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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福福的故事‧六

張婉雯
愛吃牛油果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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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精神科診所出來,恰巧一輛汽車駛過,捲起路邊的落葉。陳絹抬頭一看,只見兩旁的樹都開始掉葉子了。回頭一看,謝麗娟跟在後面;她把兩手插進線衫袋中,把衣服墮成一個帆布袋似的,袋下是一雙纖瘦的腿,下面是一對塑膠涼鞋。頭藏縮起的雙肩之中;雙眼間中往上匆匆一瞄,隨即又往腳下的柏油路地上望。

平日的上午,街上沒甚麼人;於是她們在行人道上緩緩走著。早上的密雲似乎稍為散開了些;幾隻麻雀在幾步之前漫無目的地跳著,待她們走近,便適時往前方矮矮地飛去。

「累嗎?」陳絹問,「要不要休息一會?」

沒有回答。陳絹改變說法:「你吃過這間快餐店嗎?」

謝麗娟停下腳步,朝著陳絹所指的方向望。於是,陳絹買了食物,二人在附近的小公園坐下。公園的中央有長椅,有蓋亭,兒童遊樂場,還有一個公廁,沒人,沒異味。女廁門口有兩個清潔工人在聊天。在她們的對面是一座舊式公寓大廈。

「好吃嗎?」陳絹呷了一口熱咖啡。謝麗娟也沒搭腔,只小心翼翼地黏著冰淇淋,一小口一小口。風暫時停止了;陽光竟從大廈後面露出一絲溫暖,照在樹葉上,在長椅前的地上打出一點點金光。陳絹把身子往後挨,不自覺地嘆了口氣。謝麗娟忽然轉過頭來,朝她看。陳絹見到謝麗娟的嘴角沾了冰淇淋,不禁笑了。

「我最近也很累了。」陳絹索性伸個懶腰,「許久沒試過坐公園喝咖啡了,今天出來走走真好。」

謝麗娟依然默默地吃著冰淇淋。陳絹看著對面的大廈。灰色的外牆,寬大的露台;大門口前幾級石階,石階旁邊一盤小小的松樹。這幢大廈的樓底很高,很高;二樓一家在露台天花板上安裝了一盞連著吊扇的燈。陳絹想起,在夏天的晚上,路人從地上抬頭望,會見到風扇搖動,幾盞花蕾形的燈泡,構成一片昏黃。陳絹知道,大廈的另一面對著山坡,那時山坡上的樹還十分茂盛,夜晚,不知從哪裡飄來白蘭花的香氣。鄰家打開了大門,一個孩子在大廳裡搖搖擺擺地學走路。孩子的祖母跟在後面,「呵呵呵」地笑了。祖母身後是一張三座位沙發,一隻白貓躺在那兒睡覺。陳絹還記得大廈外圍原來有一列花圃,裡面躲著幾頭貓。

「我以前住在這裡。」陳絹說。謝麗娟回頭看她。

「我說,我以前住在這裡。」陳絹繼續說,「是真的。我還記得,有一年的冬天,我站在露台,看見一頭母貓和她的孩子,在樓下的草叢裡睡覺。母貓忽然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家是住頂樓的哦,可是,隔著這麼多的樓層,我還是很清楚母貓真的盯著自己。第二天,仔貓們全不見了。我告訴我媽,媽說,母貓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有時會把孩子吃掉。」

「是的,你媽說得對。」謝麗娟的口吻忽然如專家般確定,「我在鄉下見過。在柴房。那隻貓走進柴房生了一窩小貓,我不聽媽說,摸了小貓,結果母貓就把孩子吃了。」眼睛的光芒變成銳利,「吃掉了啊!只剩下一雙小手掌……貓的嘴邊還有小貓的毛……」

