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在《港島吾愛.風箏》一文提到法國著名攝影師拉提格(Jacques Henri Lartigue, 1894-1986)的攝影,說他拍自己的家人,拍女性時裝、賽車、游泳、海浪,拍風箏,以及各種飛行物體,包括他兄長的滑翔機。他拍甚麼都好像飛起來,原來都不過是日常的生活。但有些東西,他從來不拍。西西在文末說:
有些甚麼是他不拍的?是災難、苦痛、不幸。他看過戰爭,兩次。他不是沒有見過苦難,但他要表現的是生活裏的甜美、開朗、良善的一面,叫人不要忘記,戰爭是短暫的。這成為了他不朽的藝術風格。
這其實也是西西不朽的藝術風格。
西西同樣經歷過兩次戰爭,一次是日寇侵華,另一次是國共內戰,在內地輾轉逃避戰火,最後才隨父母來到香港。她和拉提格不同的是,拉提格家境富裕,六歲生日,父親就給他一部照相機,讓他隨意拍攝;西西少年讀書時,往往買不起貴重的書本,還得張羅學費,整個冬天因為衣服不足而鬧傷風。中年後提早退休,專心讀書、寫作,寫的可不是流行的暢銷書,而是不斷創新;因為退休金微薄,大部分的歲月沒有資格交稅。她可是樂在其中。
至於肉身的病痛,我們都知道,她挨受的要比一般作家多許多。即使到了晚年,寫作長篇《欽天監》時,眼睛仍受黃斑裂孔之苦。要說苦難,她豈會沒有見過,沒有親嚐?但她要表現的,同樣是生活裏開朗、善良、有趣的一面。她不是要麻痺自己,更不是要麻痺讀者,而是當遇到困難,就面對它,勇敢地,解決它,例如她因治療癌症,致右手喪失功能,她並沒有怨天尤人,而是運用左手努力學寫,多年來,竟然也創作不輟,寫出許多本書。看她一生的作品,我們沒有找到她對人生有一句怨言。這固然是出於本身的性情,積極,溫厚,與人為善,更是由於她對人世的看法,相信人還有善良的一面,她要表揚的,正是這一面。這是見過山不是山見過水不是水,而回復山是山水是水的清明之境。
是的,這是一種超越傷痛的境界,而她始終如一,表現出過人的堅毅。在《花木欄》精妙的代序〈答問〉裏,她寫:「你問我,愁字的筆劃是多少,我說,我們必須努力把這個字忘記。」寫災難、苦痛、傷痕,深挖人類醜惡的作品,還會少麼?人類會因此更幸福?環視周遭,人禍天災竟越來越多。想起四十年前我試譯過唐納德.巴塞爾姆的一個短篇〈工兵克利〉,這是西西很喜歡的小說,故事的主人翁一次大戰時在德國負責運送飛機,因為開小差,有一架飛機失掉了(又是會飛起來的東西),秘密警察一直在監視他。克利向天空搜索一番後,想到的辦法是,運用繪畫的才能在貨單上做手腳;居然可以瞞天過海,連目睹一切的秘密警察也稱讚他,想大力給他一個擁抱,限於「秘密」而不得不自我壓抑。這位愛讀中國短篇小說,愛繪畫和巧克力的工兵,竟是著名畫家保爾.克利(Paul Klee)。收結時,克利說:戰爭是短暫的,繪畫和巧克力卻是永恆的。
*
本書是我過去多年來所寫以及編輯西西書籍的文字,從第一篇〈《我城》的一種讀法》〉(一九八八年),輾轉數十年,累積了二十多篇。歲月不留,想不到本年初還寫了幾篇追思。如今合為一帙。寫的時候,乃因應不同的需要、不同的要求,獨立成篇,時間不同,媒體有別,內容不免有所重複,其中有幾篇,曾見於《像她們這樣的兩個女子》一書,也不再刪修了;向這麼一位作家致敬,並寄予深切的懷念。
*原文刊於《西西,她這樣的一位作家》(中華書局,2023年12月)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十七:周郁芬與夏木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1.
