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夏平安與周郁芬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1.
周郁芬走出大樓的時候,沒來由踏空了一步,險些摔倒,就像她筆下曾描述過的措手不及。沒想到竟出現在自己身上。幸好路過的年輕女子反應敏捷,將她拉住。周郁芬急忙道謝,先是國語,很快又補上廣東話。女子看周郁芬沒大礙,繼續趕路,剩她一人站路旁怔忡。
周郁芬想,我看見了什麼?我遇見了什麼?
周郁芬沿著長街無目的地往前走,耳畔迴響著夏平安房子裡年輕男子的聲音,竟然與夏平安一模一樣。那是夏平安年輕時的聲音。周郁芬當時有看見幽靈的感覺,他完全就是夏平安;自負傲慢的眼神、隨時準備吐出羞辱話語的嘴唇、眉宇間永遠的不耐煩、明明的刻薄卻那麼好看……。周郁芬被懾住。聲音似牆頭倒插碎玻璃與尖刺的女人又在說話,你唔識夏木,夏木又唔識你,做乜搵佢?你係邊個……?
周郁芬喃喃自語,說的是國語,我是周郁芬。經過的路人瞪了她一眼,周郁芬裝出趕路的樣子匆匆前行,只是也不知道該往那裡去。最後她卻熟門熟路的走進一幢唐樓的入口,穿過窄窄的長廊,她沒上樓去,原來長廊盡頭是咖啡店。
周郁芬離港前最後停留的地方,就是這咖啡店。當時街上行人疏落,都行色匆匆,戴上口罩。沒想到今天走進這咖啡店裡,人們仍是戴著口罩。
二十年前,咖啡店開業初期,周郁芬常抱著剛滿一歲的夏木來店裡,並不是周郁芬愛喝咖啡,只因為跟夏平安吵架,抱著孩子奪門而出之後找不到去處。吵架原因毫無新意,就是夏平安又丟下周郁芬去遊玩,而陪他玩的又都是女孩。周郁芬會挑天井的座位,客人比較少,夏木哭鬧起來好處理,但通常哭的都只是周郁芬。後來夏平安也懂得上這裡來找,將母子接回家,沒事發生過一樣。夏平安也喜歡這裡,沒吵架的日子,一家三口,夏木在嬰兒車上睡午覺,周郁芬與夏平安則各自呷著咖啡看書。周郁芬漸漸養成每天要喝咖啡的習慣,她幾乎都會來這咖啡店,除了想要透透氣,更像是以此維持一種生活應有的面貌。離家出走後,每天來這店裡喝咖啡的習慣沒改變。有時候店員會跟她說,呀,夏生剛走。她想,或許店員也會跟夏平安說,你老婆啱啱喺度。只是周郁芬與夏平安並沒相遇過。
半年之後,夏木四歲生日,周郁芬在這咖啡店裡寫了張生日賀咭。她在信封背後寫上回郵地址,就是距離不足一公里的爸爸家。似乎這才是寄生日咭給夏木的真正原因。過了一個星期,十天,兩個星期,夏平安始終沒來,起碼沒有在她在的時間出現。周郁芬明白,夏平安再也不會來叫她回家了,最後決定去台灣唸書。選擇去台灣只因為她手邊的錢不多。出發去機場之前,戴著口罩的周郁芬仍來到這咖啡店,夏平安一如往常,沒出現在她面前。周郁芬離去前跟店員說,要身體健康,希望這店可以撐下去。
周郁芬的爸爸在七年後去世,她回來把爸爸的房子賣掉。經過銅鑼灣,從前熟悉的店已不復見,一街的珠寶精品與藥房,無端生出走在陌生城市的錯覺,卻發現咖啡店仍在,就有種老朋友在守候著的感覺,心裡歡喜,繼續光顧。只是店長告訴她,當初熬過疫情,街上回復熱鬧,可是房東一逕在加租,咖啡店只得搬走。這店址換了好幾檔經營者,都是匆匆結業,店址一直丟空,最後房東重新租給咖啡店。周郁芬想,啊,看著明明仍是原來的店,當中卻是有這樣的曲折……。抬頭看見一男子背光穿過窄窄長廊,待這熟悉身影走進咖啡店中,果然是夏平安沒錯。根據夏木在三天前告訴周郁芬的,這應該就是周郁芬見夏平安的最後一面。
夏平安沒認出周郁芬,眼光也沒在她身上勾留,可見周郁芬對他一點吸引力都沒有。店裡人很多,周郁芬一直伸長脖子想看清楚跟夏平安在一起的女子,只是總被人擋住,把椅子移來移去好一會之後,忽然在牆上的鏡子中看見自己笨拙徒勞的樣子……。
周郁芬沒命似地沿著長廊逃出咖啡店,讓自己隱沒在熾熱午後的白光之中。
今天她走進這咖啡店裡,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為十年前匆匆離開沒來得及付錢的冰美式結賬。只是無人記得那杯冰美式,更無人憶起周郁芬或已不復存在的夏平安。
2.
