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周郁芬與金理高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黃仁逵 繪
1.
周郁芬樂此不疲地在販售電子書的網站上搜尋著,隔離的狀態迫使她接受一些過去不會考慮的選項,沒想過卻成為她新發現的遊樂場。那些紙本版厚甸甸的小說份外能得到她的歡心。電子閱讀器前天早上送抵旅館,她就忙於更新閱讀器內的藏書量,知道從此可以把家中書架上的書本都帶在身邊,無比愉悅。疫情好像也沒有那麼可怕。她正要把《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放進購物籃時,接到小顧的來電。
掛線之後,周郁芬盯著電腦屏幕發怔,面前有兩項選擇,「加到待購清單」或「移除」。她忽然想起《卡拉馬助夫兄弟們》裡的弒父情節,世間事物彷彿都互為表裡,最後她選擇了結賬。
周郁芬關上電腦,接通了夏木的電話,夏木還沒來得及問她在那裡,她就吩咐換安安來說話。她問安安,你知道《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嗎?安安說,知道,外公的書架上有,我還沒看這一本,只看過《罪與罰》。周郁芬發現自己有點低估了洪安安的閱讀量。周郁芬問,為什麼會看《罪與罰》?安安答,外公說這一本精采,他說好看的都沒差,果然書中人物多,夠熱鬧,各有各的說法,每個都難忘,而且我喜歡謀殺案。周郁芬就說,有空也看一下《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為什麼?裡面也有謀殺案,不過這是弒父。哦。然後電話兩邊都沉默下來。
大概是夏木在旁邊急了,安安開腔問周郁芬,你打來就只是叫我看杜斯妥也夫斯基?
周郁芬說,小顧要我跟你說,你明天晚上就可以回家了。安安沒說話,周郁芬知道他有在聽,就繼續說,接下來的這件事跟你爸沒關係,大順食物敏感從戒治所移到醫院,沒大礙,他大概是想找機會逃出來,不過他爸和警方都看得緊,小顧覺得應該讓你知道。
安安什麼都沒說就把電話掛斷。
夏木很快回撥過來,說,他在生大順的氣。周郁芬說,我知道。夏木問,所以你從香港回來了?嗯。在居家隔離?周郁芬聞言狐疑,你們不在家?夏木說,我和安安在他外公家。周郁芬記起安安曾經答應洪啟瑞,會上外公家給他帶東西,雖然不知道是些什麼,但能想像應該是值錢的東西。
周郁芬說,我在防疫旅館,為什麼你知道我到香港去了?夏木說,我打給夏木了,他說有奇怪的女人上他家去。然後二人就沉默了。
夏木似鼓足了勇氣,開口是廣東話,說,所以你已經知道我唔係夏木……
周郁芬說,無論你叫什麼名字,我都會去做那些事情。你做了什麼?你不必知道,在我心中,你就是夏木。
夏木小聲問,為什麼?周郁芬明白夏木要查探的,並不是她何以把他看成夏木,他的提問,是關於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周郁芬說,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夏木答,有,最早的時候,這應該是一部電影裡的對白。是的,老派的一種態度,但並沒有過時,尤其是處於困頓之中,如果你要我回答你的為什麼,我就給你這一句。
掛線前,夏木跟周郁芬說,我發現自己最近有點奇怪,不知如何總是有想哭的衝動。周郁芬說,是累了,要不然就是生氣或是孤單,但有時候,只不過是餓了。
夏木說,好,我去找塊餅乾吃。周郁芬吩咐,好好吃飯,同時好好陪著安安。
2.
