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與詩集,哪一個更脆弱,更容易被現實穿透?它們被鑽入的聲音是清脆,或沉實?還是文字未曾描述的雜音?
為了鑽研自己的想像,我決定在不公開的「齊人音樂節」上,讓父親那把已退休賦閒的電鑽,重出江湖。先把年輕詩人Y的詩集放在地磚上,再開啟電源,殺聲作響,我沒有父親般嫻熟的操控技術,鑽穿一本詩集仍只費了幾秒,利刃就從封面抵達封底;而以電鑽攻擊蘋果時,我發現蘋果抵抗得更頑強。我自知在殺戮。
作者Y就坐在我身邊,忘卻提醒他:你下本詩集,不如收錄少一些詩,方便被鑽研被穿透被定義被碎裂被拍打。
音樂節不緊不慢地進行著,我邊聆聽其他表演,邊咀嚼蘋果,發現它依然清甜。望著身旁Y的苦笑——漸漸碎在我的胃裡。在露台上,他疑惑為甚麼偏偏是蘋果。「順手囉,咁啱鞋櫃上面有堆蘋果,真係順手。同埋你有冇聽過一個故仔,蘋果入面插針,之後會生成點?」你相信哪個版本的解釋。
暗瞑裡看不清他的五官,而頭頂每一格的燈光,昏黃無力,像煙灰。
有時你像沈默的蘋果,自然存在,不自然地生長。生物與死物都沒有寫作的權力。慶幸有時順手,你就想寫,就鑽研詞與字。說到底,你在鑽研自己,接近虛無的果核。
我不覺得這場聲音表演,只屬於行為藝術。如我信所有行為、所有藝術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果肉。這場騷有靈魂去指引,有觀眾去辨認:舉起鉛重的電鑽,再開啟電源,運行時雜音瀰漫。事後想起父親終日舉著電鑽的汗海,而我在班房酣睡,醒來手臂總是有灘水漬;午夜睡房的一把高亢鼾音像電鑽透著床板,也鑽越時間之牆壁,延遲演出,密接和應趴在枱面的我。
正如蘋果裡插針,是另一種書寫。有情緒,有象徵,有其不譁眾的主旨,有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銳利。卻要啞受。
現今的我,面對樓上找不到來源的電鑽聲,想投訴,或搬走。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麥皮
麥子八個月熟
麥皮十分鐘
沒有你掛在嘴邊的泥土味
麥皮只是自己
你可以想像一千個健康的理由
向西,有一個遠眺的窗口
你也可以用海子的路軌作匙
緩緩攪動,春暖花開
而遠方的麥子無話
你在這裡,吃著邊皮
輕飄飄的麥皮
麥皮是輕飄飄的
它應該不喜歡降落
像雪花
落地便是泥
吃泥不如吃麥皮
時局壞了,有甚麼會讓你稍稍歡喜?
吃飛蛾撲過的煙灰
吃蝴蝶拍過的空氣
像褐色的蜻蜓
只輕輕的點在水面
旋生旋滅的漣漪
足讓你吃一輩子
麥皮的想像
個子雖小不規限想像的能力
你的思維像刀片
即使密不透風的現實
即使結成厚繭的人情
切入乒乓碎
又迅速復原
你在皮外想像皮
皮外的傷口便是拉鍊
探入的想像是耳垢
或是頭皮屑
你便能好好地咀嚼
你身處的時代
端一碗麥皮
快樂的時候
端一碗麥皮
憂傷的時候
端一碗麥皮
你甚麼時候端著
麥皮是沒意見的
它照不見你的臉
你只要看著它
這時麥皮最透明
落難的麥皮
麥皮是落難的貴族
裹在一副寒酸的皮囊裡
曾經左匙右筷
筷一直無用武之地
如今匙也離去
在教堂的後門敲飯後的鐘
夜深了,麥皮走進一家
跟自己同姓的美式快餐店
討一個即棄紙杯
用自己的身體禦寒
孤獨的麥皮
麥皮一個人坐
麥皮想與人分享
(牛奶,雞蛋都移民去了
或關在冰箱裡)
麥皮是火車三座位連排
靠近走廊那一個
麥皮坐在病床的餐几上
