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燃點起三枝菸,放在腳前的壆上。今天不是他大哥的生忌或死忌,上次清明節,他也已經來過了。這次他什麼都沒有帶,除了兩份馬經,其中一份要燒的。
他的大哥當初因將直腸腫瘤引發的痛誤判成生痔瘡而錯過最佳的治療時機,最終在兩年前病逝。這事促使了他做大便隱血測試,結果呈陰性。他不感到意外,畢竟他並沒有像他大哥那樣把烈酒當水飲。他從沒生過大病,也未曾嘗過有半天睡在醫院的病床,這是其中一個讓他感到自豪的地方──也許是唯一一個。
骨灰龕位安置在一個位於山邊的處所,從那裡可以望得到海,望得到海上一堆蠔排,也望得到對岸。他問自己:「從前就是從那裡過來的嗎?」
他想起自己乘船偷渡過來當時,一切都好順利,沒有遭遇到人們描述的那些凶險,也不如自己大哥那樣曲折,逃命一般上山下海,被拘留過兩次然後又被遣返。那時候他也有在村口那條河練習過游泳,但最後母親還是給了他兩兄弟錢,搭上載滿人的小船抵達,上岸,然後跟隨人們的腳步,走進了市區。那時有抵壘政策,他們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當年他不過是個未夠二十的青年。那些留在家鄉的弟妹,之後都做飲食生意,做著做著也過得很不錯,現在全部都有自己的房子。
他記得母親當時叫他跟著大哥去香港,可他卻記不起當中的理由,甚至懷疑根本沒有。他總之點頭,沒有很樂意,也沒有很抗拒。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沒特別好也沒特別差,在村裡他家過的是勞碌但安心的日子,從來沒有被鬥過。
「我為甚麼要來這裡?」他眺望著大海,聽不到海浪聲。
他賭馬已經有幾十年了,幾乎每個假日的賽馬日都會去馬場。他會自己一個人去,在那裡待一整天,到沙圈看看馬匹的臨場狀態。牠們不能表現得太興奮或不受控,最好是在輕盈的步伐中展現出春風得意的生氣。垂耳的、頸多白汗或舌頭伸出的都不能揀,這是基本的知識。他手中的馬經佈滿了原子筆圈畫的痕跡,那是他幾天以來累積的心機,加上大哥的「貼士」,第五場位置Q他可說是信心爆棚。
他從未贏過大錢,也未曾因賭博而負債。他下過的注碼都不大,以至於一直以來在幾十年的賭博生涯中輸過或贏過的錢都沒有對他的生活造成重大影響。從前他妻子欣賞他這一點。
回到家中,他見到她的女兒,欣。欣很早就跟「朋友」搬了出去,住得不遠,有時會來看看他們,兩個月一次,有時一個月一次。她的狗也跟了過來,一隻松鼠狗。現在,他的妻子正忙著在廚房炒菜。
「買了個血壓計給你們。」欣對他說,沒有望著他。「試試看吧。」
她為他示範一次使用方法──拉開拉鏈袋,插入電池,插上輸氣管。他們坐得很近,因為她必須為他綁上臂帶。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望向牆。
臂帶漸漸發脹,壓迫著他的手臂,他感覺得到每一下脈搏的跳動,就像世界裡唯一的聲音。他預先被告知最好不要動,盡量放鬆,不說話是他唯一樂意順從的。血壓計的讀數正在彈跳,此刻他們只能靜靜等候。
「你的血壓有點高。」她說。
「是嗎?」
「有空去檢查一下吧。」她為他解下臂帶,把東西收拾起來。
他把話聽進去,沒有點頭,沒有說話。
現在牠的主人去了廁所,廳中只剩下他和狗。狗看著他,搖著尾巴,漸漸走近他。他伸手去摸,手指被舔得癢癢的,聞聞沾了狗口水的手指,沒有臭味。牠接著站起來,兩隻前腿按在他兩個膝頭上,兩顆圓滾滾的濕眼睛注視著他,像等待著什麼。他於是把牠抱起,讓牠坐到自己的大腿上。牠好興奮,似要撲進他懷裡,要擁抱他,他於是把牠抱住了,稍稍緊抱著,像抱著自己剛出生的孩子,嘴角都不自覺彎了起來。狗隨後變得安定,靜靜地舔他的耳珠。這時廁所的門即將要打開,他馬上將狗推回地上,主人從廁所走出來,狗便衝到那邊去。
