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油麻地的電影中心有電影《填詞L》的提前放映場次,看到消息後果斷買了票,不只是因為和很喜歡的《金都》同樣是黃綺琳做導演,當天百老匯有無限量的爆谷供應當然亦非主因,「誘惑」自己去買票的主要是好像第一次有港產片講填詞人的故事。而看完之後才發覺這電影是關於填詞的,但亦不止於填詞。
映後螢幕上的QR code是一張關於觀眾觀影後的問卷,其中有一條問題是:「你曾是__ L?」
這個「L」與戲名裡的一樣,此英文字母指代的是漢字會給電檢條例ban掉,而在戲中乃至這問題裡,意思則更接近於某人熱愛,沉迷,甚至執著於某件物品或事物上,並且這電影中的女主角對於填詞不但是沉迷那麼簡單。
戲中飾演女主角羅穎詩的鍾雪瑩曾說過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對白,「我想我的興趣能成為我的職業。」
將興趣變成職業,如用一句話概括這齣電影,這是當仁不讓的一句。而對每一人來講,這句話若能成真,那該多好,也是多難啊。
職業似是當今社會每個人都無法缺失的事,社會就業率也成為評判某個政府施政優劣的重要指標,低就業率的社會往往會有各種隱患相伴而行,因為職業是每一個人在社會生存的重要保障。但職業之於個人的意義除了滿足溫飽之外,還彰顯著自身的能力與價值,是一種認可,找不到屬於自己的職業,是一種被遺棄的失落。相傳中環纜車開通後,某隻過往用作出行的駱駝哀傷地跌下懸崖自殺身亡,無論傳說孰真孰假,動物如此,人何嘗不是?
而興趣不同於職業,很多時候無需向外尋求,自自然然無聲不覺間便於內心發芽成長。社會學家諾齊克為反駁效益主義的荒謬,曾假設過一部機器,只要人們走進其中,他們一切所需感覺都能被製造出來,若這機器真的存在,同時並非如諾齊克所論,真的有人選擇使用,那做著自己興趣所產生的感覺,大概是最受人們歡迎,也是這機器必須製造的一項感覺。興趣之所以成為興趣,便是個人置身其中能夠擁有享受其餘事情無法比擬的愉悅和滿足,若久未接觸,渴望便又再搔癢心底,無須外力勸喻,威逼或利誘,就如鳥投林,鯨向海般,刻在不被看見但真切作用的遺傳因子之中,自然便會趨之若鶩,尋求投身其中的路徑。並且這也是人們失落欲墜之時的攙扶與依靠,面對著會情不自禁地脫口說出張愛玲式的對白:「你真是醫我的藥。」
假如職業和興趣,這同樣為個人不可或缺無法捨割的兩者,相互有所連結,甚至能夠畫上等號,那該多好。從事著的職業本身就是自己的興趣,這件就算不為生存,不為苦候到月尾的薪酬,自己也會主動去做的事,人人如此,大概世上不再存有邊一個發明了返工的疑問與控訴。並且,這是一種認可,源於身處其中無法脫離的社會的認可,亦是一個珍貴的,個人能安然其中的一角青空。就如片尾曲其中一句「迷信我有天賦被看到」,這是支撐著女主角羅穎詩為之奮鬥的信念,亦是她的執著。
但是信念,只是信念的話,無論短暫或雋永,都只存於心內,不會於身外留下痕跡。明代為世所不容的李贄亦需著書立說,離經叛道的思想方可留存部分;強調「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惠能禪師也有無數弟子為其紀錄那「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真諦與意義,令其開創的祖師禪流派廣為流傳,甚至遠播東瀛。並且若要真正成為成為一位填詞人,是有很多條件和要求的,電影正是有不同的關於成為填詞人的lessons展開,比如啱音,押韻,派台歌等等。而戲中的羅穎詩所擁有的不止信念,還一直努力構築著將信念與現實相連的行動,真正將字詞填進音樂裡並將其唱出來才知道是否啱音,押韻,真的將郵件發出才會知道郵箱是否有效,迴響會否產生,不參加比賽又怎會知道會否拿獎呢?電影中的羅穎詩就這樣做著各種將自己的興趣變成職業的行動。
但是希望發明返工的人吃米田共仍是更常響徹耳邊的大眾心聲,而稍了解該電影便知女主角的經歷原型其實是導演本人,由此無須他人劇透也知,這個故事的結局並不同於普遍與普遍相反的熱血追夢戲,主角最終大獲成功,達成心願,若是如此,黄绮琳為人熟知的身份非導演而是填詞人了。
戲中的羅穎詩,做出了如此多的嘗試之後,最終還是失敗了,未能得償所願地成為一位填詞人,其實回想起來,究竟會否感到後悔呢?
