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慷慨激昂、大聲疾呼的詩人,而今以寂靜的語言向世界訴說,要我們「聆聽無聲之音」, 「細察不存在的事物」。晚年的聶魯達將語言溶解成寂靜,用否定語言來實現語言。
*此文獲九歌出版社授權轉載自《我述說一些事情:聶魯達詩精選集》
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一九七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智利大詩人,也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拉丁美洲詩人。他的詩作甚豐,詩貌繁複,既闊且深,不僅廣受拉丁美洲人民熱愛,並且因屢經翻譯而名噪世界。儘管許多批評家認為聶魯達的詩作受到超現實主義、艾略特(T. S. Eliot)以及其他詩人的影響,他詩中那種強烈而獨特的表現方式卻是獨一無二聶魯達的;他的詩具有很奇妙的說服力和感染力,他拒斥理性的歸納,認為詩應該是直覺的表現,「對世界做肉體的吸收」:「在詩歌的堂奧內只有用血寫成並且要用血去聆聽的詩。」
聶魯達於一九○四年出生於智利中部盛產葡萄的帕拉爾(Parral),父親是鐵路技師,母親在生下他一個月後死於肺結核。他兩歲時就隨父親搬到智利南方偏遠的拓荒地區泰穆科(Temuco),聶魯達最親密的童年伴侶是樹木、野花、甲蟲、鳥、蜘蛛,也就是在這塊未受社會、宗教、文學傳統干預的地方,他詩人的根誕生了。十歲左右,他寫下了他最早的一些詩。在將近六十歲所寫的一首名叫〈詩〉的詩裡,回憶那段歲月他如是說:
某樣東西在我的靈魂內騷動,
狂熱或遺忘的羽翼,
我摸索自己的道路,
為了詮釋那股
烈火,
我寫下了第一行微弱的詩句……
一九二一年,他到首都聖地牙哥讀大學,初見城市的內心衝擊供給了他更多的創作激素,一九二三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詩集《霞光集》(Crepusculario),立刻受到了矚目。一九二四年,《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Veinte poemas de amor y una canción deseperada)的出版,更使得他在二十歲就受到了全國的重視。這本詩集突破了拉丁美洲現代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窠臼,可以說是拉丁美洲第一批真正的現代情詩,如今早已被譯成多國語言;在拉丁美洲本地,這本詩集更像流行曲調或諺語般家喻戶曉地被傳誦著。
《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是一名青年的心路歷程,記錄著他和女人、世界接觸的經驗,以及他內在疏離感。為了排遣城市生活的孤寂,聶魯達只有把自己投注到喜愛的事物和女人身上。在詩中,他把女人融入自然界,變形成為泥土、霧氣、露水、海浪,企圖藉自然和生命的活力來對抗僵死的城市生活,企圖透過愛情來表達對心靈溝通的渴望。然而女人和愛情並非可完全溝通,有時候她也是相當遙遠的。在一些詩(譬如〈思想著,影子糾纏於〉)裡,我們可以找到像這樣的句子:
你的存在與我無關,彷彿物品一樣陌生。
我思索,長時間跋涉,在你之前的我的生命。
在任何人之前的我的生命,我崎嶇的生命。
面對大海,在岩石間的吶喊,
自由、瘋狂地擴散,在海的霧氣裡。
悲傷的憤怒,吶喊,大海的孤獨。
脫韁,粗暴,伸向天際。
或者—
所有的根在搖撼,
所有的浪在攻擊!
我的靈魂無止盡地滾動,歡喜,悲傷。
思想著,將燈埋進深深的孤獨中。
你是誰,你是誰?
