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朝凱無疑是美國當今最受矚目的華裔小說家之一,這點隨著他與美國影視界的一再合作還會加強。因此,在《內景唐人街》的成功之後,我們得以重新審視他的成名作《時光機修復師的生存對策》(繁中譯本由新經典文化出版),看看移民二代三代的諸多母題,是怎樣以更具想像力、或更戲劇性地出現在十幾年前作為文學界初生之犢的游朝凱筆下那個「科幻宇宙」中的。
是的,科幻宇宙,《時光機修復師的生存對策》的英文原名為How to Live Safely in a Science Fictional Universe,書中時空恍惚,似乎發生在一個名為「小宇宙31」的架空世界裡,這個世界有一個超級大城市由紐約和東京的一半組合而成,裡面階級依居住地域暗暗有所區分。但同時,書中人的回憶世界實際上和地球的1980、90年代沒有很大區別——游朝凱生於1976年1月,和我只差10天,因此我對他描述的青少年時代的世界極為熟悉——包括他筆下華裔父母的種種矛盾悲哀。
把這兩個世界卯接在一起的最基本要素,是時光機。首先是主角(就叫游朝凱,下文所指均為角色游朝凱而非作者)少年時其科學家父親研製的簡陋不穩定時光機,可以說從時光逆行實驗勉強成功一刻,本宇宙就跟「小宇宙31」混生了。而從隱喻角度來說,乃是游朝凱的回憶世界與創造世界接軌。另一關鍵也是時光機,不過是在游朝凱的父親失蹤十多年之後,游朝凱成了一名時光機修復師,在並非由他父親設計的時光機公司裡混飯吃,利用工作便利開始搜索父親的下落,他漸漸寄生在一具新型時光機中,作繭自縛。
漸漸的讀者會發現,那個不存在的父親,被寄託甚深,可以說是本書的隱形主角。「多年下來,他浪擲他的人生,浪擲我的成長、他的婚姻生活,年復一年又一年,他窩在車庫裡,肉體和我們母子相近,心靈卻遙不可及,只在時空上靠近我們,在車庫最裡面那道牆上的工具架旁的黑板上計算著。我父親打造了一架時光機,然後窮盡畢生心血,想利用時光機去爭取更多時光。」——矛盾的是,這個目的本身,耗掉了現實親子相處的時光。
寫作會不會也是這樣一回事?這裡我似乎聽到作者游朝凱與我自己都疑惑了,我們埋首書寫家庭珍貴的回憶,本身耗掉了創造新回憶所需的家庭共度時光,只為了小說寫成之後成為可以懷緬反芻舊日的時光機嗎?
《時光機修復師的生存對策》其實是在這個意義上成為「後設小說」,而不是因為它對科幻文學的諸多指涉而「後設」的。寫作本身,在「小宇宙31」裡非常重要,這呈現在該宇宙的諸多科幻物件的命名上,甚至直陳敘事理論應成為小說裡「現實」世界賴以存在的理論,此乃「順時敘事基本論」簡稱「時敘論」:「在科幻空間之內,結合回憶與悔意兩必要元素,即足以製造時光機」,「時敘學是一套研究過去式的理論,研究的是悔恨,基本上是一套探討種種侷限的理論」,游朝凱如是說。
這詩意的闡述如此化虛為實、然後虛實莫辨:「我們從語言、邏輯、句法規則畫出一個個小框框⋯⋯我們發明了幾項方程式,以哀傷為常數,脫離速度,似乎遙不可及⋯⋯他想打造一架無敵箱型時光機,用來穿越可能性空間,用來直達幸福快樂,直通他追求的境界。我們把自己困在箱子裡,鎖進箱子裡的盒子中,侷限在框框裡。」這既是說時光機的製造,也可以說是我們的回憶、執著與寫作本身。
這讓我想起今年所讀的另一本科幻傑作,來自游朝凱的前輩、英國奇幻小說家Susanna Clarke的《皮拉奈奇》(Piranesi,繁中譯本由時報文化出版)。《時光機修復師的生存對策》裡的游朝凱,自願迷失在時空旅行的縫隙當中,思慕著另一個迷失者父親,不願意著陸面對垂老的母親。《皮拉奈奇》裡的年輕學者馬修喪失記憶之後被困於一個魔幻異度空間,他以一個面對伊甸園的新生兒身份來描述、探索這個幾乎抽象的世界,是那本書最迷人的地方,讀者也和他一樣置身謎團,渴望又不忍拆穿秘密。