陳絹放下咖啡杯,看著謝麗娟雙眼發出明晰的光芒。

「真的,只剩下一雙小小的手掌,」謝麗娟兩手比劃著,「這麼小!柴草都沾了血。」

冰淇淋「啪」一聲掉在地上;謝麗娟忽然掩著臉,「嗚嗚」地叫起來。陳絹輕輕地擁著她的肩膀,讓她哭。那幾隻小麻雀又飛回來了;其中一隻停在兒童滑梯頂上,伸出小小的頭,以一種站在懸崖邊緣的神情,凝重地往下望。小小的尖喙刺破了空氣中僅有的濕度;於是整個小公園開始濕漉漉起來,涼的,草腥的。

「我剛才不是說,我以前住在這裡嗎?」陳絹的手扶著謝麗娟的肩膊,「我以前,養過一隻狗。」

謝麗娟依舊嗚咽著;好一會才停下來。雙眼往前望,不知望向何方。

忽然,謝麗娟回頭看著陳絹,「然後呢?」

「那時我爸做生意做得很好,」陳絹看著對面大廈,「我們住在這裡,養了一條唐狗,叫福福。福福負責在天台給我爸看貨。不過我沒有兄弟姊妹,福福也就等如我的弟弟了。我媽也很疼牠的。」

母親……陳絹看著自己的手,想起母親的手。那時母親的手纖細如玉。

「後來我爸被人騙了一大筆錢,生意做不成了,房子也得賣掉還債。」陳絹也往前望,卻不知自己看到哪裡去了,「我們得搬走,搬到母親一個朋友家裡的小房子中,沒法帶上福福。那時我讀中學,為了福福跟爸爸媽媽吵過幾場架。有一天,母親趁我上學的時候,把福福帶去漁護署打了針。」

陳絹看著謝麗娟。謝麗娟雙眼回復明晰,一如平靜的海面。陳絹在這雙眼的瞳孔裡看見自己顫動的臉。於是她慌忙掩著臉,讓痛苦記憶再一次流過身體。

「福福,是個好名字。」

陳絹抬起頭,分不清謝麗娟的話是真是假。

「真的,」謝麗娟彷彿讀出陳絹的懷疑。「這名字不錯。」

陳絹抺了眼淚,與謝麗娟並肩坐在長椅上。遠處的行人道上,一個女人走過;她穿著藍天白雲花樣的裙子。風吹過,裙子在女人身後鼓起一團,像藍色的雲。

「媽媽!」陳絹在後面喊道。母親回過頭來。秋天的太陽在母親背後,四周是橙色的光。母親的臉背著光,應該看不到臉,但陳絹知道母親在笑——為甚麼不是呢?

*********

麥芬女的官司終於完結;她跟丈夫離了婚,贏得子女撫養權。贍養費是沒有的了,不過社署批了綜援和公屋單位。這天,麥芬女帶了小女兒來,跟中心的人道別。

「別讓你前夫知道你的新地址,」艾達提醒她,「不要讓他上門。」

「對啊,如果他真的想見女兒,約在快餐店好了。」科娜接著說,「一定不要跟他去僻靜的地方,有甚麼事馬上報警,一定要警察給你一個檔案編號。要不然也不知差人落案了沒有。」

「有甚麼事就找我們。」希斯說。

「別把你的前夫惹到這裡來。」何萍說著,把小蓮拖到身後,好像麥芬女的前夫真的出現了似的。

「她不會的。」希斯打圓場,「芬女在這裡住了很久,知道規矩。」

「等女兒大些,我也到外頭找工作。」麥芬女向來跟何萍夾不來,不理她,「收銀、清潔,甚麼也好。」

「這不忙。先適應新生活吧。」

「以後沒新鮮菜吃了!」麥芬女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菜田,「新鮮菜,比買回來的好吃。」

深秋的菜田,菜早已摘光了,卻種上了蕃薯。幼小的苗只幾吋長,疏疏落落地在菜田上長著,風吹過便搖擺起來,像一個個聞歌起舞的小矮人。

「下次來,煮蕃薯糖水吃!」王菊美笑道,「那時候莫杏秀應該好起來了。」

上個星期,莫杏秀清晨偷跑到庇護中心外面,躲到不遠處的公廁裡割了腕。前一天的下午,她的丈夫在輔導員面前簽了離婚紙。傷口割得很深,若不是剛巧有清潔工人進來發現了,只怕救不回來。如今還在醫院裡。

