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有的極大值就趨近於全無。」
——言叔夏〈月亮一宮人〉,《白馬走過天亮》
「其書雖瓌瑋而連犿无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
——《莊子.天下》
言叔夏散文奇詭魔幻,論者多將其與日本美學契接。然其散文不乏東方思想痕跡,〈初秋的失眠〉「不如就划船向大海。乘桴浮海式」引《論語.公冶長》為結尾;〈辯術之城〉引張載《正蒙》「化」、「道」概念;〈月亮一宮人〉引柳宗元〈蝜蝂傳〉,又說「翹古詩課去的北濱海岸」……而《莊子》似為其醉心者,名篇〈白馬走過天亮〉即典出《莊子.知北遊》。又作品中畸人、南方意象繁密,〈用眼睛開花〉寫自己與《莊子.大宗師》畸人支離疏纏綿悱惻;更嘗以〈養生主〉為題,與《莊子》作同題書寫。是以其散文與《莊子》之關係,尤值得探尋與留意。
太初、辯術與失道
〈辯術之城〉圍繞辯術、敲打、鍵盤、交談。散文起初先寫到一場課堂討論:「太初首先是氣。書上說。//另一個人發言:太初首先應該是分離……。」此應肇自《列子.天瑞》「太初者,氣之始也。」由書籍與對話展開對「太初」(或曰道體)的論辯,太初乃天道、世界運行本源,涵蓋時間、空間、天地。言叔夏曾於訪問中表示祖父母輩的記憶、世界裡「星星太陽再往上,可能就是西王母」——此種古典、混沌式的世界觀,影響且充斥著言的書寫。
辯術本為各派各人聞風而悅,非此薄彼之說。《莊子.天下》「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辯術之城〉各人執持書本論辯,報告論文,「我們在做的像是一種說話術的發明或者什麼」。而後於一連串關於「語詞」的詰問下,遂引張載《正蒙.太和》「彼語寂滅者,往而不反,徇生執有者,物而不化,二者雖有間矣,以言乎失道則均焉。」此本判釋、道之流,無論涅槃或鉗魂守魄之「語」,皆為言辯之失,與道失之交臂。「鋒銳的辯述在城市裡流竄」。這種「辯」或來自對話,或來自觀念、論述——「很吵的書本在箱子裡被堆疊在一起,像交談,像一列遊行隊伍我們就要出去遠方敲鑼打鼓。」(〈辯術之城〉,頁127)
言語、溝通的執滯與徒勞,〈天下〉篇:「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眾聲之複雜,猶如〈辯術〉中彼此互喊而不能理解的詞鋒、吶喊與銳利。言叔夏很常寫到失語、啞巴,然而此種語言的對壘、議辯、砥礪乃至交鋒亦為其筆下常見主題——「我的索討單刀並且直入」、「我們老是討論主義,好像時代還在熱,但明明都是餘火」(〈失語症練習〉)、〈壁上的字〉裡「不是受過傷的就都能稱為詩」的抗議,最後遺下「你能用語言訴說的只有境遇、境遇」的答案,皆是辯術不斷圍繞身側,拓下的刻印。這樣的語言,乃是「以言乎失道則均焉」,越是多元、複雜的言語,卻越使道有失。但言叔夏執著於道嗎?她的道又是什麼?〈辯術〉一再追問「但如果我無法確知我相信的是什麼,我要如何相信?」而她給出的答案則是——「心是辯術。」
畸於人而侔於天
形與心相對。畸人概念的提出,必無法繞離《莊子》。書中眾主角增生殘缺,恢憰恑怪之體貌,乃深觸「道」之思想根柢,亦具奇特絢幻的美感。言叔夏似亦對畸人獨有眷戀。標題已有〈尺八癡人〉、〈禿頭女高音〉、〈閣樓上的瘋女人〉等畸人意象。《莊子》經典畸人支離疏更現身於〈用眼睛開花〉,儼然成為與「我」偕伴相依,託付餘生的他者:
我的確是從那一刻開始愛上支離疏。因為他浮動飄移的器官以及長在頭髮上的嘴巴。支離疏有一張好看乾淨的臉孔,但是線條或者輪廓卻從未定型,我常常凝視著支離疏線條崩散的輪廓,非常非常久,那種感覺就好像坐在遠方國度的東方列車上,列車顛簸地跑動,鄰座的人們變成圖稿上未完成的草圖,沒有顏色,沒有明暗,只有分叉的聲響與曲線。