兩本書相似之處還在於「破案關鍵」的相類,前書中幾乎淪為喪宅的游朝凱,意外遇見從未來回來找自己的游朝凱,慌亂之際槍擊了後者,而後者遞給他一本書,成為了他重新認識父子關係、振作直面現實的關鍵;而《皮拉奈奇》裡的馬修也是一點點破譯手邊尋獲的日記(後來才發現是自己失憶前的紀錄),讓異度空間與現實空間的軌道漸漸相合,才得以走出迷宮——雖然他壓根不想離開。
自己記憶自己救。好像很簡單的事,實際上困難無比,兩本書都帶出這種感慨。《時光機修復師的生存對策》比《皮拉奈奇》更勝一籌的在於,他沒有忘記把寫作行為本身作為積極變量帶入故事。書中最不可思議的描寫,不是時間旅行,而是關於那本未來之書的悖論式存在:游朝凱必須一邊閱讀一邊重寫這本書,以便在未來回到現在交給作為讀者的自己。
「我把這本書當成自己的創作,敲鍵盤創作著一本在未來時空已有的書,創作著我將來會寫成的那一本書。可以說是,我正在抄寫一本我還沒寫的書;也可以是,我正在抄寫一本我已經寫好的書;也可以是,我正在抄寫一本我正在寫的書;也可以是,我正在抄寫一本我不停在寫的書;也可以是,我正在抄寫一本我永遠不會寫的書⋯⋯我不太確定我現在抄寫出來的內容會不會百分百和原書雷同⋯⋯然而,我的任務不是釐清疑點或創作,因為就這本書而言,書已經創作出來了⋯⋯這本書來自虛空。」
這段話,前半段讓人想到M.C.Escher的莫比烏斯圈式木刻版畫,後一半卻讓人想到波赫士最費解的一篇短篇小說〈皮耶・梅納德,《堂吉訶德》的作者〉(Pierre Menard, Author of the Quixote),裡面的皮耶・梅納德一字不差地重寫了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卻被讀出了完全不一樣的意義。
看似荒謬,但這在形而上學上是完全可能的。可以說,就在皮耶・梅納德動筆之際,已經有另一個平行宇宙產生,那一邊塞萬提斯的存在被取代或變異了。作家游朝凱也是秉持這種信念去解決其作品裡面存在的「祖父悖論」的,當「此刻游朝凱」射殺「未來回歸游朝凱」之際,世界必須煥然一新,這部小說推進下去的理由反而變得更充分。
所以才有了後半部小說那些回憶、哀怨與悱惻——傳統科幻小說讀者可能會覺得絮叨與沉溺的傷感敘事。但游朝凱覺得值得,「如今我懂了。本來,我以為那氣味代表失望,代表父親希望破滅,意味著恐懼,現在我才知道,那氣味其實只是時光機默默排放的臭氧蒸汽,略帶金屬味,只是時光旅行的副產品,發生在我父親終於跳脫自己的時光線之前。」
「我來這裡的原因就是這個嗎?為了找父親,逃避人生的父親。他發明了一套別人沒想到的辦法,能救我脫離時光輪迴的人是他嗎?」最終游朝凱找到的父親,困於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細微時空——那部分的描述近乎玄想,是精彩的詩性建構,不可能以敘事方式還原的——與其說是科幻,更接近大衛連區電影裡的詭異夢境。因此可以斷定,游朝凱書寫的,是一個科幻外殼的寓言。
千言萬語,這個寓言還是得牽引回移民家族敘事的悲情中。在厭倦於「小宇宙31」的描述之後,游朝凱突然提及父親的原鄉(以台灣為藍本):「我父親來自一個遙遠的國度,實境區的一部分,汪洋中的一座小島,在地球上的另一區,時光也不盡相同。在那島上,人民仍靠水牛耕作,仍深信故事如人生,全順著時序直線邁進,實境生活裡仍存有足夠的法力,存在於濕熱的八月、蚊蟲、烈日,存在於誕生。仍有足夠的魔法與恐懼,存在於家庭這一道詭異的習題⋯⋯」台灣在並非出生於台灣的移民後代的想像中,是近乎桃花源的異托邦。