「她真傻。」科娜說,「拖拖拉拉了這些年,嘴裡說是無所謂,心裡其實捨不得。」

大家都沉默起來。希斯拍手道:「待莫杏秀出院了,我們一起做蘿蔔糕吃吧!今天應該替麥芬女好好踐行。清姐給我們做了很多小吃呢。」於是眾人動手把食物從膠盒裡擺到紙碟上。艾達替麥芬女的女兒和小蓮挾了些啫喱糖花生糖,兩個小女孩吃著吃著便聊起天來。

「媽,」小蓮忽然回頭,看著她的母親,「我們幾時也有公屋住?」

大家都笑了。何萍道:「不知道呀。也許我們要回鄉下也說不定。」

小蓮想了一想,「鄉下也好,鄉下的屋有很多房間。在鄉下可以見到外婆和阿姨。我喜歡外婆和阿姨!」

「鄉下沒有學校呀,」何萍嘆了口氣,「學校在老遠,就幾張櫈,一個黑板。若不是為你讀書,我早回去了呀。」

「我們這伙人,就是說不到高興的話題上去。」麥芬女笑了。

「也不一定,」何萍道,「在這裡,總比以前擔驚受怕的好。」

「想不到你會這樣說,何萍。」希斯坦白說,「我一直覺得你是比較悲觀的人。」

「像我們這種處境,說高高興興是騙人,」何萍今天的話好像特別多,「不過,我心裡有數。我有看報紙。在香港,辦這個中心,不容易。」

「何萍說得是。」李金妹夾了一隻咖哩角,卻沒有吃,「只是不知道這個中心能不能維持下去……」

大家隨著李金妹的話往外望;上個月,社署通知庇護中心,中心旁邊的樹林被發展商買了,用來建幾幢別墅。一旦有人搬進來,中心的地址,用途就曝光了,所以必須要在工地施工前找地方搬。

「實在是沒道理。」王菊美放下筷子,「我們都躲到這種荒山野嶺來了,還逃不過嗎?」

「當初政府批地,說過中心四周不會有別的建築物。」科娜道,「想不到他們會申請改變土地用途,反口了。」

「現在的地多值錢呀,」李金妹說,「我們這群人,無權無勢,可以怎樣。」

「你們一說這個,我做的東西都沒人吃了。」清姐笑著,指著滿桌的食物,「明天的事明天才算吧!先吃飽這一餐再說。」

「對,」希斯站起來,舉起紙杯,「酒是沒有了,將就著喝汽水吧!我們乾杯!」

大家嚷著都站起來碰杯;連小蓮也走過來跟母親碰杯,又拿些春卷、通心粉,吃得滿嘴茄汁。科娜替她抺了。陳絹見謝麗娟站在門口,便拿了些食物,遞給她,二人走到外面去。這一日的黃昏,好像和以前的有點不同:太陽是縮小了的,烏雲在它的週圍;樹上、草地上、地面上和石階上的光,驟眼看是污濁的橙色。山下的路人在這種陽光中走過,蒙上一臉疲倦,並不自知;一個男人在遠處的斜路上走過,陳絹認得這個男人,他在附近天橋底露宿,是個啞巴,靠拾紙皮罐頭維生的。此刻,啞巴弓著背,手上挽著一個紙袋,身上衣服臃腫,腿上的褲腳一長一短,拖沓的腳步像一隻犂田的水牛,拖著、拖著,往路的盡頭,夕陽落處走去。已經是黃昏了,啞巴要走到甚麼地方去呢?陳絹試著想,卻想不出答案。

「他們剛才說,這裡要拆嗎?」謝麗娟忽然問。

陳絹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默然一笑。二人在草地上坐下,默默地吃著,一隻貓穿過鐵絲網,在她們面前躺下,迎著餘暉曬起太陽來。陳絹認得這就是上次那隻三色野貓;鐵絲網後那幅快被發展的土地就是牠的家。陳絹撕了一點吞拿魚三文治,走到貓的面前,貓居然也不走開,就在陳絹手裡把東西吃了。陳絹伸手去摸牠的頭頸,有點油膩,軟柔而溫暖,像一件穿舊了的棉襖。

