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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戀歌──聶魯達詩評介

地上的戀歌──聶魯達詩評介
年輕時慷慨激昂、大聲疾呼的詩人,而今以寂靜的語言向世界訴說,要我們「聆聽無聲之音」, 「細察不存在的事物」。晚年的聶魯達將語言溶解成寂靜,用否定語言來實現語言。
*此文獲九歌出版社授權轉載自《我述說一些事情:聶魯達詩精選集》

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一九七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智利大詩人,也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拉丁美洲詩人。他的詩作甚豐,詩貌繁複,既闊且深,不僅廣受拉丁美洲人民熱愛,並且因屢經翻譯而名噪世界。儘管許多批評家認為聶魯達的詩作受到超現實主義、艾略特(T. S. Eliot)以及其他詩人的影響,他詩中那種強烈而獨特的表現方式卻是獨一無二聶魯達的;他的詩具有很奇妙的說服力和感染力,他拒斥理性的歸納,認為詩應該是直覺的表現,「對世界做肉體的吸收」:「在詩歌的堂奧內只有用血寫成並且要用血去聆聽的詩。」

聶魯達於一九○四年出生於智利中部盛產葡萄的帕拉爾(Parral),父親是鐵路技師,母親在生下他一個月後死於肺結核。他兩歲時就隨父親搬到智利南方偏遠的拓荒地區泰穆科(Temuco),聶魯達最親密的童年伴侶是樹木、野花、甲蟲、鳥、蜘蛛,也就是在這塊未受社會、宗教、文學傳統干預的地方,他詩人的根誕生了。十歲左右,他寫下了他最早的一些詩。在將近六十歲所寫的一首名叫〈詩〉的詩裡,回憶那段歲月他如是說:
某樣東西在我的靈魂內騷動, 狂熱或遺忘的羽翼, 我摸索自己的道路, 為了詮釋那股 烈火, 我寫下了第一行微弱的詩句……
一九二一年,他到首都聖地牙哥讀大學,初見城市的內心衝擊供給了他更多的創作激素,一九二三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詩集《霞光集》(Crepusculario),立刻受到了矚目。一九二四年,《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Veinte poemas de amor y una canción deseperada)的出版,更使得他在二十歲就受到了全國的重視。這本詩集突破了拉丁美洲現代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窠臼,可以說是拉丁美洲第一批真正的現代情詩,如今早已被譯成多國語言;在拉丁美洲本地,這本詩集更像流行曲調或諺語般家喻戶曉地被傳誦著。

《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是一名青年的心路歷程,記錄著他和女人、世界接觸的經驗,以及他內在疏離感。為了排遣城市生活的孤寂,聶魯達只有把自己投注到喜愛的事物和女人身上。在詩中,他把女人融入自然界,變形成為泥土、霧氣、露水、海浪,企圖藉自然和生命的活力來對抗僵死的城市生活,企圖透過愛情來表達對心靈溝通的渴望。然而女人和愛情並非可完全溝通,有時候她也是相當遙遠的。在一些詩(譬如〈思想著,影子糾纏於〉)裡,我們可以找到像這樣的句子:
你的存在與我無關,彷彿物品一樣陌生。 我思索,長時間跋涉,在你之前的我的生命。 在任何人之前的我的生命,我崎嶇的生命。 面對大海,在岩石間的吶喊, 自由、瘋狂地擴散,在海的霧氣裡。 悲傷的憤怒,吶喊,大海的孤獨。 脫韁,粗暴,伸向天際。

或者—

所有的根在搖撼, 所有的浪在攻擊! 我的靈魂無止盡地滾動,歡喜,悲傷。

思想著,將燈埋進深深的孤獨中。

你是誰,你是誰?
因此我們可以說這些情詩始終是在愛的交流、企圖溝通以及悲劇性的孤寂三者間生動地游離著。

一九二七年,聶魯達被任命為駐仰光領事,此後五年都在東方度過。在那些當時仍是英屬殖民地的國家,聶魯達研讀英國文學,開始接觸艾略特以及其他英語作家的詩作。但在仰光、可倫坡和爪哇,語言的隔閡、文化的差距、剝削和貧窮的異國現象,使他感受到和當年在聖地牙哥城同樣的孤寂。他把孤絕注入詩作,寫下了《地上的居住》(Residencia en la tierra)一、二部中的詩篇。這兩本詩集可說是精神虛無期的產品。詩中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在永恆腐蝕狀態下的恐怖世界,一個無法溝通,逐漸瓦解,歸返渾沌的世界。儘管詩人企圖在詩中追尋個人的歸屬,但時間卻不停地摧毀現在,帶給他的只是過去自我的蒼白的幻象,這現象始終困擾著詩人;〈無法遺忘(奏鳴曲)〉這首詩可以作為說明:無法超越時間的挫敗感為全詩蒙上了淒冷和孤寂的色彩。人類既然生存於時間的軌道內朝腐朽推進,人類經驗—對聶魯達而言—因此也即是荒謬的,而世界唯一的秩序就是「紊亂」。聶魯達否定秩序,描寫混亂的現實,但他的寫作技巧卻有一定的脈胳可尋,這種秩序不是建築上的工整,而是一種浪濤拍岸式的秩序,在鬆散的結構下,現實被展衍成一連串毫不相連的夢幻似的景象,因共同的情感核心而彼此相通。例如在〈獨身的紳士〉一詩裡,性意象一個接著一個地迅速閃過,堆砌而成的效果成功地把獨身男子的慾望和心態襯托出來。

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內戰爆發,任駐馬德里的聶魯達詩風有了明顯的改變,從他一九四七年出版的詩集《地上的居住》第三部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為不純粹的詩辯護,認為詩不是高雅人士的風雅品,而應該以一般民眾為對象,記載勞工的血汗、人類的團結以及對愛恨的歌頌。在〈我述說一些事情〉一詩中,我們可以找到他對詩風轉變的宣告:
你們將會問:你的詩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夢或者樹葉,不告訴我們 你家鄉偉大的火山?