更甚者,在故事的尾聲,游朝凱還提到了祖父輩:「祖父在我六個月大的時候過世,我無緣認識他。他死在另一座大陸上,遠在汪洋外,貧困潦倒,思念著自己的長子。我站在走廊裡,離我爸的私人書房門檻幾步,望著他,他,看著門框裡的他在看他的父親,看他父親框在相框裡的相片,子父祖三代排成一條悲傷軸,形成一條鏈,意味著回歸,意味著一座通往過去的橋樑⋯⋯」
是否真的有這麼一條橋樑,我不敢樂觀。但是,鬼者,歸也,這種對回歸的強烈臆想,無論正面負面,都影響了兩代人的存在。迷失在時光機故障中的父親,與幽靈無異,「我」本也將在時光機的隱匿之中漸漸變成鬼魂一般的存在,就像他那條不存在的狗艾德。他們在食物鏈上無法與實體佔據小宇宙天花板的「概念科技研究院主任」等人較量,便會與現實的父親一樣鬱鬱半生。
要解決這種憂鬱,除了在小說中求諸來自未來的「生存對策」、求諸過去的幻境重現,還要在小說外求諸作家游朝凱們的書寫努力。可以理解正因為此,有了更成熟世故的《內景唐人街》,以好萊塢之道還諸好萊塢之身的一記好球。但是我還是更鍾情於初出茅廬時的詩人游朝凱,他保存了這無以名狀、無法紓解的憂鬱,因為珍重而沉重。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二十七:白大順與夏木
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黃仁逵 繪
1.
病房裡四張病床,就只夏木一個病人,空氣裡有一股稀釋了的不知名藥水氣味,室內暗暗的,像嚴冬下午三、四點的光景。夏木張開眼,看著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好想拿過來看一下時間,但一點氣力也沒有,口腔裡血腥殘留的鐵鏽氣味終於消散,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緣故,懨懨的只想再睡,卻在此時發現床畔站著一個高大男生。夏木想,不是說不准探望嗎?別讓安安知道,他要是知道其他人可以進來,他卻不可以,他一定會鬧得不可開交。為什麼會這麼肯定高大男生不是醫護?哦,他穿一身的黑,但是他手上為什麼拿著病歷板在看?那是我的病歷板不是嗎……?
夏木嗓音嘶啞,問,你是誰?
高大男生沒問答夏木,拉下臉上口罩,夏木驀地想起安安曾向他形容的,倒覺得沒那麼像阮經天,白大順有股書卷氣。
白大順問,昨天是洪安安送你進來的?
沒想到說起話來又真的蠻像。夏木笑了一下。白大順明顯不悅,走上前將夏木的臉扳過來,盯著他看。
大順不放手,夏木無法言語,只好在眼裡流露淡淡的笑意。白大順看著看著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竟訕訕的有點不好意思,就鬆開手,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側。
大順說,有沒有人告訴你,你跟安安長得有點像?頓了一下又補充說,你是好看的版本。夏木搖頭,說,總共才兩個人看過我跟安安在一起,他們都沒有這樣說。大順好奇問,那兩個?夏木答,一個我媽,另一個是寶叔。大順有些失落,哦,安安已經帶你去過暮雲舍……,你們認識多久?夏木回答,剛好七天。大順好奇起來了,你是如何認識安安的?