因此我們可以說這些情詩始終是在愛的交流、企圖溝通以及悲劇性的孤寂三者間生動地游離著。
一九二七年,聶魯達被任命為駐仰光領事,此後五年都在東方度過。在那些當時仍是英屬殖民地的國家,聶魯達研讀英國文學,開始接觸艾略特以及其他英語作家的詩作。但在仰光、可倫坡和爪哇,語言的隔閡、文化的差距、剝削和貧窮的異國現象,使他感受到和當年在聖地牙哥城同樣的孤寂。他把孤絕注入詩作,寫下了《地上的居住》(Residencia en la tierra)一、二部中的詩篇。這兩本詩集可說是精神虛無期的產品。詩中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在永恆腐蝕狀態下的恐怖世界,一個無法溝通,逐漸瓦解,歸返渾沌的世界。儘管詩人企圖在詩中追尋個人的歸屬,但時間卻不停地摧毀現在,帶給他的只是過去自我的蒼白的幻象,這現象始終困擾著詩人;〈無法遺忘(奏鳴曲)〉這首詩可以作為說明:無法超越時間的挫敗感為全詩蒙上了淒冷和孤寂的色彩。人類既然生存於時間的軌道內朝腐朽推進,人類經驗—對聶魯達而言—因此也即是荒謬的,而世界唯一的秩序就是「紊亂」。聶魯達否定秩序,描寫混亂的現實,但他的寫作技巧卻有一定的脈胳可尋,這種秩序不是建築上的工整,而是一種浪濤拍岸式的秩序,在鬆散的結構下,現實被展衍成一連串毫不相連的夢幻似的景象,因共同的情感核心而彼此相通。例如在〈獨身的紳士〉一詩裡,性意象一個接著一個地迅速閃過,堆砌而成的效果成功地把獨身男子的慾望和心態襯托出來。
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內戰爆發,任駐馬德里的聶魯達詩風有了明顯的改變,從他一九四七年出版的詩集《地上的居住》第三部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為不純粹的詩辯護,認為詩不是高雅人士的風雅品,而應該以一般民眾為對象,記載勞工的血汗、人類的團結以及對愛恨的歌頌。在〈我述說一些事情〉一詩中,我們可以找到他對詩風轉變的宣告:
你們將會問:你的詩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夢或者樹葉,不告訴我們
你家鄉偉大的火山?
請來看街上的血吧!
請來看
街上的血,
請來看街上的
血!
而一九三九年,他更明白地寫下這些句子:「世界變了,我的詩也變了。有一滴血在這些詩篇上,將永遠存在,不可磨滅,一如愛。」因為對詩本質的觀念改變,詩的功用也有所改變,由個人情感的記載演化成群體的活動,詩不再只是印在紙上的文字,對他而言詩成了新的表現形式,成為一種見證:「當第一顆子彈射中西班牙的六弦琴,流出來的不是音樂,而是血。人類苦難的街道湧出恨和血,我的詩歌像幽靈一樣頓然停步。從此,我的道路和每個人的道路會合了。忽然,我看到自己從孤獨的南方走向北方—老百姓,我要拿自己謙卑的詩當作他們的劍和手帕,去抹乾他們悲痛的汗水,讓他們得到爭取麵包的武器。」毫無疑問地,他在寫這些作品時是一方面假想有聽眾在聽的。
聶魯達把這種「詩歌民眾化」的觀念延伸到《地上的居住》第三部以後的詩作上去,於一九五○年出版了不朽的《一般之歌》(Canto general)。《一般之歌》是一部龐大的史詩,由大約三百首詩組成,長達一萬五千行,分成十五個大章,內容涵蓋了整個美洲:美洲的草木鳥獸、古老文化、地理環境、歷史上的征服者、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它們和詩人自傳式的敘述交織在一起;全詩在對生命及信仰的肯定聲中結束。儘管《一般之歌》是針對一般聽眾而寫(聶魯達喜歡在貿易工會、政黨集會等許多場合為一般民眾朗誦他的詩,他後來表示:朗誦詩歌是他文學生涯中最重要的事實),但這並不表示這些詩作是簡單淺顯的。就拿〈馬祖匹祖高地〉這章詩為例,全章共分十二個部分,具有一個複雜而嚴謹的結構。詩人先陳述個體在文明城市中的孤離、不安,使前五部分的詩成為一種「下坡」,下沉到個體認知了生命的挫敗為止:想在人類身上尋找不滅的因子的企圖只會把詩人更加拉近死亡。