請來看街上的血吧! 請來看 街上的血, 請來看街上的 血!
而一九三九年,他更明白地寫下這些句子:「世界變了,我的詩也變了。有一滴血在這些詩篇上,將永遠存在,不可磨滅,一如愛。」因為對詩本質的觀念改變,詩的功用也有所改變,由個人情感的記載演化成群體的活動,詩不再只是印在紙上的文字,對他而言詩成了新的表現形式,成為一種見證:「當第一顆子彈射中西班牙的六弦琴,流出來的不是音樂,而是血。人類苦難的街道湧出恨和血,我的詩歌像幽靈一樣頓然停步。從此,我的道路和每個人的道路會合了。忽然,我看到自己從孤獨的南方走向北方—老百姓,我要拿自己謙卑的詩當作他們的劍和手帕,去抹乾他們悲痛的汗水,讓他們得到爭取麵包的武器。」毫無疑問地,他在寫這些作品時是一方面假想有聽眾在聽的。

聶魯達把這種「詩歌民眾化」的觀念延伸到《地上的居住》第三部以後的詩作上去,於一九五○年出版了不朽的《一般之歌》(Canto general)。《一般之歌》是一部龐大的史詩,由大約三百首詩組成,長達一萬五千行,分成十五個大章,內容涵蓋了整個美洲:美洲的草木鳥獸、古老文化、地理環境、歷史上的征服者、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它們和詩人自傳式的敘述交織在一起;全詩在對生命及信仰的肯定聲中結束。儘管《一般之歌》是針對一般聽眾而寫(聶魯達喜歡在貿易工會、政黨集會等許多場合為一般民眾朗誦他的詩,他後來表示:朗誦詩歌是他文學生涯中最重要的事實),但這並不表示這些詩作是簡單淺顯的。就拿〈馬祖匹祖高地〉這章詩為例,全章共分十二個部分,具有一個複雜而嚴謹的結構。詩人先陳述個體在文明城市中的孤離、不安,使前五部分的詩成為一種「下坡」,下沉到個體認知了生命的挫敗為止:想在人類身上尋找不滅的因子的企圖只會把詩人更加拉近死亡。從第六部分起,「上坡」的結構開始開展,他攀登上「人類黎明的高地」,那使高地上碑石有了生命的諸種死亡縈繞著他,他想到那些建築高地的苦難的奴隸,最後瞭解到他的任務是賦予這些死去、被遺忘了的奴工新的生命,恢復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至此,詩人把全詩帶入全人類認同一體的新境界。詩人以見證者的姿態出現詩中,透過詩的語言,美麗且有力地把自己所見所聞,所接觸到的經驗、真理傳達出來。

《一般之歌》出版之後,聶魯達更加致力於詩的明朗化,貫徹他「詩歌當為平民作」的信念,一九五四年出版了《元素頌》(Odas elementales)。在這本詩集裡,聶魯達不再採用禮儀式、演說式的語言,而用清新又簡短的詩行,使得一首詩自然得像一首歌謠。他禮讚日常生活的諸多事物:書本、木頭、番茄、短襪、字典、集郵冊、腳踏車、鹽、地上的栗子、鄉間的戲院、市場上的鮪魚、海鷗、夏天……,他歌頌最根本的生命元素,他歌頌愛、自然、生命,甚至悲傷、慵懶。聶魯達說:「我喜歡變換語調,找出所有可能的聲音,追求每一種顏色,並且尋找任何可能的生命力量……當我探向越卑微的事物和題材時,我的詩就越明晰而快樂。」這些詩印證了他在一九七一年諾貝爾獎得獎致答辭中所說的:「最好的詩人就是給我們日常麵包的詩人。」在一首詩裡他曾如是描述他心目中未來文學的風貌:
又一次 有雪或者有青苔 能讓那些腳印 或眼睛 去鐫刻 他們的足跡。
換句話說,他肯定未來的詩歌會再一次和人類生命緊密相連。我們此時所看到的聶魯達已不再疏離、孤寂了,他將自己投到工作、活動之中,這些詩中所流露的對生命,對事物的喜悅正是最好的說明。

