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變得愈越來愈越黑暗,就像電燈泡一顆一顆壞掉一樣。
——韓江:《少年來了》
唯獨讀書才能讓我感受到愛。讀書讓我享受自由,
就像我喜歡帶著點傻傻的醉意在夜晚的大街小巷遊蕩一樣。
——韓江:《植物妻子》
韓江榮獲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後,我急不及待遊蕩了她筆下的大街小巷,包括八部長篇小說中的六部、三本短篇故事集中的一本,還讀了詩集《把晚餐放進抽屜》裡𥚃的組詩〈流血的眼睛〉。聽聞英譯本不夠好,於是選擇了中文版——可惜沒學韓語,未能欣賞原著優美的文字。(註1)
按照神秘的量子疊加(quantum superposition)原理,同時處於多個不同組合的量子位元一旦被測量,其疊加態便立即「坍縮」(collapse)到其中一個確定狀態。因此,我暫且不用「封閉閱讀」(close reading)的批評方法去深入觀測、固化韓江的多種作品,只想作「表層閱讀」(surface reading),並盡量摘錄佳句,給看官做個巡禮,向這位𠎀出的亞洲女作家致敬。(註2)
韓江是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女性得主,也是首位一九七零年代出生的獲獎作家,年僅五十三。自二零一二年莫言之後,諾獎基本上在男女作家之間輪流頒發。韓江是一九零一年以來獲獎的一百二十一人中的第十八位女作家,可見世界文學傳統重男輕女。香港詩人廖偉棠問道:「這個獎就好像是搧向韓國某些男人的一記耳光。不知道諾獎委員會有沒有考慮到韓國性別歧視、剝削和霸凌的普遍狀況?」(註3)
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的授獎詞表揚韓江「用強烈的詩意散文直面歷史創傷,揭示人類生命的脆弱」(圖);委員會主席補充:「她對身體和靈魂、生者和死者之間的聯繫認識獨特,並以其詩意和實驗風格成為當代散文的創新。」韓江的小說確實充滿詩意,以其抒情的文筆刻畫劃歷史傷疤,展示生命脆弱。論者指出:「對『歷史創傷』的強調,或許指向韓江作品中常見的『한』這一概念,該概念通常難以準確翻譯,勉強可解作中文的『恨』,表達深沉的怨懟。」(註4)這「恨」,既有古典感傷的「怨恨/悔恨」,也有現代情懷的「痛恨/憤恨」。
韓江出身小說家族,幼年經歷家庭創傷,尤其是姐姐出生兩小時便夭折,其傷痛不斷出現在作品中;長大後,她從倫理問題指向社會政治,包括十年前導致三百多人死亡的世越號客輪船難,參與問責前總統朴槿惠,而在二零一六年被政府列入文化藝術界黑名單。
長篇處女作、短篇小說集
先介紹韓江的長篇處女作《玄鹿》(1998年)。小說分十六章節,從〈晨夢〉中「我的肉體」被巨手撕扯開始,講述男女記者二人前往荒谷採訪煤礦攝影師的遭遇。這個「在路上」的故事通過不同人稱、不同視角交替順敘、插敘、補敘,由數條「尋找」的線索構成:記者尋找失憶的女子和失蹤的妹妹,礦工尋找出走的妻子,媽媽尋找墜海的女兒,玄鹿尋找地面的陽光。流浪首爾的失憶少女述說故鄉風箏谷黑暗里(又名玄里)以燃燒冬天飄落的大堆白風箏開春;那裡滿目是「黑色的土地、黑色的山、黑色的水」、黑色的雨、黑色的天空,連蜘蛛網都是黑色的。(註5)在墳塋和大海的黑白照片之間,在記憶與失憶之間,「世上還存有那種只能靠著熟悉它而把它遺忘的傷痛。」(註6)
關於玄鹿,作者自言:
我最初看到牠是從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想像中的動物》這本書中。書中寫到這隻鹿為了想要從地下來到地上,見到陽光,就向人們交出了牠的蹄子和牙齒,保證不會傷害人,但是牠一來到地上,就融化了。化了之後變為一灘淚水,這是我加上去的。二十多歲時,我讀到了這個故事,二十五歲時,我想寫煤礦題材的故事,當時就想要把這個傳說放進去,二十八歲,寫成了《玄鹿》。(註7)
傳說中的玄鹿生活在地下深處石縫,用角照明,靠利齒啃食岩石而活命。牠夢想著走上地面去看陽光,但在落角摧牙以為擔保去看太陽的瞬間,卻化成淚水,正像「礦工的錢一見到陽光就會化掉」,即使能逃過礦井事故,微薄的收入也不足以治療終身的塵肺病。(註8)在黑暗中為尋找光明而犧牲——諾貝爾文學獎表彰的不就是這種普世人文關懷麼?