從第六部分起,「上坡」的結構開始開展,他攀登上「人類黎明的高地」,那使高地上碑石有了生命的諸種死亡縈繞著他,他想到那些建築高地的苦難的奴隸,最後瞭解到他的任務是賦予這些死去、被遺忘了的奴工新的生命,恢復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至此,詩人把全詩帶入全人類認同一體的新境界。詩人以見證者的姿態出現詩中,透過詩的語言,美麗且有力地把自己所見所聞,所接觸到的經驗、真理傳達出來。
《一般之歌》出版之後,聶魯達更加致力於詩的明朗化,貫徹他「詩歌當為平民作」的信念,一九五四年出版了《元素頌》(Odas elementales)。在這本詩集裡,聶魯達不再採用禮儀式、演說式的語言,而用清新又簡短的詩行,使得一首詩自然得像一首歌謠。他禮讚日常生活的諸多事物:書本、木頭、番茄、短襪、字典、集郵冊、腳踏車、鹽、地上的栗子、鄉間的戲院、市場上的鮪魚、海鷗、夏天……,他歌頌最根本的生命元素,他歌頌愛、自然、生命,甚至悲傷、慵懶。聶魯達說:「我喜歡變換語調,找出所有可能的聲音,追求每一種顏色,並且尋找任何可能的生命力量……當我探向越卑微的事物和題材時,我的詩就越明晰而快樂。」這些詩印證了他在一九七一年諾貝爾獎得獎致答辭中所說的:「最好的詩人就是給我們日常麵包的詩人。」在一首詩裡他曾如是描述他心目中未來文學的風貌:
又一次
有雪或者有青苔
能讓那些腳印
或眼睛
去鐫刻
他們的足跡。
換句話說,他肯定未來的詩歌會再一次和人類生命緊密相連。我們此時所看到的聶魯達已不再疏離、孤寂了,他將自己投到工作、活動之中,這些詩中所流露的對生命,對事物的喜悅正是最好的說明。
即使聶魯達如是強調詩的社會性,他卻一點也不限制自己寫作的範圍。他個人的經歷和私密的情感生活一直是他寫作的重要題材,在《狂想集》(Estravagario, 1958)中的一些詩裡(如〈美人魚與醉漢的寓言〉),他更應用了神話與寓言。一九五二年,他在那不勒斯匿名出版了《船長的詩》(Versos del capitan),這是他對瑪提爾德.烏魯齊雅(Matilde Urrutia)的愛情告白,直到一九六二年他才承認自己是作者。一九五五年,他娶烏魯齊雅為妻,一九五九年出版《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Cien sonetos de amor),獻給妻子。之後,他的詩歌又繼續經歷另一次蛻變。他把觸角伸入自然、海洋以及他們所居住的黑島(Isla Negra),像倦遊的浪子,他尋求歇腳的地方,企圖和自然世界達成某種宗教式的契合,《智利之石》(Las piedras de Chile, 1961)、《典禮之歌》(Cantos ceremoniales, 1961)、《黑島的回憶》(Memorial de Isla Negra, 1964)、《鳥之書》(Arte de pajaros, 1966)、《沙上的房子》(Una casa en la arena, 1966)、《白日的手》(Las manos del dia, 1968)和《世界盡頭》(Fin de mundo, 1969)等詩集相繼出版。在這些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詩作裡,聶魯達探尋自然的神祕,從一石一木中汲取奇異神聖的靈感。在他看來,一塊石頭不僅僅供人建築之用,它是神祕、空靈的物質,述說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宇宙。他不想為所有的事物定名,他希望所有的事物能夠混合為一,重新創造出更新的生命:
我有心弄混事物,
結合他們,令他們重生,
混合他們,解脫他們,
直到世界上所有的光
像海洋一般地圓一,
一種慷慨、碩大的完整,
一種爆裂、活生生的芬芳。
—〈太多名字〉
