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親搭車到仁濟醫院,因為嫲嫲要死了。我不傷心,母親也不傷心,沒有人傷心。好似話,嫲嫲九十歲了,是笑喪,不難過的。其實跟笑喪沒有關係,只是悲傷就像罐頭生果,一打開才發現過了期,淡茂茂的,只是想:就這樣吧。
一路上,母親跟我說起墳山的事。
墳山是沒有名字的小丘,落在舊鄉的邊陲,和人境隔了一片空曠曠的沙地。舊鄉死人的時候,便是葬墳山的。平日沒有人會到沙地去——除非是小孩。真要去的話,大家都披麻戴孝,一大隊的,還吹啲打,從村一路走走到墳山所在的邊陲,沿路撒溪錢。有時烏雀會銜紙,丟得遠遠的。看見殘紙的話,就是有人死了,很害怕的。母親如是說。
***
那是多年前的事:嫲嫲被送去了後山小邨的老人院,因為雪櫃的魚發臭了。
那天好多見都未見過的親戚都來了,他們討論,嫲嫲買的魚都臭了。看樣子,是不能照顧自己的了——她當初把房子過落大伯名下,大伯照顧吧——個阿媽你都有份,怎講說話——阿媽就有我份,唔見層樓有我份——怎算、怎算、怎算——送到老人院吧——是我開口說的,沒有人應聲。平日的話我大概是要畀人鬧了,今天沒有,今天沒有人應聲,你眼望我眼。我好茫然。
連月來父母處理了好多的文件,打了好多電話,半掩著話筒的。嫲嫲在小房間,不知有沒有聽見。那個月,她是不說話的。房門幾乎沒有開過,我不敢去房間攞山楂餅。
嫲嫲不久便被送到老人院。她好似從此不存在了一般。原來老人院這麼可怕,竟似將人放逐到遺忘之地。
我們偶然探她,偶然的。實際上我們全家沒有人記得對上一次探她是幾時,只會說,哎吖,好似好耐冇探你阿媽(對的,通常是母親提起),不如星期六去荃灣飲茶,順手買啲嘢食畀佢。就這樣。我感覺,嫲嫲平日是不存在的,只有我們探她的時候,她才忽然現了身,後山小邨和後山小邨的老人院也現了身,我們一走,它們就消失。
每個星期六的五點都很相似,時間像空氣一樣,凝結成白熾的晝。巴士駛得不快,沿著斜坡上到荃景圍,然後繞到後山小邨。一路上有好些不開門的舖,還有工業大廈,看上去,不怎麼精神的。我帶了芋頭酥,打算分她一個。
站牌說車程只要十分鐘,可是那時感覺後山小邨離市區好遠。
嫲嫲好像是個地景,每次去都差不多,她說的話都相似,皺著眉認人的樣子也似,我們影的相也很似。不過這次有點不同,我們帶了燈籠給她,還帶了芋頭酥給她,因為這天是中秋了。我們問她知不知道今天是甚麼日子。
她點頭的,是中秋,因為姑娘掛了紅紅綠綠的燈籠,我們也帶了燈籠。我們又問她,知不知道今日幾號。她搖頭的,不知道,因為日曆沒有撕了,好像是上年開始沒有撕,又好像是上個禮拜才沒有撕。她皺著眉看日曆上的數字,揭幾下,困惑的樣子。我們又問她,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她搖頭的,不知道的,因為沒有鐘也沒有窗,她搖頭的。我有點惻然。
我讓母親把燈籠給她。她拿到燈籠,眼睛瞇起來的,高興的樣子。一看見燈籠,就知外邊的世界是中秋。突然,她又放下燈籠,伸手去床尾想拿些甚麼,父親阻止她說他來,被嫲嫲撥開了,固執的。
她摷了一件紅色䄂子的冷衫出來,原來她要穿衣服。她把衣服穿上。中秋節,凍的,要好好穿衣服。其實那天不冷。
嫲嫲又玩起了燈籠,很高興,燈籠揈來揈去。忽然繩子斷了,便呆住。
紙燈籠倏然著地——那天她讓母親不要把發臭的魚清走。
她怕生命失去了憑證。
我們讓嫲嫲吃芋頭酥。她吃了一啖,便不難過,愈吃愈高興。她自己拿小竹籤,把酥皮也挑起來食。父親說以前潮州老鄉的月餅也是差不多是這樣,她好喜歡這種酥皮月餅。
走的時候,她不斷跟我們說謝謝,好奇怪,莫非以為我們是義工。
