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些正常人,在家附近見到這一個愚人,就會與她保持一段距離。我們怕她。怕她髒,怕她有菌,更怕她身上的氣味。
這個我們這些正常人眼中的精神病患者,從來不會做幾多與其他人接觸的事,她不會怪叫,只會伸出手,跟人問:「廿蚊吖?畀廿蚊吖?」拿了錢就去買煙仔。她在我們的社區中漫無目的地行來行去,唯一與街坊的接觸,就是每個月政府綜援出糧,就到銀行提出所有錢(銀行職員跟人說),到便利店買煙仔(便利店店員說)。
我們都猜測她無依無靠,只有有時社工到她家幫她洗澡剪頭髮,就會見她身上比較清潔,臭味少了,我們就知道社工剛探訪過她。在平日,我們都與她保持距離。在最表面一層,我們之間的距離都是物理之間的分隔,我見過她在銀行拿錢,她走後,銀行職員在她的紙幣上噴消毒液。我見過她在麥當勞坐了不知道多久,她走後,清潔姨姨在她坐的椅子噴消毒液。我有一次沒留意,在扶手電梯上剛好站在她之後,於是我閉氣不呼吸。大家見到她,都與她保持距離。
說是保持距離,她還是在我們的社區成了一個受人關注的特別人物。我說的是「關注」,不是「關心」,大抵因為她髒又臭,又時常問人拿錢,大家也對她退避三舍,所以應該沒有幾多人會主動關心她。不過有關她的消息,大家也沒有缺乏,大家其實時常都在保持距離的情況下留意到她。在社區的Facebook群組上,有一次有人談起她,不少街坊說她很臭,不知道有多久沒沖涼。之後街坊A搭口,說她好像對外界沒知沒覺,有一次在商場中穿過,糞便就在她褲中一路掉到地上,有人不留意,踩到周圍都是,結果清潔姨姨在街坊面前罵她。街坊B之後又說,有次見到她在麥當勞坐,起身後大家見到座位上一攤血,應該是月經來了,事後店員當然又要執手尾。街坊對於她,在真正面對時都隔了一段距離,可是在大家的心理上,都似乎距離不遠,否則大家不會留意她留下的糞便與經血,也不會知道她住在哪一個公共屋邨哪一間房子,甚至會通過鐵閘看到她家中有多髒多凌亂,可見我們與她在心理上沒有物理上相隔那麼遠。
不少街坊都怕她髒,嫌她周圍問人拎錢,可是她同時是社區中獨特的八卦來源。我怎樣也不會猜到,除了跟蹤她回家,又怎會知道她家是甚麼樣子。我也不會明白,除了相熟的銀行職員、便利店員與客人之間閒聊,否則大家又怎會知道,一出綜援她就全拿了去買煙仔。說我們之間有距離,倒也不是真的距離太遠。大家的距離大概都不難明白,就是依循一種常識運作──距離依照時間的遠近來決定。例如她在近期於商場中留下糞便與經血,走了入銀行與便利店辦事,由於時間近,所以我們都被吸引、留意了。她的名字、身世,與有沒有家人,由於距離遠,大家也沒有興趣知道。
曾有好似認識她的街坊說,在很久以前,當那女人還在讀中學時,還不是今日的樣子,可是她後來好似經歷了感情打擊,就變了今時今日的樣子。街坊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大家也沒有多深究,也沒有方法深究,於是大家也為這個說法留下一句如「可憐」、「有沒有人幫助她」之類,隔著距離的同情說話。不過由於隔著距離,有街坊好似又不忿她得到同情,於是在群組留言:「你們都說她傻,我說她比我們還精叻,又有公屋住,又可以拎綜緩,而且更不需要工作,只要邊吸煙邊周圍逛。沒了錢就伸手問人。比我們這些正常人生活得還好。」大家想想,覺得街坊也說得不錯,於是有人又收回了那些同情。
我想到中古世紀時,歐洲出現的「愚人船」(Ship of Fools)。那時瘋子的城鎮將他們驅逐出去,有些就被安置在船上隨水漂流,有些人言之鑿鑿,說他們都是能夠說出世間真相的特別人物,又令愚人船上的瘋子籠上神奇的色彩。在我的社區出現的這個女人,看來沒有幾多與人溝通的能力,她跟別人交往,通常是單詞單句,如「畀廿蚊吖?畀廿蚊吖?」我再沒有聽過她跟別人說其他的事,至於她怎樣與銀行與便利店職員溝通,我就不得而知。她與我們這些正常人之間,除了語言外,更重要是因為她身上的味道,分隔了我們與她的距離。不過或許用另一個角度來說,她正是用氣味與我們溝通,例如我們聞到她的味道,就知道她默默來了。又或者如我見過的一件事,就是有一個拖著小朋友的少婦,不嫌她髒與臭,近距離站在她身邊掏銀包,給了她三十元。當時我心想,給她錢,她還不是立刻買了煙仔嗎?可是我很快就覺得自己涼薄。所以我認為這個女人都應該是愚人船上其中一員,她失去了與外界溝通的語言能力,卻以自己的氣味,為我們這些正常人揭露了真相。