李立中終於找到周郁芬,在他躲在辦公室吃便當的時候。
自從周郁芬失約文學院與通識課程合辦的講座後,李立中就沒再出現在大學裡的飯堂、餐廳和咖啡室。他的動線就只是從停車場到辦公室、辦公室到教室,然後再到停車場,就是這樣。便當是工讀生買回來的,一貫的不好吃。李立中拿起手機,分散自己對食物的注意力,掃屏間跑出來他與周郁芬的合照,當時沒留意,現在總算看清楚了,他得意洋洋,周郁芬則笑得勉強。當年今日,六年前的今天,諸如此類。當天他把周郁芬帶來辦公室,因為他下午有課,拍攝者是剛好路過的金理高。李立中興高采烈向金理高介紹周郁芬,說,我們剛結婚,今天早上去戶政事務所辦了手續,下課後就會去酒店吃自助餐,你要不要一起來?最後卻是化學系的同事都來了,都是金理高叫來的,並不是吃自助餐,而是在高級餐廳坐滿一長桌,吃法國菜,還開了好幾瓶叫價過萬的紅酒,重點是,買單的是金理高。這事情讓李立中很不爽,只是他也說不清楚不爽的是什麼。回家之後,周郁芬默默聽著李立中在發牢騷,訴說金理高的種種不是,周郁芬什麼也沒說,然而李立中就是知道她不懂,還有就是,他幾乎肯定她覺得他笨。後來李立中做所有事情,好像都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多聰明,起碼是比周郁芬和金理高聰明。李立中端詳照片良久,把筷子一放,飯也吃不下了。
李立中接通了周郁芬的手機,要說是掛念,更多的是心有不甘。沒想過電話那頭很平靜的一聲,喂,一般日常,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李立中先是一呆,大概是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空氣死寂十五秒之後,就開始罵起了夏木和洪安安。
李立中怪他們沒禮貌,明明說好了要帶他們去吃鐵板燒,卻什麼也沒說就不見人了。
好不容易李立中停頓了一下,周郁芬淡淡回了一句,你就不要跟小孩們計較了好不好?我還沒怪你把我的小孩弄丟了呢。李立中又呆了,半晌,才弱弱的回了一句,你什麼意思?我都找不到你。周郁芬笑了,不是你打來我就立刻接了嗎?李立中又啞然了。
周郁芬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李立中更困惑了,這麼簡單直接的問題,他就是回答不出來。他支吾著,終於想到了非常具體的事情,他問,你要跟我離婚嗎?周郁芬語氣平緩,說,是的,不過,不急,看你的時間安排,你當上系主任再說也不遲。
李立中沒回話,周郁芬一直在等,她知道李立中受不了人家掛他的線。
電話那頭有些擾攘,好像有人走到李立中身旁,然後,電話那頭有人跟周郁芬說話,卻不是李立中,恃熟賣熟的語氣,喂,周郁芬?真的是你啊……
周郁芬認出來,說話的是金理高,一貫的輕率自大,滔滔不絕。我金理高呀,好久不見,那天你不是說要來演講嗎?是立中攪錯了嗎?好想念你啊,我說啊,妹子,你幹嘛把立中老弟弄哭了?哈哈哈哈,你們好青春耶!明明的老夫老妻還來這一套……
周郁芬錯愕,李立中在哭?不過就算李立中在哭,也絕對不會改變她對李立中的看法。她只想跟金理高說,有一天你死在李立中手上,也是活該。她當然什麼也沒說,靜靜掛線。
3.