即使聶魯達如是強調詩的社會性,他卻一點也不限制自己寫作的範圍。他個人的經歷和私密的情感生活一直是他寫作的重要題材,在《狂想集》(Estravagario, 1958)中的一些詩裡(如〈美人魚與醉漢的寓言〉),他更應用了神話與寓言。一九五二年,他在那不勒斯匿名出版了《船長的詩》(Versos del capitan),這是他對瑪提爾德.烏魯齊雅(Matilde Urrutia)的愛情告白,直到一九六二年他才承認自己是作者。一九五五年,他娶烏魯齊雅為妻,一九五九年出版《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Cien sonetos de amor),獻給妻子。之後,他的詩歌又繼續經歷另一次蛻變。他把觸角伸入自然、海洋以及他們所居住的黑島(Isla Negra),像倦遊的浪子,他尋求歇腳的地方,企圖和自然世界達成某種宗教式的契合,《智利之石》(Las piedras de Chile, 1961)、《典禮之歌》(Cantos ceremoniales, 1961)、《黑島的回憶》(Memorial de Isla Negra, 1964)、《鳥之書》(Arte de pajaros, 1966)、《沙上的房子》(Una casa en la arena, 1966)、《白日的手》(Las manos del dia, 1968)和《世界盡頭》(Fin de mundo, 1969)等詩集相繼出版。在這些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詩作裡,聶魯達探尋自然的神祕,從一石一木中汲取奇異神聖的靈感。在他看來,一塊石頭不僅僅供人建築之用,它是神祕、空靈的物質,述說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宇宙。他不想為所有的事物定名,他希望所有的事物能夠混合為一,重新創造出更新的生命:
我有心弄混事物, 結合他們,令他們重生, 混合他們,解脫他們, 直到世界上所有的光 像海洋一般地圓一, 一種慷慨、碩大的完整, 一種爆裂、活生生的芬芳。    —〈太多名字〉
雖然聶魯達晚年並沒有停止創作他政治和歷史性的詩作,但在寫作「自然詩」的同時,他似乎也有某種回歸自己根源的渴望。聶魯達一度把自己比喻成在時間水流中行船的船夫,而在晚年不時瞥見自己在死亡的海洋中航行,因此把一九六七年出版的一本選集命名為《船歌》(La barcarola),追述一生的際遇,他的漂泊、政治生涯諸般愉快之事。他優雅平和地吟唱自己的天鵝之歌,然而很不幸地,他的死亡並不曾如他詩中所繪見地那般平和。一九七三年,當他臥病黑島時,智利內亂的火焰正熾烈。九月二十三日,聶魯達就在這種內外交攻的苦痛下病逝於聖地牙哥的醫院,他在聖地牙哥的家被暴民闖入,許多書籍、文件被無情地摧毀。

聶魯達死後,八本詩集陸續出版:《海與鈴》(El mar y las campanas, 1973),《分離的玫瑰》(La rosa separada, 1973),《冬日花園》(Jardín de invierno, 1974),《黃色的心》(El córazon amarillo, 1974),《二○○○》(1974),《疑問集》(Libro de las preguntas, 1974),《哀歌》(Elegía, 1974)以及《精選的缺陷》(Defectos escogidos, 1974)。在這些晚年的詩作裡,我們看到了兩個聶魯達:一個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情感豐沛、積極樂觀的聶魯達,用充滿自信的宏亮聲音對我們說話;另一個是充分感知生命將盡的「夕陽下的老人」,對孤寂、時間發出喟歎,並且企圖攔阻歷史的洪流以及生命流逝的軌跡。從詩集《在我們心中的西班牙》(España en el corazón, 1938)以來,即不斷發出怒吼、譴責前輩詩人只知耽溺於自我的這位民眾詩人,如今也讓他的詩迎向親密的自我,迎向沉默的孤獨,迎向神祕之浪不可思議的拍擊。這是一項回歸,終極的回歸,回到老家,回到自我的老屋:
有一個人回到自我,像回到一間 有鐵釘和裂縫的老屋,是的 回到厭倦了自我的自我, 彷彿厭倦一套千瘡百孔的破舊衣服, 企圖裸身行走於雨中……
這些「回到自我」的詩作可視為聶魯達個人的日記。他向內省視自己,自己的現在和過去,以及等候著他的不確定的未來;他發覺到有許多是他所愛的,許多是可歎而欲棄絕的,有光,也有陰影,但總有足夠的奇妙力量得以抵抗陰影,維持寧靜之希望。聶魯達彷彿一位先知,一位年老的哲人,思索人類生存的意義,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以及生命永恆的問題。這些詩作,讓我們看到了聶魯達憂鬱哀傷的一面,捕捉到詩人更完整的面貌。

  《海與鈴》中另一首〈原諒我,如果我眼中〉,聚合了聶魯達晚年詩作的幾個重要主題:孤寂是不可剝奪的權利,大海是隱密自我的象徵,死亡是另一種諧和。這是一首和大海之歌相應合的「沉沒的歌」。從這些主題,我們又可衍生出第四個主題—寂靜。年輕時慷慨激昂、大聲疾呼的詩人,而今以寂靜的語言向世界訴說,要我們「聆聽無聲之音」, 「細察不存在的事物」。晚年的聶魯達將語言溶解成寂靜,用否定語言來實現語言。

此種「消極能力」同樣見諸《疑問集》。這本詩集收集了四百個追索造物之謎的疑問;詩人並不曾對這些奧祕提出解答,但他仍然在某些問題裡埋下了沉默的答案的種子:「死亡到最後難道不是/一個無盡的廚房嗎?」「你的毀滅會熔進/另一個聲音或另一道光中嗎?」「你的蟲蛆會成為狗或/蝴蝶的一部分嗎?」死與生同是構成生命廚房的重要材料。聶魯達自死亡見新生的可能,一如他在孤寂陰鬱的冬日花園看到新的春季,復甦的根。通過孤獨,詩人再一次回到自我,回到巨大的寂靜,並且察知死亡即是再生,而自己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週期的一部分。

有論者認為:「聶魯達在人生的最後四十年,拜寫詩之賜,讓自己成了危險人物。……他將詩視為一種兼具個人與社會責任的道德行為。」但在他晚年詩作裡,我們不時看到一個恣意展現戲謔與玩世不恭態度的聶魯達,不管寫作的是頌歌、寓言、情詩、哀歌或自嘲之詩,強烈的即興色彩鮮明在焉—〈情歌〉、〈要讓你煩的悲傷的歌〉、〈大尿尿者〉等詩即是顯例。唱出「洗腦歌」式空洞而「呆呆的」情歌以及繞口令式〈要讓你煩的悲傷的歌〉的聶魯達,和《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裡深情款款的聶魯達很不一樣;拋下一句「再見!打聲招呼後我要到/一個不會對我發問的國家」,將讀者帶入「大尿尿者所指為何」的困惑之中,自己卻一走了之的聶魯達,和以童真又誠摯的口吻邀請讀者歡喜地進入《疑問集》的聶魯達,判若兩人。不一樣的聶魯達,不一樣風格的詩作,對喜歡聶魯達的讀者而言,是不一樣的享受。