我媽帶著他來看我。
白大順更訝異了。
夏木說,事情就發生在你拒絕見他的那個深夜。夏木將周郁芬帶著安安到花蓮去的整個過程說出來,白大順很有耐性,沒有插話,夏木說完,大順問了一句,你是港仔?夏木點頭。大順像在自語,我就是知道他會喜歡港仔。夏木似在解釋,他沒有喜歡我。大順說,喜歡又怎樣?大順說話不帶語氣,夏木猜不透大順的意思,是說他不在乎嗎?只好找話來說,安安提過你會去香港,每餐吃了什麼都會跟他報告。大順笑了,只是那笑聲乾乾的,你全都知道喔?夏木說,都是安安想說的,大概是很久沒人跟他說話,他都停不下來,我只是聽。大順說,沒有,就算有人一直陪著他他也是說不停的,好像快要死了,要不就是打算不辭而別,在那邊趕著把一切都說出來,聽久了,明明應該覺得煩吧,可是不知如何卻讓人頂難過。
夏木說,他是真心相信自己會死掉的,死在他爸爸手上。
二人沉默良久。
夏木問,為什麼你不要見他?他一直惦記你。白大順說,我不喜歡帶他來的人,我不要讓他覺得自己想要怎樣都可以。夏木說,他是小顧,其實你們有點像,他也是不爽安安的爸爸想要做什麼都可以,所以才答應安安帶他去見你。
夏木看著大順,忽然想起家中老貓。老貓愛看電視,只是每逢看見足球給踢到畫面外,就會飛撲到電視機後,然後一臉的懵。此刻的大順,就是這樣的表情。
2.
小顧睡醒,伸了大大的懶腰,醒悟身處在自家床上,一種久違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床頭几上被靜音的手機不間斷地傳出收到訊息與來電的提示震動。
小顧轉過身去,仍是躺著,賴床的姿態,完全沒打算理會那不停震動的手機。小顧重又閤上眼,似要睡熟過去了,忽然張目,被什麼驚醒的樣子。
小顧竟然想起學長的妹妹。他將她和學長從社交和通訊軟體封鎖之後,就沒想起過她,一次也沒有。此刻洪啟瑞終於給關了起來,洪啟瑞送來的五星級酒店住宿券和餐券,也早已被撕碎丟進垃圾桶裡,而她卻忽然在他的腦海中冒了出來,就像從前那些約會之後的翌日清晨¬。她仍是和他約會時的模樣,臉上一貫的淡定表情,淺淺的笑意,側著頭聽他分析案情,偶然提問,顯得專注且具洞察力,說是女友,其實更像是現實裡並不存在的具效率的同事。這是小顧最渴望和最心動的部份。小顧很生氣,與其說是冒犯,其實更似是遭遇突襲。
小顧打開手機,解除了對這位前女友的封鎖,然後就看到她在社交網站上的最新貼文,十小時前上傳,上面只有幾個數目字:「221, 222, 224, 226」。
小顧毫不猶疑接通了電話,那邊很快接聽,小顧劈頭就問,你什麼意思?
彷彿二人在小顧睡前才通過電話,如今正要接續前一夜的話題,對方知道來電的是小顧之後,也絲毫沒有生疏感,閒閒一句,你覺得呢?
小顧說,是刑法第十六章,「妨害性自主罪」,刑法第二百二十一條、第二百二十二條、第二百二十四條和第二百二十六條,對不對?她以爽快聲線回應,全中。小顧仍是不明白她出此貼文的用意。她說,刑法第二百二十六條,最高可判處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她的貼文明顯就是針對洪啟瑞等人昨晚被捕的案件,小顧依然不解,你什麼時候看這些人不順眼了?
前女友接下來說的,讓小顧徹底怔住。
她說,要不是洪啟瑞,你會跟我分手嗎?
良久,小顧輕輕說了一句,可是你什麼都沒說。她說,有用嗎?說了你會聽嗎?小顧有些咄咄迫人,所以你就躲起來,等他出事?她有些生氣,其實大家都在等這一天,開心拍掌的豈止我一人?小顧說,但大家什麼都不說,也什麼都不做。她不服氣,所以呢?要跟你一樣嗎?招上司討厭?洪啟瑞最多也只是關十年,是最多,我敢擔保,是不會啦,你呢?最後怎樣?辭職嗎?你覺得你還混得下去嗎?小顧的語氣沒藏住輕蔑,說,於是最後就靠一個小刑警和坐牢的角頭動手?她什麼也沒說,深呼吸了一下,小顧反應過來,你在抽煙?她沒回答,又吸了一口,小顧什麼都沒說把電話掛斷。
對方很快回撥,小顧乾脆關機。
小顧起床梳洗,去了郵局,快遞寄出辭職書的紙本給所長,電子版昨晚就已經電郵發出了。辭職申請限三十日內准駁,所長核章送人事室,然後就是跑流程,送警察局人事科,如果逾期未覆,就視為同意辭職。
3.
