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輾轉換了多個物理治療,是之前的治療師轉介我到這裡進行VM(visceral manipulation,是一種透過觸診「傾聽」當時身體最大張力處,並透過輕柔手法協助身體回復機能的手法治療)。初次來到這裡是今年五月,記得治療師說:用手聆聽。並說:你條spine好緊,係咪撞過或者受過傷?
用手聆聽。我反覆想起這句話,並把「聆聽」當成巨大隱喻
2.
是的,spine好緊。彷彿一早預示甚麼
很少主動跟人提起具體身體狀況,但身體不說謊,也許就像疤痕改變組織,即使已經不痛了,仍然記得所有
漸漸,我們談到情緒,談到Trauma
實在有太多事說不上來,對生命的某些磨難愈來愈隨遇而安,無常至平常,亦因為這種理解(或誤解),開始感到自身無重。無重,卻還有一些更深層的東西
怕簡化感覺,更怕崩潰吶喊,努力把痛苦的細節轉移或消化,以固定的節奏穩住自己,只聚焦一點:信念(每次都是這樣,否則不可能熬得過來 )
然後她說:但情緒不同信念
3.
指尖在頭顱,觸及一個又一個記憶,或說,往事骨骼,我整個人生
就像自白一一尋上對應。曾說過再也不會(膚淺地)抱怨身體,因為還在,因為就爛命一條。但要讓自己知道所知道的,又,如何理解自己的知道,原來並不容易
一直感受到一些深埋的情緒,它們有時模糊翻攪,發酵,逼近,直到同一種情緒常常出現,才默默地(或者不那麼默默地)意識到,那是抓緊——為了不讓自己跌進去而很用力的抓緊——那些強度過大,未被消化的部分,所產生的變形。我以為它們已像藥溶解,卻忘記副作用殘留
是身體要對我說的話,是嗎
4.
聆聽,不必言語。冥想一樣,允許任何流過。一下子跑進思緒的,一些我以為已經知道的,一剎那所有回到身旁。是傷口本身在說
總有種感覺,就是當挖到很深,都是「怎麼活」的問題,如何讓一切變得可以承受的課題(不是問題)。
最近又不斷領悟到同一件事:生命追求更多的生命力。海浪一下衝上岩石,裂縫鑽出的草,凝望深淵凝望星空⋯⋯Let everything happen to you: beauty and terror… Just keep going. No feeling is final.
beauty and terror。更加複雜,也更加美麗 。用同樣概念,是人的渺小,類似敬畏
銜接許多平行線,然後問題來了:渺小的人,怎麼活
5.
坐,站,躺,趴, 無論甚麼姿勢都不對,痠痠密密麻麻刺痛點線面,只感到骨頭裡面。但心裡又反覆想著,這痛沒關係,因為是注射生長激素後的必要疼痛,螺旋狀閃爍的怪感覺,提醒骨髓正加速造血,好的痛,沒得抱怨,只能等
有時,又是另一狀態。當筋疲力盡,當清醒和活著需要如此多的能量時,整個人變成無法承當之重。冷熱溫差間,肉身發抖,擴散,我只想著如何脫離自己,愈來愈遠愈來愈遠……可是另一種現實傳來聲音:那些可量化的,不可量化的⋯⋯世界的運行不可逆,縮窄視野,腦中跌撞的僅是,盡力而為
6.
甚麼是聲音,甚麼是聆聽?
是聲音,不是語言。是更根本的東西,大於語言。因為豐富(即使我始終在找最能夠說出的語言)
「我們的手可以感受到很多」。那無法述說的,以身體(以生命)如實感受——向下的手心,向上的手指,用力握拳,然後鬆開,成手掌,伸出的手,放手
想著這一類問題,最根本的事物,一生的命題。直到明白,起碼多少明白,痛,是因為有感
而感謝是更更真實的。儘管聲音只是剛響起
7.