小說集《植物妻子》(2000年)收入韓江千禧前的八個短篇。最早發表的是壓軸〈跟鐵道賽跑的河〉(1996年春),一如她後來的多個作品,總有父親醉酒家暴,繼而母親臥軌自殺,男友一去不返,留下女主角面對黑夜中的孤燈寒風。故事描寫一隻又一隻山雀撞到玻璃斷脖而亡,中年男人因腦出血暈倒地鐵——無論對待動物還是同類,人們都反應冷漠,任由垂死的「身體慢慢變涼」,荒涼的世界漸漸變壞⋯⋯。(註9)韓國評論家黃桃慶在書末〈解說〉中指出作家筆下人物「所在的世界是父親的世界, 是邪惡和冰冷的世界」,故此「注定要痛苦」,要逃逸,可是「除了夢中之路/已沒有路了」。(註10)
〈白花飄〉(1996年夏)描述濟州島渡輪上老中青的眾生相及個人悼念,訴諸多種白色意象:白浪花、白衣著、白飄帶、白蝴蝶。嘔吐與死亡隨著「幾粒發白的飯粒浮到水面上」,也浮到韓江其後的作品中。(註11)〈在某一天〉(1998年)通過既温柔又暴烈的失戀故事,呈現人與人、人與世界、人與自己的陌生感。延續〈在某一天〉寫丈夫對妻子的暴力,〈童佛〉(1999年)又添上母親對女兒的家暴。疤痕隱藏在光鮮下面,忍耐會令人消瘦流血,人生的創傷豈是宗教所能治癒?
〈傍晚時狗會是一種甚什麼樣的心情〉(1999年)從女孩視角寫母親出走,父親酗酒甚至動了殺機⋯⋯童年看成人世界,既有溫馨懷念,卻又充滿爭吵、不解、黑暗,直至嘔吐。嘔吐,一再出現在韓江筆下,成為法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家西蘇(Hélène Cixous)倡導的「身體寫作」之另類,以「腸腦軸」(gut–brain axis)的消化系統通過迷走神經影響大腦,寫出沙特(Jean-Paul Sartre )小說《嘔吐》(Nausea, 1938)所未及的女性存在困境。(註12)學生江百麗在我十二月初的讀書分享會後總結得好:「女性不是身份,而是處境。」
〈九章〉(1999年)是九則描寫男女關係的隨筆,從「初戀」到「歲月」,或同行或獨行,而我喜歡的是「自由」。〈紅花叢中〉(2000年)從蓮燈會冥府殿前的白靈花展開,在童稚問答間綻放出家長和師長的暴力。幼弟早夭,女主角削髮為尼,也製作了白蓮燈。故事洋溢著禪意,畫花、拈花,最後,「她就在樹下默默地站立了許久」。(註13)
一九九七年發表的〈植物妻子〉是韓江自稱「最用心去寫的短篇小說」。(註14)這篇超現實作品可說是上世紀末的變形記,靈感來自韓國現代主義詩人李箱的詩句:「我相信人類應該成爲植物。」我們讀過人異化為昆蟲(如蒲松齡的〈促織〉、卡夫卡的《蛻變》)或動物(希臘史詩《奥德赛》、李修文新作《猛虎下山》),而此作的女主角則像希臘神話中的達芙妮(Daphne)化為月桂樹那樣變身植物。妻子從腰背和肚子上出現瘀青到最後軀體逐漸變成茶褐色,求醫無果,終於秋天枯萎,給丈夫留下了其酸苦果實的種子。故事描寫細膩,以第一人稱的男子視角敘述,後半篇插入妻子給媽媽的七封信(全篇二十四頁,六頁信佔四分一),訴說城市生活之困苦與壓抑。美國人類學家唐娜·哈拉維 (Donna Haraway)提出十七世紀以還的文明進入了「種植世」(Plantationocene),除甘蔗、咖啡、香蕉、棉花等殖民史外,還涉及城市化和性別問題。(註15)男人把妻子栽種在淺窄的花盆中,不停地問:「春天到來時妻子會重新發芽嗎?妻子的花會紅紅地綻放嗎?」(註16)暗示男性對女性既期待又控制。
素食者、失語者