周郁芬醒來,取過手機,屏幕上顯示著「3月12日週四 庚子年二月十九 10:47」。周郁芬這些年來建立的生活模式,就是深夜寫作、晨跑、白天睡覺、花大量時間閱讀、吃很少、堅持獨處、低調而堅決的拒絕被他人干擾或改變行程……,短短四天,剛毅一如密令在身的特務生活,已蕩然無存。周郁芬甚至想賴床,真是匪夷所思。
周郁芬不能賴床,今日行程太滿。因為今天是夏木的生日。
她本來以為自己不會記得起夏木的生日,只是當夏木說,三日後就係佢生日……。周郁芬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啊,這女孩跟你是同一天出生。當時周郁芬與夏木坐在便利店門外,喝著十八天,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夏木。夏木說起他短暫的愛情,他在街頭遇見這女孩,她落單了,同伴不知所蹤,幾乎就要被抓到,電光火石,他從暗處伸手攔腰將她抱進店裡並關上鐵閘,尾隨的人會以為見鬼,在路上正追逐的人忽然就不見了。黑暗中他們四目交投,生死倏忽間,絢爛與靜美,就是這樣。
夏木跟女孩分手了,在來台前一天。夏木說,我唔捨得,但無辦法。
周郁芬已經不知道還可以把夏木帶去那裡以轉移他的愁苦與傷悲。
稍早之前,他們躺在旅館床上,安安睡得很熟,呼吸均勻,鼾聲像安靜小獸。周郁芬與夏木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然後就說到大半年前的事情。周郁芬說,她都知道,她沒有放過任何一段新聞報導,深夜都在看網上的直播。夏木回答得很堅決,你乜都唔知。夏木側身朝向周郁芬,開始說起來台的經過,說一下,停一下,像回想經過,像思考適當的詞彙,像再也無法說下去。夏木的聲音低沉沙啞,周郁芬不知道他是累了還是哭了,她沒有插話,靜靜聽著,包括話語之間的沉默。然後,夏木轉過身去,背對著周郁芬。她無從得知,世間的母子對話,是否就如此刻,她只覺心臟像被誰揪捏在手上,快要透不過氣來了,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在生我的氣嗎?
那天是農曆二月十六,投落在太平洋上的銀白月光,反照進沒有拉上窗簾的室內,夏木徐徐將身上T恤拉起,周郁芬緊緊閤上眼。
夏木轉過身來抱緊強忍哭聲致抖動不已的周郁芬。
周郁芬閤上眼都看得見夏木背上棍棒做成的深淺斑駁傷痕。
周郁芬掙開夏木下床,想要逃出去放聲大哭,夏木死命將她拉住,將臉埋進她懷中。周郁芬有些慌亂,半拉半推的將夏木帶出房間。
二人沿著海傍公路走了很久很久,黑夜中的亮光來自海上與遠方的超商,最後二人走到超商去吃泡麵喝啤酒。周郁芬呷了一口啤酒說,哭是很消耗體力的事情。夏木吸著麵條,不住點頭。
然而當夏木談起女孩,他又哭了,周郁芬知道,把他帶去哪裡都是徒勞。沒有地方會讓他快樂起來。這些都不會過去。周郁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的悲傷轉化為她的憤怒。大概就是在那時候,事情悄悄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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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周郁芬換上昨天晚上買來的高級套裝衫裙,與她週二離開家門前的運動形像相去甚遠,又將背包和背包裡的東西都放進新買回來的行李箱中。
貌似公幹的周郁芬辦妥退房手續,乘計程車到達機鐵站,在航空公司的櫃台完成託運行李的手續,取過登機證後,就乘地鐵到了太子站。周郁芬走出地鐵站,沿著彌敦道拐進運動場道,再走到西洋菜北街,很快找到約定的咖啡店。
店很小,沒有客人,懶洋洋,店員一臉厭世,接單收賬,完全沒意思跟周郁芬四目交投。周郁芬點了黑咖啡和三文治,等了又等,明明沒有客人,三文治與黑咖啡在半小時後才送到她跟前。等待醞釀了食慾,周郁芬吃得有點狼吞虎嚥,彷彿要趕著離去。
就在周郁芬狼吞虎嚥三文治的時候,進來一個男的,三十出頭,將手上提著的購物袋,小心翼翼放在周郁芬身旁的空位子上,彷彿裡面裝著極其貴重的玻璃器皿。小心輕放。看清楚那其實是周郁芬昨天帶著去買化工用品的購物袋。他隔著一個位子與周郁芬並排坐著,二人看似在對話,不過聽分明了,又像是陌生人搭訕,無非就是抒發一下日常生活的感想。
男的先離去,只付了自己那杯冰滴的價錢。他兩手空空。十分鐘後,周郁芬也結賬離開。店員根本沒抬眼看二人,繼續厭世,當然也沒發現周郁芬手上提著本來屬於男人的購物袋。
周郁芬提著購物袋,步步為營,走向對街。
3.
