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的身體不是很強悍嗎?終年馱著泥犁在田間操作,就像把一個個貨箱從車運到倉的苦力,練達一身結實的肌肉,腳步沉重闊大。怎麼疲乏地把下巴擱到地面,靜靜擦著頭,沉默地聆聽,身軀便變得柔軟如蛇,帶點彎曲?背脊和尾巴還開了洞孔,彷彿給獵人在身上射了七發子彈,依然活過來。身體本來用泥土造,卻帶有苔綠,有洞的地方呈黃色,卻原來這是一隻會唱歌的牛,往尾巴吹奏,發出鳥的鳴叫,輕輕的害羞的聲音,哞哞變成吱吱,一切都被允許。吳煦斌藏有這支印第安笛子,放在木刻的圓盒子裡也蓋不牢,經常不按洞便吹奏,尾巴裂開,清脆的聲音變得沙啞,不要緊,經年累月,就讓牛唱出生命的荒涼。
既然牛會張嘴像小鳥般歌唱,馬好應該振翅像老鷹般高飛。然而吳煦斌在西安買的一匹陶馬,四腳黏著基座,不只插翅難飛,甚至不能跑動。經過歲月的塵埃,馬的顏色曖昧不清,青灰中帶點粉紅,燈光下透明得幾乎可以看到皮下的骨骼。頭向右,有別於唐三彩的馬,頭多向左,養在博物館,色彩依然鮮黃嫩綠。陶馬也背著馬鞍,卻沒有尾巴,原來尾巴要再付錢去買,大小可能又與馬不匹配,索性不買。在場館外的地攤,吳煦斌與小販交易,無疑民間製成的飾物和紀念品比較樸素,可是小市民日日在風塵中打滾,學會了市井的狡猾,失去了原來的純樸。吳煦斌說:「殘缺的事物亦有它們的端莊。」對民間又充滿體諒。
另外還有一塊銅錢樣的雕飾,圓圈內圍著一條龍,似乎不想讓牠飛高,龍被禁錮在圓圈內,只好戲玩一顆綠珠。吳煦斌未指出,倒不覺得牠沒有頭,堅持要飛,隨處亂撞,傷了自己,也殘害周遭的事物。雕飾原來是塊石磚,猜是用來做牆的裝飾,從牆剝落,依然沾染一點泥土,吳煦斌買了兩塊回家後,才發覺不對勁,還未掏出來把玩,已經碎了,即管把破爛放在花盤裡,起初還看到龍爪,日久也消失掉,想是粗製濫造,小販是要混水摸魚,又是人格的缺失。吳煦斌並沒有覺得自己遇上騙子,把另一塊放在書架和陶馬為伴,心中一片泰然。
祭祀的頭飾珠光寶氣,已經有一定的重量,再插上頂端一根長長的笛子,更像百上加斤,壓在頭飾下的臉孔雙眼朝天眉頭緊皺,似乎不勝負荷。咦!祂不是有神力嗎?可以化解負擔於無形?轉念一想,宗教的一個旨意不是承擔嗎?忍辱負重,六個孔的直笛加一根橫枝,不就是天主教基督教的十字架?佛家的人神界限比較模糊,也有小乘大乘的境界。吳煦斌在蒂彎拿人類博物館買來這管笛子,留心可以聽到神的腳步聲,神來自印加,掌握日月星辰和宇宙的運行,印加的宇宙八百年運行一週,人間千年,天上方一日,比王朝還長,難怪神有點難耐,不如拔來頭上的笛子吹奏,打發數之不盡的歲月。
小鎮蒂彎拿在墨西哥邊境,龍蛇混雜,卻也是一個神話國度,吳煦斌在那裡吃到要用手指拔的香蕉餅,買到一個像燈的三角形,眨眼間還以為這是一隻戴著高帽的獸,被歲月射得滿臉傷痕,後腿依然反屈,脫帽致敬。卻原來那是一個遠古阿茲特克男子的雕像,男子的頭昂起,帽連接腿,果然像一個三角形。然而,他為甚麼要用後腿脫帽呢?是否在表演雜技?阿茲特克族人的確有很多歌和詩的藝術節,詩就叫歌之花,屈腿脫帽,也算詩和歌的姿勢吧?阿茲特克藝人穿過這許多模糊的世代探訪吳煦斌,她又保存下來讓我們見證,是要肯定一點失傳的藝術。說起來,在墨西哥的神話中,主神威齊洛波契特里帶領阿茲特克人尋找一隻站在仙人掌上啄食一條蛇的鷹,這個難度高的姿勢,今天就成為墨西哥國徽上的圖案,似乎建國也需要一點神話呢!
盤子不深,可以用來盛載水果,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壯漢的臉,頭髮像山,眼睛和鼻梁連接如樹鬍子像河流,鼻孔像兩顆鈕釦,雖然板著臉,倒有點滑稽。卻是一隻碟子,放在吳煦斌家的書桌上碟子的臉孔讓她想起畢加索,不是形似,而是他畫裡帶著童稚的線條,尤其是他畫過的海膽,其實他畫過海膽三次,說是生命的喜悅。吳煦斌提到三幅,先說第二幅,海膽與魚和檸檬共泳,藍色的海鰻穿過三枚棕色的海膽,串起海膽如檸檬。第三幅貓頭鷹坐在椅上,手捧一碟海膽,倒像嘴饞的猴子。最有趣還是第一幅,男子舉高手越過頭把海膽放進嘴裡,令人想起碟底的男子,微張著嘴,輕柔地說:「可不可以給我吃一枚海膽?」
兩個木杯和一個木碗圍繞著一個泥塑的茶壺,杯碗加上一支木杓,都是深棕色,泥壺卻是米白色,登時鶴立雞群,杯碗有深淺不一的紋理,壺身卻隱隱現出一隻牛的輪廓,各有各風采。壺有嘴,半圓形的柄像撐腰的手,遠看就像一位導師,向杯和碗灌輸道理,杯和碗張著嘴,等待壺傳送茶香。嫻靜的人喜歡杯碗,就像沉默的大多數,它們或是沉重粗糙,卻給人堅實的感覺,撫在手中可能感到掌心微微刺痛,但是伸手可及,像身畔的朋友。
獵人帶來「一個盛鹿牙的杯子,一隻木杓,一條人頭形狀的九芎樹根和一個刻著蛇的盒子」,小說裡的父親便讓他留下來。早三年前,吳煦斌把屋子外牆的密茂枝葉和藤蔓比作綠色的狹長的疤痕,她的文字已在我心中留下來。寫物事的還有「木碗和匙,瓦盤,竹碟和木杓……木造的竹瓦造的,石和藤蔓造的。」輕柔婉約的文字,物事都有人的呼吸。也有雄赳赳的如詩的語句,寫白堊土地、紅蟻、紅樹、黑土、藏青色的塵埃、白鳥、黃樹叢…可以說未看吳煦斌的小說,我的世界是黑白的,就算顏色也是單一,紅是紅,綠是綠,她讓我認識到「菜紫色、砂赭色、煙藍色、悶黃色、麻紅色」。吳煦斌寫詩,更引領我進另一種旅程:「踏著船錨 / 進入藍煙的房間 / 看黃燈外鰲綠的夜空」,坦白說,有時我未能準確把握吳煦斌的意象,只令我回味更多。吳煦斌到聖地牙哥讀生態學是後來的事,七十年代她寫小說與詩,已經細心觀察大自然。最近到香港文學生活館參觀她的小小展覽,不僅是畢加索的碟子躲在玻璃下,牛笛、陶馬、石磚、神笛、阿茲特克藝人的雕像收進相簿裡,還有木杯和木碗圍著泥壺交談,伴著她的說明文字,看著讀著,我隱隱感受到一位大地之母的胸懷,恍惚的,遙遠的,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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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字花專題徵稿,或另設新題,廣招能文異字。
