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夢到狸貓,大概是在讀《有頂天家族》(註1)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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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貓。
怎麼了,人類。
你說過,「要讓自己的人生過得既有趣又快樂」(第二章),也說過,「狸生要是活得無趣還有甚麼意義」(第一章),有這樣的事吧?(嗯嗯,順帶一提,我還說過:「有趣即正義!」)那麼,到底是「人生」,還是「狸生」?
既是「人生」,也是「狸生」。
喂喂,狸貓,難道你既是狸貓,也是人類?
原來你在挑這種無聊的語病啊,人類。我是狸貓,不是人類。不過,如果把你的說法改成,我既是狸貓,也是「人」,那就對了。
怎麼說呢?
於是,狸貓開始跟我說「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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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我」,小朋友都知道,是第一人稱代詞。不過,「我」本來並不是第一人稱代稱。所謂「我」,以前(相當久以前喔,久到,蓋在上面的塵埃得以公尺來做量度單位)是長這樣的:
(圖片來源:https://img.zdic.net/zy/jiaguwen/43_EFAF.svg)
就是一把斧。右邊是斧柄,左邊是斧頭——卻不是普通的斧頭,斧口上長著鋸齒。把斧頭和鋸齒合成起來,砍樹可不會有加乘效果,實際上,「我」也不是用來砍樹的,用來砍人才是。相當血腥的字喔。後來出現了更好的武器,人們便漸漸把「我」棄而不用。這時,「第一人稱代詞」乘虛而入,盜取了——按照形、音、義的框架來說——「我」的「形」,趕走了虛弱的「斧口上長著鋸齒的斧頭」。取而代之。鵲巢鳩佔。後來,連字典都不再收錄「斧口上長著鋸齒的斧頭」,這個「義」便成為了徹頭徹尾的遊魂野鬼,眼巴巴地看著「作為第一人稱代詞的我」這個偽物,成為現代漢語裡面最常用、最基礎的文字。
「我」的故事,也就是竊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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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狸貓。不過,「我」的故事,跟你「既是狸貓,也是『人』」的宣稱,有甚麼關係?
於是,狸貓開始跟我說「作為第一人稱代詞的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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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我」,小朋友都知道。但小小朋友不知道。小小朋友總是先學會「媽媽」、「爸爸」,然後——也可以說是最後——才學會「我」。
為甚麼「我」是「我」本身,卻到最後才學會「我」?用你喜歡的方式來說吧,人類:鏡子階段。「我」在鏡中看見「我」,並且發現到、意識到後一個「我」就是前一個「我」。在那一刻、「我」誕生的一刻,「我」是作為一個它物(/者,反正都念作もの)——「我」並不是「我」本身,而是「我」的鏡像——來被「我」所指認、認知的。在此之前,「我」並不是閃躲、規避了「我」的視線,而是「我」根本不根在於「我」的視界之內。視界之內,莫非它物——也就是說、只能說「媽媽」、「爸爸」。當然,未有「我」這個概念作為它物的反面,便沒有「它物」這個概念。這種渾沌和諧的狀態在鏡子階段被「撕裂」(也就是說,從此以後有了「我」和它物的分野)所終結。
總之,從「我」到它物,本來就不是光譜,是色環,終端相反而同一——「我」既是它物的終極的相反,又是「我」的終極的它物。
「我」的故事,也就是 “I open at the close” 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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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狸貓。不過,「作為第一人稱代詞的我」的故事,跟你「既是狸貓,也是『人』」的宣稱,有甚麼關係?
終於,狸貓開始跟我說「人」的故事。
剛才的兩個故事,關於「作為第一人稱代詞的我」的兩種形成。現在這個故事,關於「人」的形成。
因此,我稱之為「前人間喜劇」。
***
「人」的故事,其實就是「我」的故事。不是我,是世界上唯一會說「我」的物種、這個第一人稱代詞的發明者。也就是你們——人類——的故事。
人類,也就是智人(Homo sapiens),沒有「智」不行吧。那麼,「智」從那裡來呢?