周郁芬坐在計程車上,喃喃自語著,司機在前座以為是跟他說話,吓?周郁芬回話,不好意思,沒事。說的仍是國語。
周郁芬在唸的,六個字,惆悵舊歡如夢。
覺來無處追尋。孫洙的〈河滿子〉。是夏平安教周郁芬讀孫洙,夏平安偏愛宋詞。周郁芬由是學會了黃葉自落,秋雲長陰,浮生急景,寶瑟餘音。
那段每天去咖啡店的日子,周郁芬揹著布包,帶著夏木。布包裡都是書,那是她的自卑感,重墜得提帶快要斷掉,宗教哲學社會科學小說新詩電影理論漫畫心理學一大堆亂七八糟。其中總有一本《宋詞選》,似藥,寧心安神。周郁芬看得很專心,專心得可以忘記夏平安的冷漠與嘲諷。大家都沒看見周郁芬,因為她手上總是舉著書,書的封面擋住她的臉,她用字埋掉自己。夏木坐在她身旁,安靜看童書,喝的是熱巧克力,店員會問他,爸爸呢?漸漸店員就知道不該問。陪著周郁芬的就只有夏木。
而周郁芬卻離開了夏木。夏木無辜,周郁芬欠他的,她為他赴湯蹈火,也是應該的。
就算夏木已不是原來的夏木。
計程車駛進隧道,離開香港島,往九龍駛去,香港島的面貌已令周郁芬有不復相認之感,進入九龍半島,街巷間更像是某齣與現實有著距離的年代電視劇場景。周郁芬無法將眼前景物與記憶交疊相認,唯獨是那幾株大樹,一眼就認出來了。然而都是似枯未枯的狀態,枝葉色澤暗淡,彷彿缺氧,再也無法自如呼吸。
然後計程車就來到了大南街。
3.
周郁芬沿大南街慢慢走,路上行人不多,很多店都沒開門,不過她需要的物品,仍可以分別在幾間店裡買到。她的計劃本來就是要到不同的店裡買這些物品。沒人過問她買的東西,當中有兩間店,店員都上了年紀,其中一位問,家居清潔?她「嗯」了一下,然後發現她說的是國語,就沒再追問。另一間的店員問得頗詳細,她回答說是代兒子買的,兒子在大學唸化工,店員聽了,不厭其煩叮囑擺放與採用時必須留意的事項。周郁芬連連點頭,活脫脫就是被兒子當幫傭阿姨使喚的人。
周郁芬提著購物袋,走了頗遠的路,從深水埗走到旺角,又沿著彌敦道往尖沙咀走去,市景終於有幾分熱鬧。大概因為都戴著口罩的緣故,只覺路人盡皆木然。
半島酒店的大堂茶座罕有地並沒有擠滿內地遊客,大概是疫情的緣故。周郁芬舒服坐下,點了三層下午茶,從上層開始,配上羅勒忌廉芝士與菠菜的煙燻三文魚、青瓜酸乳酪牛肉卷配生菜、馬鈴薯及石榴籽、經典青瓜三文治…… 然後是土耳其檸檬椰子蛋糕、開心果仁蜜餅、配上香橙果醬的橙花卷、玫瑰忌廉焗米布甸撻…… 周郁芬最後放進口裡的,是雜錦果味土耳其軟糖。獨享。她舉起鑲了幼金邊的咖啡杯,以杯中黑咖啡敬想像中的夏平安,敬你開我眼界,願你安息。
周郁芬結賬離開,在暮色中走向天星碼頭,乘渡輪回到香港島。她挑了船首的座位,想起那篇在二十多年前寫下的小說,小說被夏平安批評得一文不值。那時候她還未成為周郁芬,仍叫周麗,小說的名字是《無盡溫柔》。父親替她出資印刷了二百本,數十本放到相熟的小書店寄賣,最後也不知道有沒有賣出過,數十本分送朋友,剩下的百多本都堆在父親家中。後來回家發現堆放著的《無盡溫柔》少了一些,父親就說,送了給台灣那些愛文藝的朋友。沒想到那些愛文藝的朋友之中,包括了洪安安的外公。
周郁芳除下項鍊,就是夏木交給她,銀製的方型吊墜盒上有拱門紋飾,其上有字,’a step to heaven’。周郁芬小聲說,這是我和你的葬禮。語畢將項鍊拋出窗外,輕輕落海。吊墜盒裡有雙人合照,都是死人,夏平安與從前的周麗。
周郁芬看著兩岸景物,細細思量將要在明天發生的事情,一股陌生的悸動漫過心頭;半生過去,終於明白,何謂無盡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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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周郁芬與夏木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1.