我們都自以為與她保持了距離,不過我分明記得,初中時上科學堂,老師說過氣體也是粒子組成,固體粒子最頑固最不自由,液體粒子的自由度在中間,而氣體粒子則最自由最不穩定。當我們說自己與這個愚人保持距離,聞到她的味道就立刻彈開時,誰知道她那些味道的氣體粒子,與她沒帶口罩經口鼻呼出的空氣,其實又有幾多在我們幾次呼吸之下,流散在我們的鼻腔?不過即使以固體與液體粒子而言,那次我在銀行,站在她一段距離之後,可是到我再靠在她使用過的櫃位前面,又有沒有她身上的體液與皮屑黐上我的身體呢?否則銀行職員也不會消毒她的錢了。更何況麥當勞清潔姨姨也不一定完全清潔乾淨沾上她的糞便與經血,我後來再坐著的凳子。想不到我與她保持距離,卻在無意中與她進行了物理上的交流。
不過我們總是以為,哪怕我們與她的肉身在物與物的廝磨之間互相滲雜,可是我與大家的精神世界,與她及她的精神世界之間,起碼保持著某種距離與裂縫。我身為一個不吸煙者,從未吸過一口煙,可是她卻覺得吸煙很重要,而她同時懂得不可在商場吸煙的界限,我就從來未見過她在商場內吸煙,她只會在商場門口的橋上吸煙,與問人拎錢。我想起街坊在群組上說「她比我們還精叻」的留言,再聯結她這一些行動上的蛛絲馬跡,覺得街坊未必說錯了。其實精神的清晰者與模糊者的界線與距離之間,究竟我們應該怎樣定義呢?清晰與模糊本身是定義與界線的任務,不過我作為發出這個問題的主體,自然覺得自己思考清晰,而這女人卻思想模糊,即使她是鼓盆而歌的莊子我也會作如是觀。
上個星期在電影中心,看新上映的挪威電影《世界上最爛的人》(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 2021)。在片中,女主角暪著男朋友,與新認識的男人調情。女主角呼出一口煙,男人再吸入體內。男人之後說要聞她的汗味,把頭伸去她頸上大力一吸,女主角之後說又要聞,把鼻子伸向男人腋下,又大吸一下,然後笑著說:「很臭」。可見無色無形的氣味本身,也可以是一種玩具。在我的小社區,大家聞到那女人的臭味,紛紛掩上鼻子保持距離,心中卻在進行一種鄙夷,或憐憫弱者的遊戲,心想「幸好我不是她」,而她卻在我們腦中定居了。我猜那女人的腦中會是甚麼呢?或許是目空外在的世界與身旁的人,她始終覺得,她唯一關心的唯有手中的煙,與口與肺中的煙。她心中的最大者不是神,自然更不會是我們,而是煙仔。她在煙圈的混沌中清醒,我們卻在與她隔了距離之外的清醒中混沌下來。
在沒有阻隔中,我們製造了距離。我們這些所謂的「正常人」,在社區附近見到她,就會與她保持一段距離。是的,因為我們是會做正常人會做,與不正常的愚人保持距離的「正常人」。當我們與她都以氣味玩遊戲時,大家還是在無色無形的大氣中,與她保持了似遠還近的,優雅、警惕而恰當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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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大概沒有人預料到香港會掀起一股本地應援熱潮,正如一年之後,當這隊備受矚目的偶像男子組合帶著汗與淚登上紅館,也沒有人料想過螢幕驟然墜下,以及隨後衍生的一切紛爭和牽絆,混和著各種複雜情緒。跌宕起伏過後,來到2024年的今天,關於Mirror和飯圈生態的種種,有人繼續獵奇,有人退坑離場,不屑和不解仍在,討論和研究卻也不少。只是,那些冷靜抽離的學術理論,能否真正理解連粉絲自己亦無法解釋的熾熱情感?而當理性與熱情同在,融合人類學的田野考察,這些龐然但零碎的材料如何轉化為劇場創作元素,又會變成一個怎樣的故事?