夏木幾乎又睡著,大順推了他一下,問,他們不讓安安來陪?夏木「嗯」了一下,解釋道,說是疫情的緣故。大順一臉煩躁。夏木說,要不是這樣的措施,他昨天也不會大鬧,你也就不會知道我在這裡。
大順開始在病房裡踱步,夏木隱隱覺著不妥,提議道,我打給他?說罷示意大順將床頭櫃上的手機拿給他,大順卻大聲喊出來,不要!
夏木知道出事了,試探地問,你不怕他們找你嗎?你是不是應該回去病房待著?
大順瞪著夏木,夏木只覺得似曾相識,從前他不會懂,過去半年在街上的遭遇,讓他學會了閱讀人的臉孔,大順不是兇,他是害怕。
大順的聲線,忽然像變了個人,真的是病了很久的樣子,他說,我不能回去那裡了。彷彿被流放的人再也回不去故地似的,說完就離開了病房,門也沒帶上,夏木清楚看見他朝電梯的方向走,首先想到的是告訴安安,卻發現手機原來已電量歸零,於是就按了喚人鈴。
護理師很快就來到病房外,可是卻像被什麼嚇著了,「呀」的一下,停在門外,接著又來了另一個,同樣的「呀」,聲音大一點點,也是停下了腳步,再來了第三個,聲音最大,「啊」,那是驚呼了,只是都沒有人進來看一下按了召喚鈴的病人,最後護理師們是呼叫著朝通道盡頭的病房奔去。
她們看見緊閉的門縫下不斷滲流出來紅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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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都知道,《八月見》(En agosto nos vemos)是未修訂完成的書稿,馬奎斯遺言說不要出版;但我們也知道,卡夫卡之後,遺囑被背叛是文學史的必然,甚至必要。死者沒有話語權,即便他是馬奎斯。人世間對偉大文學的渴欲,足以彌銷背叛者的不安,也足以修補作者來不及修補的瑕疵,甚至讓瑕疵變成作品的開放性的證明。
我們要在這樣的認知下去讀《八月見》,去享受它,去抓緊它的每一次昇華的瞬間——這是馬奎斯的遺產。馬奎斯毫不吝嗇,這部遺著的展開,充滿文辭的誘惑、滿足,以及內心的折磨、頓悟和超越。
毋須諱言,《八月見》主角安娜・瑪格達蓮娜和我同齡,這才是吸引我一拿到書就用半天時間一口氣讀完的主因,我想要知道大師眼中的中年困境如何渡過。我和她一樣都來到接近五十歲關頭的門檻,她的煩惱也許比我要大:關乎肉體、婚姻關係和自身一生意義的反思,女性總是會比男人思慮更多。她和我一樣本來打算以藝術和文學救贖自己,在她的每一次情慾冒險(或反冒險)的故事,必然伴隨不同的音樂、舞蹈和書籍(也埋藏了不同的隱喻)。但最後,拯救她的竟然超乎這些聖物。
安娜是出身音樂世家的優才生,但十九歲未畢業就嫁給了一個學院音樂家,後者功成名就、富有魅力,兩人相愛如儀,但危機隱隱。故事的前半部,我們以為安娜先下手為強,率先出軌:在每年的八月中,她都要前往埋葬母親的小島掃墓,並留宿當地酒店一夜等待明天回去的渡輪;在某年她邂逅一位露水情人盡享禁忌之歡後,她便不能自拔,期待又害怕下一年的豔遇。而且她將心比心,識破了丈夫的出軌。
關於安娜的謎之自信及其破滅,出現在這樣一種反諷中:她遇到第一個情人時,才喝了兩小時酒,「這時她彷彿摸透了他,跟他生活了一輩子。」同樣的感覺又出現在她和第三個情人第一次跳舞時,「到了第三首華爾滋半場,她已對他瞭如指掌,彷彿認識了他一輩子。」可是,她真正生活了一輩子的丈夫,她認識多少?——這是馬奎斯的潛台詞。