歧義造成日常溝通的困難,卻可能是詩不可或缺的一端——在篤定的抵達對面,飄忽的路向——不僅是用字、斷句、意象、收結這些可見變數,詩最終要放到因時地人而異的語境中被展讀。而對於一個有朗讀、有討論的詩會來說,歧義更是必然發生的「事件」,或套用參加詩人之一曾淦賢的詩題,是一處「岸境」,我們在更多聲音、現場的印象裡翻出意義的浪。
聲音與意義
這次詩會,是香港十八區巡迴詩會會社與水煮魚文化製作有限公司合辦,舉行地點就在後者的辦公室,一個闢於工廈一隅的藝文空間,有書,有沙發,有貓,當然還有12位詩人,其中兩位更是台灣來的嘉賓:崔舜華、蔡琳森。十八區詩會旨在通過讀詩,促進詩人之間、詩人與讀者之間的交流,推廣閱讀詩歌、欣賞詩歌的風氣,讀詩者的聲音,自然是重要一環。熒惑讀〈尋人〉,有意識把聲量提高,突顯了字句的份量、轉折的力度,他自言是在滂沱大雨下寫成此詩的,詩中灌注了對被失蹤等政治迫害事件的憤懣,情緒與聲量於是形成密切的關係。另一名詩人萍凡人指出詩末「滂沱大雨中書」這附注下得好,事實上,結合詩中由「忘川」到「春潮」湧起的意象,讀者/聽眾確能被牽引而進入詩人那類似雨中控訴的心境。
吳耀宗讀〈遊刃〉用他的母語普通話,讀〈November——擬洪慧〉則用粵語,雖然兩首詩的節奏都偏向堅韌,但語言的不同也帶出詩意的異質,前者訴說作者與讀者拉鋸的關係而始終保持從容,語音上更急促、更多阻礙的後者則明顯貫穿著對氣候變化的困惱。池荒懸從前幾場詩會開始,就實驗結合音樂來讀詩,這次他同時帶來了電子合成器,把40多行的詩化為8分鐘的演奏,為了演繹這首悼念曼德拉及反思現實與理想之種種的作品,詩人擷取了南非國歌的一段主旋律加以變奏,大調變成小調,光明頓轉詭秘,還不斷穿插噪音。他的雙重創作,無疑擴闊了作為詩會媒介的聲音的意涵。
蜜月與秋天
台灣詩人夫妻蔡琳森與崔舜華其實已不是第一次來香港,他們四年前初次來港,就是度蜜月的。蔡琳森笑言自己聲音難聽,很少讀詩,難得來香港並受邀出席詩會,才挑了一首度蜜月時寫下的〈去香港看看〉。我們在詩裡讀到不少地名,以至景物的形容,但詩非地誌,一幕幕浮現的仍是詩人回憶、尋夢的地形。蔡琳森愛看港片,去香港也不跟一般行程,而是想找電影場景,重訪自己文化認同的核心部分。他說這詩固然與本地人心目中的香港很有距離,但對他來說,詩中想表達的感覺就像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永恆的一天》,意識流地經歷那段短暫而一切美好的異地日子。
崔舜華讀的詩題為〈大夢為秋風所破〉,杜甫的「茅屋」,轉換成現代都市隔開自然、經營幻象的處境。詩人不安地意識到秋季越縮越短,但仍然保留著秋天驟然而至的「體感」,只是這個準備凋零、準備收穫和結算的季節已來得更尖銳。崔舜華強調從身體感覺出發,抓住當下的感受,寫詩時她也會用紙筆,因為用電腦對她來說離開體感太遠。黃潤宇的〈小金山〉也湧溢著身體意象,而當中涉及的中國內地不斷惡化的霧霾天氣,更令那些看似高亢的動作反諷地顯得是一種集體掙扎、泅渡,多於「紅塵作伴」。熒惑認為此詩透露了達觀,黃潤宇則解釋這是一種終可脫困的局外人的視角。
冷靜的身體
無論是〈洗傷口〉還是〈血梅〉,都關於難言之痛,因此陳康濤寫得越冷靜,就越令人感到糾纏、酷烈,相比之下,後一首以「火」喻肩周炎,象徵明確,前一首隱於聖經故事,而且逐步揭出「傷口」之義,其實也指一張傳道、招禍的嘴巴,則更驚心動魄。梁莉芝在留學期間寫了兩首〈好看〉,她解釋第一首的「好看」是裝樣子的,第二首才是真的不在乎的態度。面對愛情這課題,第二首的確比較抽離,在古巴既封閉又閒逸的矛盾氣氛裡,還能安然地製造詩末「往下跳」的歧義。
說到寫詩時的安排,萍凡人的〈眼疾〉也頗具匠心,除了在每一行必加逗號,以從規律的停頓營造起伏的節奏,她還說自己刻意盡量不用「的、了」等語助詞,令意象更覺綿密,有助展開她想呈現的寬闊景象。熒惑指出剩下的一個「的」字,因而更加突出,引人注意後面的「疼」字。關天林的詩被認為較晦澀,他重視在分段上做得更細致,又提出詩題其實也有一定獨立性,既組成詩的意義,也應具張力,拉大讀者想像空間。
關於即事詩
熒惑的〈尋人〉針對一些具體被失蹤事件,引起了關於即事詩的討論。黃潤宇認為此詩差一點就可穿透現實所見的局限,進到更寬闊的層次,寫身邊的、更接近的發生的事有可能更深切。熒惑坦言即事詩有其限制,但作為詩之一種卻是必備的,沉澱過後,詩人自然可多寫一首,兩者就像未經剪接和完全經過後期製作的分別,各有存在理由,即事詩的文學價值並不一定低,像也斯的作品,和不少六四詩,一樣經得起時間考驗。關於一首詩怎樣在時間、在歷史中得到解讀,關天林指出正如熒惑詩中的「捕星的網」,詩人可做的就是向「森林」借,當下發生的事件也好,永恆主題也好,只要跨越兩者便可進入「錄鬼簿」。熒惑補充,讀詩時固然不必刻意避開語境或相關背景資料,但不知道也沒問題,讀者可自行決定有哪些閱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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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貴在有限,也翹昐極境。
專刊萬字長篇,煥發超載吸力。
lightwave memory 14, ball pen on paper, 104 cm (height) x 144 cm (width), 2016
1
他的眼睛讓她想起父親。第二次上車,她終於試著看向駕駛座的身影。
她一度癡迷於畫後視鏡裡的眼睛。後視鏡將開車之人的眼睛截取,像盛在水裡的兩瓢月光,可以蹲身下來細細打量,被身體與面容隱藏起來的慾望和兇光,也會像沒了星星和雲彩庇護的月亮,露出它不被太陽照射的一面。
但是這一雙眼睛,即便偶有閃神的一刻,也像浮雲掠過明亮的月亮,雖然冷,卻擋不住裡頭的皎潔和溫暖,像半夜起床打開冰箱的門,那樣的一種鵝黃。
為什麼會讓你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他注視枯葉蝶的目光,也像父親看向他的甲骨,連那忽視你的側目,都是一樣的焦距。
