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三個男孩的房間

林希澄

看見他們的床單

他們裸露在外的衣櫃

書架以外的書，裝有伏特加、

松節水、香水、抹茶和清水的

各式瓶子

包括一個形狀優美的燃燒瓶。

 

就看見三個男孩的窗

明亮，潔淨，有時不洗澡

用偏執的口吻裝點並不寬敞的空間

空間

有時只是一個錯誤的形容詞

用以描述錯誤的幻覺

 

窗外繁雜的枝葉延伸，漫漶

使得他們有了綠色的眼神

歡躍，自由，既醉以酒

他們可以一起玩弄自己

一直玩，不同的語言遊戲

 

我想象他們，互相取悅

互相有，睡覺的理由

例如疲倦、寒冷、厭倦床單：

開始無法，閱讀世界。

 

（他有時把自己放進燃燒瓶

邀請他人做出拋擲的動作

——發光，炸裂）

偷窺的人由此灼傷眼睛

從樹冠掉到地上

 

有中國特色的皇帝的新衣

李金佳

編輯小引：依然是一則寓言和童話，李金佳此作卻藉著把新衣翻造成某種歷史形象，重新把寓言和童話緊緊縫起。繁榮富強作為幻想的內容與動力，天天都在我們鄰近暴露它的粗陋，而惡，就是把穿崩的虛妄包裝成戲——把人皮製成赤裸的新衣。阿甘本說「寓言只有通過廢除作為其核心的神秘經驗，將其轉化為魔法，才能夠擺脫入門的儀式」，篇中那名中高級知情人士、中國的安徒生安期生「我」，便自願接受魔咒，傾力演出這齣喧鬧的失語童話。我們感到荒唐滑稽，也可能會嗅到一絲羞恥的快感，畢竟，《聊齋》裡的畫皮，事關技術問題，評論這塊皮是否美觀、脫皮秀是否得體，就是品味問題了。惡的背後不是青面獠牙，而是天真看秀的我們。

 

到了今天早上，皇帝他老人家在人民群眾面前重新亮相時，依然穿著他那件赤裸的新衣。不過，正如一句古老的法蘭西諺語——譯成中文時做了對等化處理——所說：穿新衣的不都是皇帝，倘若你以貌取人，以衣冠取君主，那就一定會犯主觀臆斷的錯誤；或者說，你就一定會低估皇帝他老人家的政治智慧。作為中高級知情人士，作為安期生——中國的安徒生，我可以告訴你，皇帝的新衣早已被皇帝偷樑換柱。要說皇帝昨天是假新衣、真赤裸，那他現在就是假赤裸、真新衣。原來，昨天傍晚，他老人家離開鬧成一片的大遊行，灰溜溜地回到皇宮，連衣服也來不及換，就立刻和婀娜多姿的皇后——他惟一的心腹和智庫——我們擁護垂簾聽政！——躲進天圓地方辦公室，密談移時，出來時已是轉嗔為喜，破涕為笑。高喊來人，趕快找到那兩個裁縫！出乎我們的意料，兩個傢伙當晚歸案被帶到御前，皇帝非但沒有懲罰他們，反而優渥有加，額外賞給他們一百金幣，讓他們再接再厲，按原來的尺碼，再為他趕製一件新衣。新的新衣，人皮新衣，——超薄、緊身、性感、透明的那一種。兩個裁縫領了聖旨，星夜前往301醫院領到三張新鮮人皮，在織機上唧唧復唧唧，忙活一宿，到天亮時，人皮新衣做好了。皇帝他老人家在大水晶玻璃鏡前，把上衣一套，褲子一登，轉過來，扭過去，翻領子，看立襠。嗚呼呀，那體型，那線條，那真叫天衣無縫，珠聯璧合！連七星痦子，連闌尾炎手術傷疤，都和他身上本來的痦子、本來的傷疤，如出一轍，難辨真假！中央政治局裡對那兩個裁縫喊打喊殺的一幫老大臣，在這鐵的事實面前，都不得不轉變思想，承認錯誤，引無數英雄競折腰，連聲讚美人皮新衣的神奇，翩躚拜舞於御階之前，山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要說皇帝他老人家怎麼起意要做這件人皮新衣？這還要從昨天在天圓地方辦公室中，婀娜多姿的皇后——我們擁護垂簾聽政！——制訂出的指導思想談起。史稱五十六字真經的這個指導思想是：在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假戲真做，無衣有穿；弄假成真，無中生有；將錯就錯，反敗為勝；辯證思維，化恥為榮；看似一絲不掛，其實一絲不苟。

 

換成通俗易懂的話說，那就是皇帝他老人家，在這關係到黨和國家命運的緊要關頭，絕不能有半點兒退縮。相反，他必須穿上第二件新衣，以一種二度、叫板、板上釘釘的赤裸，激起人們比昨天更刻薄的嘲諷、更猛烈的抨擊。等到群情激奮到無以復加，皇帝他老人家呢，再給他來個腦筋急轉彎，當著所有人的面，一敞他博大的胸襟，一抖他暗藏的包袱，揭示出他身上人皮新衣的秘密，帶著勝利者的微笑，把它裡裡外外翻開來，給普天之下的莫非王臣看一看，讓他們看個五體投地、心服口服。哼哼，你們自以為我赤身裸體，其實我本來穿著一件新衣！進而言之，你說新衣我就赤裸，你說赤裸我就新衣！進而言之，赤裸和新衣對立統一！進而言之，赤裸和新衣，在我老人家身上，互為表裡，辯證地結合！歷史是向前發展的，矛盾論是唯物辯證法的實質和核心。自然界、人類社會和人類思維等領域的任何事物，都包含著內在的矛盾性。事物的內部矛盾，推動事物的演進。黑格爾指出，矛盾是一切運動和生命力的根源。而在我國古代，早于黑格爾兩千六百年的《易經》，就已用陰陽兩種力量的相互作用，解釋天地萬物的發展變化。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老子，更是精闢地將這個規律，概括為「反者道之動」，「裸者衣之用」這兩個光輝的命題…… 總之，矛盾論的原理，落實到皇帝我老人家——中國傳統文化和唯物辯證法的集大成者——的身上，那就成為：新衣到底是赤裸還是新衣，誰穿在身上誰才說了算數。