有時候我問:你今天將什麼藏起來呢?我總覺得你有東西缺乏了。
支離疏便會將背在身後的雙手拿出來,攤開手掌,那裡面有時是一隻眼睛,有時是一隻扁平小巧的鼻子,常常,更多更多的時候,手掌裡有許多許多大小不一膚色不齊的耳朵。(《白馬》,頁198)
支離疏藏起器官,嘴巴偏離臉孔的詭異姿態,大抵不脫〈人間世〉「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形象,皆為四肢五官有異,形殘醜惡、恢憰恑怪之人。本篇並無太多情節,僅花費大量篇幅描述支離疏的「畸」——器官四散、身體歪曲,唇舌藏於髮內,此番異於常態的描述,很可能是一種追尋、呈現某種狀態的道言、卮言。「我」與支離疏的親密關係,則為文中唯一可辨明者:「然而在那張掛滿眼耳鼻口的臉中,我發現我的愛情無以復加。」此後是婚禮,「我們的婚禮沒有禮服……沒有任何一家婚紗店願意替我們量身做禮服。」而後「在夜裡我撥開支離疏烏黑濃密的頭髮親吻他髮旋中的嘴巴……那一瞬間,他的頭上突然都是一撮一撮尖紅拔起的舌頭……我抱著他忍不住喊出聲。」
那是既有情愛,又具關係與身分的依存愛戀。「因此我們連婚紗照也省卻了。我卻非常非常開心」,心甘情願的奔赴與相依,「雖然現在的我好像逐漸遺失一些器官了」,這種結合,為對方所影響遂至同化的關係,可見「我」對支離疏,並其背後隱見的畸人脈絡,所隱含著追求。撇除寺山修司風格的侏儒、馬戲團式畸人,尤可發現言叔夏多篇散文乃圍繞、觀察著身邊一個又一個的支離疏:
「我這裡,」他取下罩布:「沒有了喔。」口罩下面便是大片完整的皮膚,再也沒有那個洞。//「你若還有別的不要,我也可以拿掉。」(〈辯術之城〉,《白馬》,頁113)
中藥店裡有一個小姐姐。剪著齊額的短髮,臉色很白。總是坐在櫃子的後面不說話。附近的小孩老是鬧她:阿斜。阿斜。你究竟會不會說話。母親說阿斜得了一種不會長大的病,只會說三歲的話語。(〈阿斜〉,《白馬》,頁211)
「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走路一跛一跛地。因為生下來的時候,太醜了。所以沒有辦法看他。過了許多年,他還是一樣。好像一直都是兩歲的樣子,只是裝進不同的身體。」(〈南方故事〉,《沒有》,頁170)
其實我並不記得叔公的長相,卻很記得他家裡有位姑姑十分瘦弱,手腕跟雞爪一樣細。有些暴牙。永遠剪著一式女學生般的短髮。靜默地坐在家門口。……。我沒有與姑姑說話的記憶,因為姑姑牙齒排列組合的方式,使得她所能發出的每個音節,都像是一把壞掉的提琴,是用琴弦鋸出來的。(〈睡美人〉,《沒有》,頁187)
「畸」泛指一切異常、不整齊、不正常之人或物事。發出咿啞不齊恍如怪物的音節,或因天生殘疾遂至能力或形軀缺陷。究竟是身邊充斥著如此多的畸人,抑或言叔夏好以此種視角審視萬物,彷彿「畸」已然成為她理解、挖探甚至營造的獨特氛圍——林投樹上用塑料袋懸掛起來的貓屍(〈無理之數〉,《白馬》,頁146);祖母死時「身體彎成一個7……那麼彎曲,像一枚鸚鵡螺,漂亮地發散著某種淡粉紅」(〈無理之數〉,頁147);以致城市清晨老人身側的女高中生,「那是在援助交際喲」……這些異於尋常風景的突兀之處,皆是「畸人」的蹤跡與彰顯。以致最後所呈現,乃是畸零的姿態:
媽媽原本是要打掉你的。因為你是意外生下的孩子。你看,這不是全都寫在這裡了?(〈閣樓上的瘋女人〉,《白馬》,頁67)