十年後,韓江把短篇〈植物妻子〉改寫為長篇《素食者》(2007年),勇奪二零一六年國際布克獎(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小說由〈素食者〉、〈胎記〉、〈樹火〉三個中篇組成。第一篇講述陰莖短小的男主角跟平凡的女子結婚,故事在男人的第一人稱和女人的第二人稱敘述之間交替推進。她不愛穿胸罩,泛黃的皮膚佈滿角質(植物表皮的主要成份),夢見自己走進黑暗森林,在吊滿鮮紅肉塊的倉庫裡咀嚼生肉之後,決意扔掉所有冰藏的魚肉雞蛋,甚至皮革衣物,只吃蔬菜,從此消瘦失眠,因父親強迫食肉而割脈入院。面對父親嚴厲警告:「妳現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會把你吃掉!」她始終拒絕同流合污:
某種咆哮和呼喊層層重疊在一起,牠們充斥著我的內心。是肉, 因為我吃過太多的肉。沒錯,那些生命原封不動地留在了我心裡。血與肉消化後流淌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雖然殘渣排泄到了體外,但那些生命仍舊留在了那裡。(註17)
〈胎記〉轉向第三人稱,從女子的影像藝術家姐夫出發。他對經常脫光衣服曬太陽的精神病患者小姨萌生了非份之想,請她做人體模特。此篇描寫他在她肩膀、後頸、背後、側腰,乃至臀部的青色胎記周圍依次繪上彩色的花蕾、花莖、花朵、花蕊:
他先把垂在她肩膀上的頭髮撩開,然後從後頸開始下筆。紫色和紅色半開的花蕾在她的背後綻放開來,細細的花莖沿著她的側腰延伸下來。當花莖延伸到右側臀部時,一朵紫色的花朵徹底綻放開來,花心處伸展出厚實的黃色雌蕊。印有胎記的左側臀部留下了空白,他拿起大筆在青色的胎記周圍上了一層淡綠色,使得那如同花瓣般的胎記更為突出了。(註18)
〈植物妻子〉中的變形於焉轉化為思考人與動植物的界限和關係:「他覺得她應該是植物、動物、人類,抑或介於這三者之間的某種陌生的存在」;「又或者是花朵、禽獸和人類結合成一體呢?」(註19)
最後,〈樹火〉轉而由姐姐的視角交待精神病院裡𥚃的妹妹。妹妹的分裂症已發展至厭食,以致胃出血。她以為自己變成了樹,只需要光合作用:「我不用再吃飯了,只要有陽光,我就能活下去」;「我在夢裡𥚃倒立⋯⋯身上長出了樹葉,手掌生出了樹根⋯⋯一直鑽進地裡,不停地,無止境地⋯⋯我的胯下彷彿要開花了,於是我劈開雙腿,大大地劈開⋯⋯」(註20)——使人聯想起美國畫家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 1887-1986)的性感之花。
從首篇開始,妻子夢見被殺,丈夫夢見殺人,到末篇姐姐夢遊下著黑雨的森林,姐姐的小兒子則夢見媽媽變成白鳥飛走了。三個中篇,三次割脈。綜觀整篇作品充滿家人之間的疏離和個體內心的孤獨,殘酷的生活不乏韓式恐怖片的驚悚場景,特別是韓江筆下多次出現的流血眼睛:「這次她夢到自己站在浴室的鏡子前,鏡子裡的自己左眼流著血,她趕快抬手去擦拭,但鏡子裡的自己卻一動不動,只是呆呆地望著自己鮮血直流的眼睛。」(註21)對於這種壓抑的生存狀態,作者報以血的凝視:「她的眼神幽暗而執著,像是在等待著回答,不,更像是在表達抗議。」(註22)抗議的是弱肉強食的大男人世界。
《失語者》(희랍어 시간,意為「希臘語時間」,2011年)敘述失聰的韓國女學生和弱視的希臘語講師相遇相知:「她清清楚楚地聽他說話,他並不知道這是一件多麼難的事。她直直地看他,同樣地,他也不知道這是一件多麼難的事。」(註23)在三種人稱交替中,博爾赫斯的文學與蘇格拉底的哲學展開對話。古希臘、德、英、高棉語,乃至拉丁文、梵文及盲文——唯有陌生的外語打破了她的沉默。在沉默中,她的衣著和世界都是黑的:「剛一變黑她就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因為黑暗而看上去黑漆漆的傢具、黑色的窗簾和沉睡在寂靜中的黑暗陽台。」(註24)而他卻堅信微光:「黑暗中沒有理念,就只有黑暗,負數的黑暗。簡單來說,0以下的世界沒有理念。無論多麼微弱都可以,還是需要光。如果連微弱的光都沒有,那就沒有理念。」(註25)除了黑暗,當然還有作家擅寫的噩夢:「夢裡𥚃,人類所有的語言都濃縮成一個單詞⋯⋯」(註26)故事文筆細膩,結局難得溫馨地在詩句中終篇。
