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Look Back》漫畫時, 著迷於其多樣的鏡頭焦段轉換——在看似重複的構圖中,透過靜態畫面的細節,展現了創作者的心路歷程。漫畫的分鏡細膩, 沉浸在畫面之中,沒有過多對白,靜態中彌漫著濃厚的電影氛圍。電影特典中附送了漫畫原作分鏡本,使得電影、漫畫和分鏡本三者可以相互對照並讀。除了藤本樹刻意把兩位主角的名稱由「三船」和「野々瀬」改為「藤野」及「京本」外,分鏡本呈現出他最初的構思,與最終漫畫成品的一些差異,這些細微之處充分展現了他的深思熟慮之處。
當中最大的不同在於最後的四格漫畫「看背後(背中を見バック)」。漫畫和電影皆清晰可見右上角寫著「京本」的名字,暗示這是已逝的京本在另一平行時空中所繪,帶點科幻色彩。然而,觀後令人生疑,該畫是否真的出自京本之手?畫風和內容反而更像藤野一直的風格,畫風率性而重視趣味。而分鏡本的處理則更為巧妙,最終藤野從門縫處收到的四格漫畫中,刻意沒有展示作者名字,留下空白的右上角。在整個作品中,大多數四格漫畫都清楚標明是由藤野或京本創作,以突顯兩人風格的對比,但最後的四格漫畫卻刻意不透露。這留白不僅存在於紙上,也在讀者心中。
而漫畫與電影結尾的處理,與分鏡本相比更多了些留白。分鏡本中,藤野最終將一幅四格漫畫貼在工作室的玻璃窗上,近鏡清晰呈現,那正是「看背後」那幅四格漫畫,呈現出平行時空的交錯。而漫畫和電影處理得更為含蓄,僅遠景展示藤野將一幅四格漫畫貼在玻璃窗上,未明確顯示是哪一作品。是出自平行時空京本之手的「看背後」?抑或這些平行時空,只是藤野自我安慰的幻想,她所貼的不過是初次探訪京本時所畫的四格漫畫。或者可能僅僅是一張空白,甚麼都仍未著墨的漫畫紙。
而另一個不同的是房間與窗的意象。整個作品中,數個主要場景都是房間與窗戶的組合,包括藤野和京本的房間,以及藤野長大後的工作室。他們都坐在窗前的桌子上創作,凝視著窗外的景色。而分鏡本中有一設定在最終漫畫未被保留,就是在不同時期,藤野都多次以不同參考作品,覆蓋了窗戶,在接近重複的四格構圖中,窗戶上的參考作品逐漸增多,遮蔽了窗外的景色。第一次是藤野初識京本時,為了提升繪畫技巧而在窗戶上貼滿參考作品;第二次為兩人合作期間,窗戶被參考作品完全密封,透不進一絲陽光;第三次則是藤本成年後獨自創作,工作室偌大的窗戶逐漸被自己的畫作或參考作品所遮掩。這個設定彷彿將畫作視為與外界的阻隔,這一設定似乎將畫作視為與外界的隔閡,藤野為了創作,只注視眼前的作品,窗外的世界雖在眼前,卻看不見。卻看不見。這個設定與最終一幕形成了對比與呼應——藤野把窗前的參考作品盡數拿下,只貼上一幅, 不知是否京本平行時空的畫作, 融入窗外變化的景色,彷彿一幅畫、一個人、一段回憶,已足夠成為創作的動力。
另一較大改動是在京本去世後,藤野進入其房間,原始分鏡本中,門後是貼滿了京本一直保留的藤野中學時代作品;而漫畫則改為了藤野簽名的棉襖,更直接呼應了京本長久以來凝視藤野的背影而創作的象徵。而這次,換成藤野凝視著京本的背後,京本帶她走出那扇門,繼續創作。分鏡本的設定沒有漫畫最後呼應有力,忽略了出現過的棉襖。但門口貼著藤野學生時代作品,也讓人聯想起那飄出門縫的四格漫畫,會否正是藤野往昔的作品。兩種設定各有深意。
最後一個較大的不同,是分鏡本並未刻畫出藤野一直創作的原因,只是後段藤野進入京本房間後,看著房間的陳設,回想起兩人的點點滴滴,顯得較為平淡。而漫畫最後則插入了京本詢問藤野畫畫的原因——「那麼,藤野妳又是為了甚麼而畫呢?」並呈現了一直以後,京本看著藤野漫畫時的反應。京本這一位讀者,正是藤野一直創作的動力。就算只有一位讀者感到共鳴,已足以是一位創作者最大的動力。有時創作就是可以單純地為了一位讀者,一個人。