治療必需找出病根。為了成為完整的人,必需知道人的局限,及片面
好像是梭羅的話,大約是:深刻地活著,直到吸出生命所有的髓
因此我問自己:到底是帶著甚麼面對這一切呢
我想,是帶著很多「不知道」,很多的「很想知道」
想起一首歌的Outro。那中間,所有情感都在
你聽到了甚麼,聽出了甚麼
日子很薄也很厚,但起碼我摸到它的邊了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三個字有六種排序
七個字有五千零四十種排序
十誡只有一種排序
終於我打亂字母,自此
取消聖名
受洗的記號從此隱匿
雞啼後我甚麼都不會承認
十字架和長鎗並不可怕
只是厭惡你們沾沾自喜
譬如模仿上帝微笑,勾出
小丑的唇角
譬如組裝空虛的詞彙,扮演全善
如葡萄味藥水聲稱甜蜜
「主賜給我平安喜樂和恩寵,所以
你也可以得救!」
如果你的臉是上帝
我寧願皺成疤痕
「你要以信德作盾牌,以真理作腰帶,
以公義作內衣,以和平的福音作鞋履。」
你如此堅定地說
儘管真理和公義我們尚未談及
除了上帝和亞里路亞,你只是緘默
「你必須以真誠讚美上主,但是
不可赤身,墮入亞當厄娃的羞恥。」
最後禱告落入沉默,節錄
我在聖經失語,念珠
斷裂,以及
禱聲裡我從未聽見自己
我期待你扮演上帝,期待
被宣判以上詩句褻瀆神聖
儘管上帝從來
無法被書寫
註:耶穌被釘那天,雞啼前,伯多祿三次聲稱不認識耶穌。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完全站在詩人這邊,理解詩人追求完美和絕對的自由,加一星。沒有策蘭的丁點鏡頭,扣一星⋯⋯」這是我去年看完電影《巴赫曼:沙漠之旅 Ingeborg Bachmann – Reise in die Wüste》(2023年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入圍作品)之後寫的短評,當時我在豆瓣上只給它打了三星。
奧地利著名女詩人英格博格·巴赫曼的作品中譯本,之前長期匱乏,只有一本韓瑞祥選編的《巴赫曼作品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短篇小說為主,詩並不多,印量也很少,直到2022年才有了詩選《所有的橋都孤獨》(李雙志譯,人民文學出版社)。而一般中文讀者對巴赫曼的了解,基本上來自《心的歲月:策蘭、巴赫曼書信集》(王家新、芮虎譯,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我們都知道她是大詩人保羅·策蘭的情人,兩人的愛情傳奇,早就在策蘭的各種傳記裡提及,是二十世紀下半葉著名的文學情緣,不亞於二十世紀初里爾克、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三人的糾葛。
2023年,很明顯是因為英格博格·巴赫曼去世五十週年,版權公有,簡體出版界一下子出版了她的許多中譯,包括詩集《大熊座的呼喚》(徐遲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長篇小說《馬利納》的三個中譯本,以及赫尔穆特·伯蒂格的《我們互訴黑暗之語:英格博格·巴赫曼與保羅·策蘭的相戀往事》(李雙志譯,廣西師大出版社)這本貌似八卦實際上很學術的研究著作。
在《巴赫曼:沙漠之旅》的豆瓣頁面上,除了我還有別的評論者表達了對策蘭缺席的不忿——現在我的觀點有些許改變,導演瑪加蕾特·馮·特羅塔肯定是故意為之,要從世人賦予詩人巴赫曼「策蘭的偉大愛人」(沃夫岡·埃梅里希《策蘭傳》裡下的定義)這一刻板印象中把她拯救出來。但糾枉必須過正這一思路並沒有貫徹全片,巴赫曼的其他情人(瑞士作家馬克斯·弗里施、德國作曲家漢斯·亨策、奧地利劇作家阿道夫·歐佩爾等)依然佔了極大篇幅,即使影片最後安排了巴赫曼消費了幾個北非小青年,也說明不了甚麼她的獨立性,尤其是電影幾乎沒有觸及巴赫曼的創作思考,就變成了另一種文藝八卦片。
「把這種痛苦帶到市場上,給世間增加這些,真叫人厭惡,這些書讓人作嘔。這是種甚麼樣的執念,對這些陰暗之物的執念,其中一切都是悲傷的,這些大開本讓它們更加悲傷。」假如她還活著,沒有在1973年死於火災,巴赫曼在長篇《馬利納》裡的這番話有可能成為她對自己相關出版物和電影的詛咒。
