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玩著這鐘錘小球兒,搖搖擺擺的橘色小焰球
一下下搖盪,向左又向右每秒
你會看到我的手如何顫抖,在時間的連場暴雨傾瀉而下裡
如何歇力抓著下一秒轉瞬便溜走的蘆葦筆尖
於無人的紙上瘋狂駕駛,試圖掌控理智的慾望,失控的理智
它們最後都在紙上滾成了被我拒絕的模樣
赤色眼珠兒,世間最晶瑩的一顆小行星
繞著無人的藍色大道起舞
我以赤色的眼珠兒,輔以玫瑰色的眼鏡
環繞辦公室到居所到感情的路走了一趟
曾把三者的路誤認為同等距離
亦曾把時間辨認為仙丹,含鉛,長生不死之藥
可誰把這小丸子誤認為藥,誰就永遠餓著、病著
可憐那被壓得彎彎的蘆葦筆
曾是最誠懇的一匹空中白馬,肆意飛翔
渴慕拖出不凡的紅色氣球
領你到地上奔馳,翻山越嶺,過水不沉
俯瞰河裡的石頭,藏有那過往溫柔的書信
行星在轉,掖著被生活不斷攔腰往前疾走的背影
你焚過了,它們的溫柔與暴烈
鳥,便瞬間從畫框中飛走了
你哭了,你終於吞下了仙丹
一邊拾起蘆葦的杖,餓著哭了
哭著要藥
白馬或飛鳥,從地上遠距離仰看
不過是一顆顆綠豆罷了
你看著,吞下了
才了解到,行醫有效的藥
就藏在雲影裡,那些最不顯眼的
芝麻綠豆
2024.6.16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嬰兒創世紀
——這麼小的嬰兒,夢也是小小麼?連恐怖也是小小麼?逃離的出口也是小小麼?
《我是嬰》以一百四十節文字,宛若一本歷程解剖日記,講一隻嬰孩的孕育,出生,與成長至到三歲。時代背景參與其間,一個嬰孩向往幼童的旅途,由此成為集結了家庭與時代的「嬰」之本體——當眾人覺得我城將亡,恰是這位嬰的出世。
1
出世即幻化,如何混沌,如何落塵土成形,這需要成人首先忘記所有習得,謙遜到一個清白初始的生命中去。嬰長一日,對它而言,是開啟世界邏輯不同節點的一重又一重門,於成人而言,卻不過泰半流於經驗的日常處理。
成人只有徹底放下既有的經驗與認知,才能參與嬰孩認知世界的神奇視角,但這樣做始終不易,因為成人所自帶的驕傲、自我遮蔽,以及從而產生的魯鈍。但對蘭蘭來說,這重難度卻彷彿絲毫不存在,反而成為開啟超感官的罩門,也構成了這本書成為破除「現實」迷信的引路人,帶我們去點滴「看見」。
「從前日山見到上格床的姨向下望,因頭顱倒掛而哭,但他不再哭了,事物總有存在於某一處、待在某一處而不知為何的道理,他不知道姨愛他,所以頭顱倒掛來看他⋯⋯」
角度奇詭的視覺於嬰孩日山是日常,成人再透過日山之眼,見到平日之不見。這裡說的「見」,是用所有感官達到的,高強度的感官性是這本小說的特色之一,一如嬰孩在睡夢中憑乳汁的味道,向身邊母親索乳,汗水,乳汁,床鋪,塵世泥漿摔角。而除了五感,作者還有一重她自己的獨特感官,邏輯的推衍——那是哲學式的,推論的,空間的。
是這同時存在的多重敏感,與嬰孩電波同頻,才可能拆解現實,深入至髓。而這具穿透力的直覺與敏感,正是蘭蘭的才華之一。狀況彷彿是,當別人在費力講故事、經營情境與語氣,蘭蘭簡略數筆,已寫到鋪排了一大通之後要講的,那個後面的東西的再後面。掀開一層層障幕,看到的卻是落下第一字時,就已站位於隱秘背後的她。
2
結構文字的動機與邏輯各異,有人靠積累與經驗寫作,有人靠訓練與學習,而蘭蘭靠才華寫作。