雖然聶魯達晚年並沒有停止創作他政治和歷史性的詩作,但在寫作「自然詩」的同時,他似乎也有某種回歸自己根源的渴望。聶魯達一度把自己比喻成在時間水流中行船的船夫,而在晚年不時瞥見自己在死亡的海洋中航行,因此把一九六七年出版的一本選集命名為《船歌》(La barcarola),追述一生的際遇,他的漂泊、政治生涯諸般愉快之事。他優雅平和地吟唱自己的天鵝之歌,然而很不幸地,他的死亡並不曾如他詩中所繪見地那般平和。一九七三年,當他臥病黑島時,智利內亂的火焰正熾烈。九月二十三日,聶魯達就在這種內外交攻的苦痛下病逝於聖地牙哥的醫院,他在聖地牙哥的家被暴民闖入,許多書籍、文件被無情地摧毀。
聶魯達死後,八本詩集陸續出版:《海與鈴》(El mar y las campanas, 1973),《分離的玫瑰》(La rosa separada, 1973),《冬日花園》(Jardín de invierno, 1974),《黃色的心》(El córazon amarillo, 1974),《二○○○》(1974),《疑問集》(Libro de las preguntas, 1974),《哀歌》(Elegía, 1974)以及《精選的缺陷》(Defectos escogidos, 1974)。在這些晚年的詩作裡,我們看到了兩個聶魯達:一個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情感豐沛、積極樂觀的聶魯達,用充滿自信的宏亮聲音對我們說話;另一個是充分感知生命將盡的「夕陽下的老人」,對孤寂、時間發出喟歎,並且企圖攔阻歷史的洪流以及生命流逝的軌跡。從詩集《在我們心中的西班牙》(España en el corazón, 1938)以來,即不斷發出怒吼、譴責前輩詩人只知耽溺於自我的這位民眾詩人,如今也讓他的詩迎向親密的自我,迎向沉默的孤獨,迎向神祕之浪不可思議的拍擊。這是一項回歸,終極的回歸,回到老家,回到自我的老屋:
有一個人回到自我,像回到一間
有鐵釘和裂縫的老屋,是的
回到厭倦了自我的自我,
彷彿厭倦一套千瘡百孔的破舊衣服,
企圖裸身行走於雨中……
這些「回到自我」的詩作可視為聶魯達個人的日記。他向內省視自己,自己的現在和過去,以及等候著他的不確定的未來;他發覺到有許多是他所愛的,許多是可歎而欲棄絕的,有光,也有陰影,但總有足夠的奇妙力量得以抵抗陰影,維持寧靜之希望。聶魯達彷彿一位先知,一位年老的哲人,思索人類生存的意義,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以及生命永恆的問題。這些詩作,讓我們看到了聶魯達憂鬱哀傷的一面,捕捉到詩人更完整的面貌。
《海與鈴》中另一首〈原諒我,如果我眼中〉,聚合了聶魯達晚年詩作的幾個重要主題:孤寂是不可剝奪的權利,大海是隱密自我的象徵,死亡是另一種諧和。這是一首和大海之歌相應合的「沉沒的歌」。從這些主題,我們又可衍生出第四個主題—寂靜。年輕時慷慨激昂、大聲疾呼的詩人,而今以寂靜的語言向世界訴說,要我們「聆聽無聲之音」, 「細察不存在的事物」。晚年的聶魯達將語言溶解成寂靜,用否定語言來實現語言。
此種「消極能力」同樣見諸《疑問集》。這本詩集收集了四百個追索造物之謎的疑問;詩人並不曾對這些奧祕提出解答,但他仍然在某些問題裡埋下了沉默的答案的種子:「死亡到最後難道不是/一個無盡的廚房嗎?」「你的毀滅會熔進/另一個聲音或另一道光中嗎?」「你的蟲蛆會成為狗或/蝴蝶的一部分嗎?」死與生同是構成生命廚房的重要材料。聶魯達自死亡見新生的可能,一如他在孤寂陰鬱的冬日花園看到新的春季,復甦的根。通過孤獨,詩人再一次回到自我,回到巨大的寂靜,並且察知死亡即是再生,而自己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週期的一部分。