 

這個話語權，並非某種形而上學的武斷，遠離社會生活的教條，它是有實證性、物質性的依據的，——人皮。我老人家身上披著人皮，我說它是新衣它就是新衣，說它是光屁股它就是就光屁股，新同時光，光而且新。有我這身人皮在，你們這些人，還有何面目，滿大街吵個不休？人皮新衣——矛盾對立統一的法寶！——一經拋出，那些自以為是的群眾，嗷嘈叫囂的愚民，還能如之何也？還不痛快兒給我來一個啞口無言、手足無措、心悅誠服、望塵而拜！嗚呼呀，原來安徒生——丹麥的安期生——撒了謊！老天爺，皇帝的新衣不是皇帝的新衣，真是皇帝的新衣！我昨天怎會那麼無知、愚蠢、偏執，這樣一個赤裸裸的事實，明擺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我呢，眼瞎心也瞎，看不出，想不到，還恬不知恥地以蠡測海，以管窺豹，以光屁股看皇帝，跟著一個嘩眾取寵的孩子，妄議中央，造謠生事，擾亂公共秩序，破壞安定團結！這樣一來，那些無端指責皇帝的新衣的人們，飽經懊悔的煎熬，備受良知的鞭打，被人皮新衣的萬丈光芒刺痛雙眼，那真是無地自容，追悔莫及，豈能不一個個愧疚地低下頭，在落日的餘輝裡，怏怏而散？到日後，他們每次在家中說起此事，又豈能不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深挖錯誤根源，吸取歷史教訓，提高覺悟，改造思想，從而對皇帝他老人家充滿魔力的外表，不可揣度的內心，平添出百倍的信仰，無比的崇拜？

 

以人皮新衣偷換光腚新衣，天圓地方辦公室裡產生的這條錦囊妙計——在中央政治局第三次全體大會第六次緊急會議上經表決全體通過——有其深刻的歷史根源。據黨史和傳記作者們考證，婀娜多姿的皇后是受到維多利亞時代一位莎士比亞戲劇——文革時代她下鄉當知青，在青年點兒讀過《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演員的啟發，才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當年，這位著名的演員——什麼什麼特什麼什麼爾——在倫敦皇家劇院扮演奧賽羅，上臺前忘了塗黑雙手，上得台來念過一段獨白，聽到觀眾不斷低聲議論，才猛然意識到這個疏漏。只見他不慌不忙，穩住陣腳，若無其事地把那一幕演完。一退到幕後，立刻把手塗黑，又戴上一雙雪白的手套。重新上得場來，他利用各種小動作、俏皮科，把雪白的雙手，故意招來擺去，吸引觀眾的目光。直到觀眾們看得忍無可忍，開始噓噓噓吹哨了，他呢，還是視若無睹，趾高氣揚地繼續念臺詞。念著念著，下意識似的摘下手套，把一雙漆黑的手，向目瞪口呆的觀眾一攤！就這樣，足智多謀的什麼什麼特什麼什麼爾，戰勝了造反的觀眾，被維多利亞女王封為勳爵，為日不落帝國科文特梨園留下一段佳話。在當前的形式之下，婀娜多姿的皇后——我們擁護垂簾聽政！——，心比比干多一竅，想到這個淵遠流長的計謀，又巧妙地把手套換成人皮。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富有創造性的發展，非常符合我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人皮資源豐富的國情，很好地體現了「古為今用，洋為中用，人為我用，拿來就用」的精神，令吾輩知情人士無不以手服膺坐長歎。然而，這個婀娜多姿的如意算盤，從理論上說雖然是顛簸不破，可一到了真張兒時，面對那一小部分被敵對勢力蒙騙和煽動的人民群眾，到底能不能撥得響，就算我安期生這樣的知情人士，也覺得實在難以預期。誠然，人皮新衣做得巧奪天工，精美絕倫；但它作為一種新鮮事物，畢竟缺乏長期的調查研究作準備，又因連夜趕製而成，這裡那裡仍不免帶有小瑕疵。特別是，某些關鍵部分——比如褲襠這樣的連接區——使用了三維列印技術，又經過納米顆粒打磨處理，做得太過逼真。俗話說，過猶不及。這種過份的逼真——太多的毳毛、太重的狐臭，太紅的黏膜，太誇張的冠狀溝——，對混淆一般看客的視聽當然是有效的，但明眼人定睛細審，卻仍有破綻可尋。更何況，即使人皮新衣本身做得不慍不火、完美無瑕，完全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中央政治局的那些江派人士，也肯定是不等緊急會議開完，就向外界放出料去，到現在這咱晚，恐怕早已鬧得滿世界沸沸揚揚，除了新華社記者，大概誰都知道人皮新衣的底細。所以說，一到那關鍵時刻、解密時分，皇帝他老人家站到人民群眾面前，懋足勁，要抖他人皮新衣的包袱了，可那時這包袱還是不是一個包袱，或者已變成又一個笑柄，又一篇安徒生童話？這還是一個未知數，誰也不敢打保票。不過，既然上意鈞裁，中央政治局批文已下，那我安期生們還能說什麼，自然是勤勞王事，請纓受命，枕戈待旦，整裝待發。同志們辛苦了！為人民服務！在一片晨光微熹中，我們傾巢而動，踏著皇宮廣場上閃閃的露水，又是調動軍力、警力、媒體資源，又是組織大媽、大爺、青年學生，還得預備遮陽帽、礦泉水和小紀念品，忙到九點差一刻，一切才終於準備就緒。皇宮的觀禮陽臺下，各個戰略要地都被我們自己人佔據。而昨天新衣事件後，那些意猶未盡、趕早出來觀風望景的好事者，瞧見這邊人頭攢動，以為又醞釀著什麼群體性事件，也都扶老攜幼，陸續趕過來看熱鬧，在皇宮廣場上，交頭接耳，各就各位。因此，當九點的鐘聲敲響，皇帝他老人家赤身裸體重新出現時，廣場上總體的氣氛，可以說是熱烈而祥和的。