她突然為自己初次見面的提防,感到臉紅。她應徵了一份家長接送的家教,這對於沒有交通工具的她來說,無疑是太體貼的肥差。但無論如何,單想像在夜晚,一輛陌生的車子將載你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令人發毛。她在三十幾度的高溫裡裹著長衣長褲,背包裡揣著一把水果刀,撐著傘走向停在校門口的車子。
車牌號沒錯,她叩了叩車窗,卻並不打開。反倒是手機響了,她一接,男聲傳來,「你直接開門進來,輕一些」,雨聲太大,辨不出他的聲色,她心裡發毛,還是一橫心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雨傘濕答答地淌著水,伴隨著一股壓到性的悶熱。前方一個黑色的背影,車內昏暗,門口的路燈在一閃而過中打亮他耳邊的鬢角,和方向盤上反光的手錶。
「不好意思,很熱吧?」他將視線投往後視鏡,尋找身後的背影。
「還好。」她拽緊手中的刀,車內像一個被封緊了開口的真空米袋,她仿佛一顆被壓實了的米,聽著他的聲音都像在抽氣。
「因為這兩天,蟲繭要化蝶了,所以不敢開窗開燈。」
「喔⋯」她突然咻的一聲,覺得什麼東西有趣地鬆開了,像一把揪住封口的繩頭,輕輕一拉,米就倒了。
「車裏有蝴蝶呀!」她情緒起得有點急,在悶熱中漲紅了臉。也許是聽出了她聲音裡的驚喜,他笑著回頭,「是的,因為怕錯過化蝶的時刻,所以才把它們帶在身上,很快就到家了,你忍忍。」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然而聲音卻是清晰了,帶點鼻音,顯出一股南方腔少有的渾厚,卻帶點孩子氣的含糊。
他開得很快,以至於讓她有股熱氣球要起飛的錯覺。下了高速以後,她才終於明白為什麼需要接送了,九曲十八拐的鄉間小路,剛好只容得下車的前行。沒有路燈的暗夜裡,沿途有一片又一片密矮的叢林,它們被雨水壓著,枝條散在兩旁的車窗上。
他載著她鑽過一從又一從密林,那些枝條穩穩地打在車頂再飛快地甩開,讓她頭頂有了被抽的幻覺。他操縱著車,車流像一把前進中的鐮刀,劈開眼前的各路荊棘,柳條在飛速中用力灑落,偶爾割到她的臉頰。
「到了,請下車。」她回過神來,發現車已經停在一座庭院門口,打開車門的瞬間湧來一股冷熱交替的空氣,隨有濃烈的家禽糞便。果然下車的瞬間即有鴨子從腳邊踱過,他抱出一個盒子往前,迎來一位開門的老人。老人對她呀呀地比著手語,一個大拇指表示對她的歡迎,在他的身後有一方天井下著零星的雨,雨簾之外是一頓據在圓桌旁的晚飯,晚餐人通通回頭打著招呼,那一刻她才發覺口袋裡刀子磕得很,腳邊的鴨子成群結隊地叫著,而他早已沒了影蹤。
小男孩在沙發上睡著了,他揉著他的頭髮將他叫醒。他睡眼惺忪地被推到她跟前,她站在門口看迎面走來的人,短髮散亂,襯衫領口敞著濕透的風,在咧嘴說了句什麼的某刻讓她想起Garcia Lorca。雨聲太大蓋住了他的話語,他如同默片那般笑著,前頭揉著瘦弱的小男孩垂著慌亂的眼睛,像一頭不敢與人直視的籠中獸。
2
父親在院子裡蓋了一間小房子,用紅磚頭壘的,裹著很醜的水泥。他在裡頭安了個60瓦的燈泡,用細線掛著,進門就旋一旋。裡頭有一隻老舊沙發,一張自己釘的木床,此外便是重岩疊嶂的貝殼,海螺,螃蟹殼,龜殼,甚至魚乾。它們堆在那裡,散發出乾燥的鹹腥,仿佛被烤焦的海水,等同於海枯石爛。他上癮於置買刻刀,甲骨文字典,帖子,然後依著他所能捕獲的海洋生物,將甲骨文字元刻於其上。
她總是跟著他待在小屋子裡,坐在木床上,看著他敲敲打打的身影。他通常不看她,偶爾回過頭來瞧她一眼,眼神卻依舊留在手頭。
她跟著他去海邊撿貝殼,拿一把鏟子,背一個小籃筐。他赤著腳,穿一件白色的背心,褲腿捲得老高,頭髮被海風吹著,散在微瞇的眼睛裡。她常常掄著個小鏟子呆呆看著他,他會走過來摸摸她的頭發,「幹嘛這樣看著爸爸,嗯?」她抬頭唯見他有些胡碴的下巴,咧著斜斜的笑,卻很快轉身往前走,尋找起冒泡的沙灘。
她在他的指導下,往冒出泡泡的沙地裡使勁鏟啊鏟,挖出一個貝殼便邀功似地跑到他跟前,等待他低頭接過的某刻。待筐裡裝得差不多以後,他會開心地脫掉外衣外褲,跳進海裡面游泳。她坐在不遠處看著筐裡的貝殼,他越遊越遠直到只看見細微的波紋,筐裡的貝類一隻隻探出了頭,她一隻隻將它們按進去。在浪聲越來越大中他無聲地往回遊,她看著藍色海面上一條白白的線緩緩繞過來,像⋯⋯蝸牛爬行。砰的一聲,浪花打了過來,貝類全都縮回了殼裡,他開心地跑了過來,海水從他肩膀滑下,像突然發射的瀑布,噴了她一臉。
結束第一次家教以後,她收拾書包下樓,尋找接送的身影。雨還在下著,她捂住頭頂穿過淌水的天井,老人呀呀呀地指著門外,在那兒在那兒。她邁出大門,轉頭見路燈下一處荒廢的土房子,像所有被遺棄的老厝一樣,荒草叢生,沒了屋頂。她繞著濕漉漉的雜草徑鑽進石條門,牆外的路燈高過石牆,於是裡頭被螢黃色的光線籠罩著,鬱鬱蔥蔥的雜木林顯得更加擁擠。他蹲在一叢植物前,雨水淩亂地打著他脖間的碎髮,他舉著手電筒,照著植株上幾個紗網狀的東西。
「你好,我們可以回去了。」
他順著聲音回頭,嘴角沒來得及關上笑意,手電筒的光還保持在紗網上的姿勢,她扭頭看到了類似水母般發光的物體。
「你來看一下」,他招手,往右邊挪了個位置。她蹲身下來,看到手電筒照射下的球狀紗網,裹著幾片肥大的葉子。
「你看」,他回頭提醒她,「這是枯葉蝶的幼蟲」。她靠近一看,果然橘色的燈光裡蠕動著幾條綠色的蟲子,她不禁抖了一下,差點將手上書本打翻。
「你害怕啊?」他收回目光,她偏頭看到他眼角揚起的細紋,隨著眼睛化出了柔和的笑意,「你不要怕,它會變成蝴蝶的。」
「蝴蝶不是在車上嗎?」
「這是幼蟲,怎麼,你不懂啊?」他移開膝蓋回過頭來看著他,以至於讓那動作看起來像單膝著地,「學校沒教啊?」
「我是中文系的。」
「喔⋯⋯」他點頭,卻讓她覺出了一種嘲笑,她適時有漲紅的惱意,「為什麼要給它們綁著紗網?」
「因為會被大馬蜂和小鳥吃掉啊」,他關掉手電筒站起身來,提起旁邊的那個箱子。她跟著默默站起來,發現褲管已被雨水濕了大半。
「採集箱裡的繭已經六天了,這幾日就會蝶化,所以才會一直帶在身邊。」
「可是你不用工作嗎?」她隨著他鑽出房子,再鑽進悶熱的車廂。
「不妨礙啊」,他笑,「直接回學校嗎?」
「嗯。」
「希望它們能等到你下次來上課,在車上羽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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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爸爸給你烤一隻魷魚吃,好不好?」