這一個多星期以來,周郁芬的生活就是一連串的打破習慣、棄守日常紀律。她平日在家裡絕不會和衣躺在被蓋上,如今她一整天窩在床上,和她的電腦和電子閱讀器在一起,看劇集同時看書,偶然寫下兩、三行斷句,小食就在床邊,伸手可及,想吃就吃,累了推開電腦,倒頭就睡。不管日夜,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無比暢快。周郁芬想,是因為隔離的狀態嗎?房間之外,疫情蔓延的恐懼如此真實,堅固日常轉眼變成沙堆城堡,輕易崩塌,時間亦隨之失守……
這一切好像都發生在遇見夏木之後。
她甚至下載了交友軟體,輪番跟幾個男生聊了一天一夜,幾乎要來一場電話性愛的時候,她把交友軟體刪掉了,只覺得無聊透頂。她想像要是李立中知道了會有何反應,禁不住哈哈大笑。她想起李立中一直說他懶,他的說法是這樣的,我都不知道你在幹嘛。如今她就是什麼也不做只是躺著。她想到金理高說的,她把李立中弄哭……。她幾乎看過李立中的眼淚,那是他約會她的第二或第三次,在陽明山上的戶外咖啡廳,他說起自己一直以來的用功,然後,他向她提起了從未跟別人說過的事情,就是他的父親載著姐姐在回家路上發生車禍,他母親堅持他必須出席指考而缺席了父親與姐姐的喪禮。她感受著他情緒的微妙震動,她幾乎以為自己碰觸到他內心的時候,他說起了金理高。他說他從小到大,總是遇見金理高,或,像金理高這樣的人,沒有比他厲害,卻總是看上去好像優勝了那麼一點點,最重要的是,這些金理高,都比他受歡迎。李立中說,金理高甚至一早結了婚,他的老婆是助理教授。周郁芬明白,李立中正在向她示愛,用他近乎化學程式計算的方法。周郁芬驚嘆李立中內心的強大,那大概是一種機械構造,精密的開啟與關合。周郁芬記起了相約在戶政事務所外碰面的那個早晨,還有下午在李立中的辦公室裡,金理高為他們拍的那張合照。
手機響起,周郁芬訝然,來電的竟是金理高。電話接通,金理高在哭泣。他哭著跟周郁芬說,為什麼李立中要迫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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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頭痛
托著頭便瞬間移動了
你的血塊進化成光環
(也許會拿來當呼拉圈玩)
你奔赴重力十倍的星球
在那邊
依舊雙腳不著地
染一種
我未見過的髮色
對決一些光頭的敵人
一聲令下
整個地球又重新規劃地形
是的,你屬於氣流屬於力學
還有光害,多少人為你盲掉
請你有需要就舉手
我住的荒漠
總能借一些元氣給你
讓你為月球添置坑洞也好
(把它抹走也好)
你不用趕回來了
再沒有比達和立巴
也沒有拿迪斯來說服我毀滅地球
可惡呢,我再沒有藉口這樣做
假如你要回來
在巡邏的板塊之間
我想看看戰力檢測器因你而爆掉
還有,請帶給我一些手信:
仙豆、龍珠各一盒
還有
那天睡覺不小心脫的尾巴
教我怎麼駁回去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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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問,點解唔開心嘅時候唔好聽sad歌?」座談會上,講者分享完畢,討論就這樣由梁嘉茵博士(Serrini)提出的問題開始。
由香港大學香港研究課程與GE Team合辦的「廣東歌#搞邊科#唱緊我」座談會於1月26日在港大莊月明文化中心舉行。活動由朱耀偉教授主持、陳啟泰醫生主講,邀請了身處流行音樂工業不同位置的嘉賓參與對話和討論,包括唱作人Serrini、資深DJ黃志淙博士和音樂監製陳浩然先生(Edward)。
講座先由陳啟泰醫生分享廣東歌與日常生活、社會文化、媒介發展的關係。身為精神科醫生,同時以填詞人身份參與流行文化創作,跨領域的知識令他能夠以不同視角理解和研究廣東歌文化。正如講座主題,廣東歌如何「唱緊我」?樂迷如何在歌裡找到情感共鳴,從而互相連結?每個人對歌曲的理解和感受,勾連著我們獨有的記憶、情緒和經歷,在重複的日常裡建構出屬於個人的、獨一無二的sense of time and space。
由廣東歌談到個人情緒和精神健康,陳啟泰醫生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傷心的時候就不要聽太多sad歌了。」「但我很多朋友都喜歡在傷心時聽sad歌⋯⋯我的朋友不是我!」Serrini突然強調,然後正經問道,「覺得那是種抒發情緒的方式,所以我好奇為什麼不能?」剛巧這也是我的疑惑。陳醫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也不是不能⋯⋯但不要跌入悲傷的漩渦,要懂得走出來。」