韓江最愛寫的黑白在光譜中其實都不是顏色,只是色度:黑是缺乏顏色,而白則是所有顏色。與前述短篇〈白花飄〉呼應,《白》(2016年)雖為中篇小說,但讀來更像散文詩。書中描繪了六十三種白色的記憶——不是棉花糖那樣的白,而是「淒涼地滲透著生與死」的白(作者的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白,計有大自然中月亮白冷的光、銀河皎潔的光芒、挪威的白夜、「巨大的白雲和它黑色的影子」、黑色樹枝上的白雪、白鵝卵石、白沙、水面閃耀的白光、結冰的浪花和一群凍僵了的白鱗魚、鯷魚數以千計的銀光點、冬日沙灘上的白海鷗、溪邊的白鶴、白蝴蝶、病死的白狗、白蘆葦、白楊樹、白樺樹林,以及悼亡的白玉蘭等白色的動植物、景象和天體;人們在霜降後蒼白的陽光中呼出的白色水汽、夭折女嬰的白臉蛋、母親的白奶水、「白色的鹽堆和女人的身體」、寒冬裡蒼白的拳頭、滿頭白髮、白色骷髏,更有「薄紙的白色反面般的死亡」;城市夜晚蒼白的燈光、被納粹摧毀的華沙「閃著白光」、廢墟中的白蠟燭、黑暗中的白色、雪花染白的街道,乃至「覆蓋了白雪的馬路⋯⋯如同寫在白紙上的幾句話」;而物件則有白紙、白手帕、白方糖、白燈泡、「白色枕套和被套」,還有白色裹屍布和白棉喪服。(註27)「所有的白」(最後章節標題)都抒發著感情和幽思,通過詩意的文字,輔以灰白插畫,向作家早逝的姐姐及過去所有的抗爭、戰爭遇難者招魂。
光州運動、濟州事件
閱讀韓江十年前的傑𠎀作《少年來了》時,正值十二月三日深夜首爾突然上演歷時只有五個半鐘頭的戒嚴鬧劇。(註28)小說追尋一九八零年的光州民主運動,源自作者十二歲在家中發現德國記者拍攝、秘密流傳的五·一八運動相冊。諾貝爾委員會主席認為:「在尋求為歷史的受害者發聲時,這本書以殘酷的現實來面對這一事件,並以此接近見證文學的類別。」(註29)更有書評讃譽這是「非看不可的作品,具普世性,能引起深刻的共鳴⋯⋯讓我們撕心裂肺⋯⋯」。
小說以韓江常用的你、我、他不同人稱視角,從六個平凡人物的章節訴說歷史慘案。開篇第一章〈雛鳥〉在八十三個死者的追悼會上扣問靈魂會否像鳥那樣飛走,於描寫家屬確認遺體的場面中插敘戒嚴部隊屠殺學生及平民的慘況。被害少年的幽靈追問劊子手:
我想要看看他們的臉,想飄蕩在那些人沉睡中的眼皮上,想闖進他們的夢裡𥚃,想一整晚在他們的額頭、眼皮間徘徊飄蕩,直到他們在噩夢中看見我那流血的雙眼,直到他們聽見我的聲音,到底為甚什麼要對我開槍、為甚什麼要殺我。(註30)
第二章〈黑色氣息〉通過十六歲殉道者的靈魂回憶由中彈到被焚的經過。第三章〈七記耳光〉說到出版社被審查,女編輯遭刑警逼供;舞台劇遭審查,仍以無聲的唇語堅持演出。第四章〈子彈與鮮血〉縷述從嚴刑拷打到不公審判的過程,詰問良心。第五章〈夜空中的瞳孔〉講述武警鎮壓示威靜坐的紡織女工,逮捕後凌虐施暴。第六章〈往花開的地方〉是母親懷念早逝的兒子。尾聲〈雪花覆蓋的燭燈〉交待三十三年後作者蒐集資料、經歷連番噩夢的寫作過程。韓江坦言看見烤肉都會覺得痛,「描寫屠殺是掙扎的。」(註31)儘管如此,她的屠殺故事不僅充滿暴力細節,而且閃耀道德思考:
雖然尚未證實影響群眾道德感的關鍵因素是甚什麼,但有趣的事實是,群聚的現場會產生特殊的道德氛圍,而且與群眾個體的個人道德水平無關。有些群眾會肆無忌憚地搶劫商店、殺人、強姦,有些群眾則會獲得個人單獨行動時難以發揮的利他與勇氣。與其說後者的個體特別崇高,不如說是存在於人類根本的崇高,會借由群眾的力量展現;而前者的個體也並非特別野蠻,是存在於人類根本的野蠻,會借由群眾的力量極大化。(註32)