搭車離開時想,其實對嫲嫲來說,我們是不存在的。只有我們探她的時候,我們和我們的來處,才存在。我們一走,我們如同消失,外邊的世界也消失,只有山後的小邨不消失,仍然懸浮在沒有山的山腰,其實對嫲嫲來說,過去也是不存在的。只有觸碰到某種媒介的時候,她和她的來處,才存在。媒介一消失,過去便消失,自己也消失,只有她的形骸不消失,仍然遺落在時間之外。
***
嫲嫲躺在仁濟的病床,好久不見的親戚都到齊了。原來病床跟老人院的也差不多,一樣的兒戲。簾和床都是可拆卸的,好方便。忽然發現嫲嫲髮好短,簡直像胎毛。
嫲嫲連眼都擘不開了,我們要捏一捏她的手,讓她知道我們來。
隔籬床的病人,睛眼擘得大大的,看著嫲嫲。她看上去好精神,而且可親,親戚向她搭話,問嫲嫲的事,她不答,呆呆的望我們,又望嫲嫲。問得幾次,姑娘才跟我們說,她是不會回答我們的,她應不到。
還有另一個病人,雙手被包著,大概是怕她亂抓。她盯著半空,雙手亂揮,喉頭擠出沒有頓挫的聲音——冇過嚟啊——冇過嚟啊。她大概在說,唔好過嚟。順住她的目光看,根本沒有東西要過來。可是她又確切地叫著,冇過嚟啊——冇過嚟啊——我挪開了半步。
我們圍在病床旁邊,就這樣等。聽聞動物會守在將死的同伴身邊。原來人也差不多。我們和動物一樣,都束手無策。
足足兩個小時後嫲嫲才徹底死去。她肉身很快便乾㿜了,好像真有魂氣要消散,全身上下頓無人色。不用醫生宣布,也知道這是死亡。人一死就要推走,留在病房是不可以的,死人會擾亂生人的時空,要安置到時間之外,於是親戚又著手安排。醫院的冷氣很大,窗外迷迷濛濛。我在旁邊看著他們喋喋不休,只是想,可不可以豢養——或者成為,一隻烏鴉。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三個字有六種排序
七個字有五千零四十種排序
十誡只有一種排序
終於我打亂字母,自此
取消聖名
受洗的記號從此隱匿
雞啼後我甚麼都不會承認
十字架和長鎗並不可怕
只是厭惡你們沾沾自喜
譬如模仿上帝微笑,勾出
小丑的唇角
譬如組裝空虛的詞彙,扮演全善
如葡萄味藥水聲稱甜蜜
「主賜給我平安喜樂和恩寵,所以
你也可以得救!」
如果你的臉是上帝
我寧願皺成疤痕
「你要以信德作盾牌,以真理作腰帶,
以公義作內衣,以和平的福音作鞋履。」
你如此堅定地說
儘管真理和公義我們尚未談及
除了上帝和亞里路亞,你只是緘默
「你必須以真誠讚美上主,但是
不可赤身,墮入亞當厄娃的羞恥。」
最後禱告落入沉默,節錄
我在聖經失語,念珠
斷裂,以及
禱聲裡我從未聽見自己
我期待你扮演上帝,期待
被宣判以上詩句褻瀆神聖
儘管上帝從來
無法被書寫
註:耶穌被釘那天,雞啼前,伯多祿三次聲稱不認識耶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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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站在詩人這邊,理解詩人追求完美和絕對的自由,加一星。沒有策蘭的丁點鏡頭,扣一星⋯⋯」這是我去年看完電影《巴赫曼:沙漠之旅 Ingeborg Bachmann – Reise in die Wüste》(2023年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入圍作品)之後寫的短評,當時我在豆瓣上只給它打了三星。