「好!」
五月份開始了魷魚季,他得準備去一處新的海域。
他從不講自己在船上的事,不過她看得到他脫皮發黑的後背,在一把脫掉烏兮兮背心的午後。他在院子裡的澡間沖澡,抖散著濕髮走出來。流水在後背上化不開,積在破皮外翻的傷口上,使他的背影看起來像沙灘上的淤泥地,冒著貝殼吐泡泡的一個個小坑。
他在院裡子裡翻曬帶回家的魷魚,在等候它們曬乾的時間裡觀察每一隻魷魚的脈絡紋理,有時它們會因為水分的乾涸而縮起身體,像花朵因缺水而捲起了發黃的花瓣。
他旋開頭頂的燈,黃色的灰塵便直接打在他的臉上。他抽出刻刀開始了新的篆刻,魷魚的氣息在房間裡細細綻放,她坐在床頭上聞,雖然細小卻很用力,像蜜蜂用尾針劃破花朵的身體,或者,現在她回想,那是女人美麗的臉龐被尖刀劃破了,飄出了脂粉的香氣。
「弄這些,是要做什麼呢?」
「因為喜歡啊。」
「喜歡便能成為一切的理由嗎?」
「在爸爸這兒,便可以。」
「好的。」她笑,像獲得了什麼准許般,在某刻感到了自由。
「爸爸給你烤一隻魷魚吃,好不好?」
「好!」
他隨手從桌上的成品裡,抽出一條魷魚乾。那是她近日見過最健美的魷魚乾,身體伸展得直直的,流鬚保持著傲人的長度,並且那飛揚的頭髮已被前進的波浪定了型,它躺在那裡,依舊保持著翱翔的姿勢。他從海上的行李箱裡,掏出一個碟子和一個瓶子,那個瓶子裡裝著一半的透明液體,在他旋開的那一刻飄出了冷冷的美麗煙霧。
他回頭對她,將瓶裡的液體輕輕倒了些在碟子上,好將魷魚均勻地點濕。
「看好了。」他從兜裏掏出一盒火柴,一根叼在嘴裡,一根擦亮它靠近魷魚。魷魚被點燃了,那淺藍色的火光在它表面輕浮地掠過,在她奔跑過來的時刻晃出了一個甲骨文字元,隨即完全蜷縮起身體,冒出一股清甜的煙霧。
「這是什麼字?」
「夢。」
很久以後她回想起那時候的場景,坐在床頭的他們大口地啃著魷魚,說出這個字的時候一點都不夢幻。但是她再也沒見過那樣的一種火光,像天邊滑過的一抹淺藍,又薄又冷。如果火也有種類,她想起妙玉對黛玉的那份責備,陳年的雨水哪有這般輕浮,這是梅花上的雪。
火柴點燃的火哪裏能這般輕浮,她回想起火焰中晃過的那個字元,左邊像一個人躺在枕頭上沈睡,右邊是什麼,不記得了。
4
第二個週五,她在指定時間到達校門口,他已經停在了那裡。
她趕忙跑過去,他搖下了車窗。
「它們變成蝴蝶了?」
「是的,前天早上。」
她鑽進車裡,心頭隨舒了壓的車廂一同散了期待,和那些鑽進車裡的風一同流竄。
「它們在我上班的路上破繭的。」她抬頭看著後視鏡,裡頭的眼睛充滿笑意。
「我直接在路上停住了,最後還引來了交警。」
「哈哈,他們一定使勁敲你的窗吧。」
「我沒有管,不過最後走出車門的那一刻,他們一定以為我瘋了。」他將手伸到副駕駛座,遞給她一個相機,「我錄了下來,給你看。」
她有點驚訝,一刹間有股悶熱的感動,麻痹藥般從心底默默地嘔上來,幾乎是顫抖著手接過。
不過一分鐘的帶子,卻因為屏住了呼吸而覺得漫長。弱黃燈光下的蛹撲面而來,讓她回想起將臉埋在臉盆裡憋氣的記憶,水裡是暗的,好悶好悶。白色的蛹看起來像一塊發黃的棉球,它在動,不是窸窸窣窣的移動,而是像被磁鐵吸附的砂石一樣,一下一下地跳動,有時很用力,有時太過微弱以至於像放棄。有忍不住喘息的聲音,和汗液砸在螢幕的悶響,蟲子咬開了一個口,車窗外傳來交警用力的拍打。有什麼東西探了出來,螳螂般細長的腳,裹成一團的翅膀要頂碎這個蛹,像被困在外面的我們用背部去撞開大門。並不美的出場,甚至有點狼狽,在完全撕裂蝶蛹的某刻踉蹌在箱子裡,她試圖回想起關於這個畫面的記憶,然而它開始展翅,直直飛了起來,她聽到一句驚呼,寶藍色的花瓣在車內繞著細細的圈,而後是鳴笛下的黑屏。
她有點急地抬起頭,剛好轉彎的某處,他後視鏡裡的眼睛有下含笑的晃動。她感到一股從臉盆裡抬起頭,淌著水大口呼吸的感覺,「蝴蝶呢?」
「被我移到叢林裡了呀,不然很快就會死掉了。」
「它們能活多久啊?」
「很短。」
她檢查著小男孩的作業,心神卻怎麼也無法收回來。
「那麼就交給你了,他最近功課不好,說想要畫畫,如果他想畫,你就教他。」
他埋頭塗蠟筆的時候,全然褪了初次見面的那股恐慌,長長的睫毛在畫紙投下陰影,偶爾引來灰色的小蛾子。她抽出一張紙畫起了他的眼睛,一雙後視鏡裡低垂的眼睛,應該在低頭打遊戲。
「老師在畫我嗎?」
她沖他擠了擠眼睛,算是默認。
他有點激動,於是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臂,讓她有一下發毛的顫抖。「你還畫過誰的眼睛啊?」
「爸爸的。」
「下次可以帶來給我看嗎?我都沒見過我爸爸的眼睛,我想知道爸爸的眼睛長什麼樣。」
她有點驚訝地抬頭,卻瞧著他一眼認真地盯著她,並且那手握得更緊。
「你的爸爸和我的爸爸不一樣的。」
「⋯⋯」
「好啦,為什麼沒見過爸爸的眼睛?」
「因為我還不夠高,看不到。」
「而他只會蹲下身子看蝴蝶。」
這次她收拾書包下樓,他便站在陽台看著,將手揮舞得非常努力,「一定記得啊老師!」
「記得什麼?」他從大門進來,捧著些瓶瓶罐罐。
「一個小約定。」她回頭看到他捲起的褲腿,一上一下,不禁莞爾,「我們可以回去了。」
「好的,先麻煩你跟我走一段。」
雞鴨依舊在道路旁跑來跑去,她於黑暗中嗅出了泥土施肥的味道。他在前頭打開手電筒,光線便矮矮地壓了下來,並且像人跌跤了一樣,被路上粗燥的沙礫反射又反射。沒有雨的夜晚蟬鳴陣陣,道路兩旁的樹木自由地伸出觸手,隨著風打在她的臉上。
「你很喜歡這裡?」他在前頭走著,手電筒的光戰勝不了密集的樹影。一群鴨子走過來的時候,他蹲下來給它們讓道,並且用手電筒照著它們搖擺離去的後臀,「當然喜歡,不然為什麼留在這裡。」
「喜歡便能成為一切的理由嗎?」
「你問題這麼多。」他回頭,晃了晃他的瓶罐輕輕地笑,以至於那瓷器相碰的聲音仿佛他的笑聲。
見他不回答後,她挪過頭,自己打開了手機裡的手電筒。他卻在此時拐進了叢林裡,她抬頭,見沒有路燈有些猶豫。
「進來,裡面有燈。」叢林果然低低地亮了起來,黃色灰塵灑開的同時,飛出了一些小蟲子。她進去,見他依舊蹲下一旁,舉燈尋找著什麼。
「本來要給它們餵食的,好像是睡了。」
「餵食?它們不應該自己吃嗎?」
「這裡的海拔太低了,樹的營養不夠⋯⋯它們習慣了西雙版納的林地。」
「你該將它們送回去。」