意外活下來的孩子,長成以後是否亦心如畸人?前述「我」與支離疏相擁而纏,篤定要變成和對方同樣的人——「直到有一天,我什麼也不剩。」那便是畸人的盡頭。「沒有顏色,沒有明暗,只有分叉的聲響與曲線」,正指向《莊子》「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嗎?〈大宗師〉「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然而散文裡的畸人僅僅擁有霾般的氤氳煙霧(〈阿斜〉),或被澆蓋成遙遠的小說故事(〈南方故事〉),「侔於天」的天是什麼?七、八歲的言叔夏曾如此探問:「你知道我們住的這個地方,上面是什麼嗎?」祖母給予她純粹而篤定,智慧女神般的答案:「我們所住的地方上面,什麼也沒有。」(〈無理之數〉,頁146-147)所以那些形醜、別離、疾病或困頓,再急忙地尋覓,也只是「大霧裡阿斜那小小的身影,很快地,被霧帶走般地消失了。」空白般從四面八方攏聚,將之掩埋。
語道者如此:道言、卮言
道者萬物之所然。《莊子》懷疑語言,於普遍之「言」外,特意闢發「弘大而辟,深閎而肆」的道言。言叔夏亦反覆叩問、關注語言。其嘗質疑語言,「O說了什麼?你又說了什麼?你們所小心推演的真相,如果有真相的話,可以言說嗎?」又説「停止吧。停止,意義追討著語言。再追就要全都壞了。」(〈白菊花之死〉,頁83)。如此似莊周「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至言去言」等對語言的掃蕩與排除。然而莊周絕非斷言「語言非道」,乃藉特殊之三言闡發道的語言。〈月亮一宮人〉先談到語言的生成:
我們關燈徹夜談話。床上床下蓋一條薄毯地談起了大學的生活。好奇怪從來沒有這樣地談過。我們將一個又一個事件立方體那樣地用話語捧了起來,然後再從每個立面以語言包剿它;我們非常認真地談起了那些立方體的細節與紋路,彷彿那事件本身就是那樣具金屬或木材質感的東西。(《白馬》,頁75)
作者幾如畫家繪畫般將「語言」機制逐步呈現——捧了起來、從不同立面包剿、談及細節與紋路,尤可見其對語言的關注。然而她很清楚這種尋常言說的「語言」有其侷限。她已然注意到「日常對話」以外,另有一種「自己的語言」: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覺得我沒有了自己的語言。那種感覺好像沒穿衣服似的。」……「所以你的意思是要離開我?」「那不會是我的意思。那是語言的意思。」(〈散步〉,《白馬》,頁46)
「語言的意思」與「我的意思」已然割裂、背離,對話的語義僅為下層。此段「自己的語言」當與尋常溝通有別。這種猶如神秘、神聖話術的語言,屢為言氏所強調:
那是超越了國籍、物種以及各種生物間的區別,是不能被歸類為任何一種語言的絕對性存在。在那不需要說話,就能彼此明白的話語裡,只有寬恕一詞可言。(〈袋蟲〉,《白馬》,頁34)
每天,我假裝成25°N的人到地面去,像一種間諜,蒙面,隱形斗篷,用流利的語言交鋒與交際,當我試著說一點30°N的話語,他們卻全都走避不及。(〈馬緯度無風帶〉,《白馬》,頁140-141)
真正的說話,像歌一樣。讓人唱著唱著就哭了。……。骨骼發出聲音的時候我真的知道自己正在歌唱。歌裡唱著的,究竟是歌中的自己,還是聽歌的人?也許寫作從來不是為了歌人或者歌。……。那些意義在字死盡了以後成為飄蕩的鬼魂。許多年以後,被人從遺址的黃土裡掘出。……。字與魂,不啻只是彼此的殼穴罷了。(〈天涯歌女〉,《沒有》,頁142)
這種特別的話語特徵乃「不需要說話,就能彼此明白」。它既非語言,卻又是話語,甚至可超越區隔、鴻溝而彼此理解——此種「絕對性存在」猶如道顯發於萬物,為其彌貫、超越者。尋常的語言乃「流利的語言交鋒與交際」,而這種神秘話語則使日常諸人「走避不及」,可見其乃針對普遍、日常對話而提出。此間有著25°N與30°N的區隔。〈天涯歌女〉裡「真正的說話」更與書寫的「字」、字的意義(魂)相互抗衡,而字、義僅為這種神秘話語的「殼穴」。