周郁芬醒來,取過手機,屏幕上顯示著「3月12日週四 庚子年二月十九 10:47」。周郁芬這些年來建立的生活模式,就是深夜寫作、晨跑、白天睡覺、花大量時間閱讀、吃很少、堅持獨處、低調而堅決的拒絕被他人干擾或改變行程……,短短四天,剛毅一如密令在身的特務生活,已蕩然無存。周郁芬甚至想賴床,真是匪夷所思。
周郁芬不能賴床,今日行程太滿。因為今天是夏木的生日。
她本來以為自己不會記得起夏木的生日,只是當夏木說,三日後就係佢生日……。周郁芬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啊,這女孩跟你是同一天出生。當時周郁芬與夏木坐在便利店門外,喝著十八天,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夏木。夏木說起他短暫的愛情,他在街頭遇見這女孩,她落單了,同伴不知所蹤,幾乎就要被抓到,電光火石,他從暗處伸手攔腰將她抱進店裡並關上鐵閘,尾隨的人會以為見鬼,在路上正追逐的人忽然就不見了。黑暗中他們四目交投,生死倏忽間,絢爛與靜美,就是這樣。
夏木跟女孩分手了,在來台前一天。夏木說,我唔捨得,但無辦法。
周郁芬已經不知道還可以把夏木帶去那裡以轉移他的愁苦與傷悲。
稍早之前,他們躺在旅館床上,安安睡得很熟,呼吸均勻,鼾聲像安靜小獸。周郁芬與夏木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然後就說到大半年前的事情。周郁芬說,她都知道,她沒有放過任何一段新聞報導,深夜都在看網上的直播。夏木回答得很堅決,你乜都唔知。夏木側身朝向周郁芬,開始說起來台的經過,說一下,停一下,像回想經過,像思考適當的詞彙,像再也無法說下去。夏木的聲音低沉沙啞,周郁芬不知道他是累了還是哭了,她沒有插話,靜靜聽著,包括話語之間的沉默。然後,夏木轉過身去,背對著周郁芬。她無從得知,世間的母子對話,是否就如此刻,她只覺心臟像被誰揪捏在手上,快要透不過氣來了,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在生我的氣嗎?
那天是農曆二月十六,投落在太平洋上的銀白月光,反照進沒有拉上窗簾的室內,夏木徐徐將身上T恤拉起,周郁芬緊緊閤上眼。
夏木轉過身來抱緊強忍哭聲致抖動不已的周郁芬。
周郁芬閤上眼都看得見夏木背上棍棒做成的深淺斑駁傷痕。
周郁芬掙開夏木下床,想要逃出去放聲大哭,夏木死命將她拉住,將臉埋進她懷中。周郁芬有些慌亂,半拉半推的將夏木帶出房間。
二人沿著海傍公路走了很久很久,黑夜中的亮光來自海上與遠方的超商,最後二人走到超商去吃泡麵喝啤酒。周郁芬呷了一口啤酒說,哭是很消耗體力的事情。夏木吸著麵條,不住點頭。
然而當夏木談起女孩,他又哭了,周郁芬知道,把他帶去哪裡都是徒勞。沒有地方會讓他快樂起來。這些都不會過去。周郁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的悲傷轉化為她的憤怒。大概就是在那時候,事情悄悄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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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周郁芬換上昨天晚上買來的高級套裝衫裙,與她週二離開家門前的運動形像相去甚遠,又將背包和背包裡的東西都放進新買回來的行李箱中。
貌似公幹的周郁芬辦妥退房手續,乘計程車到達機鐵站,在航空公司的櫃台完成託運行李的手續,取過登機證後,就乘地鐵到了太子站。周郁芬走出地鐵站,沿著彌敦道拐進運動場道,再走到西洋菜北街,很快找到約定的咖啡店。
店很小,沒有客人,懶洋洋,店員一臉厭世,接單收賬,完全沒意思跟周郁芬四目交投。周郁芬點了黑咖啡和三文治,等了又等,明明沒有客人,三文治與黑咖啡在半小時後才送到她跟前。等待醞釀了食慾,周郁芬吃得有點狼吞虎嚥,彷彿要趕著離去。
就在周郁芬狼吞虎嚥三文治的時候,進來一個男的,三十出頭,將手上提著的購物袋,小心翼翼放在周郁芬身旁的空位子上,彷彿裡面裝著極其貴重的玻璃器皿。小心輕放。看清楚那其實是周郁芬昨天帶著去買化工用品的購物袋。他隔著一個位子與周郁芬並排坐著,二人看似在對話,不過聽分明了,又像是陌生人搭訕,無非就是抒發一下日常生活的感想。
男的先離去,只付了自己那杯冰滴的價錢。他兩手空空。十分鐘後,周郁芬也結賬離開。店員根本沒抬眼看二人,繼續厭世,當然也沒發現周郁芬手上提著本來屬於男人的購物袋。
周郁芬提著購物袋,步步為營,走向對街。
3.