奧地利著名女詩人英格博格·巴赫曼的作品中譯本,之前長期匱乏,只有一本韓瑞祥選編的《巴赫曼作品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短篇小說為主,詩並不多,印量也很少,直到2022年才有了詩選《所有的橋都孤獨》(李雙志譯,人民文學出版社)。而一般中文讀者對巴赫曼的了解,基本上來自《心的歲月:策蘭、巴赫曼書信集》(王家新、芮虎譯,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我們都知道她是大詩人保羅·策蘭的情人,兩人的愛情傳奇,早就在策蘭的各種傳記裡提及,是二十世紀下半葉著名的文學情緣,不亞於二十世紀初里爾克、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三人的糾葛。
2023年,很明顯是因為英格博格·巴赫曼去世五十週年,版權公有,簡體出版界一下子出版了她的許多中譯,包括詩集《大熊座的呼喚》(徐遲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長篇小說《馬利納》的三個中譯本,以及赫尔穆特·伯蒂格的《我們互訴黑暗之語:英格博格·巴赫曼與保羅·策蘭的相戀往事》(李雙志譯,廣西師大出版社)這本貌似八卦實際上很學術的研究著作。
在《巴赫曼:沙漠之旅》的豆瓣頁面上,除了我還有別的評論者表達了對策蘭缺席的不忿——現在我的觀點有些許改變,導演瑪加蕾特·馮·特羅塔肯定是故意為之,要從世人賦予詩人巴赫曼「策蘭的偉大愛人」(沃夫岡·埃梅里希《策蘭傳》裡下的定義)這一刻板印象中把她拯救出來。但糾枉必須過正這一思路並沒有貫徹全片,巴赫曼的其他情人(瑞士作家馬克斯·弗里施、德國作曲家漢斯·亨策、奧地利劇作家阿道夫·歐佩爾等)依然佔了極大篇幅,即使影片最後安排了巴赫曼消費了幾個北非小青年,也說明不了甚麼她的獨立性,尤其是電影幾乎沒有觸及巴赫曼的創作思考,就變成了另一種文藝八卦片。
「把這種痛苦帶到市場上,給世間增加這些,真叫人厭惡,這些書讓人作嘔。這是種甚麼樣的執念,對這些陰暗之物的執念,其中一切都是悲傷的,這些大開本讓它們更加悲傷。」假如她還活著,沒有在1973年死於火災,巴赫曼在長篇《馬利納》裡的這番話有可能成為她對自己相關出版物和電影的詛咒。
而她的遺作《馬利納》本身也成為一個悲劇。一方面是讀者熱衷於從中尋找巴赫曼與策蘭之間的情愛秘密;另一方面也許因為寫作當時巴赫曼在策蘭之死帶來的震驚中不能自拔——1970年4月當她在羅馬得知策蘭自沉塞納河的死訊時,她放聲痛哭了兩小時,此後在1971年完成了《馬利納》,小說裡的「我」的愛人「伊萬」就是策蘭的化身。不過,小說出版的時候,公眾領域裡這段戀情還幾乎不為人知,「但是閱讀《馬利納》的話,了解內情的人就能第一次猜測到,巴赫曼與策蘭的關係到底有多深。這部小說裡有這樣一個層次,她在這個層次上延續著和策蘭的文學對話,在他死後也不斷絕。」赫尔穆特·伯蒂格的斷言是正確的。
也不能怪讀者的索隱癖,《馬利納》是一部難以卒讀的作品,不只是因為意識流寫法的晦澀,更因為巴赫曼的情緒沉溺不可自拔,她就像策蘭把自己溺於塞納河一樣把小說溺於無邊無際的絮語和臆想裡,一團亂麻的情感關係中偶爾會出現這樣動人而矛盾的誓言:「讓太陽和所有其他星星轉動的不是甚麼物理公式,只要伊萬在我身邊,我一個人就能撼動它們,那不僅是為我,不僅是為他,也是為了其他人,我必須說,我必須講出來,很快就沒有甚麼會擾亂我的記憶了。除了伊萬與我的故事,它永遠不會被講述,因為我們沒有任何故事,沒有九十九次的愛和奧匈臥室里傳來的驚天動地的秘密。」