樹立與尋常語言有別的「道言」,這種30°N的語言,又有何特徵?不妨先從風格概觀。《莊子》「亦虛亦實,亦隱亦彰,亦奇亦正,亦諧亦莊,恍兮惚兮,不主故常」的特質,乃與言叔夏「之間」的風景同出一貫,「她的文字屬於許多的『之間』,例如,公共和私密之間、小說和散文之間、小說和詩之間、黑夜和白晝之間、幽暗和清晰之間、文字和電影之間、能說和說不出之間……無數的之間編織了她的文字之魅。」此「亦……亦」與「之間」,皆於迴然不同的兩者間擺盪,不執定於一方。〈天下〉篇自述「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其書雖瓌瑋而連犿无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幾乎可作言叔夏散文「任由想像力的時空之軸,被文字不斷拉長,延展,並且容許曖昧恍惚的,夢一般的存在」的註腳,其皆是深玄恍惚的語言風格,和混宛轉(「連犿」、「諔詭」),虛實不一(「參差」)且奇詭宏壯(「瑰瑋」)。
30°N話語如何超越我們一般的語言限制?若要說在語言特徵之上,其乃類近於卮言的特質。卮言是變化、超越相對的詭譎語言,論者已指出其具有特殊的「對稱形式」,如「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等樹立對立而後虛涵相消的特質。言叔夏〈失語症練習〉如此說:
他喝了一口咖啡,眉微蹙,煮壞的緣故,但門外是低溫,除了煮壞的便沒有更好,否則大可不要。要可不要可,但常常要不可不要可,你也來斷斷句好嗎?一定是有什麼使我們被窘迫到最角,從來有很多無聊。(〈失語症練習〉,《白馬》,頁166)
他說。他說你那裡。比起從前。安靜許多。他說我幾乎以為你不在地球。//我當然不在地球我說。但你也不一定就會碰到我。//我當然碰不到你他說。我連你的生理門牌都從來沒有知道過。(〈馬緯度無風帶〉,《白馬》,頁137)
對舉相消的特質於〈無風帶〉引文更為明顯。然而〈失語症〉「要可不要可,但常常要不可不要可」極具〈齊物論〉「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況味,將要與不要,可或不可的兩端混攝相涵,消解意義的對立與抗衡。又〈無風帶〉一連三個「他說」排比,我先同意他「幾乎以為你不在地球」論述,卻又以「你也不一定就會碰到我」消解「不在地球」的語義。如此語義如滾雪球般層層堆疊又層層消融,更多時候,言叔夏好以抵達、離去、抵達、再離去的形式,展現語義的不曾停滯與滑動:
城市裡的高樓起了又落。重慶南路的秋海棠,某日以後就原地消失了。消失的意思是:不見。沒有什麼會真正留下來。死亡。死亡就是死亡。死不足惜。死不足惜的意思是:沒有什麼會真正可惜你。(〈「你那邊幾點?」〉,《沒有》,頁24-25)
以不見定義消失,再以死亡定義不見(沒有什麼會真正留下來),死亡再定義死亡……新詞、新義的連串登場,「意思是」理應給予讀者可賴以為據的安心與停滯,其後卻又匯入新的語詞和意義,如此不斷賦予詞語不同的意義,使之停駐同時又淡去,不斷翻側、擴張、變義……或可視為卮言的當代變體。
言叔夏乃是白晝夢遊之人(不知道現在她是否還保持著這個習慣?)散文裡曾有這樣的夢記述:「但如果它只是一個夢,夢主已死,又是誰作了這樣一個夢呢?」俄然覺,栩栩然,蘧蘧然。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十七:周郁芬與夏木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1.