別字各期目錄
目錄 對焦

別字

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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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字

第十期

「別字」一名,不僅意指某種形式上

的別冊,更寄望另闢網絡傳播門徑,

拓寬文學場域,連結更多文字力量。

對焦
  • 【造謠‧生事】情況/膠袋誌
  • 【造謠‧生事】禱
  • 【造謠‧生事】三一
  • 【造謠‧生事】眼睛,眼睛
  • 【造謠‧生事】綻裂的白
  • 【造謠‧生事】禮儀
  • 【造謠‧生事】情況/膠袋誌
  • 【造謠‧生事】禱
  • 【造謠‧生事】三一
  • 【造謠‧生事】眼睛,眼睛
  • 【造謠‧生事】綻裂的白
  • 【造謠‧生事】禮儀
轉注
  • 3P──崑南、董啟章、謝曉虹談性書寫與社會風氣
  • 無所屬的玫瑰,有所感的念珠——對談《玫瑰念珠/2018》*
  • 超越漫畫邊界的徒手獨攀者——《孤高之人》
  • 「藝術家在醫院」駐留創作筆記
  • 情色畸零人──略論崑南《慾季》中的掙扎
  • 雨餘心懷,無妨文字明亮──記鍾國強、劉偉成對談
  • 【書序】龍目猶炯炯 —— 讀《新蒲崗地文印記》
  • 迷失書展遊牧地圖
  • 把靈感傳遞開去──LIFE IS ART 盛夏藝術祭 2018
  • A到Z的距離──郭重興社長談《字母會》與出版界
  • 鬼魂們的愛情故事:郭強生《斷代》
  • 【轉載】阿藍的香港
  • 3P──崑南、董啟章、謝曉虹談性書寫與社會風氣
  • 無所屬的玫瑰,有所感的念珠——對談《玫瑰念珠/2018》*
  • 超越漫畫邊界的徒手獨攀者——《孤高之人》
  • 「藝術家在醫院」駐留創作筆記
  • 情色畸零人──略論崑南《慾季》中的掙扎
  • 雨餘心懷,無妨文字明亮──記鍾國強、劉偉成對談
  • 【書序】龍目猶炯炯 —— 讀《新蒲崗地文印記》
  • 迷失書展遊牧地圖
  • 把靈感傳遞開去──LIFE IS ART 盛夏藝術祭 2018
  • A到Z的距離──郭重興社長談《字母會》與出版界
  • 鬼魂們的愛情故事:郭強生《斷代》
  • 【轉載】阿藍的香港
透光
  • 【連載】福福的故事‧四
  • 【連載】福福的故事‧五
  • 【連載】福福的故事‧六
  • 種花
  • 再會茶餐廳
  • 波斯富街變
  • 林檎,二十年成巫
  • 【連載】福福的故事‧四
  • 【連載】福福的故事‧五
  • 【連載】福福的故事‧六
  • 種花
  • 再會茶餐廳
  • 波斯富街變
  • 林檎,二十年成巫

對焦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
──瘂弦〈如歌的行板〉
當真相還在穿鞋,謠言已跑遍半個世界。
──馬克吐溫

這是一次造謠計劃。
從一個無主膠袋開始,七位作者,
用詩、小說和畫,把訊息源帶到更遠。
《史記》有云,「小說」出於稗官
對街談巷議、眾口流傳之言的搜集。
張愛玲把小說集命名為「流言」,
願它流傳得像謠言一樣快。
我們有時也會暗中相信那些新奇、
圖文並茂的假新聞,並不是太輕信,
而是它們通常更值得期待。
這系列作品經過創作者的傳遞後
傳送給我們,真偽的距離並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是我們有沒有讓謠言飛的準備。