聶魯達死後五十年間,許多討論他作品的論文和書籍相繼問世。毫無疑問,他對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世界文學的影響力是歷久不衰的。他的詩作所蘊含的活力和深度仍具有強烈的爆發力,將持續成為後世讀者取之不盡的智慧和喜悅的泉源。聶魯達說:「文字和印刷術未發明之前,詩歌即已活躍大地,這即是為什麼我們知道詩歌就像麵包一樣,理應為眾人所享—學者和農人,不可思議而且絕不尋常的人類大家族。」的確,這位詩作質量俱豐的拉丁美洲大詩人,在死後半個世紀仍源源不斷地供給我們像麵包和水一樣的詩的質素。在他的回憶錄裡,他曾說可愛的語字是浪花,是絲線,是金屬,是露珠;它們光潔如象牙,芳香若花草,像鮮果,海藻,瑪瑙,橄欖。讀他的詩我們感覺自己又重新回歸生命最質樸的天地,跟著人類的夢想和情愛一同呼吸,一同歌唱。

* 這本《我述說一些事情:聶魯達詩精選集》收錄聶魯達各階段詩作一百二十多首,是四十多年來我們譯介聶魯達詩歌的辛苦小結晶,有些詩作在這次選集裡,我們提供了新譯,希望跟歷久彌新的聶魯達的詩一樣,依然能「翻」生出一些新趣味。《我述說一些事情》一書敘述了聶魯達一生對世界的愛,對自然的愛,可謂一闕綿綿不斷,對詩、對所愛的人以及大地與生活的深情、動人戀歌。

陳黎、張芬齡 2023年3月 台灣花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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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時慷慨激昂、大聲疾呼的詩人,而今以寂靜的語言向世界訴說,要我們「聆聽無聲之音」, 「細察不存在的事物」。晚年的聶魯達將語言溶解成寂靜,用否定語言來實現語言。

    *此文獲九歌出版社授權轉載自《我述說一些事情:聶魯達詩精選集》

    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一九七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智利大詩人,也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拉丁美洲詩人。他的詩作甚豐,詩貌繁複,既闊且深,不僅廣受拉丁美洲人民熱愛,並且因屢經翻譯而名噪世界。儘管許多批評家認為聶魯達的詩作受到超現實主義、艾略特(T. S. Eliot)以及其他詩人的影響,他詩中那種強烈而獨特的表現方式卻是獨一無二聶魯達的;他的詩具有很奇妙的說服力和感染力,他拒斥理性的歸納,認為詩應該是直覺的表現,「對世界做肉體的吸收」:「在詩歌的堂奧內只有用血寫成並且要用血去聆聽的詩。」

    聶魯達於一九○四年出生於智利中部盛產葡萄的帕拉爾(Parral),父親是鐵路技師,母親在生下他一個月後死於肺結核。他兩歲時就隨父親搬到智利南方偏遠的拓荒地區泰穆科(Temuco),聶魯達最親密的童年伴侶是樹木、野花、甲蟲、鳥、蜘蛛,也就是在這塊未受社會、宗教、文學傳統干預的地方,他詩人的根誕生了。十歲左右,他寫下了他最早的一些詩。在將近六十歲所寫的一首名叫〈詩〉的詩裡,回憶那段歲月他如是說:

    某樣東西在我的靈魂內騷動,
    狂熱或遺忘的羽翼,
    我摸索自己的道路,
    為了詮釋那股
    烈火,
    我寫下了第一行微弱的詩句……

    一九二一年,他到首都聖地牙哥讀大學,初見城市的內心衝擊供給了他更多的創作激素,一九二三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詩集《霞光集》(Crepusculario),立刻受到了矚目。一九二四年,《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Veinte poemas de amor y una canción deseperada)的出版,更使得他在二十歲就受到了全國的重視。這本詩集突破了拉丁美洲現代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窠臼,可以說是拉丁美洲第一批真正的現代情詩,如今早已被譯成多國語言;在拉丁美洲本地,這本詩集更像流行曲調或諺語般家喻戶曉地被傳誦著。

    《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是一名青年的心路歷程,記錄著他和女人、世界接觸的經驗,以及他內在疏離感。為了排遣城市生活的孤寂,聶魯達只有把自己投注到喜愛的事物和女人身上。在詩中,他把女人融入自然界,變形成為泥土、霧氣、露水、海浪,企圖藉自然和生命的活力來對抗僵死的城市生活,企圖透過愛情來表達對心靈溝通的渴望。然而女人和愛情並非可完全溝通,有時候她也是相當遙遠的。在一些詩(譬如〈思想著,影子糾纏於〉)裡,我們可以找到像這樣的句子:

    你的存在與我無關,彷彿物品一樣陌生。
    我思索,長時間跋涉,在你之前的我的生命。
    在任何人之前的我的生命,我崎嶇的生命。
    面對大海,在岩石間的吶喊,
    自由、瘋狂地擴散,在海的霧氣裡。
    悲傷的憤怒,吶喊,大海的孤獨。
    脫韁,粗暴,伸向天際。

    或者—

    所有的根在搖撼,
    所有的浪在攻擊!
    我的靈魂無止盡地滾動,歡喜,悲傷。

    思想著,將燈埋進深深的孤獨中。

    你是誰,你是誰?