周郁芬醒來,取過手機,屏幕上顯示著「3月12日週四 庚子年二月十九 10:47」。周郁芬這些年來建立的生活模式,就是深夜寫作、晨跑、白天睡覺、花大量時間閱讀、吃很少、堅持獨處、低調而堅決的拒絕被他人干擾或改變行程……,短短四天,剛毅一如密令在身的特務生活,已蕩然無存。周郁芬甚至想賴床,真是匪夷所思。
周郁芬不能賴床,今日行程太滿。因為今天是夏木的生日。
她本來以為自己不會記得起夏木的生日,只是當夏木說,三日後就係佢生日……。周郁芬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啊,這女孩跟你是同一天出生。當時周郁芬與夏木坐在便利店門外,喝著十八天,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夏木。夏木說起他短暫的愛情,他在街頭遇見這女孩,她落單了,同伴不知所蹤,幾乎就要被抓到,電光火石,他從暗處伸手攔腰將她抱進店裡並關上鐵閘,尾隨的人會以為見鬼,在路上正追逐的人忽然就不見了。黑暗中他們四目交投,生死倏忽間,絢爛與靜美,就是這樣。
夏木跟女孩分手了,在來台前一天。夏木說,我唔捨得,但無辦法。
周郁芬已經不知道還可以把夏木帶去那裡以轉移他的愁苦與傷悲。
稍早之前,他們躺在旅館床上,安安睡得很熟,呼吸均勻,鼾聲像安靜小獸。周郁芬與夏木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然後就說到大半年前的事情。周郁芬說,她都知道,她沒有放過任何一段新聞報導,深夜都在看網上的直播。夏木回答得很堅決,你乜都唔知。夏木側身朝向周郁芬,開始說起來台的經過,說一下,停一下,像回想經過,像思考適當的詞彙,像再也無法說下去。夏木的聲音低沉沙啞,周郁芬不知道他是累了還是哭了,她沒有插話,靜靜聽著,包括話語之間的沉默。然後,夏木轉過身去,背對著周郁芬。她無從得知,世間的母子對話,是否就如此刻,她只覺心臟像被誰揪捏在手上,快要透不過氣來了,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在生我的氣嗎?
那天是農曆二月十六,投落在太平洋上的銀白月光,反照進沒有拉上窗簾的室內,夏木徐徐將身上T恤拉起,周郁芬緊緊閤上眼。
夏木轉過身來抱緊強忍哭聲致抖動不已的周郁芬。
周郁芬閤上眼都看得見夏木背上棍棒做成的深淺斑駁傷痕。
周郁芬掙開夏木下床,想要逃出去放聲大哭,夏木死命將她拉住,將臉埋進她懷中。周郁芬有些慌亂,半拉半推的將夏木帶出房間。
二人沿著海傍公路走了很久很久,黑夜中的亮光來自海上與遠方的超商,最後二人走到超商去吃泡麵喝啤酒。周郁芬呷了一口啤酒說,哭是很消耗體力的事情。夏木吸著麵條,不住點頭。
然而當夏木談起女孩,他又哭了,周郁芬知道,把他帶去哪裡都是徒勞。沒有地方會讓他快樂起來。這些都不會過去。周郁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的悲傷轉化為她的憤怒。大概就是在那時候,事情悄悄成形。
黃仁逵 繪
2.
周郁芬換上昨天晚上買來的高級套裝衫裙,與她週二離開家門前的運動形像相去甚遠,又將背包和背包裡的東西都放進新買回來的行李箱中。
貌似公幹的周郁芬辦妥退房手續,乘計程車到達機鐵站,在航空公司的櫃台完成託運行李的手續,取過登機證後,就乘地鐵到了太子站。周郁芬走出地鐵站,沿著彌敦道拐進運動場道,再走到西洋菜北街,很快找到約定的咖啡店。
店很小,沒有客人,懶洋洋,店員一臉厭世,接單收賬,完全沒意思跟周郁芬四目交投。周郁芬點了黑咖啡和三文治,等了又等,明明沒有客人,三文治與黑咖啡在半小時後才送到她跟前。等待醞釀了食慾,周郁芬吃得有點狼吞虎嚥,彷彿要趕著離去。
就在周郁芬狼吞虎嚥三文治的時候,進來一個男的,三十出頭,將手上提著的購物袋,小心翼翼放在周郁芬身旁的空位子上,彷彿裡面裝著極其貴重的玻璃器皿。小心輕放。看清楚那其實是周郁芬昨天帶著去買化工用品的購物袋。他隔著一個位子與周郁芬並排坐著,二人看似在對話,不過聽分明了,又像是陌生人搭訕,無非就是抒發一下日常生活的感想。
男的先離去,只付了自己那杯冰滴的價錢。他兩手空空。十分鐘後,周郁芬也結賬離開。店員根本沒抬眼看二人,繼續厭世,當然也沒發現周郁芬手上提著本來屬於男人的購物袋。
周郁芬提著購物袋,步步為營,走向對街。
3.