燒屍場景的想像力更是震憾:「先是宛如數千發煙火朝天空齊放般的巨大聲音,接著從遠處傳來遍野哀鳴,然後是所有人同時嚥氣的聲音,最後是飽受驚嚇的靈魂一口氣從軀體抽身而出的動靜。」(註33)殘暴是遺傳的嗎?容我再徵引一段證詞:
我還聽說當初被派去參加越南戰爭的韓國軍隊,把當地的女子、孩童和老人聚集在鄉下的村民會館裡,放火將他們統統燒死。當時就是有人在幹完這種事情之後得到了獎賞,所以那次戒嚴軍裡的某些軍人,才會帶著越南戰爭時期的記憶來屠殺我們。就像在濟州島、關東、南京或波士尼亞等地,所有慘遭屠戮後重新開始的土地上發生的那些事一樣,同樣的殘忍彷彿是刻在基因裡𥚃的。(註34)
作者在訪談中說:「我寫第三部長篇小說《素食者》時,思考的是人能不能完全地去除暴力,能不能在去除暴力的狀態下生存下去。我現在寫第六個長篇小說《少年來了》也是問這個問題。」(註35)去除暴力,是否可能?少年走了,還會來嗎?韓江期許:「願世上所有少年、少女都能跨過戰火槍炮的襲擊,平安長大。」(譯後記)
最新長篇《不做告別》(2021年)憶述七年來寫作《少年來了》的心路歷程,從三個女性的角度,追溯一九四八年濟州四·三事件至韓戰爆發。小說第一部〈鳥〉從夢見海水淹沒墳墓開始,寫到女伴由拍攝紀錄片轉做木工而受傷住院,女主角受託冒著暴雪連夜跋涉,趕入山村代照顧寵物白鸚鵡,但路途艱難,為時已晚!其間穿插關於鳥類和雪花的種種知識與形象,既吸引又詩意。第二部〈夜〉鬼影幢幢、疑幻似真,以紅色印刷倖存者的證詞,縷述當年在沙灘上射殺數以萬計平民婦孺的血腥場面。從翻閱母親收集的舊報、舊信、舊照,回想戰後往大邱尋找失蹤親屬,數十年後终於從山谷、礦山和跑道下發掘出大量遺骸。第三部〈火花〉描寫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的媽媽一直思念被移監到釜山羈押的爸爸。充滿寓意的蠟燭照遍全書情節,直到最後一段:「吸了一口氣後,我劃下火柴。沒有點著。再摩擦了一次,火柴斷了。我摸到折斷的地方重新劃了一下,火花湧現。像心臟一樣,像顫動的花蕾一樣,像世界上最小的鳥鼓動著翅膀一樣。」(註36)火柴斷了,必須再劃⋯⋯這是個關於埋葬的「後記憶」(postmemory)故事——埋人、葬鳥,永不告別。(註37)
西蘇曾指出寫作和死亡、遺忘的關係:「在寫作中與死者為伍是政治行為⋯⋯寫作究其終了不過是反抗遺忘(anti-oubli)。」(註38)面對「歷史中的人類與宇宙中的人類」,韓江在二十多歲時每本日記的扉頁上曾寫下:「現在能否幫助過去?活人能否拯救死者?」今天,她反問:「過去能否幫助現在?死者能否拯救活人?」 那麼,文學能否穿透黑暗?黑暗能否吞噬文學?
二零二四年十二月於美國俄亥俄州泉田市
註1: 韓國漢陽大學孫湊然教授指出:「韓江作品的用字和描寫方式都不是人們日常會用到的。用韓語來讀她寫的文字,真是漂亮極了!」見香港電台開卷樂:〈韓國首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從韓江認識不一樣的韓國〉(上),香港01,2024年12月6日,網址:https://www.hk01.com/article/1082625?utm_source=01articlecopy&utm_medium=referral。
註2:「表層閱讀」拒絕「精讀」,不求甚解,但求情感反應,見證文本暴露的複雜真相。詳見:Stephen Best and Sharon Marcus, “Surface Reading: An Introduction,” Representations 108, no. 1 (Fall 2009): 1-21.