他的妻子仍然在廚房炒菜,欣思考著該說些甚麼,甚麼都好,但她還是保持沉默。她看著電視,覺得電視真好。就在這時欣的手機收到來電,她感覺像中了獎──「不用了,謝謝。」是貸款公司打來的,也好過沒有。
「平常有空在家裡就量量血壓吧。」欣開口說話了。
「這樣好看嗎?頭髮不是太短了嗎?」他望了望欣然後問。
她沒有回答,她已經厭倦去回答這種問題。她抱起地上的狗,擁在懷內。他望著電視,思考著自己為何總是按捺不住去問這樣的問題,但他沒有感到半點後悔,不過認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欣吃完晚飯便馬上走了。現在屋裡只有他們倆夫婦。他們仍吃著飯菜,妻子對住發光的手機螢幕,有孩童的嘻鬧聲在裡面。
「是不是聰聰?」他問。
「不,是朋友的孫兒。」
「他們那邊現在還會下雪嗎?」
「現在沒有。」
「他最近有發新照片給你嗎?」
「你要看嗎?」
他沒有回答,但她還是把手機遞給了他。他指頭撥動螢幕,心裡想,他們的大額頭就跟自己的一模一樣。
他離開了飯桌。他的妻子接著把飯桌的東西清理好,再把碗碟洗好,然後也完成了自己的梳洗。她很早睡,她平日也有工作,一份兼職,在朋友的餃子店裡幫忙,而這不是為了錢,只為了幫朋友,又可以有些活兒幹。
他在房間的床上躺著,裡面有一部開著的小電視。他想著他的妻子或者已經睡得很沉,就在另一邊的房間,從前那兩姊弟的房間,碌架床的下層。
他起身不需要鬧鐘,朝早六時正,自然就醒,下樓吃個早餐,慢悠悠的,然後準備去上班。
他受聘作某大商廈的穿梭巴士司機。從前他也做過其他的工作,可是現在幹著的這行呢?他都幹了超過二十年了。
一條五分鐘路程左右的循環路線,兩點往返,沒有中途站。在非繁忙時間,如往常一樣,一駛到站,他便下車透透氣,找個位置,點一、兩根菸,等乘客上車,就這樣他有時可以一天抽掉整整兩包菸。如果連一個乘客都沒有,就等到下一班車來到,才走回車上,駛走。
突然他在想自己重複來到這個地方到底有幾多次了。「或者已經有十萬九千次了。」
現在正值下班人潮的高峰,他見巴士的座位尚未填滿一半,抓住一個無人上車的空檔下了車透透氣。在繁忙時間裡他一般不會這樣做,但身體一種無以名狀的奇怪感覺驅使了他。
差不多該回到車上了,他踏上三個梯級,走到駕駛座。甫坐下,他便覺不妥,心臟像被誰的手掐得緊緊的,全身也似在冒汗,像要變成一條濕水毛巾一樣。車已經滿座了,有些中途發現沒有空位的人正在掉頭走下車。現在,他正在猶豫應否照樣開車。他難受得要命。
「全部人下車吧。」他有氣無力地說,在朦朧的意識中依然聽得到一些喃喃抱怨的聲音。全部人於是下了車,然後上另一架車。
車上的座位已經清空了,所有乘客都已經離開。他仍然留在駕駛座上過了一段他無法知曉多久的時間,直至被送往醫院之後他便再沒有醒來。他已經死了。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二十七:白大順與夏木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黃仁逵 繪
1.
病房裡四張病床,就只夏木一個病人,空氣裡有一股稀釋了的不知名藥水氣味,室內暗暗的,像嚴冬下午三、四點的光景。夏木張開眼,看著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好想拿過來看一下時間,但一點氣力也沒有,口腔裡血腥殘留的鐵鏽氣味終於消散,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緣故,懨懨的只想再睡,卻在此時發現床畔站著一個高大男生。夏木想,不是說不准探望嗎?別讓安安知道,他要是知道其他人可以進來,他卻不可以,他一定會鬧得不可開交。為什麼會這麼肯定高大男生不是醫護?哦,他穿一身的黑,但是他手上為什麼拿著病歷板在看?那是我的病歷板不是嗎……?
夏木嗓音嘶啞,問,你是誰?
高大男生沒問答夏木,拉下臉上口罩,夏木驀地想起安安曾向他形容的,倒覺得沒那麼像阮經天,白大順有股書卷氣。
白大順問,昨天是洪安安送你進來的?