當周郁芬從西洋菜北街走到界限街的時候,手上已不復見提著購物袋,上衣之外也不知何時披搭了另一件衣物,就是夏木在夜市買給她的寶石藍印染花草紋上衣。她信步走進通菜街,穿過運動場道,在來到花墟道之前,已在服裝店裡換上剛買的褲子與鞋子,那邊走邊看的模樣神態,與一般遊客無異。
周郁芬逛了好幾間花店,才找到要買的屈曲花。小盆栽,十字花科,正盛開著,白色的細細的瓣,珍珠球一樣。她沿著太子道西,又重新走進太子地鐵站中,此時她手上只捧著小盆栽,之前裝著她換下來的套裝與高跟鞋的購物袋已不知所蹤。
周郁芬乘地鐵到達中環,她站在置地廣場的中庭,游目四顧,女孩比她早到,她一眼就認出來。她想起夏木給她看女孩照片的情景。夏木在手機裡跟女孩最後的訊息對話,周郁芬也看了。周郁芬當時就想,是何等孤絕,才會願意讓人睹此私密?大概真的太痛,無法獨自承受。
周郁芬離開旅館前,偷偷看了夏木的手機,記下了女孩的電話號碼。她給女孩發訊息,我有你在台朋友的消息,明天下午三點半,在置地廣場中庭等我。她已經想好,如果女孩沒來,就把小盆栽放在銅鑼灣的咖啡店裡。不過女孩來了。她上前去,將小盆栽遞給女孩,女孩退了一步,瞪著她說,我不認識你。
周郁芬說,我從台灣來,我是夏木的媽媽。
誰?
周郁芬很鎮定,掏出手機,給女孩看之前和安安、夏木喝酒吃串燒時拍的照片。
女孩叫出了另一個名字。
周郁芬再也不會驚訝。當周郁芬跟夏木說,她跟你是同一天生日……。夏木當時悲喜交集的神情,她如今終於懂了。她將小盆栽交到女孩手上,說,生日快樂。女孩接過,說,噢,佢記得。淚水開始在女孩的眼眶打轉。周郁芬說,這花的名字有些古怪,叫屈曲,你不喜歡可以叫它另一個名字,蜂室花,它是你的生日花,花語是不介意,也有久遠的意思,很特別是不是?歐洲人送它給伴侶就是天長地久的意思。女孩終於哭出來。周郁芬說,我不管你叫他什麼名字,他就是夏木,我要你知道,他在台灣,他很好,你也要好好生活,就是這樣,抱歉不能陪著你,我要離開了,你保重。
女孩還沒來得及反應,周郁芬已伸手拉下女孩束髮的橡皮圈,她轉身乘自動電梯上二樓,遠遠回頭看一眼,中庭人零落,保安人員與哭得很慘的女孩保持著一段距離,並沒有把她趕走。
夏木沒有騙她,女孩一如他形容的單純美麗,但他卻向她提出了分手。像那些歷史劇中的男女。
周郁芬沿著行人天橋走到國際金融中心商場,輕鬆蹓躂瀏覽一如遊客,最後往乘機鐵,六點前到達機場。
周郁芬乘搭的是商務艙位,她提早來到專用餐酒廊,一如出外度假的中產婦人。她悠閒進食,邊瞄著牆上正播放新聞的電視機。剛播報了一則與爆炸品有關的新聞,周郁芬就起身離去,準備前往登機口。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加速上升,周郁芬看著窗外繁星,渾身舒暢,像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像寫了很久的長篇小說終於能記下「全文完」,像跑了一場馬拉松……
其實只不過是她終於可以為夏木做一些事情。不,不是夏木,是他們。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十一:漫長的修改
1.