他關掉手電筒,站起身來,「這樣它們會少掉飛翔的時間。」
「所以比起飛翔,你寧願讓它們早點死掉?」
「蝴蝶不能飛,就只是一隻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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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走!」
他把手上的刻刀一扔,拿起披在椅背上的襯衫就往外走。
她縱身從床上一躍,跟著他跑了出來。
她握著他的手,上頭還殘留著發熱的凹痕,像摸一塊曝曬中的貝。
她是喜歡黃昏的市場的,現在閉上眼睛,她依舊感到愉快。街燈還沒開,柔和的夕陽打在漁婦蹲身的角落,晚風如水,整個市場變成了一隻溫柔的魚缸,遊的是橙紅色的金魚。
他的白襯衫自動染上夕陽,頭髮因為浮著光顯得更加淩亂,他的拖鞋在一簇一灘的漁婦面前繞過,惹她們抬起頭發出最熱情的呼賣。他忘記自己已經鬆開了她的手,此刻他想要去牽一尾美麗的魚,她邁著碎步小心地跟著,不敢弄髒他買的鞋,上頭畫著一隻紫色的大蝴蝶,如果濺到污泥,會弄斷它的翅膀。
最後他在一個紅色的水箱前停下腳步,那裡頭擱著個大塊頭的發電機,製造著轟隆隆的水花。
「這是淡水魚,它的鱗片很美。」
她探頭往裏慾看個究竟,不料被濺了一臉的水。
「你這樣笨,把你賣掉好不好?」他一手揉著她頭髮,一手指揮漁婦拿來網撈。
「不好。」她很認真的回答,如同魚在被撈起的時刻,發出的聲音。
「你看這個魚,叫非洲逐。」他認真地盯著她,晃晃手裡的袋子,撮著嘴巴念出三個土音。魚在盛著水的塑膠袋裡打轉,偶爾撞出一個紅色的吻。
「回去之後,先不給你煮。你知道淡水魚都是吃的什麼嗎?」
「不知道。」她拎著撲騰騰亂跳的小魚,緊緊跟著他的腳步。
「是大便。」
後來她花了很多年去思考這個問題,淡水魚肥嫩白皙的肉,怎麼會是大便養出來的呢。他已經不滿足於只是刻不能動的東西,他像一個刺青師一般,開始給遊動的生物刺上文彩。通常這並不容易,他將魚身輕按在玻璃缸的壁沿,細細地刻著鱗片,算準了它們該呼吸的當口後鬆手,循環往復。
可是這是為什麼呢,刺了甲骨文的魚不吃,也不能賣得更貴,唯一的區別是在它們貼身於壁沿時,能看到身上那枚小小的圖案。她曾問過他,也曾努力為刻著甲骨文的魚想一個形容詞,那時她拿得出的唯有,獨一無二。
「獨一無二就夠了呀,你只要知道,這是屬於爸爸的海上王國。」往魚缸裡丟著麵包屑時,他這樣說。
「雖然在市場上,它是沒差,和所有攤位上的魚一樣,有確定的價格。但是在某些方面,它卻擁有一份獨一無二的高貴,比如背上的這個字。」
「爸爸和其他的鄰居叔叔一樣,都是出海捕魚的,但是因為有了這個愛好,便能成為你獨一無二的爸爸,明白了嗎?」他溫柔地同她解釋著,眼睛卻只是看向魚缸,以至於當她開心地想回答「好的」時,也只能看向遊動的大魚。遊動的大魚吐著泡追逐漂浮的麵包屑,她依偎在他手臂旁,感覺被風吹得有點涼,魚兒很近地遊著,卻因為是在水裡便感覺隔了一個時空。
「你可以試一下,來。」
那日他先帶她到叢林裏的房子,說是給蝴蝶餵食了再去上課。
歇息在樹上的枯葉蝶,確實如一枚曬乾的棕色葉子,甚至因為梅雨潮濕而長出了黴斑。那麽其上黯然不動的眼睛,便成了一下破損的裂痕。她腦海中幻過那幾塊破碎的黃魚乾,葉子卻在當下展翅而起,仿佛只是為隱藏一朵落花。
「你看它多美。」他指向它扇動的翅膀,黑黃漸變下的大片寶藍,撒著水晶般的光華,像灑上鹽巴的淡水魚……聯想還未完整,她便率先笑了起來,心裏是對蝴蝶的抱歉。他已經抓住了枯葉蝶的翅膀,力度該憋得厲害,因為沒有一絲顫抖。他將蝴蝶的口器伸進淺口盤的蜜水裡,以至於讓它看起來像一枚隨著水流飄蕩的枯葉。她學著捏住它的翅膀,有一下直擊心尖的寒意,軟而稠的,像那種曝曬太久的腐葉,或者存放久遠的鐵片,舉起來即刻要化成粉末的,歷史的毀滅者。蝴蝶吐了出來。
口器淌下一滴非常細微的水珠,像鋼筆吸水前一秒擠出的殘餘,那麼的無用和強迫。她下意識要用手去接住它,像母親接住小嬰兒吐出的奶,或許更遠的一些什麼。
6
夜涼如水,那時她的小楷簿上,總是寫著這樣的開頭。小房子沒有裝修,地板是冒灰的水泥,當她赤腳踩過,會在床上的竹席留下白色的腳印。她躺在隨風擺動的涼蓆上,月光一來揚起微小的塵埃,像躺在沙漠。他會在半夜回家,躺在她身旁,有一次醉酒了,將嘔吐物吐在她的後背。她記得自己穿一條絲織的小睡裙,那溫熱的嘔吐砸在滑質的衣料上,很快滑開,像野獸的舔舐。於是她屏住呼吸假裝死掉,好不讓野獸帶走她顫抖的身體。母親過來將她的睡裙一把扯掉,連同父親的上衣,後背一涼,蜷縮在母親手中的她感到了寒冷,於是懷念起了那溫熱的覆蓋。
她無法告訴小男孩,她也沒見過父親的眼睛。
當他低頭為魚兒們刺字的時候,坐在床沿上的她只能看到流汗的背影,如果再往前走一些,便能看到側臉飛揚的眉間,因為皺得太緊,看起來就像一隻要起跳的螞蚱。當他將魚放回魚缸裡,盯著它們帶著因他而獨一無二的印記,眼神太過專注以致於流下來的不像是眼淚而是汗水。那麼她便得以在魚缸的另一邊看著他的眼睛,他的臉溶進水霧裡,只剩弧度彎彎的雙眼溫柔地映在玻璃上。
即便小男孩看到了她的畫,也不會知道爸爸應該有雙怎樣的眼睛。他倒是越發地沈默了,並且總是怯怯而低迷的模樣,常常在課上到一半後睡著。一週後,蝴蝶不再翩飛,很累地合在樹枝上,像一枚真正的枯葉蝶那般沈睡,她們的翅膀在夢中悄悄斷落,露出寶藍色的殘缺,像用原子筆寫上的符文。他的神情也同蝴蝶那般哀傷,仿佛隨時會從眼裡掉出灰燼,於是不得已用滿眶的淚水固定它們,像固定一方水泥。
刻字的,沒刻字的魚乾,因為累積的歲月太過長久而泛出牛皮紙般的灰塵。缸裏的魚即便天天換著水,還是在日復一日的遊動中失去昂揚的力氣,漸漸顯出一股即將入眠的困頓。母親曾幾度在無法控制的暴怒中衝進房子,砸破水缸,於是本來就很累的魚兒就直接躺在水泥地上,不願撲騰了,只剩微微張開的嘴巴,說著無聲的話。
母親也像那條魚,飛快而用力地張嘴,沒有聲音。有吧,只是她聽不到了,漫長歲月裡的記憶,聲音全被水面抽空。他拿來一隻水盆,很快地將魚兒撿進裡面,就像在撿自己身上的碎片。後來,她開始跟著他一起,將刻了甲骨刺青的海魚放回海裡。她蹲在海岸線看護魚缸,也看著他捧著魚走向大海,淩亂的海風和孤獨的臂膀,她想起剛學的一個成語「精衛填海」。