這個問題在映後的Q and A環節未有機會問導演,這個作為故事原型的真實中的本人,不過我想答案應該是否定的。電影的結尾處羅穎詩在異地聽見一首熟悉的,自己曾經填過的歌,隨傾瀉眼淚閃過的過去幕幕回憶,心中交集的百感中大概並無後悔參雜其中吧。當然發覺本由自己填詞的歌曲播出時竟換了字詞,本由自己負責的派台歌竟會在手中溜走,製作好的廣告歌隨即竟面臨公司的倒閉,信念與努力凝結而成的水珠逐點逐寸接近,碰觸的卻是令其破碎四散的大地,螢幕阻隔,並非身受,但無法不同感傷心難過。而最終羅穎詩內心的盼待亦因此被放棄取而代之。但即使如此,若時光能夠倒流,羅穎詩擁有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再來一次,恐怕也是那回事。
電影的節奏輕快並且還有不少笑位,羅穎詩雖為其目標傾注無數心機與心血,但怎也配不上貝多芬最後四重奏般莊嚴肅穆,可是她所做的種種,學會了「0243」的方法,便會將目之所及的一切文字,聲聲入耳的所有語音都自動以這四個數字替換;即使與男友友伴們一起出遊仍是將去唱片公司做promotion放在首位;徹夜填詞直至病倒,但即使躺在病榻心中所念的依然是打開電腦將要去比賽的歌詞寫好,這些都似是某種「非如此不可」。或者說,若是不做一個填詞L,沒有做那些兌現不到想要結果的事,羅穎詩會做甚麼?像普通人返著盼望某天醒來天文台掛了風球不用返的工,遵循著設想到的路徑,與男友拍拍拖,然後結婚,然後生兒育女。但是這些都無法給她帶來作為一個填詞L可給予的。因為填詞是她的興趣,熱愛,即使未能得到所想的結果,推到上山頂的石頭會最終跌落山腳,回到原地,但若推石頭本身就是興趣與熱愛,縱使這是旁人看作的懲罰,無須西西弗斯的心態,經歷著的過程自然亦是享受的,能感覺得到自己是快樂的。
回到最初那份問卷的問題:「你曾是__L ?」當然不是每一個人都幻想做填詞人,是一個填詞L,但是總有些屬於自己的,能稱作L的事或物,同時亦絕非每個人都是「成名能趁早」的絕世天才,念想無疾而終更多是常態。而本就短暫的人生中仍有某些百無聊賴,可給支配的時間,運氣好的人多一點,運氣差則少一點,但總該是有的。這些時刻往往便「非如此不可」地給某種屬於自己的能與L搭配的事或物所填補。就像寫著這些文字的此刻,紀錄著稍瞬思緒的這篇文章,也許未必會在哪裡發表、出版,更莫論成為職業,甚至即使如黃碧雲亦曾寫過,她自己追索寫下的關於殖民主義女性主義那些那麼精闢的論述,過後或只會淪為電腦蟲蟲垃圾,何況自己呢。
不過這寫的過程,自己所感覺的,是其他無法給予的。
台灣歌手、填詞人陳綺貞曾寫過「你離開我就是旅行的意義」。
那麼做__L的意義呢?
大概做__L本身,就是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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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聽到女性說「幹恁娘」,是在那個賣肉圓四神湯的路邊小攤,說得行雲流水,很是好聽。
那時我還是個楞小子大學生――說來慚愧,這兩味小吃我真的是長到二十歲才在那個小攤初次吃到。我總會先把肉圓的皮吃掉,舀兩匙四神湯到碗裡攪一攪,稀釋一下重口味的醬料,再連著肉餡兒稀哩呼嚕吃下肚。那日吃著肉圓喝著湯,一面聽擺攤阿婆和另一位阿婆聊天。阿婆感慨著笑罵了一句「幹恁娘」,我們差點兒把嘴裡的湯噴出來。另一位阿婆笑著比比我們說:「你嘛卡注意咧,小姐嘛佇遐笑你啊!」阿婆益發興起,又補了一次「幹恁娘咧!」笑吟吟地。
我們都笑了,那麼風情萬種的「幹恁娘」,後來再也沒聽過了。
肉圓四神湯這類小吃,並不在我輩外省家庭的守備範圍。不只這樣,有些事情原本覺得理所當然,長大才發現並非如此。比方說,豆漿店的飯糰。
糯米蒸了,飯匙舀來趁熱攤平,包一截老油條,撒上調料捏成飯丸,我爸叫它「粢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要這樣寫)。我們總是一面咬,一面把飯丸捏回原形,直到最後都要盡量保持形狀。在我心目中,飯團當然是甜吃:撒上白糖花生粉,融化的糖水滲進滾燙的糯米飯,老油條在嘴裡脆脆地崩開,美極了。我們從小這麼吃,不曾想過世界上也有餡料五花八門的鹹飯團。多年後發現許多朋友從來不知道糯米飯有甜口味,令我驚愕不已。吃,果真是文化習慣。