在新學年的第一課,我通常會發一頁筆記。筆記分三欄,就是「電影是什麼」、「劇本是什麼」和「編劇要幹些什麼和需要有怎樣的狀態」,一頁可以說完。三欄各有條目,一句能説清楚的我不會洋洋灑灑寫一整篇。抓重點很重要。我亦盡量避免使用晦澀難懂的字詞與用語,力求清晰易明。快樂學編劇。
這些年來我學會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知道絕不等於明白,而從知道到懂得,所歷經的思考與耗費的時間、心力,往往超乎我們想像。這是理解事物的層次與進入問題核心的能力。電影、小說如是,日常事務至國際政治,一概如此。然而,傳遞「知道不等於明白」給我的學生,比講授編劇知識艱難百倍,於是,每一次,當我問「有沒有問題?」就只成為宣佈下課的意思。
於是,我眼睜睜看著我的學生痛不欲生。
我的筆記沒有深澀的字詞,當你看著「劇本不是寫出來的,是修出來的」這一句,大概想起早聽聞行業內被拍出來的電影,劇本都會寫上十七、八稿,有些更是超過了二十稿,於是,你看著筆記,點頭如搗蒜。你同意,但你明白嗎?你知道那修改的過程是如何進行嗎?
而最重要的,你能想像那過程的耗時與漫長嗎?
回到筆記上,重新思考「請保持樂觀向上」。我沒心思關注你的愛情與經濟狀況,我只關心你書寫時的狀態。明知道寫出來的東西務必要經過反覆修改,你不樂觀能堅持得下去嗎?你寫就對了,你知道只要寫出來就有機會變得更好的就對了。前提是,我交出來的,我知道還未夠好。所以別跟我說想要把它寫得更好再交出來……,我等不到你也寫不出來,而且,重點是,你知道不夠好的是那方面、是些什麼嗎?那才是通向得到幫助與提升的那道門。
我說的樂觀,不是傻蛋或阿Q,它並不盲目,反而有些接近柔道初學者在不斷練習護身倒法。
2.
我說的這一切,要從故事大綱開始。
怕承受不來修改帶來的挫折,那就先搞清楚有些什麼是不能刪改的。刪減字數可以當成工具,就像退潮,沒穿褲子的人與美麗的貝殼都露出來了,你要保留什麼?有時候把沒穿褲子的人趕走,也可能同時剔走了故事的獨特之處。核心顯露出來了,你要說的究竟是什麼?
你漸漸在這過程中,感悟到所謂修改,就是作出選擇。你能掌握好要說的、要表達的,也就是故事的主題,那將成為你的盾,保護你在修改的過程中,做出於故事來說好的、正確的選擇。
表達與呈現,看似相近,在文學和電影中,都有不同的處理方法,那幾乎就是風格,在電影的範疇裡,我會稱之為「說故事的方法」。主題相同,角色與材料的挪移重置,呈現出來的效果就會很不一樣。你在書寫過程中,不斷參照、被啟發,修改自然也在不停進行。
過程中,你愈來愈清晰自己想要表達的,因為你是經過琢磨的,這成為你與別人討論劇本時的底氣。你不會再盲目堅持,清楚知道那些修改不會挪移、傷害到你所要表達的。你變得柔軟。
保持柔軟,是寫劇本最好的狀態。
3.
劇本在無數次修改中完成,終於演員要開始讀本了,參照讀本的效果,修改繼續。
演員最後辭演,修改繼續。
劇組進來了,製片找不到場景,劇本修改遷就。攝影師提出了光影設計上的一些看法與提議,修改劇本配合。演員也提出了對角色的看法,繼續修改,修改的不只是一個角色,還有跟他互動的。那是一個世界。牽一髮,動全劇。對,你的工作就是這麼重要而專業。
我想起吳謹蓉在得獎感言中的一句,「很多時候我覺得光要活下來就很困難了」。我深有同感,那不純粹指外在的物質條件,還有編劇強大的心臟。
為什麼編劇總是在強調,故事是有生命的,因為劇本會長大,會長出自己應該有的樣子。劇本的長大,發生在修改的過程中。
我們不是在寫劇本,我們在修改劇本。一直修一直修,修出故事最好看的樣子。如果你仍然在修改劇本,我知道,你是樂觀、柔軟的人;你是編劇。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