他們是真的有仔細商量過,是將那隻淡水魚一直養著,還是直接煮了吃,試想將醬油倒下的某刻,火光中的魚背顯現出了「夢」的符文,該多麼迷人。
想像的畫面已經製造了足夠的快樂,後來他們總也無法痛下殺手,於是淡水魚在某一個早晨肚白朝天地漂在了水面上。他帶領著她尋找空地,那其實很簡單,隨便一塊田裡挖開就行,只是他看向魚兒的眼神,像兩塊失焦的魚鱗片,感覺隨時會將眼角割傷。「以後如果沒有辦法保證一個東西存活,就不要去熱愛。」
她沒有聽懂,還是跟著點頭。
直到現在她也不知道,熱愛冷血動物的父親,是否真如母親所言,是個沒有用的人。他將日夜陪伴,並且靠著指紋和刻刀培養起感情的魚兒,悉數送回大海,連同瞳孔裡的溫柔,然而魚的眼睛不會有回應,那就像一汩汩的水銀,只吞噬而並不反光。他是母親的魚,也是她的。他是她的蝴蝶,也是小男孩的。他們將各自的溫柔投進一方,沒有倒影的水銀,再成為其他人的。
他們存活的方式,就是不斷地投射出自己的光熱,而當被投射的另一方無法貢獻出自己的能量,便會開始凋敝。蝴蝶在一次次被捏翅的吸食中,漸漸神智不清,有時忘記自己會飛翔,四腳朝天躺在葉子上。而她,在某一個時刻看到他後視鏡裡的眼睛,想起同牛皮紙一般褶皺的歲月裡,映在玻璃上的某個眼神,從此單方面地將戛然而止的光熱,投射在另一個人身上。
燃燒到一半的仙女棒,被海水澆濕了,在漫長的歲月裡,自己擱在海灘上細細曬乾,而後藏起體內可以發光的物質,因熄火而平安。
枯葉蝶的翅膀太過乾燥,被他眼睛裡的火光點燃了,再投到仙女棒上。她聽到仙女棒嘶嘶嘶燃燒的聲音,讓黑暗的水面多了一道火光,那種感覺猶如閉眼太久,感受到眼前出現海藻般漂浮的光線,睜開即滅,並不需要抓住。她的心裡不是沒有快樂,看到獨自一人的小男孩,看到因蝴蝶衰朽而逐漸黯淡的他。那種失去一切的神情,她太過熟悉,沒有辦法保證一個東西存活,就不要去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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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小男孩太像過去的她了。
以一種無言和非如此不可的深情去望著爸爸,在知道他要離開家的前一晚流下悲傷的淚水。那麼她的到來便搶佔了小男孩跟從的位置,本來追蹤蝴蝶,給蝴蝶餵食的該是他。她不必特意回想過去,該觸及的記憶會自動閃現,仿若一枚有些契合的電視晶片,在接觸良好的某刻幻化出原質的畫面。
「我也沒見過爸爸的眼睛。」她掏出小楷簿,翻出幾頁畫在玻璃片上的眼睛,像隨時準備拿到顯微鏡下觀察的標本。「所以,我畫的都是假的。」
「老師騙人。」他拽著蠟筆的雙手,有些微微的顫抖,頭髮該是很久未剪了,瀏海快淌到眼睛,那讓他眼眶裡的淚水顯得更加晶瑩,彷彿黑沼澤裡澄清的支流。
她也曾如此一股,不被看見的邋遢。頭髮沒洗,衣服沒換,在被他們偶然想起的某刻,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是個女孩。當他刻完一塊貝殼後抬頭,想起了什麼似的帶她去市場晃悠,理一個男孩子的頭,買一套看起來可以撐很久的球衣。他很滿意,他帶著他的滿意再度出海,她便獨自睡在那間屋子裡,半夜會跑來貓的屋子裡,魚乾硬得讓它們咬不動。
「不騙你。」她心下一怵,感到太過遙遠的一陣眩暈,她拉著他扛在後背的包裹,急到哭不出來。
「不騙你。」他挪開她的手,「爸爸不刻了,回來給你帶更漂亮的小水母,會發光的喔。」
「他們的關注點不在我們,無論是快樂,悲傷,甚至憤怒的情感。於是他可以不理會母親的吵鬧,即便是永遠不說話也沒關係。習慣了海上生活的他,就連在陸地也要跟魚生活在一起。逐漸癡迷於魚的他,好像也漸漸地變得如魚一般,冰冷,健忘,永不停止地擺鰭。」
他離開以後,她才開始學著去獨立思考。那就像宿醉醒來以後的一場回想,疼痛,暈厥,漫長而破碎的,蹣跚學步。
母親用水泥將小房子封住,帶著她搬到外婆家。
她無法再跟著他撿貝殼,捉魚,看海了,於是關乎這一切的思考和語言,全都作廢了。她終於像母親一樣,一個人了,待在看不見父親的地方,揣著無法消弭的光熱。
他帶著她,容許她跟在身邊,吃飯,看魚,睡覺,用燭光迎來小蟲子,打著手電筒去市場搜海鮮。但是他不看她,他彷彿隔在一層透明的水牆裡,眼神搖晃。她看得到他,聽得到他,唯有觸摸,像伸進水裡才能握緊的手,感受不到溫暖。
「也許我跟媽媽是一樣的,只是我搶走了她的位置。即便我不待在父親身邊,他也還是會一樣刻著小魚乾。他不會看見我,也不會記得我的。」
她想著,想起待在他身邊的每一刻,無論是去做什麼,總有一個與她無關的目的。她不曾問過,爸爸可不可以帶我出去玩,不玩魚,玩其他小朋友愛玩的東西。她只是隨著他行動,看著他遠遠跑開的衣角,站在原地看守。
那場漫長的自我練習,像裹起腳要重新走路一般,充滿淚水和疼痛。而那段與他同度的日子,彷彿是一片生長在水下的倒影。點起腳尖踩在沒有人扶著的路上,每疼一下,水面裡美麗的倒影便晃一下,等到她已經可以走出長長的步伐了,水面便完全破碎,連同他轉過身來的笑臉,和總也看不到她的眼睛。
8
她的心裡不是沒有快樂。看到哭泣的小男孩,她覺得自己並不孤單。心在抽搐的某刻很快平復,取而代之的是「居高臨下」的快感,她都過來了。但是在某些連她自己也把持不住的幻影裡,小男孩的瀏海,烏兮兮的指甲,揉眼睛的雙手,讓她生出一股恐懼,害怕再重蹈覆轍的恐懼。
她拿開了小男孩的手。她不想再重溫那種名為可憐的東西,無論她的,還是母親的。在那樣的一場熱愛裡,無論是愛者與被愛者,都呈現出那樣一份瑟瑟發抖的可憐樣。因為給予是單方面的,接受也是,所有人都不懂得反饋,所有人都那麼專注,以至於忽視了身旁的一切。
她當然知道他是誰,在Z城迷戀蝴蝶的男人,太好猜了。
與妻子離婚後,L教授回到Z城,找一直跟著爺爺生活在老家的兒子。雲南大學昆蟲學的L教授,學報上的照片,背著高過自己一頭的行李,眼睛與龐雜無邊的森林混在一起,空靈到好似無牽無掛。
他會注意到她從後座投來的目光,偶爾從後視鏡掃一下回應。如常,她永遠不會為自己主動發聲,他也不會跟她談除蝴蝶之外的東西。在他的身上,她切實感受到了十年前,同爸爸一塊的時光。她努力以目前的思維去回溯曾經的記憶,她的癡迷,她的跟從,她快樂嗎?她是否跟母親一樣,到最後也將那份無處可托的愛意,變成了恨。