「成人不知道嬰兒在創造版圖,風貌依仗風在漂蕩,地域依仗水流遍野,日隨夜,朝朝暮暮,嬰兒急於結他的花和果,花和果又再結花和果。」
這樣用字準確,於一瞬中營造了空間結構,再滲入邏輯推論,表達超越性體驗的文字,在蘭蘭的這本作品中可謂比比皆是。詩性、綿密,讀者稍不留神,便可能錯過情節的推進——因為這本小說雖然旁及個體成長、家族經驗、傳媒陷落、戰爭、移民等種種巨變,乃至兒童邊境失蹤等社會新聞,但針納於棉絮,沒有大刀闊斧、明刀明槍,而是在推演中,讀者發現嬰由此需要面臨不同的境地,不同的動能糾纏,承受不同的張力牽扯;而後來,讀者或發現,那本來也是每個人的。
我是從文字認識蘭蘭的,從她上本詩集《島之肉》之前的一些文字片段開始,就被這樣的質地吸引。它可以做到很乾淨——每粒文字的效能都很高,也是濃鬱、牽扯的;但又在黑膩的光背後,投射著超越於塵埃的力量。她的短句有自己的節奏,令那份濃鬱變得斬截。
3
秘語式的書寫,於香港文學並不少見,但蘭蘭的書寫是其中清朗的。自我秘語,容易混淆「腔調」與自戀之分野,甚至陷入造作;也容易雲裡霧裡,變成真正封閉的囈語。但蘭蘭的文字既完全絕緣於這類書寫常見的自我沉溺,又不會粗疏——字與字的網,在她筆下緻密卻不妨礙呼吸感,並且因為很善於將具象現實與抽像超驗、以及哲學層面的思考同時來寫,而表現得那些文本間用來呼吸與透視的漏洞背後,星星閃閃——
「一歲的我,專心看著從沒有見過的水流、紅花、野牛、垃圾車,和時間,尚未知曉世情的奧秘⋯⋯即使世界終於變大少少,掌心的紅花比從前小,牛也沒有從前龐然了,但世情,生命依然微小、劃過又消失。我朝向造物主顯露自己,我也是從世情分裂出來的一員。」
小說中不時穿插嬰兒的自我剖白,而自中後段開始,也有偶然的某一節以詩的形式出現。這些都疊加在主題的從旁敘述之上,成為打造文本的褶皺。形式上的用心,或是蘭蘭予自己文字豐沛流溢感的一種有意識調節,更加清晰,於一條閃亮、幽深而流溢的河流來講,更加準確而生動了。
4
而儘管有新聞裡的哭號,有街道上平白的失蹤,但夢與記憶,始終是這本小說另一面的主角。嬰有能力裹旋了所有被設定的現實,人際關係,家族的記憶,各人的角色,切入另一重夢境、前世與記憶的宇宙中去。蘭蘭講,「嬰孩尚未完全被歷史佔據」。
「嬰兒像蛀蝕了記憶的蟲洞,無法留存記憶。⋯⋯記憶只是五蘊的記取之物麼?即記憶終究不能證明過去的事?」
有一段描述嬰孩日山第一次照鏡的文字深為觸動我,那是嬰/「我」的夢,第一次找到可依託的物件。日山嬰孩成長的那幾年,恰是城市與世界都發生震動的幾年,混亂世界找出口,書寫那幾年的文學作品,各種體裁,也陸續面世,蘭蘭的這本沒有直寫時事、直寫街頭、新聞場面,但卻從所有場面中尋得一個契機,嬰的來到,是所有人一次莫大的契機。嬰給了書寫者、給了他的母、姨們,以及讀者,一個切實的出口。嬰是人世的出口,也是入口。
而正是在以鏡相照的舉動中,所有的魅影與暗影,都被嬰的眼確認為沒有一個「背面」的切實的顯形。嬰發現了自己的夢,「我」由是發現了嬰的、也即是「我」的前生:「那一切預感在嬰兒身上的前世傷痕,終究不是帶他往傷痕的去處,他再一次出生,是為了拭抹那塊不明的胎記,復康那隻左眼,以及重新載負新的傷痕與苦難。」
嬰兒宇宙,被火燃著的母何嘗不是我們,嬰的靈魂之寂然,又何嘗不是內在的我們。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