有論者認為:「聶魯達在人生的最後四十年,拜寫詩之賜,讓自己成了危險人物。……他將詩視為一種兼具個人與社會責任的道德行為。」但在他晚年詩作裡,我們不時看到一個恣意展現戲謔與玩世不恭態度的聶魯達,不管寫作的是頌歌、寓言、情詩、哀歌或自嘲之詩,強烈的即興色彩鮮明在焉—〈情歌〉、〈要讓你煩的悲傷的歌〉、〈大尿尿者〉等詩即是顯例。唱出「洗腦歌」式空洞而「呆呆的」情歌以及繞口令式〈要讓你煩的悲傷的歌〉的聶魯達,和《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裡深情款款的聶魯達很不一樣;拋下一句「再見!打聲招呼後我要到/一個不會對我發問的國家」,將讀者帶入「大尿尿者所指為何」的困惑之中,自己卻一走了之的聶魯達,和以童真又誠摯的口吻邀請讀者歡喜地進入《疑問集》的聶魯達,判若兩人。不一樣的聶魯達,不一樣風格的詩作,對喜歡聶魯達的讀者而言,是不一樣的享受。
聶魯達死後五十年間,許多討論他作品的論文和書籍相繼問世。毫無疑問,他對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世界文學的影響力是歷久不衰的。他的詩作所蘊含的活力和深度仍具有強烈的爆發力,將持續成為後世讀者取之不盡的智慧和喜悅的泉源。聶魯達說:「文字和印刷術未發明之前,詩歌即已活躍大地,這即是為什麼我們知道詩歌就像麵包一樣,理應為眾人所享—學者和農人,不可思議而且絕不尋常的人類大家族。」的確,這位詩作質量俱豐的拉丁美洲大詩人,在死後半個世紀仍源源不斷地供給我們像麵包和水一樣的詩的質素。在他的回憶錄裡,他曾說可愛的語字是浪花,是絲線,是金屬,是露珠;它們光潔如象牙,芳香若花草,像鮮果,海藻,瑪瑙,橄欖。讀他的詩我們感覺自己又重新回歸生命最質樸的天地,跟著人類的夢想和情愛一同呼吸,一同歌唱。
*
這本《我述說一些事情:聶魯達詩精選集》收錄聶魯達各階段詩作一百二十多首,是四十多年來我們譯介聶魯達詩歌的辛苦小結晶,有些詩作在這次選集裡,我們提供了新譯,希望跟歷久彌新的聶魯達的詩一樣,依然能「翻」生出一些新趣味。《我述說一些事情》一書敘述了聶魯達一生對世界的愛,對自然的愛,可謂一闕綿綿不斷,對詩、對所愛的人以及大地與生活的深情、動人戀歌。
陳黎、張芬齡
2023年3月 台灣花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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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聽到女性說「幹恁娘」,是在那個賣肉圓四神湯的路邊小攤,說得行雲流水,很是好聽。
那時我還是個楞小子大學生――說來慚愧,這兩味小吃我真的是長到二十歲才在那個小攤初次吃到。我總會先把肉圓的皮吃掉,舀兩匙四神湯到碗裡攪一攪,稀釋一下重口味的醬料,再連著肉餡兒稀哩呼嚕吃下肚。那日吃著肉圓喝著湯,一面聽擺攤阿婆和另一位阿婆聊天。阿婆感慨著笑罵了一句「幹恁娘」,我們差點兒把嘴裡的湯噴出來。另一位阿婆笑著比比我們說:「你嘛卡注意咧,小姐嘛佇遐笑你啊!」阿婆益發興起,又補了一次「幹恁娘咧!」笑吟吟地。
我們都笑了,那麼風情萬種的「幹恁娘」,後來再也沒聽過了。
肉圓四神湯這類小吃,並不在我輩外省家庭的守備範圍。不只這樣,有些事情原本覺得理所當然,長大才發現並非如此。比方說,豆漿店的飯糰。
糯米蒸了,飯匙舀來趁熱攤平,包一截老油條,撒上調料捏成飯丸,我爸叫它「粢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要這樣寫)。我們總是一面咬,一面把飯丸捏回原形,直到最後都要盡量保持形狀。在我心目中,飯團當然是甜吃:撒上白糖花生粉,融化的糖水滲進滾燙的糯米飯,老油條在嘴裡脆脆地崩開,美極了。我們從小這麼吃,不曾想過世界上也有餡料五花八門的鹹飯團。多年後發現許多朋友從來不知道糯米飯有甜口味,令我驚愕不已。吃,果真是文化習慣。
扯遠了,我要說的是買糯米飯的事情。話說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弟弟是高中生,父子三人去豆漿店外帶粢飯。掌爐大娘隔著霧騰騰的蒸籠滿臉笑著恭喜我爸:「瞧您這福氣,生的倆大姑娘個兒這麼高,白白淨淨,一個比一個俊哪!」我們被爸爸嘲笑了一整天。且不怪人家眼睛不好,是我頭髮留得實在太長了。
