,見醫生做檢查,讓護士在皮膚畫上放射符號、拍彩照。1992年《哀悼乳房》出版,我和楚真同時收到有她題識的力作,在給楚真的書上,西西寫「多謝你照顧我」,簡單六字,表達深深的謝意。而當我打開這本出版社譽之為「奇書」的著作,一眼瞥見扉頁上西西的字跡「多謝你對我好」,竟感到不好意思。印象中除照顧過朋友口腹之欲,我抓破頭皮,完全想不起幹過什麼實事,擔當得起這句贈言。有段日子,朋友常來我家吃大閘蟹,西西喜甜,我把薑糖茶調得甜甜的,縱容她高興。西西病後休養,蝦蟹不宜,素友蟹會從此落幕。
相識以來,實情只有她待我好。1981年初,我在《香港時報》副刊,學人寫專欄「織字集」,出於前輩愛護,欄名是陸離給起的,西西為我設計版頭,兩枝肥肥的織針,纏上波浪紋毛線,織針左右呈八字形態,中間吊著一幅波浪紋織品,下面織出幾行字,「隨便看/白白/羽毛一般/好罷/暖著手/是啊」,聊聊數筆表意,畫出幾分童趣。1984年南歐行,突發情況下二話不說,讓出機位,實難忘她的友愛高義。1994年做腹部手術,為免磨擦傷口,她縫製鬆身裙褲,方便我穿著。那時候,她的右手仍未完全被放射線廢掉武功,但絕對不是運用自如,針線縫接的是印花紗籠布,串連起的是我受之有愧的淡淡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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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與病共舞,深居簡出,精神和健康狀態良好時,就與朋友結伴旅行。多數時間讀書寫作,砌建她的模型娃娃屋,或者散步會友,看病複診。2000年初,為了手部物理治療,又跟老師學做毛熊布偶,樂在其中。2006 年1月,老師所屬熊藝協會舉行第二屆毛熊製作展及頒獎禮,囑學生帶功課去九龍富豪酒店凡爾賽廳擺展,素友為西西去捧場,付費參加自助餐晚宴。宴會尾聲,西西收拾展品,她帶去的布偶有心思,又具創意,幾位學藝小同門與家長問她可否選贈,西西說:「喜歡就拿去吧。」結果隨手送出的布偶至少有十個八個。
素友覺得西西單手製作,消耗不少體力心力,成品不好太隨意送人,如果布偶太多,家裡存放不下,建議考慮送去慈善機構。西西其後整理出一箱布偶娃娃,以張彥名義,交楚真捐去病童療養家舍。家舍在沙田威爾斯醫院隔鄰多石村,供病童和家長短暫居住,屬香港麥當勞叔叔之家慈善基金的核心計劃之一。
西西從不吝嗇付出,她的猿熊布偶,造型生動,一身有趣的配飾與文學意符,而且材料「毛海」成本不輕,但只要來客欣賞,她會毫不猶疑地講:「送畀你吖(送給你吧)。」如受者不好意思,怕缺了一個,會破壞她的布偶族群,西西馬上回應:「我可以再做嘛」,神情自若,彷彿說何須多慮,不過小菜一碟,手作我優為之,渾忘自己是新晉的單手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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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右手,還未被放射治療後遺症嚴重影響之前,有好幾年仍有精神與朋友講「長氣」電話,有時互問近況,有時講東講西,興致好時談及早年認識的朋友和樂此不疲的投稿生活。1994年10月,小思的中文系學生做研究功課,以西西少作為主題,曾託楚真送學生影印的《星島日報》1957–1960年間剪報給西西,核對求證多個筆名。西西返家細閱後回電,先肯定「藍子」筆名,再否定「百合花」和「丹丹」,楚真續問:「序曲、皇冠、店主、藍馬店、藍尼羅河、小紅花、青鳥、十行,都是你?還有凱旋門、莎揚娜拉?」西西愉悅地回應:「對,全都是。」並解釋當時所以起這許多筆名,是因為每日投稿,怕編輯收稿件時嘀咕「又係(是)你!」,還希望有稿費可收,買更多書。