說回來,寫慾望是馬奎斯的拿手好戲,只見《八月見》在豔情描寫中搖曳多姿,隨即搖擺出離,安娜經歷了當代包法利夫人的騷動,但如何超越後者成為當代安娜・卡列尼娜的決絕?期間渲染了一個又一個情人的登場,第一個最刻骨銘心,但竟然給她留一個無情的嘲諷;有的未能成事,反而折磨人心勝似性愛;有的掩藏在險象下面,像一個永不被揭穿的魔術⋯⋯這些都無法劇透,你必須代入一個不甘人生就此落幕的美人,體驗這一切最後誘惑。
你以為安娜通過慾望的滿足與不滿終於也打發了自己?並沒有,她在一年又一年的偷歡(有時未遂)中陷入巨大的虛無和對未來的眩暈,不知所措。直到神轉折來臨——貨真價實的神轉折,她發現了亡母的秘密,亡母的在天之靈似乎看不下去安娜的痛苦,便以自身的羅曼史開示——
「直到這一刻,她才解開母親每年來小島三、四趟的謎團,和當她在異地發現自已罹患惡疾即將死去後,表明葬在島上的決心。直到這一刻,她這個女兒才釐清母親在死前六年間帶著與她相同的熱情出遠門的理由。她認為,母親的理由應該跟她的相同,她對這種宿命感到訝異。她不覺得悲傷,而是對於揭開秘密感到開心,像是奇蹟似的,她延續了已逝母親的人生。」
母親的秘密特別提升了整部小說的能量,解決了之前的糾結。最後的昇華甚至是東方式的——無欲則剛,安娜終於明悟情慾冒險的本質,得到解脫。這裡尤其見得大師功力,前面百分之九十的篇幅是任何一個成熟、傑出的小說家所能駕馭的,但這一段的神秘和俐落,非巨匠不能為:安娜打開母親的棺材,發現的是超越秘密的奇蹟。
「安娜・瑪格達蓮娜發現她彷佛照著一面全身鏡,她看見自己躺在打開的棺材裡,帶著永遠停駐的微笑,雙手交叉擱在胸前。她看起來完全沒變,停駐在那天的年紀,戴著結婚的面紗和頭冠、紅色祖母綠髮帶和婚戒,那是母親用僅存的一口氣替自己裝扮的模樣。她看見母親彷彿還活著,跟她一樣傷心欲絕,還感覺她從死亡的那一頭凝視自己,和她對自己的愛和眼淚⋯⋯」
安娜在墓穴裡母親的遺容看見的是自己的臉——這固然是隱喻,但假若照字面理解,這是本書唯一一處「魔幻現實」,也就是說,那個被埋葬的母親或許就是平行世界的安娜,或者說那個活著的安娜是其亡母的執念所形成。兩者都說得通,這時候回看作品時間線上的一些出入、安娜不存在的教師職業似乎是她母親職業的誤植等等,都變成了馬奎斯未修剪好的那些草繩灰線。
當然,也可以理解為婚姻即墳墓,尤其是安娜這樣渴望生活的人的墳墓。
劍蘭是穿插在安娜與母親、情人之間最多出現的意象,劍蘭由安娜放在母親墓前,又由情人午夜送到安娜房間,最後得知母親的情人也年年如此把劍蘭堆滿了墓地⋯⋯像這類馬奎斯擅長的象徵符號遊戲,其實不必過多挖掘闡釋,反而要留意它的呼應。比如說,藍鷺,這黑夜之鳥,隨一聲驚雷消隱的慾望,此後在島上不再出現。我們要問:劍蘭所隱藏的,和藍鷺所帶走的,是否一樣的悲歡、一樣的人生價值?如果你的答案是「是」,那麼你和馬奎斯、安娜一樣,沒有白白活過這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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