    因此我們可以說這些情詩始終是在愛的交流、企圖溝通以及悲劇性的孤寂三者間生動地游離著。

    一九二七年,聶魯達被任命為駐仰光領事,此後五年都在東方度過。在那些當時仍是英屬殖民地的國家,聶魯達研讀英國文學,開始接觸艾略特以及其他英語作家的詩作。但在仰光、可倫坡和爪哇,語言的隔閡、文化的差距、剝削和貧窮的異國現象,使他感受到和當年在聖地牙哥城同樣的孤寂。他把孤絕注入詩作,寫下了《地上的居住》(Residencia en la tierra)一、二部中的詩篇。這兩本詩集可說是精神虛無期的產品。詩中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在永恆腐蝕狀態下的恐怖世界,一個無法溝通,逐漸瓦解,歸返渾沌的世界。儘管詩人企圖在詩中追尋個人的歸屬,但時間卻不停地摧毀現在,帶給他的只是過去自我的蒼白的幻象,這現象始終困擾著詩人;〈無法遺忘(奏鳴曲)〉這首詩可以作為說明:無法超越時間的挫敗感為全詩蒙上了淒冷和孤寂的色彩。人類既然生存於時間的軌道內朝腐朽推進,人類經驗—對聶魯達而言—因此也即是荒謬的,而世界唯一的秩序就是「紊亂」。聶魯達否定秩序,描寫混亂的現實,但他的寫作技巧卻有一定的脈胳可尋,這種秩序不是建築上的工整,而是一種浪濤拍岸式的秩序,在鬆散的結構下,現實被展衍成一連串毫不相連的夢幻似的景象,因共同的情感核心而彼此相通。例如在〈獨身的紳士〉一詩裡,性意象一個接著一個地迅速閃過,堆砌而成的效果成功地把獨身男子的慾望和心態襯托出來。

    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內戰爆發,任駐馬德里的聶魯達詩風有了明顯的改變,從他一九四七年出版的詩集《地上的居住》第三部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為不純粹的詩辯護,認為詩不是高雅人士的風雅品,而應該以一般民眾為對象,記載勞工的血汗、人類的團結以及對愛恨的歌頌。在〈我述說一些事情〉一詩中,我們可以找到他對詩風轉變的宣告:

    你們將會問:你的詩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夢或者樹葉,不告訴我們
    你家鄉偉大的火山?

    請來看街上的血吧!
    請來看
    街上的血,
    請來看街上的
    血!

    而一九三九年,他更明白地寫下這些句子:「世界變了,我的詩也變了。有一滴血在這些詩篇上,將永遠存在,不可磨滅,一如愛。」因為對詩本質的觀念改變,詩的功用也有所改變,由個人情感的記載演化成群體的活動,詩不再只是印在紙上的文字,對他而言詩成了新的表現形式,成為一種見證:「當第一顆子彈射中西班牙的六弦琴,流出來的不是音樂,而是血。人類苦難的街道湧出恨和血,我的詩歌像幽靈一樣頓然停步。從此,我的道路和每個人的道路會合了。忽然,我看到自己從孤獨的南方走向北方—老百姓,我要拿自己謙卑的詩當作他們的劍和手帕,去抹乾他們悲痛的汗水,讓他們得到爭取麵包的武器。」毫無疑問地,他在寫這些作品時是一方面假想有聽眾在聽的。

    聶魯達把這種「詩歌民眾化」的觀念延伸到《地上的居住》第三部以後的詩作上去,於一九五○年出版了不朽的《一般之歌》(Canto general)。《一般之歌》是一部龐大的史詩,由大約三百首詩組成,長達一萬五千行,分成十五個大章,內容涵蓋了整個美洲:美洲的草木鳥獸、古老文化、地理環境、歷史上的征服者、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它們和詩人自傳式的敘述交織在一起;全詩在對生命及信仰的肯定聲中結束。儘管《一般之歌》是針對一般聽眾而寫(聶魯達喜歡在貿易工會、政黨集會等許多場合為一般民眾朗誦他的詩,他後來表示:朗誦詩歌是他文學生涯中最重要的事實),但這並不表示這些詩作是簡單淺顯的。就拿〈馬祖匹祖高地〉這章詩為例,全章共分十二個部分,具有一個複雜而嚴謹的結構。詩人先陳述個體在文明城市中的孤離、不安,使前五部分的詩成為一種「下坡」,下沉到個體認知了生命的挫敗為止:想在人類身上尋找不滅的因子的企圖只會把詩人更加拉近死亡。從第六部分起,「上坡」的結構開始開展,他攀登上「人類黎明的高地」,那使高地上碑石有了生命的諸種死亡縈繞著他,他想到那些建築高地的苦難的奴隸,最後瞭解到他的任務是賦予這些死去、被遺忘了的奴工新的生命,恢復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至此,詩人把全詩帶入全人類認同一體的新境界。詩人以見證者的姿態出現詩中,透過詩的語言,美麗且有力地把自己所見所聞,所接觸到的經驗、真理傳達出來。

    《一般之歌》出版之後,聶魯達更加致力於詩的明朗化,貫徹他「詩歌當為平民作」的信念,一九五四年出版了《元素頌》(Odas elementales)。在這本詩集裡,聶魯達不再採用禮儀式、演說式的語言,而用清新又簡短的詩行,使得一首詩自然得像一首歌謠。他禮讚日常生活的諸多事物:書本、木頭、番茄、短襪、字典、集郵冊、腳踏車、鹽、地上的栗子、鄉間的戲院、市場上的鮪魚、海鷗、夏天……,他歌頌最根本的生命元素,他歌頌愛、自然、生命,甚至悲傷、慵懶。聶魯達說:「我喜歡變換語調,找出所有可能的聲音,追求每一種顏色,並且尋找任何可能的生命力量……當我探向越卑微的事物和題材時,我的詩就越明晰而快樂。」這些詩印證了他在一九七一年諾貝爾獎得獎致答辭中所說的:「最好的詩人就是給我們日常麵包的詩人。」在一首詩裡他曾如是描述他心目中未來文學的風貌:

    又一次
    有雪或者有青苔
    能讓那些腳印
    或眼睛
    去鐫刻
    他們的足跡。

    換句話說,他肯定未來的詩歌會再一次和人類生命緊密相連。我們此時所看到的聶魯達已不再疏離、孤寂了,他將自己投到工作、活動之中,這些詩中所流露的對生命,對事物的喜悅正是最好的說明。

    即使聶魯達如是強調詩的社會性,他卻一點也不限制自己寫作的範圍。他個人的經歷和私密的情感生活一直是他寫作的重要題材,在《狂想集》(Estravagario, 1958)中的一些詩裡(如〈美人魚與醉漢的寓言〉),他更應用了神話與寓言。一九五二年,他在那不勒斯匿名出版了《船長的詩》(Versos del capitan),這是他對瑪提爾德.烏魯齊雅(Matilde Urrutia)的愛情告白,直到一九六二年他才承認自己是作者。一九五五年,他娶烏魯齊雅為妻,一九五九年出版《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Cien sonetos de amor),獻給妻子。之後,他的詩歌又繼續經歷另一次蛻變。他把觸角伸入自然、海洋以及他們所居住的黑島(Isla Negra),像倦遊的浪子,他尋求歇腳的地方,企圖和自然世界達成某種宗教式的契合,《智利之石》(Las piedras de Chile, 1961)、《典禮之歌》(Cantos ceremoniales, 1961)、《黑島的回憶》(Memorial de Isla Negra, 1964)、《鳥之書》(Arte de pajaros, 1966)、《沙上的房子》(Una casa en la arena, 1966)、《白日的手》(Las manos del dia, 1968)和《世界盡頭》(Fin de mundo, 1969)等詩集相繼出版。在這些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詩作裡,聶魯達探尋自然的神祕,從一石一木中汲取奇異神聖的靈感。在他看來,一塊石頭不僅僅供人建築之用,它是神祕、空靈的物質,述說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宇宙。他不想為所有的事物定名,他希望所有的事物能夠混合為一,重新創造出更新的生命:

    我有心弄混事物,
    結合他們,令他們重生,
    混合他們,解脫他們,
    直到世界上所有的光
    像海洋一般地圓一,
    一種慷慨、碩大的完整,
    一種爆裂、活生生的芬芳。
       —〈太多名字〉

    雖然聶魯達晚年並沒有停止創作他政治和歷史性的詩作,但在寫作「自然詩」的同時,他似乎也有某種回歸自己根源的渴望。聶魯達一度把自己比喻成在時間水流中行船的船夫,而在晚年不時瞥見自己在死亡的海洋中航行,因此把一九六七年出版的一本選集命名為《船歌》(La barcarola),追述一生的際遇,他的漂泊、政治生涯諸般愉快之事。他優雅平和地吟唱自己的天鵝之歌,然而很不幸地,他的死亡並不曾如他詩中所繪見地那般平和。一九七三年,當他臥病黑島時,智利內亂的火焰正熾烈。九月二十三日,聶魯達就在這種內外交攻的苦痛下病逝於聖地牙哥的醫院,他在聖地牙哥的家被暴民闖入,許多書籍、文件被無情地摧毀。

    聶魯達死後,八本詩集陸續出版:《海與鈴》(El mar y las campanas, 1973),《分離的玫瑰》(La rosa separada, 1973),《冬日花園》(Jardín de invierno, 1974),《黃色的心》(El córazon amarillo, 1974),《二○○○》(1974),《疑問集》(Libro de las preguntas, 1974),《哀歌》(Elegía, 1974)以及《精選的缺陷》(Defectos escogidos, 1974)。在這些晚年的詩作裡,我們看到了兩個聶魯達:一個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情感豐沛、積極樂觀的聶魯達,用充滿自信的宏亮聲音對我們說話;另一個是充分感知生命將盡的「夕陽下的老人」,對孤寂、時間發出喟歎,並且企圖攔阻歷史的洪流以及生命流逝的軌跡。從詩集《在我們心中的西班牙》(España en el corazón, 1938)以來,即不斷發出怒吼、譴責前輩詩人只知耽溺於自我的這位民眾詩人,如今也讓他的詩迎向親密的自我,迎向沉默的孤獨,迎向神祕之浪不可思議的拍擊。這是一項回歸,終極的回歸,回到老家,回到自我的老屋:

    有一個人回到自我,像回到一間
    有鐵釘和裂縫的老屋,是的
    回到厭倦了自我的自我,
    彷彿厭倦一套千瘡百孔的破舊衣服,
    企圖裸身行走於雨中……

    這些「回到自我」的詩作可視為聶魯達個人的日記。他向內省視自己,自己的現在和過去,以及等候著他的不確定的未來;他發覺到有許多是他所愛的,許多是可歎而欲棄絕的,有光,也有陰影,但總有足夠的奇妙力量得以抵抗陰影,維持寧靜之希望。聶魯達彷彿一位先知,一位年老的哲人,思索人類生存的意義,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以及生命永恆的問題。這些詩作,讓我們看到了聶魯達憂鬱哀傷的一面,捕捉到詩人更完整的面貌。

     
    《海與鈴》中另一首〈原諒我,如果我眼中〉,聚合了聶魯達晚年詩作的幾個重要主題:孤寂是不可剝奪的權利,大海是隱密自我的象徵,死亡是另一種諧和。這是一首和大海之歌相應合的「沉沒的歌」。從這些主題,我們又可衍生出第四個主題—寂靜。年輕時慷慨激昂、大聲疾呼的詩人,而今以寂靜的語言向世界訴說,要我們「聆聽無聲之音」, 「細察不存在的事物」。晚年的聶魯達將語言溶解成寂靜,用否定語言來實現語言。