【造謠‧生事】情況/膠袋誌

eL/唐捐
eL,1982年生,著有《失去論》(黑眼睛文化,2013)、《內傷的觀望者》(商周出版,2018),現居婆羅洲某小鎮,讀詩、寫詩,偶爾也譯詩。/唐捐,1968年12月生。臺大文學博士,現為臺大中文系副教授。曾主編《臺灣詩學學刊》多年,著有散文集《世界病時我亦病》等兩種,詩集《網友唐損印象記》、《金臂勾》、《無血的大戮》等六種,論述《現代漢詩的魔怪書寫》、《王荊公金陵詩研究》。曾獲梁實秋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
SHARE

    編按:我們先把一段關於膠袋的短片,交給兩位詩人,作為第一棒。

    Ramin Bahrani, Plastic Bag(2009)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uJ31bu01mM

    情況eL

    沒人生的事物
    就在我們的人生裡

    超市、鐵軌
    樹、馬、鐵籬
    平原、風

    雨、樹枝
    信箱、藥貼、車
    稻田、沙

    禽鳥、屋子
    路、雲、垃圾車
    大廈、水母

    我們擅長羅列,雖然
    沒個所以然

    人生仍良好
    塑料質地,且有幸沾到
    永恆的邊

    膠袋誌唐捐

    1.渾沌身世

    生於罪。成於惡。聚散於兩間───
    我是眼睛與舌頭的化合物
    有見皆盲,吃就是吐

    萬種心思在分子間,既迴且旋
    在你取得的那一刻我乃
    驚覺自己,無用之軀

    竟有無窮的用處。喔,充填我
    以任何物。輕易得來的
    不必輕易地消失

    2.向故主禱告

    聖哉我主。你用過我。偶然
    如分子閃失。經手,給我
    生而為物的幸福,肌膚之親
    (我就大大張口)或許也曾
    經心。極平淡。且透明。
    你曾向我證實我們可以一起
    消磨美好時光。恬不知恥
    在有機與無機合組之家屋

    我和你的二三事,都成典故
    ───那天,經你偶然提拔
    (在超市)我才是我。你
    決定我靈魂的構造:肉。蔬果
    待蒸的饅頭。七顆半舊的網球
    在冰塊和你之間,我曾介入
    我與貓屎同在的午後。我看見
    你和你溫暖的(可分解的)貓

    聖哉故主。我曾以為這是歸處
    經你提拔的,將分解在你的手
    ───你不可能拋棄我。因為
    不能。我將再來。憑著愛

    3.廢渣生活的基本形式

    只有垃圾理解垃圾。我們都盛滿
    無用。與時間。故事與故事
    相互殘忍的輾壓。無比
    (我去過一座山)
    深情。只有垃圾能夠深入,垃圾
    的心。公園裡的廢人與罐仔皮
    像我一樣的垃圾。三腿之犬
    (山裡無數個我)
    被吸管插得半死的鋁泊包,餐盒
    有機故有殘軀,無機故無可憐
    昨日花。屍。或人的碎紙
    (我不能取消自己)
    風起東南,火焚七日,土掩百尋
    我恰巧像是一場零亂的夢
    不被任何頭顱收留
    (秋風將我從山中拔起)
    兩隻垃圾在空中翻舞。像兩隻鳥
    同煮於一鍋。我是多麼想
    與牠共組幸福的家庭
    (生出無數小垃圾)

    4.海洋深處

    惟我與眾魂靈,不克分解
    在地球的子宮,大洋之深處
    我是永恆。是殘存。是無關之物
    ───牠們是游動的肉,各有原形
    惟我不進食。不交配。亦不排泄
    善等待。無痛亦無愛。我是
    堅強的。細看魚的子孫們吃與
    被吃。排泄以及被排泄。我看過
    牠們的祖先。在岸上。魚曾在
    我的裡面。主人曾在我的外面

    轉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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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3P──崑南、董啟章、謝曉虹談性書寫與社會風氣

    字花編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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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訪問:鄧小樺、陳志華、鄧正健
      筆錄:劉綺華
      整理:鄧小樺
      攝影:鄧正健

      原刊於《字花》第17期(12/2008-1/2009)

      監管世代

      ■:現在的影像受到很多規限,比如電視節目裡出現抽煙的鏡頭,就是「家長指引」。印刷品則由《淫褻及不雅物品管制條例》監管。在是次諮詢過程中,保守團體聲稱性資訊對青少年有害,所以需立例監管網絡的性資訊。

      崑:青少年若想獲得性資訊,渠道很多,監管得幾多?同時,幾歲才算是「青少年」?如何定義?打個比方,你以為溫室衛生安全,但溫室植物若放在室外,必死無疑;植物在室外可能更好,因它們能接觸更多東西,適應力強,能接受不同環境。所以青少年接觸更多事物是好事。誰說性資訊必定教壞青少年,而非教好?