西西十幾歲已到處投稿,從五十年代的《人人文學》、《星島日報》「學生園地」、《詩朵》,到1960 年11月創刊、第一份全彩印刷的《天天日報》,在「兒童版」寫「童話」專欄,她非常喜歡嚴以敬的彩色配圖,可惜早年搬家,弄丟所有「童話」底稿,曾不無遺憾地講,如果小思學生有辦法找回《天天日報》創刊後第一二個月的舊報就好了。
當時有幾位老親戚寄住西西家,一屋十口,家事有親戚幫忙打理,弟妹亦有人照料,她只須顧著唸書。有時父親午睡,怕弟妹吵鬧,就帶他們外出閒逛,這差事也不算忙。餘暇就看大量課外書、寫作、思考,以致學校課本無心用功,還諸多旁騖,學速寫、木刻、膠印。賺得稿費買書,讀罷又寫作,周而復始,日日如是。除了高興讀到報上自己的文章,投稿另一重要原因是當年《星島日報》「學生園地」版編輯胡輝光,很有使命感,常刊登旅行、茶會的時間地點,讓文友和當時流行的筆友參加,希望投稿的朋友能夠認識,交談心得。
吳俊雄博士苦心經營十五載的「黃霑書房」網頁,在「文化新潮」項下的「寫作演劇一切從拓墾開始」圖片區,見到一張1955年1 月4日《星島日報》「學生園地」版的影印件,刊出參加該年元旦旅行的同學文章,還把出席者的簽名製版,上列標題「星島日報學生園地同學旅行古松谷簽名」,其中就有青鳥,依稀還見藍子,西西可能頑皮地簽上兩個筆名。青鳥同學在協恩中學名下,為這次古松谷郊遊,寫出散文〈旅行交響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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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開心參加這類活動,因為各自寫作,本不知對方存在,但通過旅行敘會相識後,間中可見面聊天,不見面時,就關心文友報上刊登的稿件,想了解對方寫什麼和如何想事情。五十年代的香港,生活樸素,經濟環境不太好,但精神生活豐富,年青人公餘或課餘旅行、閱讀、交往,追求知識學問,做有意義的事,對事物有看法就投稿報刊,互相切磋,是當時文青的一種普遍風氣。
西西回憶,崑南、王無邪、葉維廉、張國標(木石)都在那個年代認識,前三位是《詩朵》同仁;木石則是「流星社」三位成員之一,其餘兩位是桑白和蔡浩泉。西西小說〈醒喲,夢戀的騎士!〉,在1955年8月《詩朵》創刊號上,以筆名藍子發表。為什麼叫藍子呢?她笑說當時喜歡與男孩子交往,認為他們性情較爽快,學校雖有女同學,但似乎合不來。她在校報寫過一篇文章,關於她班上的同學,主角是班長,以為談談別人的短處,希望可以改善,誰料同學知道作者是她,全班十五人不願與她親近。西西後來反思,每人有自己的性格和作風,是她年少氣盛,沒顧及同學感受,自以為真話直說,想別人好,卻可能被視作人身攻擊,得了教訓,日後再不重蹈覆轍。
西西自言第一位較談得來的朋友姓何,強調是朋友,不是同學,但已忘記怎樣認識。何女士比西西年長,家庭背景複雜,有幾位本地男友和美國男筆友,感情和愛情有煩惱,視西西為知己。看西西常讀書寫作,應該很有見地,經常向她傾吐心事,連哪一個男朋友較好也問意見,西西沒好氣地說:「其實我點識唧(我怎麼曉得呢)。」她還談到那個時期的創作,有些新詩是被何女士的感情事觸發靈感。