除了上述分鏡本與漫畫的變化外,動畫電影的改編亦充分地把握了細節。例如京本未有穿著拖鞋狂奔出門尋找藤野、以俯視的角度拍攝藤野在雨中起舞的身姿,並緩緩拉近至她正面的表情等,可見導演對細節的呈現非常用心。另一個電影較為深刻的畫面,是藤野和京本在城市遊玩的一天,電影比漫畫更為豐富細膩。其中刻意強調了藤野拉著京本手的鏡頭,二人的手由最初的緊緊相扣, 藤野慢慢加快步伐,京本跟不上,漸漸鬆開。這個藤野拉著京本奔跑的肢體動作,表達了漫畫無法完全呈現的情感。而這個畫面也巧妙地引出了整個作品的轉折點——表面上是快樂的遊玩,但也埋藏了京本接觸外面世界後,意識到世界之大,為日後她打算升學美術學院埋下伏筆。
電影還加入了對成年後藤野的描寫,如她對電話的不耐煩、想找助手卻無法覓得合適人選等,可見京本在她心中仍占據非常重要的位置,這個重要不僅僅是畫功能力上的重要,更是支撐著藤野一直創作的動力。藤野一直創作的動力,都是來自別人的認同,由開初的同學、家人、鄰舍,到後來的京本。創作的動力有時就是這樣膚淺而直接,沒有讀者的作品,便沒有意義。
電影改編更保留了漫畫的筆觸風格。導演押山清高在一次訪談中提到:「在這次的作品中,我特別保留了原畫才有的底稿線條,讓觀眾知道人類必須透過這些痕跡才得以作畫」因此,在改編過程中,押山清高盡力保持了藤本樹的筆觸風格,人物形象的線條稍顯粗糙,有些場景的陰影甚至以類似素描的方式呈現,刻意不與原漫畫區分開來。這種處理方式讓觀眾在觀看電影時,也能體會到原作漫畫的畫風。
電影結尾,藤野的背影在結尾畫面中持續流淌,時間的流逝由窗外景色的變遷來表達,從早上直至黑夜,唯獨那專注創作的背影從未離去。此時,電影的主題曲《Light Song》也為最終畫面增添氛圍,以聖詩般的音樂作結尾,儘管人生或創作歷程上有許多挫折與遺憾,但仍可像聖詩般的歌聲一樣,走向希望和光明,也呼應了「Don’t look back in anger」的含義。
電影名稱《Look Back》相較於中文名稱《驀然回首》更為貼切,後者過於文藝,只帶有回望之意。而《Look Back》在片中則蘊含了更多層次的含義。無論是漫畫還是電影,都有許多背影的畫面,像是藤野為了精進畫功時的背影、京本穿著藤野簽名衫的背影、二人共同創作期間的背影、藤野長大後獨自創作的背影,甚至結尾也以藤野的背影作結。正如藤野開玩笑對京本說的那句:「看著我的背影成長吧」京本看著藤野的背影成長,藤野亦看著京本的背影。每位創作者的背後,都有多少美好與遺憾。「背後」不僅僅是回首,更像是藤野簽名的那件衣服,靠在背上。
參考資料
煮雪的人:〈訪《驀然回首》作者藤本樹X導演押山清高〉,頁28-37,《聯合文學》雜誌 NO.479:藤本樹,202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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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創世紀
——這麼小的嬰兒,夢也是小小麼?連恐怖也是小小麼?逃離的出口也是小小麼?
《我是嬰》以一百四十節文字,宛若一本歷程解剖日記,講一隻嬰孩的孕育,出生,與成長至到三歲。時代背景參與其間,一個嬰孩向往幼童的旅途,由此成為集結了家庭與時代的「嬰」之本體——當眾人覺得我城將亡,恰是這位嬰的出世。
1
出世即幻化,如何混沌,如何落塵土成形,這需要成人首先忘記所有習得,謙遜到一個清白初始的生命中去。嬰長一日,對它而言,是開啟世界邏輯不同節點的一重又一重門,於成人而言,卻不過泰半流於經驗的日常處理。
成人只有徹底放下既有的經驗與認知,才能參與嬰孩認知世界的神奇視角,但這樣做始終不易,因為成人所自帶的驕傲、自我遮蔽,以及從而產生的魯鈍。但對蘭蘭來說,這重難度卻彷彿絲毫不存在,反而成為開啟超感官的罩門,也構成了這本書成為破除「現實」迷信的引路人,帶我們去點滴「看見」。
「從前日山見到上格床的姨向下望,因頭顱倒掛而哭,但他不再哭了,事物總有存在於某一處、待在某一處而不知為何的道理,他不知道姨愛他,所以頭顱倒掛來看他⋯⋯」
角度奇詭的視覺於嬰孩日山是日常,成人再透過日山之眼,見到平日之不見。這裡說的「見」,是用所有感官達到的,高強度的感官性是這本小說的特色之一,一如嬰孩在睡夢中憑乳汁的味道,向身邊母親索乳,汗水,乳汁,床鋪,塵世泥漿摔角。而除了五感,作者還有一重她自己的獨特感官,邏輯的推衍——那是哲學式的,推論的,空間的。