包老油條捏成飯丸的粢飯漸漸少了,現在多半包新鮮油條捲成短棍。新油條被糯米這麼一燜,口感韌軟,不再脆口。難得吃到老油條的版本,竟會油然生出鄉愁的況味了。
這幾年廚藝頗有精進,都是因為家附近沒有像樣的飯鋪,只好自己做。理想的社區餐館,所求不多:麵飯煮得可以,材料新鮮,清爽乾淨,雞粉味精少放,於願足矣。可惜,迄今仍然沒有這樣一間店。
之前住民生社區,就有這麼一間仿若「我們的廚房」的小店,招牌寫著「養生料理坊」――「料理坊」好像很文青,其實就是也可內用的便當店。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菜色,就是老老實實的煎魚、肉排、雞腿,配菜大抵是豆干、海帶、青菜、南瓜、炒蛋,也有剝皮辣椒雞湯之類搭配。然而口味清雋,完全就是「家裡的味道」。須知開餐館而能做出「家裡的味道」,是非常不簡單的事。
顧店阿姨身兼主廚,選定主菜,可挑三樣配菜。選完一樣,阿姨便會催著說:「再來!再來!」咻咻湊滿一盤。我總想多給她十塊二十塊多要一兩樣小菜,但阿姨從來不曾理會,三樣就是三樣,她也有她的規矩。
家附近有這樣一間小飯鋪,是很令人安心的。然而一陣子沒去,竟然歇業了。
民生社區還有一家小小的餛飩店,也曾經是「我們的廚房」:一對老夫妻掌廚,賣抄手、菜肉蝦肉鮮肉餛飩、麻醬麵擔擔麵牛肉麵,老老實實簡簡單單,從不標榜什麼不得了的食材,店裡也沒有惡聲惡氣的電視機,而是很老派地擺一台收音機放音樂節目。他們的辣油極之厲害,我原本不吃辣,因為這家店才訓練出「辣膽」。阿姨非常和善,講話輕聲細氣,只偶爾對老公兇一點。
這種店永遠不會有網紅自拍貼IG,也永遠不會上電視,這樣最好。但他們居然也攢夠了錢,搬去更大店面,擴大營業。我們光顧新址,阿姨臉上少了微笑,老闆也一臉疲憊。餛飩還是老樣子,我們卻提不起興致再去。老店開了總有二十多年,搬家之後卻沒幾個月就關門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但願他倆是決定退休過平安日子。就算那樣好的餛飩從此吃不到了,我也還是為他們高興的。
(以上摘自馬世芳《也好吃》,新經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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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子
書寫的時候揼揼揼揼
你是否想起小時的故事
犯錯就是把釘子打進木門
改過是把釘子拔出來
但孔洞還在
他們說這是個母親告誡孩子的故事
長大後,你想告訴他們電腦的故事
電腦其實沒有刪除
所謂的刪除只是把指路的木牌拔走
沒有路牌就再也沒法走到原本的地方
但屋子還在
訓練人和訓練AI是不是一樣的
人拿爬山杖踏踏踏在走時
會否發現電腦繪制的地圖
有個沒有路牌的地方
有間房子
有道佈滿孔洞的木門
有個小孩
正在噠噠噠噠地書寫
✦
整理死亡
整理過世教授贈書
是見證死亡
泥印黏起樹漿死皮時
是正式宣告死亡還是借屍還魂
那木乃伊存在
是為了永生還是讓後人考古
雜誌目錄是不是墓園地圖
被記住是第二次生命
被遺忘是不是鞭屍
因此需要反覆刮下紅色印章上殘留的皮肉
紙張和記憶一樣脆化軟弱
唯有雕琢數位身體才能平靜下來
數位淹沒和實際風化有沒有可比性
風光大葬和鋪張浪費是否等意
虛擬肉體和物理肉體同樣沒有意義
因為靈魂已經不在了
不像教授——不存在同時存在,狀若永生
可是我已經投入進去
只好努力寫好每個沒用的註腳
蓋章,確認
教授死了,送贈的書早就死了,而我將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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