 

 

皇宮二樓華麗的觀禮陽臺，被鮮花和彩帶裝點得色彩繽紛。伴隨著最後一聲鐘響，陽臺深處的大玻璃門煌然一閃，高力士邁著方步，緩緩地走出來了。在寬闊的陽臺正中，他站定身形，一甩拂塵，揚聲唱道：

 

「皇——帝——他——老——人——家——駕——到——！」

 

唱完，搖搖擺擺退過一邊。大喇叭裡，鼓三聲，樂一通。皇帝他老人家——皇帝萬歲！——手持閃爍的紅寶石權杖，挺著油光水滑的啤酒肚，從大玻璃門裡，赤條條地走出來了！沐浴著燦爛的陽光，他高昂起頭，威風凜凜向前走五步，走到鍍金的鐵欄杆邊，小小鳥正好頂在一個松果雕飾上，才驕傲地停下來，居高臨下，嚴肅而慈祥地望著我們。他剛站好，婀娜多姿的皇后——我們擁護垂簾聽政！——就在玻璃門裡翩然出現，穿著一身寶藍色的旗袍，一邊向鼓掌的人們頻頻揮手致意，一邊面帶微笑，輕盈地走到皇帝身邊。而後，是皇太子、廢太子、隱太子，四至十四阿哥，三三見九位公主，太上皇、太太上皇，還有安徒生童話裡講到的那兩位老大臣，都由一位年輕英俊的侍從官引導著，井然走出大玻璃門，或左或右雁序排開，站在皇帝他老人家身後三步遠的地方。

 

高力士一甩拂塵，揚聲唱道：「奉——天——承——運——他——老——人——家——最——高——指——示——」。

 

剛唱出這頭一句，聖旨就被打斷了。大玻璃門忽然一片亂閃，站在門邊的皇太子差點撞了個大跟頭。怎麼回事？昨天揭穿真相的那個孩子！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還是那件骯裡骯髒的白襯衫，還是那條皺皺巴巴的紅領巾，他從玻璃門裡騰地跳出來，左一撥右一閃，掙脫兩個警衛的阻攔，躥到陽臺上！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鍍金欄杆這邊，好像要跳下來似的，手拄欄杆一聳身，支著脖子，用昨天那樣的尖嗓子，對我們賊聲旮旯氣地喊：

 

「皇帝什麼也沒穿！」

 

台下的人群一片驚呼，大家望著孩子，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幾個大爺大娘指手劃腳，唏噓不已，為孩子的安全擔心。我身邊的幾個青年學生情緒受到感染，義憤填膺，振臂高呼：「做好漢！做好漢！做個好漢子！」

 

高力士連忙一甩拂塵，用盡氣力唱道：「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孩子的突如其來，高力士一反常態的唱詞，讓在場的所有人——當然不包括知情人士，起碼是我安期生這個級別——大吃一驚。皇帝他老人家到底要幹什麼？政府的口徑怎麼會是這樣？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這麼便宜了亂局者！難道又要鬧義和團，扶清滅洋，唱紅打黑？洋人在哪裡？黑五類又是誰？人們議論紛紛，騷動起來。而皇帝他老人家呢，卻是不急不惱，我自巋然不動，只把肚子腆得更高，從陽臺上鎮靜地望著我們，像一個傲立船頭的老船長，帶著些藐視，俯望翻卷而來的海浪。老人家呀老人家，你一定是早有準備，成竹在胸，才能這樣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我們的皇帝陛下！我們仁慈、聖明、寬容的君主，對第二次揭穿真相的孩子，你沒有試圖制止，或者用紅玉權杖敲他的腦殼兒——我要是你老人家，我一定這麼幹，媽個巴子的，先敲他個頭破血流再說——，反而微微一笑，把權杖遞給身邊婀娜多姿的皇后——我們擁護垂簾聽政！——，向孩子疼愛地一伸手，把這小小的亂臣賊子，從金色欄杆上抱下來，緊緊摟在懷裡，腦門對腦門，頂了個悶兒。