是這同時存在的多重敏感,與嬰孩電波同頻,才可能拆解現實,深入至髓。而這具穿透力的直覺與敏感,正是蘭蘭的才華之一。狀況彷彿是,當別人在費力講故事、經營情境與語氣,蘭蘭簡略數筆,已寫到鋪排了一大通之後要講的,那個後面的東西的再後面。掀開一層層障幕,看到的卻是落下第一字時,就已站位於隱秘背後的她。
2
結構文字的動機與邏輯各異,有人靠積累與經驗寫作,有人靠訓練與學習,而蘭蘭靠才華寫作。
「成人不知道嬰兒在創造版圖,風貌依仗風在漂蕩,地域依仗水流遍野,日隨夜,朝朝暮暮,嬰兒急於結他的花和果,花和果又再結花和果。」
這樣用字準確,於一瞬中營造了空間結構,再滲入邏輯推論,表達超越性體驗的文字,在蘭蘭的這本作品中可謂比比皆是。詩性、綿密,讀者稍不留神,便可能錯過情節的推進——因為這本小說雖然旁及個體成長、家族經驗、傳媒陷落、戰爭、移民等種種巨變,乃至兒童邊境失蹤等社會新聞,但針納於棉絮,沒有大刀闊斧、明刀明槍,而是在推演中,讀者發現嬰由此需要面臨不同的境地,不同的動能糾纏,承受不同的張力牽扯;而後來,讀者或發現,那本來也是每個人的。
我是從文字認識蘭蘭的,從她上本詩集《島之肉》之前的一些文字片段開始,就被這樣的質地吸引。它可以做到很乾淨——每粒文字的效能都很高,也是濃鬱、牽扯的;但又在黑膩的光背後,投射著超越於塵埃的力量。她的短句有自己的節奏,令那份濃鬱變得斬截。
3
秘語式的書寫,於香港文學並不少見,但蘭蘭的書寫是其中清朗的。自我秘語,容易混淆「腔調」與自戀之分野,甚至陷入造作;也容易雲裡霧裡,變成真正封閉的囈語。但蘭蘭的文字既完全絕緣於這類書寫常見的自我沉溺,又不會粗疏——字與字的網,在她筆下緻密卻不妨礙呼吸感,並且因為很善於將具象現實與抽像超驗、以及哲學層面的思考同時來寫,而表現得那些文本間用來呼吸與透視的漏洞背後,星星閃閃——
「一歲的我,專心看著從沒有見過的水流、紅花、野牛、垃圾車,和時間,尚未知曉世情的奧秘⋯⋯即使世界終於變大少少,掌心的紅花比從前小,牛也沒有從前龐然了,但世情,生命依然微小、劃過又消失。我朝向造物主顯露自己,我也是從世情分裂出來的一員。」
小說中不時穿插嬰兒的自我剖白,而自中後段開始,也有偶然的某一節以詩的形式出現。這些都疊加在主題的從旁敘述之上,成為打造文本的褶皺。形式上的用心,或是蘭蘭予自己文字豐沛流溢感的一種有意識調節,更加清晰,於一條閃亮、幽深而流溢的河流來講,更加準確而生動了。
4
而儘管有新聞裡的哭號,有街道上平白的失蹤,但夢與記憶,始終是這本小說另一面的主角。嬰有能力裹旋了所有被設定的現實,人際關係,家族的記憶,各人的角色,切入另一重夢境、前世與記憶的宇宙中去。蘭蘭講,「嬰孩尚未完全被歷史佔據」。
「嬰兒像蛀蝕了記憶的蟲洞,無法留存記憶。⋯⋯記憶只是五蘊的記取之物麼?即記憶終究不能證明過去的事?」
有一段描述嬰孩日山第一次照鏡的文字深為觸動我,那是嬰/「我」的夢,第一次找到可依託的物件。日山嬰孩成長的那幾年,恰是城市與世界都發生震動的幾年,混亂世界找出口,書寫那幾年的文學作品,各種體裁,也陸續面世,蘭蘭的這本沒有直寫時事、直寫街頭、新聞場面,但卻從所有場面中尋得一個契機,嬰的來到,是所有人一次莫大的契機。嬰給了書寫者、給了他的母、姨們,以及讀者,一個切實的出口。嬰是人世的出口,也是入口。
而正是在以鏡相照的舉動中,所有的魅影與暗影,都被嬰的眼確認為沒有一個「背面」的切實的顯形。嬰發現了自己的夢,「我」由是發現了嬰的、也即是「我」的前生:「那一切預感在嬰兒身上的前世傷痕,終究不是帶他往傷痕的去處,他再一次出生,是為了拭抹那塊不明的胎記,復康那隻左眼,以及重新載負新的傷痕與苦難。」
嬰兒宇宙,被火燃著的母何嘗不是我們,嬰的靈魂之寂然,又何嘗不是內在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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