當周郁芬從西洋菜北街走到界限街的時候,手上已不復見提著購物袋,上衣之外也不知何時披搭了另一件衣物,就是夏木在夜市買給她的寶石藍印染花草紋上衣。她信步走進通菜街,穿過運動場道,在來到花墟道之前,已在服裝店裡換上剛買的褲子與鞋子,那邊走邊看的模樣神態,與一般遊客無異。
周郁芬逛了好幾間花店,才找到要買的屈曲花。小盆栽,十字花科,正盛開著,白色的細細的瓣,珍珠球一樣。她沿著太子道西,又重新走進太子地鐵站中,此時她手上只捧著小盆栽,之前裝著她換下來的套裝與高跟鞋的購物袋已不知所蹤。
周郁芬乘地鐵到達中環,她站在置地廣場的中庭,游目四顧,女孩比她早到,她一眼就認出來。她想起夏木給她看女孩照片的情景。夏木在手機裡跟女孩最後的訊息對話,周郁芬也看了。周郁芬當時就想,是何等孤絕,才會願意讓人睹此私密?大概真的太痛,無法獨自承受。
周郁芬離開旅館前,偷偷看了夏木的手機,記下了女孩的電話號碼。她給女孩發訊息,我有你在台朋友的消息,明天下午三點半,在置地廣場中庭等我。她已經想好,如果女孩沒來,就把小盆栽放在銅鑼灣的咖啡店裡。不過女孩來了。她上前去,將小盆栽遞給女孩,女孩退了一步,瞪著她說,我不認識你。
周郁芬說,我從台灣來,我是夏木的媽媽。
誰?
周郁芬很鎮定,掏出手機,給女孩看之前和安安、夏木喝酒吃串燒時拍的照片。
女孩叫出了另一個名字。
周郁芬再也不會驚訝。當周郁芬跟夏木說,她跟你是同一天生日……。夏木當時悲喜交集的神情,她如今終於懂了。她將小盆栽交到女孩手上,說,生日快樂。女孩接過,說,噢,佢記得。淚水開始在女孩的眼眶打轉。周郁芬說,這花的名字有些古怪,叫屈曲,你不喜歡可以叫它另一個名字,蜂室花,它是你的生日花,花語是不介意,也有久遠的意思,很特別是不是?歐洲人送它給伴侶就是天長地久的意思。女孩終於哭出來。周郁芬說,我不管你叫他什麼名字,他就是夏木,我要你知道,他在台灣,他很好,你也要好好生活,就是這樣,抱歉不能陪著你,我要離開了,你保重。
女孩還沒來得及反應,周郁芬已伸手拉下女孩束髮的橡皮圈,她轉身乘自動電梯上二樓,遠遠回頭看一眼,中庭人零落,保安人員與哭得很慘的女孩保持著一段距離,並沒有把她趕走。
夏木沒有騙她,女孩一如他形容的單純美麗,但他卻向她提出了分手。像那些歷史劇中的男女。
周郁芬沿著行人天橋走到國際金融中心商場,輕鬆蹓躂瀏覽一如遊客,最後往乘機鐵,六點前到達機場。
周郁芬乘搭的是商務艙位,她提早來到專用餐酒廊,一如出外度假的中產婦人。她悠閒進食,邊瞄著牆上正播放新聞的電視機。剛播報了一則與爆炸品有關的新聞,周郁芬就起身離去,準備前往登機口。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加速上升,周郁芬看著窗外繁星,渾身舒暢,像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像寫了很久的長篇小說終於能記下「全文完」,像跑了一場馬拉松……
其實只不過是她終於可以為夏木做一些事情。不,不是夏木,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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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漫長的修改
1.