「爸爸說,等我考完期末考,就帶我去雲南。」
「哦……那你一定很開心吧。」喀嚓喀嚓,沾著黑泥的指甲被她一個個剪到白紙上,像被烏雲遮住的月牙。
「嗯!」他也隨著她用力地點頭,相信是小孩子最愛做的事。
原來她以為的霸佔,只不過是一段蝴蝶從生到死的時間。此後漫長的歲月裡,都是她們的,而她什麼也沒有。
他不會問她的名字,也不會主動告訴她自己的情況。
他給了她極盡可能的禮貌和溫暖,卻隔著一隻蝴蝶,一隻蝴蝶就是一座森林,他的話語便有了回音的性質,先傳給蝴蝶,再傳給她。
她無法否認對這類人的嚮往,更清楚地明白,這類人的可怕。他們將窮盡一生的責任,熱愛,溫柔,目光和關懷,都給了一樣東西。他們不顧世俗,不遵守規則,於是便沒了去承擔的意識。除了那樣東西,其他都是一視同仁的,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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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被熱愛的那一方,因為承擔了所有的一切,便有了被囚禁的危險。
她隨著他回到叢林。蝴蝶全部掉進枯葉堆裡了,需要打開手電筒才能發現。它們想謝就謝,並不用等待他的到來,反而是他,彷彿自己的靈魂被人踩碎在地上,撿起來也不願回歸。對於時間來說,他們是無敵的,因為不被制服,便常常有一副看不出年歲的面孔。唯有一隻蝴蝶死去,才會讓他們的容顏老去一些。
「你又何必難過呢,其實你都知道不是嗎?」
他開始挖落滿枯葉的土地,枯葉再從高處飄進洞口,讓一切看起來像場徒勞。
「如果你不將它帶來這裡,它一定活得好好的。」她努力想控制音量,止住這一場她無權的發問。但是因他動作而簽發的種種記憶,讓她滿漲的情緒如患了沙眼的眼睛,越揉淚水越大顆地掉。「無論你做什麼,蝴蝶都是不知道的吧。以熱愛之名害死鍾愛的生命,是值得的嗎?」
「所以愛總是邪惡的。」
「因為熱愛無用之物,就有理由去漠視身邊的人嗎?」
他並不回答,只是緩慢地將破碎的蝶翼埋進洞裡,再用鏟子蓋上。
「在我們看來,每一隻昆蟲的生命價值,都是和人一樣的。」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來,「當我們愛上一個人,就會想把他留在身邊,於是就有了家庭。有佔有就有囚禁,囚禁就會戳殺生命。」他從包裡掏出一本書,將一枚完整的蝶夾了進去。
「因為無法承擔後果,就要找種種道德理由開托,那樣的規則,對我來說不適用。」
「不愛便可以漠視嗎?」
「我在西雙版納的叢林裡,為了追蹤枯葉蝶,曾紮營一月有餘。看著它們在最自然的狀態下從生到死,看幼蟲被馬蜂啄食,看蝶蛹被螞蟻蛀破,並不去採取任何幫助的措施。這算你說的漠視嗎?」
「不算⋯」
「我一直企圖讓它們認識我,但是情感的輸導並不能共通。即便我待在它們身邊那麼久,它們記得的仍然只是棲身的枝幹。」
「放它們自由不好嗎?」
「你能放你的愛人自由嗎?」
「可以吧⋯如果他需要的話。」她這樣說著,卻忍不住哽了起來。
「你會問我那樣的話,就說明自己也無法做到。」
「我的父親,就會把喜歡的東西再放回大海。」
「哦⋯⋯」他意識到了什麼似的,有短暫的沈默,「但是他還是會去尋找的。」
「要麼帶在身邊,要麼隻身赴約。這便是囚禁和自由,的區別。」
9
拿一個臉盆,盛一大盆水。洗臉之前,屏住呼吸埋進去。
去外婆家後,她開始癡迷於此。
透明的,可以看見臉盆花紋的水,原來那麼的黑,而且重。關掉鼻子和眼睛的水面,有發光的海藻適時漂浮,耳朵會傳來平常聽不到的聲響,那種感覺,就像在太空聽到了海豚的呼喊。
撐不了多久的,會很害怕地趕緊抽開。濕漉漉的劉海糊著眼淚,水跑進了咽喉,像被魚鰭割了一樣疼。
每當想念父親,她就埋進臉盆。
刻好的魚,一隻隻放回了大海。
「父親要以什麼來證明,曾經擁有過它們呢?」
「也許它們以後,會生出帶有甲骨文的小魚?」
「……真的?」
「它們會互相模仿的,不過⋯要很久,很久很久。」
放生的行動沒有持續很久,因為父親又帶回了新的東西。
是一隻隻藍色的,像雨傘一般在水裡關來關去的水母。她不再默默坐在床頭了,而是從早到晚趴在水缸上,看著這一群令人狂喜的藍精靈。透明的藍傘不停地上下開合,就像被困在一場大得看不見縫隙的雨裡。
他對它們束手無策,刻刀伸向水母的時候,就像銼到一顆裝滿自來水的氣球,砰的一聲破了。
她第一次感到他的不偉大,以及在這不偉大裡,藏著的殘忍。「不要再刻了吧,它這樣好好的。」幾乎是哀求了。
「沒事,很快爸爸就弄好。」砰的又破一個,噴出來的水跟水缸裡的水融為一體,看起來就像只是破了個水面的泡泡。
「不要再刻了!」幾乎是怒吼了,她扯出自己都不相信的嗓音,眼淚掉進水缸,連他都被嚇了一跳。「沒有意義的!你為什麼那樣做?」
他只得放下刻刀來哄她,她卻是故意一般,怎麼也停不下來,好像要將一輩子的哭泣都用在那個下午了。
長大以後,她在偶然中喝到了藍莓口味的泡泡冰。透明的泡泡在她嘴裡咬出了藍莓的汁,破掉的那一刻她感覺神經元的某一條也斷了,額頭突突地冒著汗,終於起身嘔吐。
「以為帶回了一堆幼蟲,給它們一方叢林,就能繼續活在森林裡。當有一天,自己也不願再接受這個假像了……我是說,不願再假裝可以很好地,適應所愛之物的死亡。終會再度回到森林。」
「所以你還是會回到昆明。」
他旋掉了頭頂處的燈泡,這下石房子像一片真正的叢林了,黑暗中有蟲豸爬動的聲響,野蠻的綠植在濕漉漉地呼吸,他在將書放進包裡的轉身一刻,揚出了襯衫的剪影。那是一條寬鬆的麻布襯衫,也許米黃,也許藍色,下擺皺皺地垂著,使離開的步伐並不俐落,反而顯出了一股頹唐般的落寞,燒煙似的。
父親也是有鬍子的,父親的背心好久沒換了。小房子裏的燈整夜地亮著,他也不刻東西了,只是不停地在看甲骨文字典。
誰人教她似的,她不再跑小房子了。心裡有一段奇怪的固執,小雨傘破了,像是一直在等著這個契機,她終於可以不必看了。
偶回餐桌吃飯的時刻,他也不說話。捲曲的劉海已經蓋住眉毛了,然而不知看向哪裡的眼睛,依舊閃閃地亮著。「池塘生春草」,多年以後,她要回憶父親的眼睛,總會浮現這一句詩。他的眼睛大大的,有點長,在眼尾處劃出一道紋,像剛打過了水漂。黑色的眼圈,疲憊的眼紋和濃密的睫毛,讓他的眼周像瘋長失修的草叢。然而就是在這樣一叢雜亂的草堆裡,藏著世界上最清澈的池塘。