當周郁芬從西洋菜北街走到界限街的時候,手上已不復見提著購物袋,上衣之外也不知何時披搭了另一件衣物,就是夏木在夜市買給她的寶石藍印染花草紋上衣。她信步走進通菜街,穿過運動場道,在來到花墟道之前,已在服裝店裡換上剛買的褲子與鞋子,那邊走邊看的模樣神態,與一般遊客無異。
周郁芬逛了好幾間花店,才找到要買的屈曲花。小盆栽,十字花科,正盛開著,白色的細細的瓣,珍珠球一樣。她沿著太子道西,又重新走進太子地鐵站中,此時她手上只捧著小盆栽,之前裝著她換下來的套裝與高跟鞋的購物袋已不知所蹤。
周郁芬乘地鐵到達中環,她站在置地廣場的中庭,游目四顧,女孩比她早到,她一眼就認出來。她想起夏木給她看女孩照片的情景。夏木在手機裡跟女孩最後的訊息對話,周郁芬也看了。周郁芬當時就想,是何等孤絕,才會願意讓人睹此私密?大概真的太痛,無法獨自承受。
周郁芬離開旅館前,偷偷看了夏木的手機,記下了女孩的電話號碼。她給女孩發訊息,我有你在台朋友的消息,明天下午三點半,在置地廣場中庭等我。她已經想好,如果女孩沒來,就把小盆栽放在銅鑼灣的咖啡店裡。不過女孩來了。她上前去,將小盆栽遞給女孩,女孩退了一步,瞪著她說,我不認識你。
周郁芬說,我從台灣來,我是夏木的媽媽。
誰?
周郁芬很鎮定,掏出手機,給女孩看之前和安安、夏木喝酒吃串燒時拍的照片。
女孩叫出了另一個名字。
周郁芬再也不會驚訝。當周郁芬跟夏木說,她跟你是同一天生日……。夏木當時悲喜交集的神情,她如今終於懂了。她將小盆栽交到女孩手上,說,生日快樂。女孩接過,說,噢,佢記得。淚水開始在女孩的眼眶打轉。周郁芬說,這花的名字有些古怪,叫屈曲,你不喜歡可以叫它另一個名字,蜂室花,它是你的生日花,花語是不介意,也有久遠的意思,很特別是不是?歐洲人送它給伴侶就是天長地久的意思。女孩終於哭出來。周郁芬說,我不管你叫他什麼名字,他就是夏木,我要你知道,他在台灣,他很好,你也要好好生活,就是這樣,抱歉不能陪著你,我要離開了,你保重。
女孩還沒來得及反應,周郁芬已伸手拉下女孩束髮的橡皮圈,她轉身乘自動電梯上二樓,遠遠回頭看一眼,中庭人零落,保安人員與哭得很慘的女孩保持著一段距離,並沒有把她趕走。
夏木沒有騙她,女孩一如他形容的單純美麗,但他卻向她提出了分手。像那些歷史劇中的男女。
周郁芬沿著行人天橋走到國際金融中心商場,輕鬆蹓躂瀏覽一如遊客,最後往乘機鐵,六點前到達機場。
周郁芬乘搭的是商務艙位,她提早來到專用餐酒廊,一如出外度假的中產婦人。她悠閒進食,邊瞄著牆上正播放新聞的電視機。剛播報了一則與爆炸品有關的新聞,周郁芬就起身離去,準備前往登機口。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加速上升,周郁芬看著窗外繁星,渾身舒暢,像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像寫了很久的長篇小說終於能記下「全文完」,像跑了一場馬拉松……
其實只不過是她終於可以為夏木做一些事情。不,不是夏木,是他們。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十一:漫長的修改
1.