      董:他們假設青少年是一張白紙,原本不淫褻,但看多了,受淫褻的事物影響,就變壞了。但青少年真的是一張白紙嗎?

      2007年書展被禁的《愛情神話》

      崑:又,何謂「淫褻」?淫褻與否若以暴露多少來計算,暴露的尺度能準確量化嗎?從藝術的角度看,「淫褻」的定義隨時代不同。從前被評為淫褻的小說或禁書,現在則已成經典,就如《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南回歸線》和《北回歸線》,現在任何人都可以讀,所以從文學角度,最好就是別動它、let it be。去年(按:2007年)書展《愛情神話》被禁事件,太有趣了。早前一個地鐵瘦身廣告被評為意淫,必須全面收回,其實不過是女星穿上三點式玩弄蟒蛇而已。玩蛇這動作有甚麼大不了?算甚麼意淫?又如果,連意淫也不許,想也不能想,還有甚麼自由可言?

      往往是判斷者自己意淫。淫褻與否不是物品本身,你心裡有淫褻的念頭,才會批評事物淫褻。若人毫無淫褻的念頭,看多少也沒影響。所謂「食色性也」,我們談食就堂而皇之,但談到性就大驚小怪。為何如此?食物給人身體的營養,性則給予人靈魂的營養。

      ■:近年香港和台灣的部分女性團體轉趨保守,集中在反歧視、反對非禮等等議題,從前主張女性解放,現在轉為主張監管。

      董:這是整個社會的傾向:愈來愈嚴密的監管,彷彿代表我們愈來愈文明。社會各個層面都存在監管,例如交通條例、教育、法律條文等,而且愈來愈多。每次發生甚麼事,市民都要求監管。這也許跟我們的議員有關。議員在立法會裡幹甚麼?不就是說這要監管那要監管。

      謝:所以沒有更多新議題出現,較複雜的面向都不能討論。

      鹹書縱橫談

      崑:我們把性定義為淫穢,皆因中學的教育把事情分成非黑即白。例如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為何上半身比較高尚,下半身就淫穢?上下半身都是你的身體。但老師卻教育我們,下半身是性器官,所以我們要低調點。

      董:我覺得中學內教導所謂「正經」的知識,就算了(笑),歷來如此。但學校外的日常世界,比如上網,若遭禁制,就削減了自由的空間。如今學校的規管比我讀書的年代嚴得多。我記得當年因為有學能測驗,小六最後一個學期的考試功課全不計分,於是學校狂去旅行,去足五次小學旅行,我們超過半班同學都帶備改裝過的、可以打穿汽水罐的氣槍,我這種窮家子弟買不起,也有豆槍。我記得全班有二十多枝槍。不需遮遮掩掩,都抬著去,校車好像軍車。老師也不責備。在山頭上與鄰班開戰,臉都射到腫了,老師也不管。現在想來不可思議。若是現在,肯定上報了。

      ■:可否憶述你們成長的年代,社會對性的態度如何?與現在有何分別?

      崑:跟現在很不同。很遙遠的年代!年青的我很笨,笨到沒人信,不愛運動只愛看書,甚麼書也看。很呆鈍,很純情,人家說五六句,我還不明白。沒有人教我,全由我亂打亂撞自行探索(■:這不算呆鈍,算積極。),有時走了冤枉路……我想董啟章的年代好一點。

      董:我都唔知邊個年代鹹濕D。我的年代裡報紙已有色情專欄。從前我家看《快報》,也算是正經報紙,但也有甚麼甚麼夫人信箱。

      崑:我的年代有《響尾蛇》、《紅綠》,(轉向董)你應該聽過?喂!你的年代有甚麼鹹濕的?