註3: 廖偉棠:〈韓江獲諾獎,像是搧向韓國某些人的一記耳光〉,《南方週末》,2024年10月15日,網址:https://view.inews.qq.com/k/20241015A0007J00?web_channel=wap&openApp=false。
註4: 卓嘉智:〈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江短評〉,《信報》,2024年11月4日,網址:https://edu.hkej.com/php/article.detail.php?aid=60615。
註5: 韓江著,金蓮順譯:《玄鹿》(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13年),頁112、206。值得注意的是:植物女子的形象在此再次出現,詳見下文。
註6: 同上,頁238。
註7: 吳越:〈韓江:「人就是玄鹿,都想從黑暗的地方去尋找光明」〉,中國作家網,2024年10月10日,網址:https://view.inews.qq.com/a/20241010A09DSL00
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8986140;出自吳越微信公眾號,見《澎湃》網頁: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8986140。
註8: 韓江:《玄鹿》,頁205。
註9: 韓江著,崔有學譯:《植物妻子》(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頁281。
註10: 同上,頁294、298、290。
註11: 同上,頁261。
註12: 埃萊娜·西蘇著,黃曉紅譯:〈美杜莎的笑聲〉(1981年),收入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頁193:「通過寫她自己,婦女將返回到自己的身體⋯⋯。」正如韓江在領獎辭末所言:「寫作時,我用我的身體。」韓江著,印卡譯:〈光與線〉,2024年12月7日,Medium,網址:https://enkaryon.medium.com/光與線頭-韓江-dc86c4fc6cf0。
註13: 韓江:《植物妻子》,頁199。
註14: 吳越:〈韓江〉。
註15: Donna Haraway, “Anthropocene, Capitalocene, Plantationocene, Chthulucene: Making Kin,” Environmental Humanities 6.1 (2015): 159-65.
註16: 韓江:《植物妻子》,頁226。
註17: 韓江著,胡椒筒譯:《素食者》(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 年),頁57、58。
註18: 同上,頁93。
註19: 同上,頁97、132。
註20: 同上,頁172、165-66。
註21: 同上,頁144。
註22: 同上,頁206。2023年12月黃呈欣編導演的香港舞台劇《植物人》結合《素食者》及法國啓蒙思想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78)的未完傳記《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夢》(Reveries of a Solitary Walker, 1782),以全裸演繹,參看預告片:https://www.instagram.com/artocritetheater/reel/C1b0vMVPI7K/。
註23: 韓江著,田禾子譯:《失語者》(北京:九州出版社,2023年),頁98。
註24: 同上,頁13。
註25: 同上,頁68-69。
註26: 同上,頁11。
註27: 韓江著,胡椒筒譯:《白》(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22年),引文分別出自頁63、44、67、20、81、46。
註28: 這次戒嚴,又應驗了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開篇語:「黑格爾說過,一切重大的歷史事件和人物,都曾重演。他忘記補充: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鬧劇。」筆者譯自:Karl Marx, 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 Bonaparte (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1963), 15.
註29: Baek Byung-yeul, “Korean Novelist Han Kang Awarded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The Korea Times, 10 Oct. 2024, https://m.koreatimes.co.kr/pages/article.asp?newsIdx=384023.
註30: 韓江著,尹嘉玄譯:《少年來了》(臺北:漫遊者文化,2018年),頁19。
註31: Claire Armitstead, “Han Kang: ‘Writing about a massacre was a struggle. I’m a person who feels pain when you throw meat on a fire’,” The Guardian, 5 Feb. 2016,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6/feb/05/han-kang-interview-writing-massacre.
註32: 韓江:《少年來了》,頁30。
註33: 同上,頁21。
註34: 同上,頁41。
註35: 吳越:〈韓江〉。
註36: 韓江著,盧鴻金譯:《不做告別》(北京:九州出版公司,2023年),頁141。
註37: 關於倖存者後代的「後記憶」論述,見:Marianne Hirsch, The Generation of Postmemory: Writing and Visual Culture After the Holocaust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2).
註38: 西蘇著,孟悅譯:〈從潛意識場景到歷史場景〉(1989年),收入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頁219、222。
註39: 韓江:〈光與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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