 

孩子在皇帝的胸毛裡掙扎，又踢又打，再一次尖聲喊道：「皇帝什麼也沒穿！」

 

高力士一甩拂塵，高聲唱道：「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四——個——自——信——七——個——不——講——」

 

高力士話音未了，皇帝他老人家——啊，寶刀未老，雄風不減當年！老而彌堅，老當益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忽然一支雙臂，把懷裡的孩子掉轉過來，讓他臉衝著人民群眾，順勢夾住他的雙肋，一下舉到空中！

 

人民群眾「啊」地一聲，站在前排的人駭然後退，以為皇帝效蜀先主摔阿斗故事，要把那個孩子刷地扔下來。這種恐慌當然毫無根據：年輕英俊的侍從官早已跨上一步，像雜技表演中的保護員那樣，站在皇帝二人身邊，一扶一聳一托，孩子就撅著屁股，顫顫巍巍，站到皇帝毛茸茸的肩膀上了！

 

高力士一甩拂塵，揚聲唱道：「威——廉——泰——爾——」

 

孩子站在皇帝長滿黃褐斑的肩膀上，前仰後合，左搖右晃，乍開雙手，好容易是站直了。他仰起臉來，剛要向台下的觀眾致意，可皇帝他老人家——原來世上真有返老還童！——，卻猛把身一蹲，臂一張，脖一梗，賣了個肥鷹撲兔之式！肩上那孩子，就失去了平衡，打個趔趄，摔個小屁墩，劈著腿坐下來，正好騎在皇帝的脖子上。

 

高力士一甩拂塵，揚聲唱道：「功——夫——皇——帝——」

 

人民群眾一片喝彩。穿新衣的皇帝與揭穿真相的孩子，今天登臺連袂演出，場面又如此驚險刺激，這怎能不令人喜出望外！幾個大爺大娘指手劃腳，唏噓不已，為孩子的安全擔心。我身邊的幾個青年學生情緒受了感染，義憤填膺，振臂高呼：「做好漢！做好漢！男兒當自強！」

 

孩子騎在皇帝的脖子上，起初騎得很不穩便，哈著腰，雙手抱住皇帝的腦袋，像考拉熊抱住橡膠樹，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摔下來。可到底是小孩兒，身輕體巧，適應力強，騎兩下子，就騎出竅門了。他用小肚子作支點，身體緊貼皇帝的後腦勺，屁股蛋子便騰出來，可以隨意活動了。左挪挪，右擠擠，坐了個四平八穩！他把上身一挺，像騎著一匹開始上升的木馬，向陽臺下的人群——其中也許有他的父母——驕傲地揚起小手，用力一搖。

 

高力士一甩拂塵，引導皇帝和孩子，面向站在中央的人群，揚聲唱道：「給——人——民——做——牛——馬——」中央的人群一片歡呼。幾百隻手臂像鴕鳥的頭一樣高高豎起，舉著手機，拍攝這一千載難逢的歷史場面。

 

高力士一甩拂塵，引導皇帝和孩子，轉向站在左邊的人群，揚聲唱道：「給——人——民——做——牛——馬——」左邊的人群一片歡呼。幾百隻手臂像鴕鳥的頭一樣高高豎起，舉著手機，拍攝這一千載難逢的歷史場面。

 

高力士一甩拂塵，引導皇帝和孩子，轉向站在右邊的人群，揚聲唱道：「給——人——民——做——牛——馬——」右邊的人群一片歡呼。幾百隻手臂像鴕鳥的頭一樣高高豎起，舉著手機，拍攝這一千載難逢的歷史場面。

 

高力士一甩拂塵，引導皇帝和孩子仰面向天，向天上的流雲飛鳥，向蔚藍——中國特有的蔚藍——的蒼穹，揚聲唱道：「給——人——民——做——牛——馬——」皇宮廣場上的每一個人，立刻齊聲高呼：「皇帝萬歲！皇帝萬歲！皇帝萬萬歲！」

 

 

啊，難忘今宵，多麼幸福的時刻！多少人在流淚，多少人在跳躍，多少人在搖動手中的手機，如同搖動一本紅寶書！面對此情此景，連我安期生這樣的知情人士，都感動得熱血沸騰、難以自持，那些不知就裡、被組織前來參與盛會的大爺、大媽、青年學生，又怎能不心醉神迷，如癡如狂！皇帝他老人家，堂堂一國之主，萬乘之君，就這麼放下架子、亮出卵子，天真如赤子，綽約如處子，來給我們人民當牛馬！啊，皇帝陛下！今天，你洗盡鉛華，返璞歸真！今天，你退去華麗的外衣，把你純潔的軀體，原原本本向我們展露，坦坦蕩蕩對世界敞開！今天，你以你的赤裸，推一片赤誠，贏得無數赤膽忠心！偉大、光榮、正確的皇帝呀！原來，你也是一個人，也像我們一樣，吃五穀雜糧，有七情六欲，喜歡革命浪漫主義！也像我們一樣，不時脫去偽裝，投身於赤裸的懷抱，大喊一聲：「我愛你！」用自然母親賦予我們的清白之軀，擁抱陽光、大海和微風，擁抱每一個人，每一個女人！皇帝萬歲！皇帝的赤裸萬歲！皇帝的新衣萬萬歲！皇帝老人家，我們愛戴你，我們崇拜你，為你今天這一番赤裸，我們，你忠實的人民群眾，一定會報之以同樣的赤裸，——不，百倍的赤裸，千倍萬倍、生生世世、永不回頭的赤裸！我太激動了，我不行了，我安期生，我他媽的！我現在就脫衣服！我也要穿一件新衣！作為知情人士，作為中國的安徒生，我比別人更有這個權利！大爺大媽青年學生，老少爺們父老相親，快給我拿一件新衣來！人民的新衣！臣僕的新衣！奴才的新衣！遮！喳！皇阿瑪，皇額娘，阿哈和珅有稟！