與西西同期成長的朋友,蔡浩泉、張國標,都認識何,他們常一起玩樂。西西開始教書的時候,阿蔡與阿標尚未畢業,兩個看來髒亂的長髮青年,夜裡不回家,坐街邊欄河,聊天吸煙飲啤酒,被人看作壞份子。西西不以為然,有時故意桌面留下兩塊錢,曲線支援他們買煙酒。當年普通勞工階層月薪只有數十元,兩塊錢對兩個窮小子來說,是及時雨。
何女士完成小學,出來工作養家,一天跟西西講,她想再讀書。阿蔡在南華中學唸書,有一點考試心得,在他幫助下,何後來也順利考進該校插班,但沒錢交學費。西西求學期已投稿極勤,有大概兩年時間,用全部稿費資助何唸書。1959年,西西葛量洪師範專科學校畢業,官校教職薪金不錯,更義無反顧,繼續支持。其後何向西西表示改唸夜校,當時年青人為家庭經濟,白天掙錢,晚間上夜校的比比皆是,西西不改初衷。直至朋友相告,在應該上課的時候,看見何街上蹓躂,資助才終止。何女士後來嫁去美國,初時與阿蔡還有通信,慢慢再沒有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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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子時期的西西,年紀輕輕,已有孟嘗風,喜見朋友讀書,亦曾資助阿標唸夜校。而阿蔡則是西西經常念掛的朋友,嘆惜他長期身兼數職養家,多少壓抑了他的繪畫天份。據何福仁講,阿蔡後期離開工作多年的「星島」報系,西西擔心老友生活,每次去探阿蔡,總要他預約買阿蔡的畫,阿蔡其實內心明白,是朋友變個法兒幫補他。西西癌病後俠性不改,又為外地來港聽哲學課的朋友交月費。後來的廣贈毛熊布偶,與人為善,都是她一貫慷慨喜捨精神的延續。西西慨嘆,從前朋友相交,感情純樸真摯,愛講義氣,幫人毫不計較。事隔半個世紀,時移風易,伸出援手前,先搞清楚對方想法,不知人家可願接受,甚至會被懷疑你做好心的動機。
1994年前後,西西閒談中,講到自己做人處世,以牟宗三大師為典範,認為他有知識氣度,是個真正讀書人。八十多歲帶病在身,錢又不多,但泰然自處,毫無憂懼之色,眼神像稚子一樣天真。精神好就扶杖步上四樓(農圃道新亞研究所)教書,講哲學義理,怡然自得,現世似難再有這樣胸懷的老學者。牟先生的學問與智慧,使養病期間旁聽大師廿一節課的西西,寫出精彩的〈上學記〉;並自言寫《哀悼乳房》,是學習牟師對人生的看法,老病既是必經的自然過程,與其愁苦,不如順應接受。她以別開生面的文本結構,陳述自療過程,剖析癌變,開導病者,不負依然才思敏銳的病後身。
西西心靈澄定,一雙慧眼靜觀世界,任白雲舒卷,風雨侵尋,她自泥絮不沾,巋然不動,罹惡疾難改其志,躍動的是那奔流不止的善念與創意,一生寬厚待人,為布偶天地和文學世界,留下獨特的猿熊身影及意涵豐富的奇妙篇章。
2023年5月10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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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周郁芬與夏木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1.