「人」的故事第一部分,竊賊。
在希臘神話裡面,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他的名字是「先見之明」的意思——盜火,授予人類,完成了智慧與技藝的最後一塊拼圖。
在漢文化神話裡面,則是人類——聖人,人中之人——有著超凡入聖的智慧,從而感悟取火的方法。
不過,竊賊始終是竊賊。
人活著不是單靠智慧。
智者難為無米之炊。
比如說列子,即使「御風而行,泠然善也」(《莊子.逍遙遊》),也不免於「容貌有飢色」(《莊子.讓王篇》)。
說到列子,《列子.天瑞》的最後有這樣一則故事。齊之國氏大富,富的理由,他自稱是因為善盜:「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垣,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鱉,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鱉,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亡殃。」路過的東郭先生補充:「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
人類盜陰陽之和以有命有形、取天地之物以維生。
至於所謂「陰陽之和」,《列子.天瑞》的開頭便有這樣一段話:「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冲和氣者為人;故天地含精,萬物化生。」
「人」是由於清輕的陽氣與濁重的陰氣在天地中(=冲)間調和,所以化生而成;化生而成的,難道就只有人類嗎?其實啊,狸貓何嘗不也是竊賊?不也是「冲和氣者」?
「人」的故事,也就是竊賊的故事。
所謂「人」,如果查一下辭書,它的解釋有很多,很多都跟人類有關,人才、人品、人家、人民、人間、人道、人為、人渣⋯⋯唯獨有那麼孤苦零仃的一個,與別不同。
那是果核的意思,後來寫作「仁」——辭書上是這樣說的。「核者,人也。」(註2)也有「仁者,人也」的說法。
是以,人的意思分為兩種。「人」=人類。「人」=核/仁。
實際上,「人」=人類這個意思,是後起的。
在還沒有文字的時候,也就是說,「人」還沒有「形」、還只有「音」的時候,「人」的「義」,本來是「果核」,引申為「中間」——果實的中間是「人」,天地的中間是「人」。
再引申的話,果核——也就是種子——是有生命、能生長之物,那麼,天地中間的眾生——當然包括人類,也包括狸貓——便都是「人」。
相當平等的字喔。
想想先民,需要一個「義」是果核的字很合理,因為果核是它物,而且與食物有關。正如小小朋友需要媽媽、爸爸,所以需要「媽媽」、「爸爸」;不需要「我」。先民也想必不需要一個表示人類的字吧,因為人類就是「大我」的意思。
正如小朋友總是先學會一、二、三⋯⋯,然後才知道這些都屬於一個叫「數字」的概念一樣,先民首先學會了媽媽、爸爸、兄弟姊姐⋯⋯、我,發明了一堆稱謂、名字、代詞,最後才知道這些都屬於一個叫「人類」的概念。
或者說,才發明出一個叫「人類」的概念。
換言之,在遠古的某個時刻,人類如同接觸了Monolith(2001: A Space Odyssey)一樣、如同在適當的階段看見了自己的鏡像一樣,人類發現並發明了「人類」,這件事發生在人類命名了各種食物、動物、「它物」之後。
以上,是「人」的故事第二部分,“I open at the close”。
「人」的故事第三部分,尾聲,還是竊賊。
「我」的「義」侵奪了「人」的「音」,放逐了作為它物的「果核/眾生」,「人」便成為了人類的「第一人稱代詞」。後來,倉頡造字,「人」便有了「人」的「形」:
(圖片來源:https://img.zdic.net/zy/jiaguwen/42_F47D.svg)
這是一個人類的形狀,偽物的形狀,竊賊的形狀,狹隘的形狀——「人」的意思從此收窄了,只剩下「人」中之「人」,果核中的果核,中間的中間。在其後的歲月裡,「人」將會成為歷代漢語裡面最常用、最基礎的文字。
所以說,「人」的故事,也就是竊賊的故事。
一以貫之。
不過故事還沒結束。
因為「人」的本義——也就是「果核/眾生」——還留在字典裡面,所以它並不像「斧口上長著鋸齒的斧頭」,它並不是遊魂野鬼,它將如二代目一樣歸來(《有頂天家族》的續集,副題是「二代目歸來」)。
在2001: A Space Odyssey裡面,Monolith可不只一座。
第一座Monolith,是小小朋友發現「我」。
第二座Monolith,是人類發現「我」——也就是「人」。
第一座Monolith的「我」是個體的第一人稱代詞,第二座Monolith的「人」是集體的「第一人稱代詞」。前者是「小我」,後者是「大我」。
第三座Monolith,將會是眾生發現「我」,或者說,人類將會以眾生的身分重新發現、再次發明「我」(畢竟,人類是世界上唯一會說「我」的物種)。到那時,人就會真切地明白,「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的意義。「人之為仁」將會在那時開啟。
相對於第三座Monolith,第二座Monolith的「人」只不過是「小我」,如同「個體」一般的渺小存在。而第三座Monolith的「人」⋯⋯
自然也包括狸貓啦!