 

高力士一甩拂塵，接著前面的四句詞兒，繼續揚聲唱道：「——做——牛——馬——的——人——民——永——遠——不——會——忘——記——他——」

 

我不行了，我流淚了，我暈倒了，快扶住我！親愛的皇帝，偉大的領袖！你，光著身子，腓無胈脛無毛，給人民做牛馬！你，光著身子，摩頂放踵，俯首甘為孺子牛！你，光著身子，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我們的好皇帝，光著身子的老人家，你這麼對待人民，人民怎麼會忘記你？怎麼敢忘記你？誰敢，誰他媽站出來跟我溜溜！作為知情人士，作為安期生，作為阿哈，我代表全體人民，向你老人家鄭重宣誓：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一定為你做牛做馬做到底！一定為你裸體裸到生命最後一息！皇帝萬歲！皇帝的赤裸萬歲！皇帝的新衣萬萬歲！

 

我站在人群裡，心潮澎湃，摩拳擦掌，正準備以身作則，發動群眾解扣子脫衣服，來個全員大赤裸，全場大新衣，向皇帝他老人家表忠心，向婀娜多姿的皇后——我們擁護垂簾聽政！——獻一份大禮。皇帝他老人家卻向我——皇帝萬歲！——款款地一招手，示意我稍安勿躁。他似乎有話要說：一篇給皇帝的新衣下定論的歷史性講話！三七開！關於黨內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人群立刻鴉雀無聲，手機一個壓著一個，海浪中的浮筒一樣此起彼伏，搶奪最佳的拍攝角度。

 

然而，皇帝他老人家費了半天勁，什麼也沒說出來。他只是有點兒笨拙地低下頭，下巴頦擠出幾道滾刀肉，手伸到胸前，在豬鬃色的胸毛裡摸索著，摸索著，摸到一顆乳頭形的小紐扣！摳哧半天，把它解開了。從領口到丹田，人皮新衣上縫著兩列六排十二顆這樣的小紐扣！

 

高力士一甩拂塵，揚聲唱道：「解——放——思——想——放——下——包——袱——」

 

事先約定的暗號！摔杯了，信號彈！關健時刻，解密時分！皇帝他老人家要抖他的包袱了！人皮新衣的秘密，要向人民群眾揭示出來了！可是——哎呀！——也許剛才為人民做牛馬的那一幕，使他過於陶醉，過於激動，他老人家把預定程式——中央政治局集體智慧的結晶——之中由此及彼的過渡一環，忘到後腦勺去了！皇阿瑪，皇額娘，抖包袱呀！哎呀呀，不是不是，不是這一個，是那一個！皇帝呀皇帝，老人家呀老人家，你要抖藏在你心中的包袱，先得把扛在你肩頭的包袱放下來呀！作為知情人士，作為安期生，我捏著一把汗，我急得直跺腳，我按捺不住，狠狠揍了我身邊的青年學生一拳：這是什麼時候，你居然敢不看皇宮的觀禮陽臺，只顧低頭瞎摁手機，轉發你剛才拍到的幾張破照片！

 

高力士一甩拂塵，緊接上文，揚聲唱道：「輕——裝——前——進——大——展——宏——圖——」

 

真的，真的是輕裝前進了！皇帝他老人家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他胸前那十二顆粉紅的小紐扣，一顆接一顆，全都解了開來！現在，他老人家是敞胸裸懷，——不，他是把自己的胸脯，從中間向兩邊扒開來了！他扒開一個胸脯，露出一個胸脯，把胸毛下的胸毛，乳頭下的乳頭，肚臍下的肚臍，囊囊膪下的囊囊膪，全都坦露出來，讓台下的人一覽無遺！我的老人家，剛才人皮新衣一定是箍得太緊，你看你肚皮上——肚皮裡邊的肚皮上——起這一大片紅痱子！隨著你豁然解放的呼吸，它們上下起伏。

 

「嗚呼呀，原來安徒生——丹麥的安期生——撒了謊！老天爺，皇帝的新衣不是皇帝的新衣，真是皇帝的新衣！」

 

我在人民群眾中奮力呐喊，大聲疾呼。像是要回應我，高力士一甩拂塵，帶著顯然難以抑制的激動，揚聲唱道：「皇——帝——的——新——衣——：人——皮——」

 