周郁芬醒來,取過手機,屏幕上顯示著「3月12日週四 庚子年二月十九 10:47」。周郁芬這些年來建立的生活模式,就是深夜寫作、晨跑、白天睡覺、花大量時間閱讀、吃很少、堅持獨處、低調而堅決的拒絕被他人干擾或改變行程……,短短四天,剛毅一如密令在身的特務生活,已蕩然無存。周郁芬甚至想賴床,真是匪夷所思。
周郁芬不能賴床,今日行程太滿。因為今天是夏木的生日。
她本來以為自己不會記得起夏木的生日,只是當夏木說,三日後就係佢生日……。周郁芬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啊,這女孩跟你是同一天出生。當時周郁芬與夏木坐在便利店門外,喝著十八天,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夏木。夏木說起他短暫的愛情,他在街頭遇見這女孩,她落單了,同伴不知所蹤,幾乎就要被抓到,電光火石,他從暗處伸手攔腰將她抱進店裡並關上鐵閘,尾隨的人會以為見鬼,在路上正追逐的人忽然就不見了。黑暗中他們四目交投,生死倏忽間,絢爛與靜美,就是這樣。
夏木跟女孩分手了,在來台前一天。夏木說,我唔捨得,但無辦法。
周郁芬已經不知道還可以把夏木帶去那裡以轉移他的愁苦與傷悲。
稍早之前,他們躺在旅館床上,安安睡得很熟,呼吸均勻,鼾聲像安靜小獸。周郁芬與夏木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然後就說到大半年前的事情。周郁芬說,她都知道,她沒有放過任何一段新聞報導,深夜都在看網上的直播。夏木回答得很堅決,你乜都唔知。夏木側身朝向周郁芬,開始說起來台的經過,說一下,停一下,像回想經過,像思考適當的詞彙,像再也無法說下去。夏木的聲音低沉沙啞,周郁芬不知道他是累了還是哭了,她沒有插話,靜靜聽著,包括話語之間的沉默。然後,夏木轉過身去,背對著周郁芬。她無從得知,世間的母子對話,是否就如此刻,她只覺心臟像被誰揪捏在手上,快要透不過氣來了,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在生我的氣嗎?
那天是農曆二月十六,投落在太平洋上的銀白月光,反照進沒有拉上窗簾的室內,夏木徐徐將身上T恤拉起,周郁芬緊緊閤上眼。
夏木轉過身來抱緊強忍哭聲致抖動不已的周郁芬。
周郁芬閤上眼都看得見夏木背上棍棒做成的深淺斑駁傷痕。
周郁芬掙開夏木下床,想要逃出去放聲大哭,夏木死命將她拉住,將臉埋進她懷中。周郁芬有些慌亂,半拉半推的將夏木帶出房間。
二人沿著海傍公路走了很久很久,黑夜中的亮光來自海上與遠方的超商,最後二人走到超商去吃泡麵喝啤酒。周郁芬呷了一口啤酒說,哭是很消耗體力的事情。夏木吸著麵條,不住點頭。
然而當夏木談起女孩,他又哭了,周郁芬知道,把他帶去哪裡都是徒勞。沒有地方會讓他快樂起來。這些都不會過去。周郁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的悲傷轉化為她的憤怒。大概就是在那時候,事情悄悄成形。
黃仁逵 繪
2.
周郁芬換上昨天晚上買來的高級套裝衫裙,與她週二離開家門前的運動形像相去甚遠,又將背包和背包裡的東西都放進新買回來的行李箱中。
貌似公幹的周郁芬辦妥退房手續,乘計程車到達機鐵站,在航空公司的櫃台完成託運行李的手續,取過登機證後,就乘地鐵到了太子站。周郁芬走出地鐵站,沿著彌敦道拐進運動場道,再走到西洋菜北街,很快找到約定的咖啡店。
店很小,沒有客人,懶洋洋,店員一臉厭世,接單收賬,完全沒意思跟周郁芬四目交投。周郁芬點了黑咖啡和三文治,等了又等,明明沒有客人,三文治與黑咖啡在半小時後才送到她跟前。等待醞釀了食慾,周郁芬吃得有點狼吞虎嚥,彷彿要趕著離去。
就在周郁芬狼吞虎嚥三文治的時候,進來一個男的,三十出頭,將手上提著的購物袋,小心翼翼放在周郁芬身旁的空位子上,彷彿裡面裝著極其貴重的玻璃器皿。小心輕放。看清楚那其實是周郁芬昨天帶著去買化工用品的購物袋。他隔著一個位子與周郁芬並排坐著,二人看似在對話,不過聽分明了,又像是陌生人搭訕,無非就是抒發一下日常生活的感想。
男的先離去,只付了自己那杯冰滴的價錢。他兩手空空。十分鐘後,周郁芬也結賬離開。店員根本沒抬眼看二人,繼續厭世,當然也沒發現周郁芬手上提著本來屬於男人的購物袋。
周郁芬提著購物袋,步步為營,走向對街。
3.