沒想到說起話來又真的蠻像。夏木笑了一下。白大順明顯不悅,走上前將夏木的臉扳過來,盯著他看。
大順不放手,夏木無法言語,只好在眼裡流露淡淡的笑意。白大順看著看著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竟訕訕的有點不好意思,就鬆開手,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側。
大順說,有沒有人告訴你,你跟安安長得有點像?頓了一下又補充說,你是好看的版本。夏木搖頭,說,總共才兩個人看過我跟安安在一起,他們都沒有這樣說。大順好奇問,那兩個?夏木答,一個我媽,另一個是寶叔。大順有些失落,哦,安安已經帶你去過暮雲舍……,你們認識多久?夏木回答,剛好七天。大順好奇起來了,你是如何認識安安的?
我媽帶著他來看我。
白大順更訝異了。
夏木說,事情就發生在你拒絕見他的那個深夜。夏木將周郁芬帶著安安到花蓮去的整個過程說出來,白大順很有耐性,沒有插話,夏木說完,大順問了一句,你是港仔?夏木點頭。大順像在自語,我就是知道他會喜歡港仔。夏木似在解釋,他沒有喜歡我。大順說,喜歡又怎樣?大順說話不帶語氣,夏木猜不透大順的意思,是說他不在乎嗎?只好找話來說,安安提過你會去香港,每餐吃了什麼都會跟他報告。大順笑了,只是那笑聲乾乾的,你全都知道喔?夏木說,都是安安想說的,大概是很久沒人跟他說話,他都停不下來,我只是聽。大順說,沒有,就算有人一直陪著他他也是說不停的,好像快要死了,要不就是打算不辭而別,在那邊趕著把一切都說出來,聽久了,明明應該覺得煩吧,可是不知如何卻讓人頂難過。
夏木說,他是真心相信自己會死掉的,死在他爸爸手上。
二人沉默良久。
夏木問,為什麼你不要見他?他一直惦記你。白大順說,我不喜歡帶他來的人,我不要讓他覺得自己想要怎樣都可以。夏木說,他是小顧,其實你們有點像,他也是不爽安安的爸爸想要做什麼都可以,所以才答應安安帶他去見你。
夏木看著大順,忽然想起家中老貓。老貓愛看電視,只是每逢看見足球給踢到畫面外,就會飛撲到電視機後,然後一臉的懵。此刻的大順,就是這樣的表情。
2.
小顧睡醒,伸了大大的懶腰,醒悟身處在自家床上,一種久違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床頭几上被靜音的手機不間斷地傳出收到訊息與來電的提示震動。
小顧轉過身去,仍是躺著,賴床的姿態,完全沒打算理會那不停震動的手機。小顧重又閤上眼,似要睡熟過去了,忽然張目,被什麼驚醒的樣子。
小顧竟然想起學長的妹妹。他將她和學長從社交和通訊軟體封鎖之後,就沒想起過她,一次也沒有。此刻洪啟瑞終於給關了起來,洪啟瑞送來的五星級酒店住宿券和餐券,也早已被撕碎丟進垃圾桶裡,而她卻忽然在他的腦海中冒了出來,就像從前那些約會之後的翌日清晨¬。她仍是和他約會時的模樣,臉上一貫的淡定表情,淺淺的笑意,側著頭聽他分析案情,偶然提問,顯得專注且具洞察力,說是女友,其實更像是現實裡並不存在的具效率的同事。這是小顧最渴望和最心動的部份。小顧很生氣,與其說是冒犯,其實更似是遭遇突襲。
小顧打開手機,解除了對這位前女友的封鎖,然後就看到她在社交網站上的最新貼文,十小時前上傳,上面只有幾個數目字:「221, 222, 224, 226」。
小顧毫不猶疑接通了電話,那邊很快接聽,小顧劈頭就問,你什麼意思?
彷彿二人在小顧睡前才通過電話,如今正要接續前一夜的話題,對方知道來電的是小顧之後,也絲毫沒有生疏感,閒閒一句,你覺得呢?
小顧說,是刑法第十六章,「妨害性自主罪」,刑法第二百二十一條、第二百二十二條、第二百二十四條和第二百二十六條,對不對?她以爽快聲線回應,全中。小顧仍是不明白她出此貼文的用意。她說,刑法第二百二十六條,最高可判處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她的貼文明顯就是針對洪啟瑞等人昨晚被捕的案件,小顧依然不解,你什麼時候看這些人不順眼了?
前女友接下來說的,讓小顧徹底怔住。
她說,要不是洪啟瑞,你會跟我分手嗎?