而她對伊萬的「指認」也洩露了某些寫作秘密:「他讓輔音再次堅固並又可以理解了,他把元音打開,讓它們再次飽滿,他讓詞語再次回到我的嘴唇,他重建起早已被破壞的聯結,讓我從問題中解脫,因此我不會離開他一丁點,我將我們相同而響亮的名字首字母並排、疊交,我們用它為寫下的小紙條署名,然後,當我們的名字結合在一起時,我們便可以再次從第一個詞語開始,小心地,讓這個世界重拾榮耀⋯⋯」由此可見,世人對策蘭巴赫曼愛情神話的打造,也有巴赫曼的認可參與其中。
不如我們就從此回到詩吧,作為詩人的巴赫曼比傷逝的未亡人巴赫曼要強悍很多。之前我們津津樂道策蘭和巴赫曼的情詩裡皆有對他們未來命運的一語成讖,詩讖既是某種神秘主義的表現,也是詩人的自我暗示,總之都叫人驚艷又戰慄。策蘭的且不說,就在巴赫曼的詩就不乏諸如「我看見蠑螈/穿過每道火焰。/沒有恐懼追捕它,沒有東西讓它疼痛。」「若所有罐子都碎裂,/罐中淚水還遺留甚麼?/下面是滿是火焰的縫隙,/是待弈的火舌。」「用手中澄清的水,/從暗啞的災炎中取它的供物。」這樣對自己終局的預言。更有同時寫到她和策蘭的暗示,也許他們早就對自己靈魂所寄寓的元素達成共識:
「地底有條河,
燒焦骨骼。
一場大火要到來,
一條河要淹過大地。
我們將成為見證。」
——〈一座島嶼的歌〉
不過,《大熊座的呼喚》這個詩合集譯本,讓我們看到更多在「一語成讖」之前,詩人巴赫曼的力量。原來她早期的詩已經大氣、獨立,充滿了一個詩人君臨二戰後破碎天下的野心,而去到她與策蘭交匯之際的《被暫緩執行的時間》時期諸作,毫不讓於策蘭的光芒,呈獻出〈告別英格蘭〉、〈三月裡的星〉、〈橋〉、〈夜間飛行〉等充滿了古典歐洲的神秘主義氣魄的作品,讓人想起荷爾德林和艾興多夫。當然也有像與〈死亡賦格〉呼應的〈在晨曦中〉:
「我們兩人又把手放入火中,
你為久貯之夜的葡萄酒,
我為不識榨汁器的清晨泉。
大師的風箱正等候,我們信賴他。
⋯⋯
他又在淚水的鍋爐中烹鉛,
⋯⋯
我卻已在愛中料及
這一刻,碎片為我
落入火焰,它將為我化鉛,
它曾是鉛。而鉛彈後面站著
睜獨眼,瞄得精准,瘦削的我,
派遣它迎接早晨。」
這裡鑄造鉛彈的「大師」無疑讓人想起策蘭的「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他的眼睛是藍色的/他用鉛彈打你打得可準」,只不過作為贖罪者/奧地利納粹黨員的女兒的巴赫曼,沒有作為猶太倖存者的策蘭那麼絕望。也許這種分別,成為了日後她們之間始終無法逾越的鴻溝。策蘭需要每一個德語人的懺悔和共情,但即使是巴赫曼也做不到,更何況海德格爾了。
〈正午初至〉更赤裸,但她也提醒「別往裡看得太深」,正午是極黑的至暗時刻,一如她說「幽暗的黑絮/雪般覆蓋你的面容」(〈訴說晦暗〉),與策蘭的關係使她必須矛盾處理這個題材,黑雪呼應了策蘭的早期詩〈黑色雪片〉:「當飄雪篩著/你父親的骨灰,馬蹄踢出/雪松之歌⋯⋯」
人世冥漠,並不在乎兩個詩人的驚心動魄。在策蘭去世快一年後,他妻子吉賽爾寫給巴赫曼的信裡提及:一個負責整理研究策蘭的學者,獲得的資金比策蘭一輩子寫詩獲得的多得多。這是普遍現象,全世界亦然,其時詩人遺孀靠賣畫艱難維持和十五歲兒子的生活——此後這個學者和他的兩名助手,用了二十年才出版了策蘭研究的第一卷。
兩年多後,1973年10月17日,巴赫曼也離開了。她在詩中充當過女巫、祭司、情人這些角色,但她留給我們的最終形象依舊是那遊戲於火的蠑螈——一個詩人殘酷但是獨一無二的命運體認。「帶我去塞納河畔,我們將長久地注視,直到我倆變成一對小魚,並重新認識對方。」(巴赫曼致策蘭信)——儘管我更渴望她這一願望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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