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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談香港本土詩的傳統(鄭政恆〈香港本土詩的傳統——鍾國強《默讀餘溫:文學評論集》〉,《字花》106期),絕非始於上世紀70年代,至少至少要從60年代說起,要一個具體的日期,那是1964年6月24日,西西編輯《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寫的詩話,文章雖短,意義卻十分重大,見附圖。不提,不知是故意抑或出於無知,此見西西這方面始終受到忽略。我在〈重讀西西的詩〉一文已詳細剖析過。希望讀詩寫詩的年輕人真能夠認識這個傳統。這文是我為西西詩集《左手之思》寫的前言,收於拙著《西西,她這樣的一位作家》。在華文界,她是率先指出多年來艾略特領導的英美詩風,已然過去,W.C.威廉斯是另一種出現的聲音,他的詩明朗、口語,從學院繁雜的典故解放出來,轉而寫自己本土的生活。西西的詩,就是具體地呈現這種主張。
而她也不是對威廉斯照單全收的,她對現代主義有所修訂,有自己的看法,一如她對存在主義,在潮流滔滔的年代,她反映這種主義,但有微言,難得保持清醒的距離 (見拙文〈西西的創新〉)。
她之所以不再編詩之頁,是因為來稿大多晦澀,她自稱看不懂,只好離職(1960年代,台港詩風,仍是艾略特的現代主義當道。台灣的《七十年代詩選》,即集晦澀之大成。說是七十年代,選的詩,其實出自六十年代)。她看得懂,喜歡選用的,一位是柏美,另一位是也斯。後來蔡炎培吹噓說也斯是他發掘的,荒謬之至。蔡接編詩之頁,當編馬經,在詩作後加評馬按語,說也斯的詩是「唯一冷馬」,說也斯要擺脫瘂弦的影響云云。沒有人會喜歡這種自以為是公開的強加,而且當你是馬的評語。你以為也斯會感恩,還會投稿嗎?而周報轉換編輯,是無需宣佈的。不知多少年後,也斯才知道這不是西西的話。
西西從來沒有高調地講本土,她一直是「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翻開她的詩集,從《石磬》開始,明朗,口語,不少即是本土的背景,本土的視角之作,並不需要寫明這是本土什麼的地方。你只需關切你的生活就是。其實許多年過去,無論艾略特、威廉斯,我們應該持平地看,甚至對所謂「本土」,可不要上升為好壞的判斷。詩只有好壞,只有創新和守舊之別。西西曾在訪問中說:
「作家總有一個他生活的文化背景,他的『原鄉』;沒有,就創造一個。他這種創造,也還是有根源的。你也可以說魯迅有一種紹興意識,沈從文有一種湘西意識,老舍有一種北京意識,白先勇、王禎和、七等生…… 但又不止於這種意識。說一個作家『貼地』,不一定是褒語,如果他不是同時『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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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聽到女性說「幹恁娘」,是在那個賣肉圓四神湯的路邊小攤,說得行雲流水,很是好聽。
那時我還是個楞小子大學生――說來慚愧,這兩味小吃我真的是長到二十歲才在那個小攤初次吃到。我總會先把肉圓的皮吃掉,舀兩匙四神湯到碗裡攪一攪,稀釋一下重口味的醬料,再連著肉餡兒稀哩呼嚕吃下肚。那日吃著肉圓喝著湯,一面聽擺攤阿婆和另一位阿婆聊天。阿婆感慨著笑罵了一句「幹恁娘」,我們差點兒把嘴裡的湯噴出來。另一位阿婆笑著比比我們說:「你嘛卡注意咧,小姐嘛佇遐笑你啊!」阿婆益發興起,又補了一次「幹恁娘咧!」笑吟吟地。
我們都笑了,那麼風情萬種的「幹恁娘」,後來再也沒聽過了。
肉圓四神湯這類小吃,並不在我輩外省家庭的守備範圍。不只這樣,有些事情原本覺得理所當然,長大才發現並非如此。比方說,豆漿店的飯糰。
糯米蒸了,飯匙舀來趁熱攤平,包一截老油條,撒上調料捏成飯丸,我爸叫它「粢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要這樣寫)。我們總是一面咬,一面把飯丸捏回原形,直到最後都要盡量保持形狀。在我心目中,飯團當然是甜吃:撒上白糖花生粉,融化的糖水滲進滾燙的糯米飯,老油條在嘴裡脆脆地崩開,美極了。我們從小這麼吃,不曾想過世界上也有餡料五花八門的鹹飯團。多年後發現許多朋友從來不知道糯米飯有甜口味,令我驚愕不已。吃,果真是文化習慣。