人民群眾一片嘩然，像一鍋燒開了的水。我們知情人士大顯身手、精忠報國的時候，終於來到了！人皮新衣的秘密一大白於天下，我立刻進入迷狂狀態，靈與肉經歷了一場痛苦的大搏鬥：皇帝的新衣是人皮！這這這這這這這，這是怎麼說！我昨天怎會那麼無知、愚蠢、偏執！這樣一個赤裸裸的事實，明擺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我呢，眼瞎心也瞎，看不出，想不到！還恬不知恥地以蠡測海，以管窺豹，以光屁股看皇帝，跟著一個嘩眾取寵的孩子，妄議中央，造謠生事，擾亂公共秩序，破壞安定團結！我我我我我我我，我站在人民群眾中，一邊這樣大聲地內心獨白，一邊飽經懊悔的煎熬，備受良知的鞭打。噫戲，人皮新衣，你的萬丈光芒，刺痛我雙眼！我無地自容，我追悔莫及，我心悅誠服，我望塵而拜。皇帝萬歲！皇帝的赤裸萬歲！皇帝的新衣萬萬歲！我悔過了，我自新了，我狠狠揍了我身邊的青年學生一拳：是不是啊，你？在皇帝的新衣面前，我低下頭，順手把這個膽敢梗著脖子瞎撒麻的青年學生的腦袋，也按了下來。給我喊：皇帝萬歲！喊：皇帝的赤裸萬歲！喊：皇帝的新衣萬萬歲！喊哪，臭小子，紀念品你想白拿，礦泉水你想白喝，有中國特色的安徒生童話你想白看啊！還有你，你，喂，那邊那個，瞅誰呢！…… 好了好了，都在喊，都在熱愛，都在誓死捍衛了！好了好了，我即將完成黨和國家交給我的任務，我即將在落日的餘輝裡——落日的餘輝是一種心理活動，我樂意早晨九點餘就早晨九點餘！——引導人民群眾，怏怏而散，各自回家去做批評與自我批評。天這麼熱，我真想立刻回到辦公室，大大地打開空調，美美地喝一杯青海菊花茶。是誰日夜遙望著藍天？是誰渴望永久的夢幻？難道說還有讚美的歌，還是那仿佛不能改變的尊嚴？呀拉索，那可是青藏高原，呀拉索，那就是青藏高……嗷嗷嗷……原！

 

高力士一甩拂塵，揚聲唱道：「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

 

人民群眾熱烈鼓掌，嘖嘖讚歎人皮新衣的精緻，昨天它竟然騙過所有人的眼睛，這真可以說是新時代的拍案驚奇！這證明，我國在科學技術上日新月異的進步！這證明，我國的制度優勢、三帶一路、GPD、GPE、GPO、PPP……幾個大爺大娘指手劃腳，唏噓不已，為孩子——他仍然騎在皇帝的脖子上！——的安全擔心。我身邊的幾個青年學生情緒受了感染，義憤填膺，振臂高呼：「做好漢！做好漢！熱血熱腸熱，熱盛紅日光！」

 

眼看人皮新衣一場精彩的大戲，就要在這令人振奮的口號裡、皆大歡喜的場面中，進入尾聲。可正在這時，卻又發生了一件始料未及的事。且說皇帝他老人家，也拉開了胸襟，也敞開了懷抱，也向人民群眾展示了人皮新衣的神奇，把他們看了個五體投地、心服口服。這一切本來都進行好好的，高力士也是完全按照原定計劃，把拂塵高高一甩，揚聲唱道：

 

「撥——亂——反——正——功——在——党——國——威——廉——泰——爾——領——賞——」

 

皇帝他老人家得到這個提醒，也是立刻把毛森森的右手，伸進人皮新衣裡——裡面縫著一個內兜——，去掏早就準備好的那件東西。可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掏啊掏啊，掏了半天，什麼也掏不出來，手反倒給卡在兜裡了！嗟，這是怎麼說的，他老人家，他奶奶的，王負劍，王負劍！原來人皮新衣是件緊身衣，經過這老半天太陽暴曬，又被皇帝他老人家汗水一浸，就像鐵人三項賽用的游泳衣，死死地箍在他身上了！胸前這一塊新衣，因為扣子解開了，還不是箍得很緊，可是到內兜那裡，已接近腋下，溻汗效果格外明顯，皇帝的手又那麼胖，伸進兜裡去，就像伸進一個橡膠套子——嚴禁下流聯想！——，插進去容易，要拔出來可就難了，更何況他手裡還攥著一件東西！只見皇帝他老人家，窩著肩膀，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外拔他的右手，拔了好幾次，生生就是拔不出來！那兩個該死的裁縫，怎麼把內兜做的這麼小！肯定又是偷工減料，以次充好！一塊人皮能值幾個錢，你們倒是省了，害的皇帝在大庭廣眾之前丟醜，活像雅克-路易·大衛畫的拿破崙，右手卡在上衣門襟兒裡，拔也不是，插也不是。拔一次，插一次，都把人皮新衣拽得撲哧撲哧亂響，胸前凸凸囊囊起一堆肉皺子。而威廉·泰爾呢，騎在皇帝脖子上，隨著他的動作上顛下躥，好像野牛背上的美國牛仔，只把手死死揪住皇帝的鬃毛，才好歹沒有摔下來。皇帝他老人家在下邊，急得翻白眼，咬槽牙，左手扽住人皮新衣的衣襟，右手拼命往外拔，拔得個氣喘噓噓，滿頭是汗。這個奇異的情景，立刻被拍成無數視頻，在微信上瘋傳。皇帝的支持率，一分鐘之內，躥升二十二個百分點。

 

高力士一甩手中拂塵，揚聲唱道：「救——駕——」

 