    此種「消極能力」同樣見諸《疑問集》。這本詩集收集了四百個追索造物之謎的疑問;詩人並不曾對這些奧祕提出解答,但他仍然在某些問題裡埋下了沉默的答案的種子:「死亡到最後難道不是/一個無盡的廚房嗎?」「你的毀滅會熔進/另一個聲音或另一道光中嗎?」「你的蟲蛆會成為狗或/蝴蝶的一部分嗎?」死與生同是構成生命廚房的重要材料。聶魯達自死亡見新生的可能,一如他在孤寂陰鬱的冬日花園看到新的春季,復甦的根。通過孤獨,詩人再一次回到自我,回到巨大的寂靜,並且察知死亡即是再生,而自己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週期的一部分。

    有論者認為:「聶魯達在人生的最後四十年,拜寫詩之賜,讓自己成了危險人物。……他將詩視為一種兼具個人與社會責任的道德行為。」但在他晚年詩作裡,我們不時看到一個恣意展現戲謔與玩世不恭態度的聶魯達,不管寫作的是頌歌、寓言、情詩、哀歌或自嘲之詩,強烈的即興色彩鮮明在焉—〈情歌〉、〈要讓你煩的悲傷的歌〉、〈大尿尿者〉等詩即是顯例。唱出「洗腦歌」式空洞而「呆呆的」情歌以及繞口令式〈要讓你煩的悲傷的歌〉的聶魯達,和《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裡深情款款的聶魯達很不一樣;拋下一句「再見!打聲招呼後我要到/一個不會對我發問的國家」,將讀者帶入「大尿尿者所指為何」的困惑之中,自己卻一走了之的聶魯達,和以童真又誠摯的口吻邀請讀者歡喜地進入《疑問集》的聶魯達,判若兩人。不一樣的聶魯達,不一樣風格的詩作,對喜歡聶魯達的讀者而言,是不一樣的享受。

    聶魯達死後五十年間,許多討論他作品的論文和書籍相繼問世。毫無疑問,他對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世界文學的影響力是歷久不衰的。他的詩作所蘊含的活力和深度仍具有強烈的爆發力,將持續成為後世讀者取之不盡的智慧和喜悅的泉源。聶魯達說:「文字和印刷術未發明之前,詩歌即已活躍大地,這即是為什麼我們知道詩歌就像麵包一樣,理應為眾人所享—學者和農人,不可思議而且絕不尋常的人類大家族。」的確,這位詩作質量俱豐的拉丁美洲大詩人,在死後半個世紀仍源源不斷地供給我們像麵包和水一樣的詩的質素。在他的回憶錄裡,他曾說可愛的語字是浪花,是絲線,是金屬,是露珠;它們光潔如象牙,芳香若花草,像鮮果,海藻,瑪瑙,橄欖。讀他的詩我們感覺自己又重新回歸生命最質樸的天地,跟著人類的夢想和情愛一同呼吸,一同歌唱。

    *
    這本《我述說一些事情:聶魯達詩精選集》收錄聶魯達各階段詩作一百二十多首,是四十多年來我們譯介聶魯達詩歌的辛苦小結晶,有些詩作在這次選集裡,我們提供了新譯,希望跟歷久彌新的聶魯達的詩一樣,依然能「翻」生出一些新趣味。《我述說一些事情》一書敘述了聶魯達一生對世界的愛,對自然的愛,可謂一闕綿綿不斷,對詩、對所愛的人以及大地與生活的深情、動人戀歌。

    陳黎、張芬齡
    2023年3月 台灣花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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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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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字」一名,不僅意指某種形式上

    的別冊,更寄望另闢網絡傳播門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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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詩潮
    • 詩兩首
    • 沉船如飲水一般自然
    • 詩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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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光


    變形記.後記

    飲江
    顛顛蠢蠢…阿媽真係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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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早上醒來你發覺你是一隻甲蟲但你的貓唔係
      唔係約好咗嘅咩?

      貓說,早上醒來我發覺我是一隻貓
      但你唔係,都十幾年啦

      唔係約好咗嘅咩?

      不如我哋

      重新開始吖
      好唔好?


      你揀先啦

      (二)


      我是卡夫卡
      誠徵一個
      你揀先

      係「啦」
      就得
      㗎嘞

      (三)

      卡夫卡早上醒來發覺
      世上最難消受
      又最堪回味

      是懷抱中
      那一聲「啦」

      世上如果
      有懷抱

      仲有
      早上
      醒來

      轉注


      想我暖胃的阿姨們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電視主持人,一九七一年生於台北。曾獲六座廣播金鐘獎。著有散文輯《地下鄉愁藍調》、《昨日書》、《耳朵借我》、《歌物件》,曾獲《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等。主編《巴布‧狄倫歌詩集》、《台灣流行音樂200最佳專輯》、《民歌四十時空地圖》等書。曾以公視《音樂萬萬歲第四號作品》獲提名電視金鐘獎最佳綜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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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平第一次聽到女性說「幹恁娘」,是在那個賣肉圓四神湯的路邊小攤,說得行雲流水,很是好聽。

        那時我還是個楞小子大學生――說來慚愧,這兩味小吃我真的是長到二十歲才在那個小攤初次吃到。我總會先把肉圓的皮吃掉,舀兩匙四神湯到碗裡攪一攪,稀釋一下重口味的醬料,再連著肉餡兒稀哩呼嚕吃下肚。那日吃著肉圓喝著湯,一面聽擺攤阿婆和另一位阿婆聊天。阿婆感慨著笑罵了一句「幹恁娘」,我們差點兒把嘴裡的湯噴出來。另一位阿婆笑著比比我們說:「你嘛卡注意咧,小姐嘛佇遐笑你啊!」阿婆益發興起,又補了一次「幹恁娘咧!」笑吟吟地。