因此,我的一生,既是「人生」,也是「狸生」。
我都差點忘了我們最初的話題了,原來只不過是在討論一個像失戀一樣無聊的小問題而已啊⋯⋯
總之,以上就是「人」的故事的最後一部分,“I open at the close”。
以上。狸貓如此總結道。
那隻狸貓,肯定是「詭辯社」(森見登美彥世界中的一個社團)的成員吧⋯⋯
搞不好下一秒就要跳起「詭辯舞」來⋯⋯
狸貓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念中文系的時候,總是逃文字學的課,以致於現在的我,根本無法分辨狸貓所說的內容是不是真的⋯⋯
現在只有一個辦法。
喂喂,狸貓,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誰知道呢,人類,不過,管它真不真,正確不正確,總之,有趣即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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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前人間喜劇」了——也就是狸貓的半吊子論證、我的夢。
註釋:
1.(日)森見登美彥著,高詹燦譯:《有頂天家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2.郝懿行:《爾雅義疏》,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年,頁97。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嬰兒創世紀
——這麼小的嬰兒,夢也是小小麼?連恐怖也是小小麼?逃離的出口也是小小麼?
《我是嬰》以一百四十節文字,宛若一本歷程解剖日記,講一隻嬰孩的孕育,出生,與成長至到三歲。時代背景參與其間,一個嬰孩向往幼童的旅途,由此成為集結了家庭與時代的「嬰」之本體——當眾人覺得我城將亡,恰是這位嬰的出世。
1
出世即幻化,如何混沌,如何落塵土成形,這需要成人首先忘記所有習得,謙遜到一個清白初始的生命中去。嬰長一日,對它而言,是開啟世界邏輯不同節點的一重又一重門,於成人而言,卻不過泰半流於經驗的日常處理。
成人只有徹底放下既有的經驗與認知,才能參與嬰孩認知世界的神奇視角,但這樣做始終不易,因為成人所自帶的驕傲、自我遮蔽,以及從而產生的魯鈍。但對蘭蘭來說,這重難度卻彷彿絲毫不存在,反而成為開啟超感官的罩門,也構成了這本書成為破除「現實」迷信的引路人,帶我們去點滴「看見」。
「從前日山見到上格床的姨向下望,因頭顱倒掛而哭,但他不再哭了,事物總有存在於某一處、待在某一處而不知為何的道理,他不知道姨愛他,所以頭顱倒掛來看他⋯⋯」
角度奇詭的視覺於嬰孩日山是日常,成人再透過日山之眼,見到平日之不見。這裡說的「見」,是用所有感官達到的,高強度的感官性是這本小說的特色之一,一如嬰孩在睡夢中憑乳汁的味道,向身邊母親索乳,汗水,乳汁,床鋪,塵世泥漿摔角。而除了五感,作者還有一重她自己的獨特感官,邏輯的推衍——那是哲學式的,推論的,空間的。
是這同時存在的多重敏感,與嬰孩電波同頻,才可能拆解現實,深入至髓。而這具穿透力的直覺與敏感,正是蘭蘭的才華之一。狀況彷彿是,當別人在費力講故事、經營情境與語氣,蘭蘭簡略數筆,已寫到鋪排了一大通之後要講的,那個後面的東西的再後面。掀開一層層障幕,看到的卻是落下第一字時,就已站位於隱秘背後的她。