麥皮坐在破曉的窗前
不望窗外麥皮可以望自己
的影子
顛簸的麥皮
麥皮確實經歷了一些顛簸
如今平躺在一個淺碟裡
麥皮說這不是他的地方
他的故鄉已死在包裝說明裡
麥皮說自己可以有多爛
就有多爛——
可以用來糊海報
尋人,尋犬,尋一種發達速成法
可以用來黏郵票
把一切多餘的東西寄到老遠
涼風下的麥皮
麥皮遇上涼風前
早已在時間裡擱涼了
麥皮下藏有一個冰窖
急凍著你所有無法想起的記憶
也不釋出任何滋味
咀嚼就是我們的日子在磨牙
在時間終結前,把牙磨長了
還在不竭地把爐火升起
麥皮在和平飯店
麥皮帶著和平
想走進這家飯店
刀和叉的戰爭好像暫時平息了
匙和筷也在對面的湯包店裡養傷
饕餮們知道拖下去是無意義的
肉汁和奶酪的補給都有點不繼
麥皮只喜歡和平
他臉上和內裡都透露這個訊息
卻被一個穿制服的攔在門口——
你有沒有訂位?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對孔銘隆的詩,最早的印象來自〈文字〉。那是獲得2020年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獎項的詩,我那屆擔任評審,對他借助「文字」來刻劃父子關係,也旁及本地僵化的教育體制的寫法,深有共鳴,其綿密細膩及此呼彼應的筆法,亦讓人印象深刻,許為當屆極具潛力的得獎者之一。
「力度過大的字 / 在下一頁紙留下字跡」。這是〈文字〉中的一句;多年以後,我仍然聽見來自那裡面的回聲。
如今讀他的第一本結集《海石敲響潮音》,不啻那回聲的延伸變奏。〈搬運——和謝默斯.希尼〈挖掘〉〉無疑是為〈文字〉中讀「中文系」、「只想寫詩」的選擇進一步尋求一種精神上的皈依:文字與筆桿,於希尼是父輩的泥炭和鐵鏟,來到孔銘隆身上,便化身成為負重搬運的紅白藍膠袋以及穿越母土和城市的地底管道:
我常常躬身,低頭
如引領我一同前行的鐵路
穿過石山的孔穴
我挨依在透明光板,傾側肢幹
拿起紀錄之物
敲鑿分行的管道
在狹窄的孔穴之中穿行
負重搬運
誠如不少本土詩人深受希尼的影響(我也是其中之一),孔銘隆不少詩作無論在題旨上、意象上、文字上都對希尼亦步亦趨,〈管道——主持謝默斯.希尼詩會後寫〉是繼〈搬運〉後的又一例子:
如今,校門外那條邊緣的河
懸吊的繩索仍未有拉起
我俯身,沿着線,筆直地看河的表面
如履帶的水紋,似乎從山裏拖行過來
我便把畸異的想像,壓到
手上物器的方格裏
建成一條圓管形的通道
有人會朝它投擲,而它會發出回聲
這裡的管道,又從地鐵變回水井了,但也何嘗不是筆管。雖然這詩也還是滿多希尼的影子,但我也注意到孔銘隆反覆以受制、外窺的角度注入不少他自己的想法,還有「攀緩」、「拖行」那些意料之外的「延展」,這無疑是在想當然的縱向傳承以外,另闢一種橫向的無形滲染與影響的蹊徑。
詩集中我也很喜歡〈詩觀三題——記文創班瑣事〉。詩中借「跳躍」、「迴行」、「意象」三種寫詩技法,與文創班上的學生及上課的情狀交叉對照;也借也斯、王良和與我的詩作互文生長,反覆鑒照,景情配合,收結尤好。
文字、寫作與倫理、土地的關係,是孔銘隆《海石敲響潮音》中最在意的題旨,也是全集中寫得最好的部分。香港本土詩雖不乏這類題材,但孔銘隆在傳承之餘還是很努力地透顯屬於自己的觀照;而反映在文字上,他的細密佈置和在行文措詞上不惜尋求可能讓讀者不慣的變異,也在在顯示他不會甘於只是前人的回聲。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