啊，婀娜多姿的皇后，我們的智多星國母，是你是你就是你，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在關係到黨和國家命運的緊要關頭，又一次義無反顧，挺身而出！聽，你婉轉的歌喉在號令！看，你纖纖的玉手在指引！哦，年輕英俊的侍從官，立刻領會你的意圖！多麼果斷，他跨上一步；多麼優雅，他啪地一個立正；多麼瀟灑，他抽出閃亮的寶劍！劍尖上下一挑，人皮新衣的上衣，從後背刷地割成兩片！哦，年輕英俊的侍從官，無數少女心目中的偶像！多麼瀟灑，他收好寶劍；多麼優雅，他啪地一個立正；多麼果斷，他用雙手——那耀眼的白手套啊！——揪住皇帝他老人家的左腕——人皮上衣左邊的袖口，同時高高抬起油亮的靴子，跐住真龍天子肥大的臀部！哦，年輕英俊的侍從官，無數少女夢牽魂繞的英雄！只見他往後盡力一仰身，手勁加體重，把膽敢陷住皇帝右手的這半邊新衣，從他老人家的金枝玉葉上，生吞活剝、死拉硬拽，終於脫了下來！哦，年輕英俊的侍從官，祖國讚美你，人民歌頌你，你是皇帝貼身的歐陽海，你是皇后貼心的活雷鋒！年輕英俊的侍從官，說時遲那時快，早以敏捷的動作，疊好脫下來的半邊新衣，轉身啪地一個立正，進呈于婀娜多姿的皇后。隨後，又掏出一塊繡花手帕，轉身啪地一個立正，彎下腰來，向皇帝的臀部哈一口氣，仿佛擦拭窗玻璃上的浮灰，用手帕的角兒，把剛才留下的靴子印小心抹去。然後站直身體，啪地一個立正，殷勤地走到皇帝他老人家的另一邊，啪地一個立正，彬彬有禮地伸出雙手，幫他把剩下的那半邊新衣，也退了下來，仔細地疊好，走回來啪地一個立正，捧著交給婀娜多姿的皇后——我們贊成、雙手贊成、雙手雙腳擁護垂簾聽政！這一系列動作，全都訓練有素地完成了，年輕英俊的侍從官，無數少女的白馬王子，才啪地一個立正，謙虛謹慎地微笑著，退到一邊。

 

高力士一甩手中拂塵，揚聲唱道：「敢——打——敢——拼——為——國——爭——光——」

 

台下的人又是一片掌聲，為這一突發事件的圓滿解決，情不自已地歡呼雀躍。知情人士個個涕泗橫流，歡欣鼓舞，對我國在制度、理論、道路、文化上的優越性，有了新的認識。皇帝他老人家呢，有點兒羞澀地笑著，把他終於解放出來的右手，左右活動半天，才向我們攤開來，展示他從人皮上衣內兜裡掏出的東西。一枚金質獎章！五一勞動勳章！不，奧運金牌！掛在藍黃紅三色綬帶上，反射著燦爛——中國特有的燦爛——的陽光，散發出奪目的光彩！

 

 

皇帝他老人家雙手拿著綬帶，撐成三角行，驕傲地高高拎起金牌，讓人民群眾看個清清楚楚。然後，手一橫，往旁邊送來，要將它套在某個脖子上。可是送到半路，卻愕然地停在空中。直到現在，皇帝他人家才想起來，他要頒發獎章的人——威廉·泰爾——還騎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剛才，高力士唱到「解放思想、放下包袱」一句時，那本是事先定下的暗示語，提醒他在解開人皮新衣去掏獎章之前，先把孩子從他脖子上放下來。可他老人呢，精神是太集中了，情緒是太激動了，一門心思只想著怎麼把人皮新衣的秘密揭示得更巧妙，在人民群眾中產生最為轟動的效果，把孩子這一茬兒，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啊，皇帝老人家，我們聰明睿智的君主，從容不迫的統帥，將錯就錯的舵手，辯證思維的導師！他往身邊一套綬帶，見沒有脖子可套，猛然醒悟到剛才的紕漏，此時此刻，要是換了別人——換了你——那還不驚慌失措、瞠目結舌？但看他老人家，履險如夷，處亂不驚，幽默地一聳肩，像甩撲克牌的魔術師，把手中的獎章，帶點俏皮，帶點輕佻，嗖地扔上天去！好個威廉·泰爾，好個草原小英雄，真是手疾眼快，身一挺，手一撲，那飛上去又落下來的勳章，早被他牢牢摟在手中！翻過手來，讓它映射陽光，向我們驕傲地一閃。又轉過身去，向皇太子、廢太子、隱太子，四至十四阿哥，三三見九位公主，調皮地笑一笑，才模仿奧運冠軍的模樣，將這來之不易的戰利品送到嘴邊，呲著小虎牙，咬了一口。誰料一口下去，哢嚓，咬掉一塊！皇帝他老人家的獎章，原來是一塊金紙包裹的巧克力！老人家呀老人家，你想得多周到，多巧妙，多有人情味兒！威廉·泰爾，巧克力獎章，誰能說這不是天作之合！果然，三下五除二，孩子撕掉金紙，哢吧哢吧，美滋滋吃將起來。

 

高力士一甩手中拂塵，揚聲唱道：「社——會——和——諧——普——天——同——慶——」

 

人民群眾興高采烈，高呼萬歲。知情人士意氣風發，鬥志昂揚。幾個大爺大娘指手劃腳，唏噓不已，為孩子的安全擔心。不過轉眼就不必擔心了：孩子既然已說了三遍「皇帝什麼也沒穿」——「狼來了」，已領到了巧克力獎章，他也就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年輕英俊的侍衛官，跨上一步，啪地一個立正，把他從皇帝老人家的脖子上抱下來，又塞給他一條口香糖，拍拍他的腦袋，讓他到一邊吃去了。我身邊的幾個青年學生情緒受到感染，義憤填膺，振臂高呼：「做好漢！做好漢！昂步挺胸，大家做棟樑！」