        我們都笑了,那麼風情萬種的「幹恁娘」,後來再也沒聽過了。

        肉圓四神湯這類小吃,並不在我輩外省家庭的守備範圍。不只這樣,有些事情原本覺得理所當然,長大才發現並非如此。比方說,豆漿店的飯糰。

        糯米蒸了,飯匙舀來趁熱攤平,包一截老油條,撒上調料捏成飯丸,我爸叫它「粢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要這樣寫)。我們總是一面咬,一面把飯丸捏回原形,直到最後都要盡量保持形狀。在我心目中,飯團當然是甜吃:撒上白糖花生粉,融化的糖水滲進滾燙的糯米飯,老油條在嘴裡脆脆地崩開,美極了。我們從小這麼吃,不曾想過世界上也有餡料五花八門的鹹飯團。多年後發現許多朋友從來不知道糯米飯有甜口味,令我驚愕不已。吃,果真是文化習慣。

        扯遠了,我要說的是買糯米飯的事情。話說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弟弟是高中生,父子三人去豆漿店外帶粢飯。掌爐大娘隔著霧騰騰的蒸籠滿臉笑著恭喜我爸:「瞧您這福氣,生的倆大姑娘個兒這麼高,白白淨淨,一個比一個俊哪!」我們被爸爸嘲笑了一整天。且不怪人家眼睛不好,是我頭髮留得實在太長了。

        包老油條捏成飯丸的粢飯漸漸少了,現在多半包新鮮油條捲成短棍。新油條被糯米這麼一燜,口感韌軟,不再脆口。難得吃到老油條的版本,竟會油然生出鄉愁的況味了。

        這幾年廚藝頗有精進,都是因為家附近沒有像樣的飯鋪,只好自己做。理想的社區餐館,所求不多:麵飯煮得可以,材料新鮮,清爽乾淨,雞粉味精少放,於願足矣。可惜,迄今仍然沒有這樣一間店。

        之前住民生社區,就有這麼一間仿若「我們的廚房」的小店,招牌寫著「養生料理坊」――「料理坊」好像很文青,其實就是也可內用的便當店。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菜色,就是老老實實的煎魚、肉排、雞腿,配菜大抵是豆干、海帶、青菜、南瓜、炒蛋,也有剝皮辣椒雞湯之類搭配。然而口味清雋,完全就是「家裡的味道」。須知開餐館而能做出「家裡的味道」,是非常不簡單的事。

        顧店阿姨身兼主廚,選定主菜,可挑三樣配菜。選完一樣,阿姨便會催著說:「再來!再來!」咻咻湊滿一盤。我總想多給她十塊二十塊多要一兩樣小菜,但阿姨從來不曾理會,三樣就是三樣,她也有她的規矩。

        家附近有這樣一間小飯鋪,是很令人安心的。然而一陣子沒去,竟然歇業了。

        民生社區還有一家小小的餛飩店,也曾經是「我們的廚房」:一對老夫妻掌廚,賣抄手、菜肉蝦肉鮮肉餛飩、麻醬麵擔擔麵牛肉麵,老老實實簡簡單單,從不標榜什麼不得了的食材,店裡也沒有惡聲惡氣的電視機,而是很老派地擺一台收音機放音樂節目。他們的辣油極之厲害,我原本不吃辣,因為這家店才訓練出「辣膽」。阿姨非常和善,講話輕聲細氣,只偶爾對老公兇一點。

        這種店永遠不會有網紅自拍貼IG,也永遠不會上電視,這樣最好。但他們居然也攢夠了錢,搬去更大店面,擴大營業。我們光顧新址,阿姨臉上少了微笑,老闆也一臉疲憊。餛飩還是老樣子,我們卻提不起興致再去。老店開了總有二十多年,搬家之後卻沒幾個月就關門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但願他倆是決定退休過平安日子。就算那樣好的餛飩從此吃不到了,我也還是為他們高興的。

        (以上摘自馬世芳《也好吃》,新經典文化出版)

        小詩潮


        詩兩首

        楊焯雋
        畢業於香港公開大學創意寫作及電影藝術系,現時就讀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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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釘子

          書寫的時候揼揼揼揼
          你是否想起小時的故事
          犯錯就是把釘子打進木門
          改過是把釘子拔出來
          但孔洞還在
          他們說這是個母親告誡孩子的故事
          長大後,你想告訴他們電腦的故事
          電腦其實沒有刪除
          所謂的刪除只是把指路的木牌拔走
          沒有路牌就再也沒法走到原本的地方
          但屋子還在
          訓練人和訓練AI是不是一樣的
          人拿爬山杖踏踏踏在走時
          會否發現電腦繪制的地圖
          有個沒有路牌的地方
          有間房子
          有道佈滿孔洞的木門
          有個小孩
          正在噠噠噠噠地書寫

          整理死亡

          整理過世教授贈書
          是見證死亡

          泥印黏起樹漿死皮時
          是正式宣告死亡還是借屍還魂

          那木乃伊存在
          是為了永生還是讓後人考古

          雜誌目錄是不是墓園地圖

          被記住是第二次生命
          被遺忘是不是鞭屍

          因此需要反覆刮下紅色印章上殘留的皮肉
          紙張和記憶一樣脆化軟弱
          唯有雕琢數位身體才能平靜下來
          數位淹沒和實際風化有沒有可比性

          風光大葬和鋪張浪費是否等意
          虛擬肉體和物理肉體同樣沒有意義
          因為靈魂已經不在了
          不像教授——不存在同時存在,狀若永生
          可是我已經投入進去
          只好努力寫好每個沒用的註腳

          蓋章,確認
          教授死了,送贈的書早就死了,而我將會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