在新學年的第一課,我通常會發一頁筆記。筆記分三欄,就是「電影是什麼」、「劇本是什麼」和「編劇要幹些什麼和需要有怎樣的狀態」,一頁可以說完。三欄各有條目,一句能説清楚的我不會洋洋灑灑寫一整篇。抓重點很重要。我亦盡量避免使用晦澀難懂的字詞與用語,力求清晰易明。快樂學編劇。
這些年來我學會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知道絕不等於明白,而從知道到懂得,所歷經的思考與耗費的時間、心力,往往超乎我們想像。這是理解事物的層次與進入問題核心的能力。電影、小說如是,日常事務至國際政治,一概如此。然而,傳遞「知道不等於明白」給我的學生,比講授編劇知識艱難百倍,於是,每一次,當我問「有沒有問題?」就只成為宣佈下課的意思。
於是,我眼睜睜看著我的學生痛不欲生。
我的筆記沒有深澀的字詞,當你看著「劇本不是寫出來的,是修出來的」這一句,大概想起早聽聞行業內被拍出來的電影,劇本都會寫上十七、八稿,有些更是超過了二十稿,於是,你看著筆記,點頭如搗蒜。你同意,但你明白嗎?你知道那修改的過程是如何進行嗎?
而最重要的,你能想像那過程的耗時與漫長嗎?
回到筆記上,重新思考「請保持樂觀向上」。我沒心思關注你的愛情與經濟狀況,我只關心你書寫時的狀態。明知道寫出來的東西務必要經過反覆修改,你不樂觀能堅持得下去嗎?你寫就對了,你知道只要寫出來就有機會變得更好的就對了。前提是,我交出來的,我知道還未夠好。所以別跟我說想要把它寫得更好再交出來……,我等不到你也寫不出來,而且,重點是,你知道不夠好的是那方面、是些什麼嗎?那才是通向得到幫助與提升的那道門。
我說的樂觀,不是傻蛋或阿Q,它並不盲目,反而有些接近柔道初學者在不斷練習護身倒法。
2.
我說的這一切,要從故事大綱開始。
怕承受不來修改帶來的挫折,那就先搞清楚有些什麼是不能刪改的。刪減字數可以當成工具,就像退潮,沒穿褲子的人與美麗的貝殼都露出來了,你要保留什麼?有時候把沒穿褲子的人趕走,也可能同時剔走了故事的獨特之處。核心顯露出來了,你要說的究竟是什麼?
你漸漸在這過程中,感悟到所謂修改,就是作出選擇。你能掌握好要說的、要表達的,也就是故事的主題,那將成為你的盾,保護你在修改的過程中,做出於故事來說好的、正確的選擇。
表達與呈現,看似相近,在文學和電影中,都有不同的處理方法,那幾乎就是風格,在電影的範疇裡,我會稱之為「說故事的方法」。主題相同,角色與材料的挪移重置,呈現出來的效果就會很不一樣。你在書寫過程中,不斷參照、被啟發,修改自然也在不停進行。
過程中,你愈來愈清晰自己想要表達的,因為你是經過琢磨的,這成為你與別人討論劇本時的底氣。你不會再盲目堅持,清楚知道那些修改不會挪移、傷害到你所要表達的。你變得柔軟。
保持柔軟,是寫劇本最好的狀態。
3.
劇本在無數次修改中完成,終於演員要開始讀本了,參照讀本的效果,修改繼續。
演員最後辭演,修改繼續。
劇組進來了,製片找不到場景,劇本修改遷就。攝影師提出了光影設計上的一些看法與提議,修改劇本配合。演員也提出了對角色的看法,繼續修改,修改的不只是一個角色,還有跟他互動的。那是一個世界。牽一髮,動全劇。對,你的工作就是這麼重要而專業。
我想起吳謹蓉在得獎感言中的一句,「很多時候我覺得光要活下來就很困難了」。我深有同感,那不純粹指外在的物質條件,還有編劇強大的心臟。
為什麼編劇總是在強調,故事是有生命的,因為劇本會長大,會長出自己應該有的樣子。劇本的長大,發生在修改的過程中。
我們不是在寫劇本,我們在修改劇本。一直修一直修,修出故事最好看的樣子。如果你仍然在修改劇本,我知道,你是樂觀、柔軟的人;你是編劇。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