無數次她想過,可以跳進那個池塘裡,被水溫柔地包圍,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游泳,睏了就回到岸上。但是總有小魚來搗亂,總會跑出討厭的貝殼,最後貝殼一個接一個地堆在岸邊,像珊瑚礁那樣堵住河流,簡直要令人窒息。
不是她的池塘。
趴在陽臺上,她看著他在小房子收拾出海的行李。窗臺揚著一股又一股的粉塵,背著大包的他砰地一聲打開房門,粉塵從背後飛起來像一群白色的鴿子。
他抖了抖捲曲的頭髮,面向著太陽抬頭看往二樓的陽台。太累了般他咧著嘴,有汗金光閃閃地從眼角落下。
她保持歪著頭的姿勢不動,他低下了頭轉身要拉開鐵門,視線突然間暗了,像每每蹲在他身旁看小魚久了,起身一下的眩暈。
「爸爸!」她點起腳來衝他喊,咚咚咚地跑下了樓。
他放下門栓回頭,看著她一步步跑過來。
「你要去哪?」
「像以前一樣出海啊。」
「爸爸騙人。」她拉著他扛在身後的包裹,急到哭不出來。
「不騙你。」他挪開她的手,「爸爸不刻了,回來給你帶更漂亮的小水母,會發光的喔。」
10
在白天,要找到他家的路,困難不亞於一場追蹤。
在每個星期五,坐在後座上的她僅能瞧見窗戶上的燈光,和不斷擊打的柳條。路在黑暗中展開,只能感覺到自己在前進。
那些被裝在黑暗的箱子裡,離開西雙版納的蝴蝶,也是這樣的感覺吧。
那麼只是順著記憶尋找方向,無疑是愚蠢的。她早就明白,讓這段經歷就這樣過去,是最理智的做法。並不透露無關之物的他,早已將這段日子來了個完美的切分,從漫長的白日裡切出一塊黑夜,像從一盤奶油蛋糕裡切下一塊朱古力,不大不小剛剛好,給她。她不必知道其它的白日要給誰,不必知道奶油蛋糕的做法,只要吃就可以,吃完就自動離開。
仿佛從現實進入一個夢境,路途是一場渾然不覺的睡眠。你無法得知通往夢境的路途,醒了就過好白天的日子。這是他,一開始就刻好的界限吧,所以蛋糕才能切得那麼剛好。
她不知道野蠻生長的綠植,在白天會有吞噬人的力量。躋身於綠叢之中,帶刺的葉子劃過手臂,撥開擋路的枝椏,積聚的露水會劈頭蓋臉地倒下來。幾乎是狼狽了,她提著濕漉漉的褲腿,順著留有人跡的小徑,找著自己也不清楚的人家。
理由是有的,給小男孩看她的畫。這一念頭支撐著她的步伐,讓她在看到迎面而過的路人時,有了問路的勇氣。
「請問附近有住著一位林教授嗎?」
這樣的提問當然換不來回應,他就像真的沒有存在過一樣。
走到小路盡頭,鞋子已經濕黑一片,徘徊著要往左還是往右的當下,她發現了那個露天的石房子。路燈依舊頹頹地靠在邊上,沒有打開似在沉睡。
沒有了黑夜與燈光調劑的矮叢林,在進門的一刻投來尖銳的熱浪,太陽下反光的綠葉,適時響起蟬鳴般的共振,各色小蟲子因而顫抖起飛。
枯葉在落腳後很快破碎,揚起腐壞的氣息和黑色的蝴蝶。它們在矮樹叢中飛舞,像空軍演習般低飛旋轉,在陽光曝曬的高空投來刺眼的反光。她認出不屬於枯葉蝶的翅膀,不適合枯葉蝶生存的叢林,早已飛翔著自由尋來的蝴蝶。
鑽出石門,她決定原路返回。快到盡頭的小徑,卻突然轉出了帶小男孩的他。「姐姐!」小男孩在遠處喊著,停下腳步。
這次換她快步走過去了,小男孩似剛剪了頭髮,瀏海一抹齊在眉毛之上,咧出了大大的笑容。他依舊直直地站在小男孩背後,揉著他細細短短的頭髮,那鬢角在耳後推成了精緻的弧線,露出小男孩白皙的皮膚。像第一次見面那樣,他輕輕低頭,推著小男孩往前走,眉眼有點 Garcia Lorca,「快,把這個給姐姐。」
小男孩從他手上接過一個相框,嘻嘻地遞到她跟前。
是一隻枯葉蝶的標本。黑色的尾端在不經意間過度到檸檬黃,檸檬黃在匆匆一現之後,迎來了整個蝶翼的寶藍,泛著珠光的寶藍,像陽光投射於靜悄悄的海面,她感到了一股湧動,心裡有塊什麼地方被蟲子咬了一口,探出了它剛剛長出的翅膀。
腐葉一般黯淡醜陋的蝶子,在身上藏著一片大海。捧著大到足夠遮住她臉龐的標本框,她仿佛在面對一個新的,裝滿海水的臉盆,而盡頭的空白用鋼筆寫著:who rise,wing above wing,flame above flame.
她抬頭,他揉著小男孩的頭髮禮貌告別,轉身拐向小徑。
chains of love, ink on paper, 91.0 cm (height) x 60.5 cm (width), 2009
尾聲
她瞞著母親重返舊家,爬過上鎖的鐵門,找到院子裡的小房子。
它確實很小,當時他進門該都弓著身子。縮在桌子旁無處伸展,起身了會撞到燈泡的他,是不是也同魚缸中的魚一樣,看似在游泳,其實只是在避免衝撞。整個門都被泥巴糊起來了,她試著敲打窗戶所在的泥層,泥塊同玻璃一同碎落。
與玻璃同時碎裂的,是沈澱十年的熱空氣,它們夾雜著海砂烘烤的鹹腥,在她鑽入窗戶的某刻碎成一片片魚鱗,直直射了過來。
燈泡已經旋不開了,櫃子上整整齊齊地碼著貝殼,魚乾,魷魚⋯⋯它們被做了簡單的記號,櫃子邊沿貼著用甲骨文寫成的字元。大學念了文字學的她,如今已經完全能夠認出上面的字。它們沒有壞,沒有被貓叼走,也沒有被蟲子嗜空,它們好像永遠留在了十年前的歲月裡,一直等著他打開房門,像往常那樣從書櫃前,觸摸到它們的背後。
水缸裡沒有魚,沒有水母,她努力回想他離開的那一天有沒有帶走它們,而水面漂滿了灰塵,底下的貝殼長滿了海藻。準備伸手撿起貝殼的她發現了平放在桌面的一塊東西,在幽暗混濁的空氣中,泛著淺淺的藍光。她伸手拾起來,果凍般的透明膠製,已經幹掉的小小兜,套在手裡剛好一個拳頭,因而清晰地顯現了手指的紋理。而這時緊握的手指關節,感到了細微的摩擦物,她認真一看,辨認出上面也刻著三個甲骨文。
「黃—海—諾」第三個字念完,窗外適時吹來涼爽的風,打著她沾滿灰塵的頭髮,彷彿是為了替她吹掉之前的魚鱗。
她哭著,感覺累極了,空洞洞的眼睛裡努力流出淚水,好像流乾了之後便能打通一條道路,像馬裡亞納海溝一樣,直通海底。
她反身躺在床上,十年前父親傳來海難的消息,她小小的身子只夠佔到床的一半,淚水卻流遍了整張床沿。十年後她二十歲了,腳尖可以輕易地抵到床尾,眼淚卻怎麼也留不到牀頭。
她做了一個夢,夢到深海遊著各色生物,它們身上都刻著甲骨文,嬉戲遨遊,引來普通魚兒的關注。而這時父親從魚群中游出來,抱著不停開傘關傘的透明水母,咧開嘴巴大聲地喊了聲「阿—諾」,整個魚群因而受驚紛飛,在澄淨透明的深海泛出一片迷人的……寶藍色光芒。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