2
結構文字的動機與邏輯各異,有人靠積累與經驗寫作,有人靠訓練與學習,而蘭蘭靠才華寫作。
「成人不知道嬰兒在創造版圖,風貌依仗風在漂蕩,地域依仗水流遍野,日隨夜,朝朝暮暮,嬰兒急於結他的花和果,花和果又再結花和果。」
這樣用字準確,於一瞬中營造了空間結構,再滲入邏輯推論,表達超越性體驗的文字,在蘭蘭的這本作品中可謂比比皆是。詩性、綿密,讀者稍不留神,便可能錯過情節的推進——因為這本小說雖然旁及個體成長、家族經驗、傳媒陷落、戰爭、移民等種種巨變,乃至兒童邊境失蹤等社會新聞,但針納於棉絮,沒有大刀闊斧、明刀明槍,而是在推演中,讀者發現嬰由此需要面臨不同的境地,不同的動能糾纏,承受不同的張力牽扯;而後來,讀者或發現,那本來也是每個人的。
我是從文字認識蘭蘭的,從她上本詩集《島之肉》之前的一些文字片段開始,就被這樣的質地吸引。它可以做到很乾淨——每粒文字的效能都很高,也是濃鬱、牽扯的;但又在黑膩的光背後,投射著超越於塵埃的力量。她的短句有自己的節奏,令那份濃鬱變得斬截。
3
秘語式的書寫,於香港文學並不少見,但蘭蘭的書寫是其中清朗的。自我秘語,容易混淆「腔調」與自戀之分野,甚至陷入造作;也容易雲裡霧裡,變成真正封閉的囈語。但蘭蘭的文字既完全絕緣於這類書寫常見的自我沉溺,又不會粗疏——字與字的網,在她筆下緻密卻不妨礙呼吸感,並且因為很善於將具象現實與抽像超驗、以及哲學層面的思考同時來寫,而表現得那些文本間用來呼吸與透視的漏洞背後,星星閃閃——
「一歲的我,專心看著從沒有見過的水流、紅花、野牛、垃圾車,和時間,尚未知曉世情的奧秘⋯⋯即使世界終於變大少少,掌心的紅花比從前小,牛也沒有從前龐然了,但世情,生命依然微小、劃過又消失。我朝向造物主顯露自己,我也是從世情分裂出來的一員。」
小說中不時穿插嬰兒的自我剖白,而自中後段開始,也有偶然的某一節以詩的形式出現。這些都疊加在主題的從旁敘述之上,成為打造文本的褶皺。形式上的用心,或是蘭蘭予自己文字豐沛流溢感的一種有意識調節,更加清晰,於一條閃亮、幽深而流溢的河流來講,更加準確而生動了。
4
而儘管有新聞裡的哭號,有街道上平白的失蹤,但夢與記憶,始終是這本小說另一面的主角。嬰有能力裹旋了所有被設定的現實,人際關係,家族的記憶,各人的角色,切入另一重夢境、前世與記憶的宇宙中去。蘭蘭講,「嬰孩尚未完全被歷史佔據」。
「嬰兒像蛀蝕了記憶的蟲洞,無法留存記憶。⋯⋯記憶只是五蘊的記取之物麼?即記憶終究不能證明過去的事?」
有一段描述嬰孩日山第一次照鏡的文字深為觸動我,那是嬰/「我」的夢,第一次找到可依託的物件。日山嬰孩成長的那幾年,恰是城市與世界都發生震動的幾年,混亂世界找出口,書寫那幾年的文學作品,各種體裁,也陸續面世,蘭蘭的這本沒有直寫時事、直寫街頭、新聞場面,但卻從所有場面中尋得一個契機,嬰的來到,是所有人一次莫大的契機。嬰給了書寫者、給了他的母、姨們,以及讀者,一個切實的出口。嬰是人世的出口,也是入口。
而正是在以鏡相照的舉動中,所有的魅影與暗影,都被嬰的眼確認為沒有一個「背面」的切實的顯形。嬰發現了自己的夢,「我」由是發現了嬰的、也即是「我」的前生:「那一切預感在嬰兒身上的前世傷痕,終究不是帶他往傷痕的去處,他再一次出生,是為了拭抹那塊不明的胎記,復康那隻左眼,以及重新載負新的傷痕與苦難。」
嬰兒宇宙,被火燃著的母何嘗不是我們,嬰的靈魂之寂然,又何嘗不是內在的我們。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