良久,小顧輕輕說了一句,可是你什麼都沒說。她說,有用嗎?說了你會聽嗎?小顧有些咄咄迫人,所以你就躲起來,等他出事?她有些生氣,其實大家都在等這一天,開心拍掌的豈止我一人?小顧說,但大家什麼都不說,也什麼都不做。她不服氣,所以呢?要跟你一樣嗎?招上司討厭?洪啟瑞最多也只是關十年,是最多,我敢擔保,是不會啦,你呢?最後怎樣?辭職嗎?你覺得你還混得下去嗎?小顧的語氣沒藏住輕蔑,說,於是最後就靠一個小刑警和坐牢的角頭動手?她什麼也沒說,深呼吸了一下,小顧反應過來,你在抽煙?她沒回答,又吸了一口,小顧什麼都沒說把電話掛斷。
對方很快回撥,小顧乾脆關機。
小顧起床梳洗,去了郵局,快遞寄出辭職書的紙本給所長,電子版昨晚就已經電郵發出了。辭職申請限三十日內准駁,所長核章送人事室,然後就是跑流程,送警察局人事科,如果逾期未覆,就視為同意辭職。
3.
夏木幾乎又睡著,大順推了他一下,問,他們不讓安安來陪?夏木「嗯」了一下,解釋道,說是疫情的緣故。大順一臉煩躁。夏木說,要不是這樣的措施,他昨天也不會大鬧,你也就不會知道我在這裡。
大順開始在病房裡踱步,夏木隱隱覺著不妥,提議道,我打給他?說罷示意大順將床頭櫃上的手機拿給他,大順卻大聲喊出來,不要!
夏木知道出事了,試探地問,你不怕他們找你嗎?你是不是應該回去病房待著?
大順瞪著夏木,夏木只覺得似曾相識,從前他不會懂,過去半年在街上的遭遇,讓他學會了閱讀人的臉孔,大順不是兇,他是害怕。
大順的聲線,忽然像變了個人,真的是病了很久的樣子,他說,我不能回去那裡了。彷彿被流放的人再也回不去故地似的,說完就離開了病房,門也沒帶上,夏木清楚看見他朝電梯的方向走,首先想到的是告訴安安,卻發現手機原來已電量歸零,於是就按了喚人鈴。
護理師很快就來到病房外,可是卻像被什麼嚇著了,「呀」的一下,停在門外,接著又來了另一個,同樣的「呀」,聲音大一點點,也是停下了腳步,再來了第三個,聲音最大,「啊」,那是驚呼了,只是都沒有人進來看一下按了召喚鈴的病人,最後護理師們是呼叫著朝通道盡頭的病房奔去。
她們看見緊閉的門縫下不斷滲流出來紅稠的血。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現在我們都知道,《八月見》(En agosto nos vemos)是未修訂完成的書稿,馬奎斯遺言說不要出版;但我們也知道,卡夫卡之後,遺囑被背叛是文學史的必然,甚至必要。死者沒有話語權,即便他是馬奎斯。人世間對偉大文學的渴欲,足以彌銷背叛者的不安,也足以修補作者來不及修補的瑕疵,甚至讓瑕疵變成作品的開放性的證明。
我們要在這樣的認知下去讀《八月見》,去享受它,去抓緊它的每一次昇華的瞬間——這是馬奎斯的遺產。馬奎斯毫不吝嗇,這部遺著的展開,充滿文辭的誘惑、滿足,以及內心的折磨、頓悟和超越。
毋須諱言,《八月見》主角安娜・瑪格達蓮娜和我同齡,這才是吸引我一拿到書就用半天時間一口氣讀完的主因,我想要知道大師眼中的中年困境如何渡過。我和她一樣都來到接近五十歲關頭的門檻,她的煩惱也許比我要大:關乎肉體、婚姻關係和自身一生意義的反思,女性總是會比男人思慮更多。她和我一樣本來打算以藝術和文學救贖自己,在她的每一次情慾冒險(或反冒險)的故事,必然伴隨不同的音樂、舞蹈和書籍(也埋藏了不同的隱喻)。但最後,拯救她的竟然超乎這些聖物。
安娜是出身音樂世家的優才生,但十九歲未畢業就嫁給了一個學院音樂家,後者功成名就、富有魅力,兩人相愛如儀,但危機隱隱。故事的前半部,我們以為安娜先下手為強,率先出軌:在每年的八月中,她都要前往埋葬母親的小島掃墓,並留宿當地酒店一夜等待明天回去的渡輪;在某年她邂逅一位露水情人盡享禁忌之歡後,她便不能自拔,期待又害怕下一年的豔遇。而且她將心比心,識破了丈夫的出軌。