扯遠了,我要說的是買糯米飯的事情。話說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弟弟是高中生,父子三人去豆漿店外帶粢飯。掌爐大娘隔著霧騰騰的蒸籠滿臉笑著恭喜我爸:「瞧您這福氣,生的倆大姑娘個兒這麼高,白白淨淨,一個比一個俊哪!」我們被爸爸嘲笑了一整天。且不怪人家眼睛不好,是我頭髮留得實在太長了。
包老油條捏成飯丸的粢飯漸漸少了,現在多半包新鮮油條捲成短棍。新油條被糯米這麼一燜,口感韌軟,不再脆口。難得吃到老油條的版本,竟會油然生出鄉愁的況味了。
這幾年廚藝頗有精進,都是因為家附近沒有像樣的飯鋪,只好自己做。理想的社區餐館,所求不多:麵飯煮得可以,材料新鮮,清爽乾淨,雞粉味精少放,於願足矣。可惜,迄今仍然沒有這樣一間店。
之前住民生社區,就有這麼一間仿若「我們的廚房」的小店,招牌寫著「養生料理坊」――「料理坊」好像很文青,其實就是也可內用的便當店。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菜色,就是老老實實的煎魚、肉排、雞腿,配菜大抵是豆干、海帶、青菜、南瓜、炒蛋,也有剝皮辣椒雞湯之類搭配。然而口味清雋,完全就是「家裡的味道」。須知開餐館而能做出「家裡的味道」,是非常不簡單的事。
顧店阿姨身兼主廚,選定主菜,可挑三樣配菜。選完一樣,阿姨便會催著說:「再來!再來!」咻咻湊滿一盤。我總想多給她十塊二十塊多要一兩樣小菜,但阿姨從來不曾理會,三樣就是三樣,她也有她的規矩。
家附近有這樣一間小飯鋪,是很令人安心的。然而一陣子沒去,竟然歇業了。
民生社區還有一家小小的餛飩店,也曾經是「我們的廚房」:一對老夫妻掌廚,賣抄手、菜肉蝦肉鮮肉餛飩、麻醬麵擔擔麵牛肉麵,老老實實簡簡單單,從不標榜什麼不得了的食材,店裡也沒有惡聲惡氣的電視機,而是很老派地擺一台收音機放音樂節目。他們的辣油極之厲害,我原本不吃辣,因為這家店才訓練出「辣膽」。阿姨非常和善,講話輕聲細氣,只偶爾對老公兇一點。
這種店永遠不會有網紅自拍貼IG,也永遠不會上電視,這樣最好。但他們居然也攢夠了錢,搬去更大店面,擴大營業。我們光顧新址,阿姨臉上少了微笑,老闆也一臉疲憊。餛飩還是老樣子,我們卻提不起興致再去。老店開了總有二十多年,搬家之後卻沒幾個月就關門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但願他倆是決定退休過平安日子。就算那樣好的餛飩從此吃不到了,我也還是為他們高興的。
(以上摘自馬世芳《也好吃》,新經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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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子
書寫的時候揼揼揼揼
你是否想起小時的故事
犯錯就是把釘子打進木門
改過是把釘子拔出來
但孔洞還在
他們說這是個母親告誡孩子的故事
長大後,你想告訴他們電腦的故事
電腦其實沒有刪除
所謂的刪除只是把指路的木牌拔走
沒有路牌就再也沒法走到原本的地方
但屋子還在
訓練人和訓練AI是不是一樣的
人拿爬山杖踏踏踏在走時
會否發現電腦繪制的地圖
有個沒有路牌的地方
有間房子
有道佈滿孔洞的木門
有個小孩
正在噠噠噠噠地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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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死亡
整理過世教授贈書
是見證死亡
泥印黏起樹漿死皮時
是正式宣告死亡還是借屍還魂
那木乃伊存在
是為了永生還是讓後人考古
雜誌目錄是不是墓園地圖
被記住是第二次生命
被遺忘是不是鞭屍
因此需要反覆刮下紅色印章上殘留的皮肉
紙張和記憶一樣脆化軟弱
唯有雕琢數位身體才能平靜下來
數位淹沒和實際風化有沒有可比性
風光大葬和鋪張浪費是否等意
虛擬肉體和物理肉體同樣沒有意義
因為靈魂已經不在了
不像教授——不存在同時存在,狀若永生
可是我已經投入進去
只好努力寫好每個沒用的註腳
蓋章,確認
教授死了,送贈的書早就死了,而我將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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