當周郁芬從西洋菜北街走到界限街的時候,手上已不復見提著購物袋,上衣之外也不知何時披搭了另一件衣物,就是夏木在夜市買給她的寶石藍印染花草紋上衣。她信步走進通菜街,穿過運動場道,在來到花墟道之前,已在服裝店裡換上剛買的褲子與鞋子,那邊走邊看的模樣神態,與一般遊客無異。
周郁芬逛了好幾間花店,才找到要買的屈曲花。小盆栽,十字花科,正盛開著,白色的細細的瓣,珍珠球一樣。她沿著太子道西,又重新走進太子地鐵站中,此時她手上只捧著小盆栽,之前裝著她換下來的套裝與高跟鞋的購物袋已不知所蹤。
周郁芬乘地鐵到達中環,她站在置地廣場的中庭,游目四顧,女孩比她早到,她一眼就認出來。她想起夏木給她看女孩照片的情景。夏木在手機裡跟女孩最後的訊息對話,周郁芬也看了。周郁芬當時就想,是何等孤絕,才會願意讓人睹此私密?大概真的太痛,無法獨自承受。
周郁芬離開旅館前,偷偷看了夏木的手機,記下了女孩的電話號碼。她給女孩發訊息,我有你在台朋友的消息,明天下午三點半,在置地廣場中庭等我。她已經想好,如果女孩沒來,就把小盆栽放在銅鑼灣的咖啡店裡。不過女孩來了。她上前去,將小盆栽遞給女孩,女孩退了一步,瞪著她說,我不認識你。
周郁芬說,我從台灣來,我是夏木的媽媽。
誰?
周郁芬很鎮定,掏出手機,給女孩看之前和安安、夏木喝酒吃串燒時拍的照片。
女孩叫出了另一個名字。
周郁芬再也不會驚訝。當周郁芬跟夏木說,她跟你是同一天生日……。夏木當時悲喜交集的神情,她如今終於懂了。她將小盆栽交到女孩手上,說,生日快樂。女孩接過,說,噢,佢記得。淚水開始在女孩的眼眶打轉。周郁芬說,這花的名字有些古怪,叫屈曲,你不喜歡可以叫它另一個名字,蜂室花,它是你的生日花,花語是不介意,也有久遠的意思,很特別是不是?歐洲人送它給伴侶就是天長地久的意思。女孩終於哭出來。周郁芬說,我不管你叫他什麼名字,他就是夏木,我要你知道,他在台灣,他很好,你也要好好生活,就是這樣,抱歉不能陪著你,我要離開了,你保重。
女孩還沒來得及反應,周郁芬已伸手拉下女孩束髮的橡皮圈,她轉身乘自動電梯上二樓,遠遠回頭看一眼,中庭人零落,保安人員與哭得很慘的女孩保持著一段距離,並沒有把她趕走。
夏木沒有騙她,女孩一如他形容的單純美麗,但他卻向她提出了分手。像那些歷史劇中的男女。
周郁芬沿著行人天橋走到國際金融中心商場,輕鬆蹓躂瀏覽一如遊客,最後往乘機鐵,六點前到達機場。
周郁芬乘搭的是商務艙位,她提早來到專用餐酒廊,一如出外度假的中產婦人。她悠閒進食,邊瞄著牆上正播放新聞的電視機。剛播報了一則與爆炸品有關的新聞,周郁芬就起身離去,準備前往登機口。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加速上升,周郁芬看著窗外繁星,渾身舒暢,像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像寫了很久的長篇小說終於能記下「全文完」,像跑了一場馬拉松……
其實只不過是她終於可以為夏木做一些事情。不,不是夏木,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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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漫長的修改
1.