關於安娜的謎之自信及其破滅,出現在這樣一種反諷中:她遇到第一個情人時,才喝了兩小時酒,「這時她彷彿摸透了他,跟他生活了一輩子。」同樣的感覺又出現在她和第三個情人第一次跳舞時,「到了第三首華爾滋半場,她已對他瞭如指掌,彷彿認識了他一輩子。」可是,她真正生活了一輩子的丈夫,她認識多少?——這是馬奎斯的潛台詞。
說回來,寫慾望是馬奎斯的拿手好戲,只見《八月見》在豔情描寫中搖曳多姿,隨即搖擺出離,安娜經歷了當代包法利夫人的騷動,但如何超越後者成為當代安娜・卡列尼娜的決絕?期間渲染了一個又一個情人的登場,第一個最刻骨銘心,但竟然給她留一個無情的嘲諷;有的未能成事,反而折磨人心勝似性愛;有的掩藏在險象下面,像一個永不被揭穿的魔術⋯⋯這些都無法劇透,你必須代入一個不甘人生就此落幕的美人,體驗這一切最後誘惑。
你以為安娜通過慾望的滿足與不滿終於也打發了自己?並沒有,她在一年又一年的偷歡(有時未遂)中陷入巨大的虛無和對未來的眩暈,不知所措。直到神轉折來臨——貨真價實的神轉折,她發現了亡母的秘密,亡母的在天之靈似乎看不下去安娜的痛苦,便以自身的羅曼史開示——
「直到這一刻,她才解開母親每年來小島三、四趟的謎團,和當她在異地發現自已罹患惡疾即將死去後,表明葬在島上的決心。直到這一刻,她這個女兒才釐清母親在死前六年間帶著與她相同的熱情出遠門的理由。她認為,母親的理由應該跟她的相同,她對這種宿命感到訝異。她不覺得悲傷,而是對於揭開秘密感到開心,像是奇蹟似的,她延續了已逝母親的人生。」
母親的秘密特別提升了整部小說的能量,解決了之前的糾結。最後的昇華甚至是東方式的——無欲則剛,安娜終於明悟情慾冒險的本質,得到解脫。這裡尤其見得大師功力,前面百分之九十的篇幅是任何一個成熟、傑出的小說家所能駕馭的,但這一段的神秘和俐落,非巨匠不能為:安娜打開母親的棺材,發現的是超越秘密的奇蹟。
「安娜・瑪格達蓮娜發現她彷佛照著一面全身鏡,她看見自己躺在打開的棺材裡,帶著永遠停駐的微笑,雙手交叉擱在胸前。她看起來完全沒變,停駐在那天的年紀,戴著結婚的面紗和頭冠、紅色祖母綠髮帶和婚戒,那是母親用僅存的一口氣替自己裝扮的模樣。她看見母親彷彿還活著,跟她一樣傷心欲絕,還感覺她從死亡的那一頭凝視自己,和她對自己的愛和眼淚⋯⋯」
安娜在墓穴裡母親的遺容看見的是自己的臉——這固然是隱喻,但假若照字面理解,這是本書唯一一處「魔幻現實」,也就是說,那個被埋葬的母親或許就是平行世界的安娜,或者說那個活著的安娜是其亡母的執念所形成。兩者都說得通,這時候回看作品時間線上的一些出入、安娜不存在的教師職業似乎是她母親職業的誤植等等,都變成了馬奎斯未修剪好的那些草繩灰線。
當然,也可以理解為婚姻即墳墓,尤其是安娜這樣渴望生活的人的墳墓。
劍蘭是穿插在安娜與母親、情人之間最多出現的意象,劍蘭由安娜放在母親墓前,又由情人午夜送到安娜房間,最後得知母親的情人也年年如此把劍蘭堆滿了墓地⋯⋯像這類馬奎斯擅長的象徵符號遊戲,其實不必過多挖掘闡釋,反而要留意它的呼應。比如說,藍鷺,這黑夜之鳥,隨一聲驚雷消隱的慾望,此後在島上不再出現。我們要問:劍蘭所隱藏的,和藍鷺所帶走的,是否一樣的悲歡、一樣的人生價值?如果你的答案是「是」,那麼你和馬奎斯、安娜一樣,沒有白白活過這輩子。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