這些問題,在即將上演的劇目《燃燒的星與迷的圖像》(下簡稱《燃燒的星》)中,你或會找到答案。身為前進進戲劇工作坊「三年共桌」計劃的成員,同時也是「鏡粉」,袁潔敏(Loui)過去曾在劇場擔任不同角色,這次她決定用導演身份講述自己的追星故事。創作過程中,她研讀明星文本、粉絲文化和偶像工業的相關理論,以自我民族誌(autoethnography)形式進行田野考察,將自己作為探問和研究對象,同時觀察並記錄粉絲群體的互動。透過與自己反覆對話,Loui將第一身的經歷和思考轉化為戲劇文本,搬進劇場世界,邀請觀眾一同窺探迷之民族。或許夜空下仰望星星的人,並非全是你想像的模樣?
點解係Mirror?點解要聽你講Mirror?
當初決定發展關於Mirror和鏡粉的劇場創作時,藝術總監陳炳釗問了Loui兩個問題:「偶像有很多,點解係Mirror?Mirror對你很重要,但點解觀眾要聽你講Mirror?」Loui坦言,當時她其實未有答案,但這也提醒了她,必須清楚自己創作的衝動從何而來。
對Loui而言,創作真正屬於自己的、真實的東西,能獲得更大動力。過去幾年投入追星,身處飯圈當中的觀察和感受,令她察覺到每個fandom都是獨特的存在。粉絲群體的互動方式、由此衍生的文化、彼此經歷過的共同回憶,都只存在於某個特定群體,如果搬到其他fandom或虛構的情境中,就會變得不一樣。「始終這是屬於這個時候的香港發生的事。」最後,她還是決定把這些獨特的東西都寫進劇本。
「至於第二個問題,我覺得我講Mirror的時候,其實不只是講Mirror。」Loui相信有些答案,會在創作過程中漸漸清晰。一次次全程投入,然後觀察、反思和記錄,她發現每當談及群體和歸屬感,某程度上也回應了她與城市、與香港人共同身份的關係。「(飯圈中)那種自發式的、為了某個理想或很愛的東西而組織很多活動的行為,組織過程中牽涉的個體與大台問題,不停嘈交是內耗抑或正在辨明群體應該遵守的某種共同規則?這些都會勾起以往我在社會運動中見到或觀察到的一些現象。」
她想起有次與朋友籌備一個大型應援活動,連續三天近乎不眠不休,更因此與人發生爭執。「我返工都未至於這樣跟人嘈。之後我就思考,為甚麼我要這麼辛苦?」親身經歷過籌備應援的壓力和辛酸,她知道有些搞手更要面對曾經一起通宵排隊、搞活動的人漸漸離場。「那他們繼續下去到底在尋找甚麼?就類似你曾經屬於某個群體,這個群體的solidarity很強烈,但有天它突然就散了,留下的人還要被踩一腳『呢個地方所有人都係垃圾』。」他們,或是「我們」的全程投入,到底是為了甚麼?對Loui而言,這就是她思考和理解「群體」的開端,而《燃燒的星》就成為了後來更多想法和感受的載體。
多重身份的轉換與掙扎
或許在旁人眼中,《燃燒的星》是一邊追星一邊創作的「自肥」大計,或許有人將其想像為漫溢著熱情和愛的粉絲告白現場,但事實卻是,愈是熟悉這個圈子,就有愈多無法想像的掙扎和矛盾。相比起單純追隨偶像的迷,或是抽離分析現象的學者,Loui同時是鏡粉、研究者和劇場創作者,多重身份帶來的是不同角度的批判思考,抑或遊走於不同身份的撕裂和痛苦?