在新學年的第一課,我通常會發一頁筆記。筆記分三欄,就是「電影是什麼」、「劇本是什麼」和「編劇要幹些什麼和需要有怎樣的狀態」,一頁可以說完。三欄各有條目,一句能説清楚的我不會洋洋灑灑寫一整篇。抓重點很重要。我亦盡量避免使用晦澀難懂的字詞與用語,力求清晰易明。快樂學編劇。
這些年來我學會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知道絕不等於明白,而從知道到懂得,所歷經的思考與耗費的時間、心力,往往超乎我們想像。這是理解事物的層次與進入問題核心的能力。電影、小說如是,日常事務至國際政治,一概如此。然而,傳遞「知道不等於明白」給我的學生,比講授編劇知識艱難百倍,於是,每一次,當我問「有沒有問題?」就只成為宣佈下課的意思。
於是,我眼睜睜看著我的學生痛不欲生。
我的筆記沒有深澀的字詞,當你看著「劇本不是寫出來的,是修出來的」這一句,大概想起早聽聞行業內被拍出來的電影,劇本都會寫上十七、八稿,有些更是超過了二十稿,於是,你看著筆記,點頭如搗蒜。你同意,但你明白嗎?你知道那修改的過程是如何進行嗎?
而最重要的,你能想像那過程的耗時與漫長嗎?
回到筆記上,重新思考「請保持樂觀向上」。我沒心思關注你的愛情與經濟狀況,我只關心你書寫時的狀態。明知道寫出來的東西務必要經過反覆修改,你不樂觀能堅持得下去嗎?你寫就對了,你知道只要寫出來就有機會變得更好的就對了。前提是,我交出來的,我知道還未夠好。所以別跟我說想要把它寫得更好再交出來……,我等不到你也寫不出來,而且,重點是,你知道不夠好的是那方面、是些什麼嗎?那才是通向得到幫助與提升的那道門。
我說的樂觀,不是傻蛋或阿Q,它並不盲目,反而有些接近柔道初學者在不斷練習護身倒法。
2.
我說的這一切,要從故事大綱開始。
怕承受不來修改帶來的挫折,那就先搞清楚有些什麼是不能刪改的。刪減字數可以當成工具,就像退潮,沒穿褲子的人與美麗的貝殼都露出來了,你要保留什麼?有時候把沒穿褲子的人趕走,也可能同時剔走了故事的獨特之處。核心顯露出來了,你要說的究竟是什麼?
你漸漸在這過程中,感悟到所謂修改,就是作出選擇。你能掌握好要說的、要表達的,也就是故事的主題,那將成為你的盾,保護你在修改的過程中,做出於故事來說好的、正確的選擇。
表達與呈現,看似相近,在文學和電影中,都有不同的處理方法,那幾乎就是風格,在電影的範疇裡,我會稱之為「說故事的方法」。主題相同,角色與材料的挪移重置,呈現出來的效果就會很不一樣。你在書寫過程中,不斷參照、被啟發,修改自然也在不停進行。
過程中,你愈來愈清晰自己想要表達的,因為你是經過琢磨的,這成為你與別人討論劇本時的底氣。你不會再盲目堅持,清楚知道那些修改不會挪移、傷害到你所要表達的。你變得柔軟。
保持柔軟,是寫劇本最好的狀態。
3.
劇本在無數次修改中完成,終於演員要開始讀本了,參照讀本的效果,修改繼續。
演員最後辭演,修改繼續。
劇組進來了,製片找不到場景,劇本修改遷就。攝影師提出了光影設計上的一些看法與提議,修改劇本配合。演員也提出了對角色的看法,繼續修改,修改的不只是一個角色,還有跟他互動的。那是一個世界。牽一髮,動全劇。對,你的工作就是這麼重要而專業。
我想起吳謹蓉在得獎感言中的一句,「很多時候我覺得光要活下來就很困難了」。我深有同感,那不純粹指外在的物質條件,還有編劇強大的心臟。
為什麼編劇總是在強調,故事是有生命的,因為劇本會長大,會長出自己應該有的樣子。劇本的長大,發生在修改的過程中。
我們不是在寫劇本,我們在修改劇本。一直修一直修,修出故事最好看的樣子。如果你仍然在修改劇本,我知道,你是樂觀、柔軟的人;你是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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