扯遠了,我要說的是買糯米飯的事情。話說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弟弟是高中生,父子三人去豆漿店外帶粢飯。掌爐大娘隔著霧騰騰的蒸籠滿臉笑著恭喜我爸:「瞧您這福氣,生的倆大姑娘個兒這麼高,白白淨淨,一個比一個俊哪!」我們被爸爸嘲笑了一整天。且不怪人家眼睛不好,是我頭髮留得實在太長了。
包老油條捏成飯丸的粢飯漸漸少了,現在多半包新鮮油條捲成短棍。新油條被糯米這麼一燜,口感韌軟,不再脆口。難得吃到老油條的版本,竟會油然生出鄉愁的況味了。
這幾年廚藝頗有精進,都是因為家附近沒有像樣的飯鋪,只好自己做。理想的社區餐館,所求不多:麵飯煮得可以,材料新鮮,清爽乾淨,雞粉味精少放,於願足矣。可惜,迄今仍然沒有這樣一間店。
之前住民生社區,就有這麼一間仿若「我們的廚房」的小店,招牌寫著「養生料理坊」――「料理坊」好像很文青,其實就是也可內用的便當店。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菜色,就是老老實實的煎魚、肉排、雞腿,配菜大抵是豆干、海帶、青菜、南瓜、炒蛋,也有剝皮辣椒雞湯之類搭配。然而口味清雋,完全就是「家裡的味道」。須知開餐館而能做出「家裡的味道」,是非常不簡單的事。
顧店阿姨身兼主廚,選定主菜,可挑三樣配菜。選完一樣,阿姨便會催著說:「再來!再來!」咻咻湊滿一盤。我總想多給她十塊二十塊多要一兩樣小菜,但阿姨從來不曾理會,三樣就是三樣,她也有她的規矩。
家附近有這樣一間小飯鋪,是很令人安心的。然而一陣子沒去,竟然歇業了。
民生社區還有一家小小的餛飩店,也曾經是「我們的廚房」:一對老夫妻掌廚,賣抄手、菜肉蝦肉鮮肉餛飩、麻醬麵擔擔麵牛肉麵,老老實實簡簡單單,從不標榜什麼不得了的食材,店裡也沒有惡聲惡氣的電視機,而是很老派地擺一台收音機放音樂節目。他們的辣油極之厲害,我原本不吃辣,因為這家店才訓練出「辣膽」。阿姨非常和善,講話輕聲細氣,只偶爾對老公兇一點。
這種店永遠不會有網紅自拍貼IG,也永遠不會上電視,這樣最好。但他們居然也攢夠了錢,搬去更大店面,擴大營業。我們光顧新址,阿姨臉上少了微笑,老闆也一臉疲憊。餛飩還是老樣子,我們卻提不起興致再去。老店開了總有二十多年,搬家之後卻沒幾個月就關門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但願他倆是決定退休過平安日子。就算那樣好的餛飩從此吃不到了,我也還是為他們高興的。
(以上摘自馬世芳《也好吃》,新經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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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子
書寫的時候揼揼揼揼
你是否想起小時的故事
犯錯就是把釘子打進木門
改過是把釘子拔出來
但孔洞還在
他們說這是個母親告誡孩子的故事
長大後,你想告訴他們電腦的故事
電腦其實沒有刪除
所謂的刪除只是把指路的木牌拔走
沒有路牌就再也沒法走到原本的地方
但屋子還在
訓練人和訓練AI是不是一樣的
人拿爬山杖踏踏踏在走時
會否發現電腦繪制的地圖
有個沒有路牌的地方
有間房子
有道佈滿孔洞的木門
有個小孩
正在噠噠噠噠地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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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死亡
整理過世教授贈書
是見證死亡
泥印黏起樹漿死皮時
是正式宣告死亡還是借屍還魂
那木乃伊存在
是為了永生還是讓後人考古
雜誌目錄是不是墓園地圖
被記住是第二次生命
被遺忘是不是鞭屍
因此需要反覆刮下紅色印章上殘留的皮肉
紙張和記憶一樣脆化軟弱
唯有雕琢數位身體才能平靜下來
數位淹沒和實際風化有沒有可比性
風光大葬和鋪張浪費是否等意
虛擬肉體和物理肉體同樣沒有意義
因為靈魂已經不在了
不像教授——不存在同時存在,狀若永生
可是我已經投入進去
只好努力寫好每個沒用的註腳
蓋章,確認
教授死了,送贈的書早就死了,而我將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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