就創作而言,Loui覺得多重身份的轉換並不太困難。劇場工作者習慣從一件事聯想到更多的事情,能夠捕捉、然後梳理自己的感受和情感,再轉化為創作材料,是Loui眼中身為創作人需要具備、並且持續訓練的技巧,「你要不停地轉換不同距離去感受自己的感受。」而作為研究者,她不過是將本來具備的技巧,套用到田野研究裡面,這也是自我民族誌的重要技巧。「當你搞清楚自己的感受,也就清楚了身處的群體裡面,各種行為模式背後的心理狀態。」
反而在鏡粉和研究者之間游移,令她比較擔憂。「主要是研究倫理上的掙扎。」田野考察時與其他鏡粉互動,他們不會視Loui為研究者,所以當他們認真分享比較深入的想法時,Loui會盡量撇開researcher的身份。「因為我是fans,他們才會跟我分享這些事情,所以我都應該作為一個fans與他們討論偶像。」
然而更大的掙扎,在於如何處理田野中收集的各種材料,如何將這些材料放進劇本。「我是否準確地了解他們想表達的東西?我是否足夠體會他們的心情?」即使熱愛同一隊偶像組合,fans各自處於「狂熱光譜」的不同位置,Loui擔心的是,如果未能真正明白他們,而將材料放進創作,「我會否因此令他們感到被出賣?」或許直至上演前一刻,她仍然最擔心這個問題。
反覆試驗的創作形式
劇目宣傳中有一句寫道,「星光背後縱然虛渺,燃燒的卻是最真摯的熱情。」追星本來就承載著大量熱切的情感,思考創作形式和其他設計元素時,Loui反而希望可以輕描淡寫一點,在冷靜與熱情、真實與虛構、學術與劇場、公共與私密之間取得平衡,用合適且舒服的距離呈現故事。
採用「講述劇場」(lecture performance)形式,是阿釗很早期提出的建議。最初,Loui是拒絕的,她不明白這種將演講(lecture)和劇場演出(theatrical performance)結合的形式,如何與自己的劇本相容。於是,她嘗試探索其他形式的可能性。最方便的做法是記錄劇場,將見過的人、他們說的話,拼湊成敘事性完整的引錄劇場(verbatim theatre)。但考察對象的說話經過Loui的理解,再由演員的口裡說出來,當中經過兩重轉譯,難以保留原本最準確的意思,很容易出現她最擔心的「被出賣」問題。若做成第一人稱的獨腳戲呢?將自己經歷過、研究過、思考過的統統寫進劇本?但Loui不希望這套劇去到最後,真的就只剩下自己的聲音。
「這個過程其實是不斷調整、尋找最合適的距離去展現我如何看待Mirror and its fandom。創作過程來到今天,我覺得是相對舒服、也沒有塞任何字落其他人口中的一個狀態。」最後,除了用演講呈現一長串的學術獨白,還加入了戲劇部分;不只有一把聲音,而是有兩個角色——研究者和迷。「對我而言,研究者和迷承載的,其實是這兩年我在這個群體內聽過的,包括我自己的所有聲音。」
然而,邀請演員演出,會否擔心她們未必理解那些相對私密且主觀的情感?Loui卻認為,那正是拉開距離的方法。「當我與她們討論戲劇的思路應該怎樣發展下去時,她們用自己的方法去理解和演繹,其實都是一個轉換的過程。」這種轉換和溝通,令Loui可以退後一步,思考觀眾如何接收和理解,自己傳達的想法又是否清晰,繼而調整創作。
除了與演員溝通,Loui也重視與觀眾交流,她視之為一個「驗證」的過程。因此,「三年共桌」計劃提供的階段性創作和展演機會,對她而言十分重要。「我覺得創作真的要有output才能驗證我的思考、理論、想法、想像是否成立。要有一個idea很容易,可以隨時grab到,但idea如何成為完整的演出,過程是很複雜的。」回想去年《燃燒的星》第一次展演,完show後Loui很失落,「將自己的故事這樣擺出來,其實不知道為了甚麼。」試驗過、失落過,收到不同觀眾的意見,她才發現,原來只講自己的故事並不足夠,「那時才開始衍生一些我覺得對於創作真正有用的思考。」至今,Loui依然在驗證。「我覺得劇場創作的過程中,見觀眾可能是最大input。」
到最後,如何拿捏情感與倫理的輕重,如何調整現實與虛幻的距離,更重要的是,透過這些故事,最想傳達甚麼給觀眾?「其實追星到頭來都是在尋求某種理想,一種指向自己的理想⋯⋯每個人追星所尋求的東西可以是不同的,而這群人一起在這裡、以同一個目標一起燃燒熱情,就是他們所建立的集體身份。我是這樣理解的。」
繁星怎麼要發光自有分曉,夜空下仰望星星的人,如何才能覓到那顆理想的指引星?或許在劇場中,會找到自己的答案。
《燃燒的星與迷的圖像》
The Anonymous Many and Their Spotlighted One
日期:17-21.4.2024 8pm
地點:牛棚劇場
票價:$260 (正價) / $180 (優惠票)
門票現於art-mate.net公開發售:https://www.art-mate.net/doc/73217
節目查詢:2503 1630 / programme@onandon.org.hk / www.onandon.org.hk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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