而她的遺作《馬利納》本身也成為一個悲劇。一方面是讀者熱衷於從中尋找巴赫曼與策蘭之間的情愛秘密;另一方面也許因為寫作當時巴赫曼在策蘭之死帶來的震驚中不能自拔——1970年4月當她在羅馬得知策蘭自沉塞納河的死訊時,她放聲痛哭了兩小時,此後在1971年完成了《馬利納》,小說裡的「我」的愛人「伊萬」就是策蘭的化身。不過,小說出版的時候,公眾領域裡這段戀情還幾乎不為人知,「但是閱讀《馬利納》的話,了解內情的人就能第一次猜測到,巴赫曼與策蘭的關係到底有多深。這部小說裡有這樣一個層次,她在這個層次上延續著和策蘭的文學對話,在他死後也不斷絕。」赫尔穆特·伯蒂格的斷言是正確的。
也不能怪讀者的索隱癖,《馬利納》是一部難以卒讀的作品,不只是因為意識流寫法的晦澀,更因為巴赫曼的情緒沉溺不可自拔,她就像策蘭把自己溺於塞納河一樣把小說溺於無邊無際的絮語和臆想裡,一團亂麻的情感關係中偶爾會出現這樣動人而矛盾的誓言:「讓太陽和所有其他星星轉動的不是甚麼物理公式,只要伊萬在我身邊,我一個人就能撼動它們,那不僅是為我,不僅是為他,也是為了其他人,我必須說,我必須講出來,很快就沒有甚麼會擾亂我的記憶了。除了伊萬與我的故事,它永遠不會被講述,因為我們沒有任何故事,沒有九十九次的愛和奧匈臥室里傳來的驚天動地的秘密。」
而她對伊萬的「指認」也洩露了某些寫作秘密:「他讓輔音再次堅固並又可以理解了,他把元音打開,讓它們再次飽滿,他讓詞語再次回到我的嘴唇,他重建起早已被破壞的聯結,讓我從問題中解脫,因此我不會離開他一丁點,我將我們相同而響亮的名字首字母並排、疊交,我們用它為寫下的小紙條署名,然後,當我們的名字結合在一起時,我們便可以再次從第一個詞語開始,小心地,讓這個世界重拾榮耀⋯⋯」由此可見,世人對策蘭巴赫曼愛情神話的打造,也有巴赫曼的認可參與其中。
不如我們就從此回到詩吧,作為詩人的巴赫曼比傷逝的未亡人巴赫曼要強悍很多。之前我們津津樂道策蘭和巴赫曼的情詩裡皆有對他們未來命運的一語成讖,詩讖既是某種神秘主義的表現,也是詩人的自我暗示,總之都叫人驚艷又戰慄。策蘭的且不說,就在巴赫曼的詩就不乏諸如「我看見蠑螈/穿過每道火焰。/沒有恐懼追捕它,沒有東西讓它疼痛。」「若所有罐子都碎裂,/罐中淚水還遺留甚麼?/下面是滿是火焰的縫隙,/是待弈的火舌。」「用手中澄清的水,/從暗啞的災炎中取它的供物。」這樣對自己終局的預言。更有同時寫到她和策蘭的暗示,也許他們早就對自己靈魂所寄寓的元素達成共識:
「地底有條河,
燒焦骨骼。
一場大火要到來,
一條河要淹過大地。
我們將成為見證。」
——〈一座島嶼的歌〉
不過,《大熊座的呼喚》這個詩合集譯本,讓我們看到更多在「一語成讖」之前,詩人巴赫曼的力量。原來她早期的詩已經大氣、獨立,充滿了一個詩人君臨二戰後破碎天下的野心,而去到她與策蘭交匯之際的《被暫緩執行的時間》時期諸作,毫不讓於策蘭的光芒,呈獻出〈告別英格蘭〉、〈三月裡的星〉、〈橋〉、〈夜間飛行〉等充滿了古典歐洲的神秘主義氣魄的作品,讓人想起荷爾德林和艾興多夫。當然也有像與〈死亡賦格〉呼應的〈在晨曦中〉:
「我們兩人又把手放入火中,
你為久貯之夜的葡萄酒,
我為不識榨汁器的清晨泉。
大師的風箱正等候,我們信賴他。
⋯⋯
他又在淚水的鍋爐中烹鉛,
⋯⋯
我卻已在愛中料及
這一刻,碎片為我
落入火焰,它將為我化鉛,
它曾是鉛。而鉛彈後面站著
睜獨眼,瞄得精准,瘦削的我,
派遣它迎接早晨。」
這裡鑄造鉛彈的「大師」無疑讓人想起策蘭的「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他用鉛彈打你打得可準」,只不過作為贖罪者/奧地利納粹黨員的女兒的巴赫曼,沒有作為猶太倖存者的策蘭那麼絕望。也許這種分別,成為了日後她們之間始終無法逾越的鴻溝。策蘭需要每一個德語人的懺悔和共情,但即使是巴赫曼也做不到,更何況海德格爾了。
〈正午初至〉更赤裸,但她也提醒「別往裡看得太深」,正午是極黑的至暗時刻,一如她說「幽暗的黑絮/雪般覆蓋你的面容」(〈訴說晦暗〉),與策蘭的關係使她必須矛盾處理這個題材,黑雪呼應了策蘭的早期詩〈黑色雪片〉:「當飄雪篩著/你父親的骨灰,馬蹄踢出/雪松之歌⋯⋯」
人世冥漠,並不在乎兩個詩人的驚心動魄。在策蘭去世快一年後,他妻子吉賽爾寫給巴赫曼的信裡提及:一個負責整理研究策蘭的學者,獲得的資金比策蘭一輩子寫詩獲得的多得多。這是普遍現象,全世界亦然,其時詩人遺孀靠賣畫艱難維持和十五歲兒子的生活——此後這個學者和他的兩名助手,用了二十年才出版了策蘭研究的第一卷。
兩年多後,1973年10月17日,巴赫曼也離開了。她在詩中充當過女巫、祭司、情人這些角色,但她留給我們的最終形象依舊是那遊戲於火的蠑螈——一個詩人殘酷但是獨一無二的命運體認。「帶我去塞納河畔,我們將長久地注視,直到我倆變成一對小魚,並重新認識對方。」(巴赫曼致策蘭信)——儘管我更渴望她這一願望成真。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