在新學年的第一課,我通常會發一頁筆記。筆記分三欄,就是「電影是什麼」、「劇本是什麼」和「編劇要幹些什麼和需要有怎樣的狀態」,一頁可以說完。三欄各有條目,一句能説清楚的我不會洋洋灑灑寫一整篇。抓重點很重要。我亦盡量避免使用晦澀難懂的字詞與用語,力求清晰易明。快樂學編劇。
這些年來我學會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知道絕不等於明白,而從知道到懂得,所歷經的思考與耗費的時間、心力,往往超乎我們想像。這是理解事物的層次與進入問題核心的能力。電影、小說如是,日常事務至國際政治,一概如此。然而,傳遞「知道不等於明白」給我的學生,比講授編劇知識艱難百倍,於是,每一次,當我問「有沒有問題?」就只成為宣佈下課的意思。
於是,我眼睜睜看著我的學生痛不欲生。
我的筆記沒有深澀的字詞,當你看著「劇本不是寫出來的,是修出來的」這一句,大概想起早聽聞行業內被拍出來的電影,劇本都會寫上十七、八稿,有些更是超過了二十稿,於是,你看著筆記,點頭如搗蒜。你同意,但你明白嗎?你知道那修改的過程是如何進行嗎?
而最重要的,你能想像那過程的耗時與漫長嗎?
回到筆記上,重新思考「請保持樂觀向上」。我沒心思關注你的愛情與經濟狀況,我只關心你書寫時的狀態。明知道寫出來的東西務必要經過反覆修改,你不樂觀能堅持得下去嗎?你寫就對了,你知道只要寫出來就有機會變得更好的就對了。前提是,我交出來的,我知道還未夠好。所以別跟我說想要把它寫得更好再交出來……,我等不到你也寫不出來,而且,重點是,你知道不夠好的是那方面、是些什麼嗎?那才是通向得到幫助與提升的那道門。
我說的樂觀,不是傻蛋或阿Q,它並不盲目,反而有些接近柔道初學者在不斷練習護身倒法。
2.
我說的這一切,要從故事大綱開始。
怕承受不來修改帶來的挫折,那就先搞清楚有些什麼是不能刪改的。刪減字數可以當成工具,就像退潮,沒穿褲子的人與美麗的貝殼都露出來了,你要保留什麼?有時候把沒穿褲子的人趕走,也可能同時剔走了故事的獨特之處。核心顯露出來了,你要說的究竟是什麼?
你漸漸在這過程中,感悟到所謂修改,就是作出選擇。你能掌握好要說的、要表達的,也就是故事的主題,那將成為你的盾,保護你在修改的過程中,做出於故事來說好的、正確的選擇。
表達與呈現,看似相近,在文學和電影中,都有不同的處理方法,那幾乎就是風格,在電影的範疇裡,我會稱之為「說故事的方法」。主題相同,角色與材料的挪移重置,呈現出來的效果就會很不一樣。你在書寫過程中,不斷參照、被啟發,修改自然也在不停進行。
過程中,你愈來愈清晰自己想要表達的,因為你是經過琢磨的,這成為你與別人討論劇本時的底氣。你不會再盲目堅持,清楚知道那些修改不會挪移、傷害到你所要表達的。你變得柔軟。
保持柔軟,是寫劇本最好的狀態。
3.
劇本在無數次修改中完成,終於演員要開始讀本了,參照讀本的效果,修改繼續。
演員最後辭演,修改繼續。
劇組進來了,製片找不到場景,劇本修改遷就。攝影師提出了光影設計上的一些看法與提議,修改劇本配合。演員也提出了對角色的看法,繼續修改,修改的不只是一個角色,還有跟他互動的。那是一個世界。牽一髮,動全劇。對,你的工作就是這麼重要而專業。
我想起吳謹蓉在得獎感言中的一句,「很多時候我覺得光要活下來就很困難了」。我深有同感,那不純粹指外在的物質條件,還有編劇強大的心臟。
為什麼編劇總是在強調,故事是有生命的,因為劇本會長大,會長出自己應該有的樣子。劇本的長大,發生在修改的過程中。
我們不是在寫劇本,我們在修改劇本。一直修一直修,修出故事最好看的樣子。如果你仍然在修改劇本,我知道,你是樂觀、柔軟的人;你是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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