對Serrini而言,音樂是她抒發、書寫情緒的方式。熟悉她的樂迷大概也能察覺到,她的音樂總帶點偏執古怪,喜歡寫生活中很細微的事情,正如去年叱咤冠軍歌《不冷淡不熱情》裡唱道,「告訴你 心裡的 / 無重要小事情 / 細細碎 哭笑的 / 你通通見證」。她自言這首歌其實是搭緊的士時寫的,心裡想著人與人應該如何尊重距離,令彼此相處得舒服。創作時不喜歡所謂的「grand narrative」,然而將「無重要小事情」寫進歌裡時,又會思考如何平衡「腌尖得很古怪囡」的自己和大部分流行受眾。另一方面,也是她現時仍然不斷思考的問題——「究竟我要怎樣在公眾場合唱出抒發私密情感的歌,而不感到尷尬?」這個問題引來現場一陣笑聲,但細想就能理解這種困惑從何而來,畢竟公共(public)和私密(private)的界線愈來愈曖昧模糊,正是當下社交媒體不斷發展的結果。
只是當代廣東歌的流行和發展,確實也離不開社交媒體和網絡文化。在場的嘉賓、講者都談到網絡世界的分眾特質,那麼廣東歌在新媒介的發展浪潮下,最終會走向diversity還是convergence?黃志淙博士覺得兩者應是並存而且矛盾的,「但正因為有這些矛盾撞擊,才會出現有趣的東西。」在他看來,網絡和媒介的發展是種empowerment,不單樂迷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音樂和歌手,創作人也更容易做到真正想做的音樂,實現「我手寫我心,我口唱我手」。尤其現時很多有熱誠、有才華的獨立音樂人,可以透過社交媒體和串流平台發表自己的作品,不需再受限於唱片公司,可以成為一個「DIY音樂人」。「所以Serrini成為了第一位沒有簽唱片公司而贏得叱咤女歌手獎的女歌手。」語畢,現場又是一陣起哄嬉笑。
身為DJ,志淙分享自己近年主持電台節目的變化。「這麼多年來,我都播英文歌、外國歌為主,但近年播多了中文歌、廣東歌,因為我覺得多了好多心聲、好多佳作。」這些作品和音樂單位,有些偏向indie、不刻意包裝去迎合市場,有些比較成熟、經過設計,符合市場所需,然而曾經「流行」的「大眾」文化,已經不再獨大。監製Edward則分享自己的經驗,談到音樂工業其實存在某種循環,去到某個位置、某些時候可能會達至飽和。有人對此感到悲觀,正如好些年前的「樂壇已死」論調,但志淙坦然自己一直偏向樂觀,「有時經濟或政治環境差,但流行音樂永遠不死,不斷變形。音樂工業不斷come and go,但文化一路累積。」音樂工業與文化當然存有交疊影響的部分,「沒有工業就沒有文化,但文化不必然要從工業裡面衍生。尤其現在,文化可以是bottom up的,由很多種子慢慢散播出來。」這種bottom up的音樂文化,逐漸發展為主流以外的各種counterculture,大概也呼應志淙所講的,「當音樂工業達至飽和,就需要再想方法去突破,而這些關口就會出現更多的新可能性。」
不過,當不斷發展的媒介容許「我手寫我心」,創作人的另一個考量反而是這顆「心」該掏出多少?要毫無保留還是帶點自我防衛?當情緒可以被傳唱、解讀,當私密可以被凝視、甚至討論,大家開始關心「本真」(authenticity)其實有幾真?Serrini覺得,「活出自我」、「知道自己係咩人」,從來都是說易行難,如何誠實面對自己是創作人最大的課題。但何謂誠實?何謂本真?Edward嘗試從監製的角度解釋:當刻跟從內心想法去做一首歌,就是真;做完之後開始計算這首歌可能不夠紅、不夠hit,然後要改,那麼就摻雜了其他考量,就不夠真了。朱教授問Serrini:「那麼由邪童謠到Gwendolyn、到真美、到垃圾女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Serrini立即望向陳醫生:「那大概是人格分裂吧?我應該去看看精神科醫生嗎?」說笑過後沉思片刻,她說:「可能你首先要甘心唔紅、甘心唔成功。如果為了成功而迎合別人、失去自己,反而不可能成功。」我想每個人格都是她本人,不同人設正正代表了她的不同面向和可能。
廣東歌曾經輝煌、曾經落寞,跌宕起伏過後,「這裡始終是一個基地。」最後志淙說道:「流行音樂到最後,是為了帶給大家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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