 

高力士一甩手中拂塵，揚聲唱道：「新——衣——行——動——圓——滿——完——成——」

 

好了好了，完成了，落幕了！空調，菊花茶！我正要按照原定計劃，帶領意猶未盡的人民群眾，從一片歡騰的皇宮廣場，走向一望無際的青藏高——嗷嗷嗷——原。就在這時——天邪！——我看到了什麼？啊，難忘今宵！啊，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我們的皇帝，我們的老人家，留給我們怎樣一出壓軸戲！他他他他他他他，又開始脫人皮新衣了！現在是……褲子！我不敢相信我的雙眼：皇帝他老人家，在廣大人民群眾面前，哈下腰，正在從小小鳥那裡，解開人皮新衣的褲子，把它從腿上扒下來！怎樣的歷史時刻！何等重大的轉捩點！新的遵義會議——不，新的西柏坡會議——不，新的十一界三中全會——不，新的南巡講話！而這一出，完全是皇帝靈機一動的即興表演，他老人家個人的發明創造！四渡赤水出奇兵，毛主席用兵真如神！皇帝萬歲！皇帝的新衣萬歲！皇帝的赤裸萬萬歲！皇帝他老人家，把人皮新衣的褲子脫下來了！把人皮新衣的褲子——我瘋了，我醉了，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像脫衣舞女郎那樣，一悠一搖舉過他的頭頂，向四面八方的人民群眾，越來越快地甩動起來！我神魂顛倒了！我失魂落魄了！我魂飛魄散了！我喪心病狂了！我安期生，我他媽的！皇帝萬歲！皇帝的新衣萬歲！皇帝的赤裸萬萬歲！看哪，人皮新衣，向人民群眾扔下來了！人皮新衣的褲子，向人民群眾中的我、安期生、中國的安徒生，飛過來了！嗚呼，小小鳥！嗚呼，刷……！嗚呼，啪……！嗚呼，世界人民大……！

 

我被飛來的人皮褲子擊中臉部、幸福地抱著它、痙攣著昏倒在人民群眾中之後，發生的那一系列事件，我當然沒有親眼目睹。據前來探望我的別的知情人士——安超生、安長生、安老生，安半生——說，皇帝他老人家當時是一不做、二不休、砸鍋賣鐵、破釜沉舟、打破砂鍋璺到底，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不見棺材不落淚，一條道走到黑或白……總之，他們是想說，他老人家扔完褲子，還不盡興，乾脆把先前被割成兩半的人皮新衣的上衣，也從婀娜多姿的皇后——我們擁護垂簾聽政！——手裡抓過來，就著剛才年輕英俊的侍衛官留下的刀口，把它們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帶著禦體溫、禦體毛、禦體臭，作為額外的獎賞，紛紛扔給如此捧場的人民群眾。人民群眾呢，被這天女散花一樣的人皮，刺激得如癲如狂，呐喊著慷慨激昂的口號，衝過來玩命瘋搶，順勢海浪般衝破我們事先佈置的警衛線，湧到觀禮陽臺下邊，搭成人牆往上爬！捷足先登的一群穎考叔，爬上臺來，與赤身裸體的皇帝熱烈握手，與婀娜多姿的皇后熱烈握手，與皇太子、廢太子、隱太子熱烈握手，與四至十四阿哥熱烈握手，與三三見九位公主熱烈握手。如果不是年輕英俊的侍衛官掏出亮晶晶的小白朗寧，鳴槍示警，如果不是安超、長、老、半生手持干戚，挺身而出——在這一點上我其實抱有懷疑，合力遏制住這種過於暴烈的激情，這場混亂真不知會如何收場。皇帝他老人家呢，一待穎考叔們都被推下臺去，喘息稍定，就迎合人民群眾的要求，當場宣佈：每年的今日，法定為新衣節。新衣節一到，上至他老人家本人，下至婀娜多姿的皇后，再至十四位阿哥九位公主，再至太上皇太太上皇，再至安徒生童話裡講到的兩位老大臣，再至中央政治局的全體成員，再至所有黨員、各級公務員、軍人、員警、事業單位職工，統統要對人民群眾完全透明，披掛上各自的新衣，展示出各自的赤裸。而皇宮廣場，也從此改名為新衣廣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由皇帝他老人家個人出資，一三五辦裸體太陽浴學習班——中國的米克諾斯天堂海灘，二四六組織裸體廣場舞講習所——當代大媽版的桑林咸池之樂，周日則是通宵的裸體星光大道。以這些寓教於樂的文化活動，為所有嚮往新衣、敢於赤裸的人民群眾，提供一個盡情施展才藝的空間，從而腳踏實地、穩紮穩打地為皇帝的新衣的普及化，開闢一條新路。這令人鼓舞的願景，扣人心弦的承諾，當然都不在我所知道的人皮新衣的初始計畫之中。有鑒於我沒有親身經歷——或者說我只是躺在人民群眾的腳下痙攣著經歷了——它的發佈，我在此只是把它作為一個資訊，從安超、長、老、半生之口，傳達於你的視聽。至於它的真實與否，我作為一個中高級知情人士，作為中國的安徒生安期生，在此當然不宜做出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