      董:聽過《紅綠》,沒看過。從前我很少看……所以不太清楚……不過曾在同學家裡看過一本鹹濕書。

      崑:從前大報就是大報,小報就是小報。例如《星島》是大報,《紅綠》是小報。現在則只有一種報,就是娛樂報。

      董:從前鹹書與娛樂雜誌分得很清楚,鹹書就是鹹書,娛樂雜誌就是娛樂雜誌。但現在,本不應是鹹書的,事實上卻是鹹書。從前的人買鹹書,通常獨自看,不會跟別人一起讀。但現在色情資訊變得廣泛,鹹書普及化,原是中性的娛樂雜誌,內容卻很鹹。所以老師和家長害怕青少年太容易接觸色情的資訊而學壞吧。我則很討厭現在的八卦雜誌。八卦雜誌的運作邏輯很離奇,實際上其實非常保守。它們一面刊登明星的鹹濕照片,然後大驚小怪地批評明星暴露淫賤,自己站在一個道德的揭露者位置,其實是不斷叫人去看。而讀者一方面喜歡看,一方面也站在高地批判當事人,從而得到快感。兩者都很虛偽。我反而喜歡打正旗號的色情雜誌。

      崑:偽善真不要得。或許香港雜誌受中國古典小說影響,揚善懲惡。

      ■(笑):原來香港的八卦雜誌如此承傳古風。

      ■:個人來說,討厭哪些色情資訊?

      謝:報紙的情色版很沉悶,純粹為刺激男性慾望而設。為甚麼必定是異性戀角度?男主角與阿媽阿姨阿妹進行亂倫,就算最激了?我覺得媒體應提供更多東西,滿足不同人的需求。

      崑:我很少看劣質的色情資訊。偶然看了《色‧戒》,頗失望,電影裡兩人做愛的過程很機械化,彷彿是設計過的,不自然。以我的經驗看,沒有人這樣做愛的。手腳的位置只為鏡頭所需,觀眾難以投入。我還是比較喜歡看外國小說。

      董:對那些色情資訊,唔樣衰就算數了。雖然看過後沒甚麼得益,但既然社會有供求,也許總有其存在價值,色情資訊亦不破壞社會秩序,不必禁止。

      ■:一般來說,現在性刺激主要靠影像呈現。但邁克說過,一般香港市民的性聯想仍是靠文字帶動的。例如一張很普通的明星相,八卦雜誌寫成「某某露姣腰」,就彷彿有嘢睇。

      董:我同意。八卦雜誌不能名正言順登刊色情照片,就登一些邊緣色情照。其實照片沒有明顯的色情成分,只好利用文字引發讀者的想象,從而給予雜誌登刊照片的藉口。在八卦雜誌的創作過程裡,相片與文字合謀,前者給予讀者真實的感覺,以增加文字的說服力,後者則加以渲染,誘發讀者的想象。

      自己怎麼幹

      ■:你們的作品曾否被批評為「色情」或遭審查?

      崑:當然有啦!有一個大型朗誦會(有中學生在),原本我打算朗誦四首詩,其中一首是〈歡如喜如〉,主持人藉詞不夠時間,只許我唸三首。我猜他大概想篩走〈歡如喜如〉,於是故意將之選入要唸的名單裡,他很尷尬,推說這詩太長,要我選別的。其實詩中不過有一句「你的玉腿緩緩張開」,有甚麼大不了?誰無大腿?誰的大腿不曾張開?生產、或走路也要張開大腿,為何張開大腿就有淫穢意味?

      謝:作品因為色情而受批評,我覺得根本不可能發生。都沒人讀。小說一旦長了,前面的情節已取消某些讀者的閱讀慾望。在香港,你很嚴肅地檢視性這議題,根本無人理會。我認為最大的問題不是我們寫太多,也不是我們受批判,而是沒有人care。

      ■:有人質疑你們寫性是為了得獎、取悅評判,嘩眾取寵。

      謝:寫性跟是否得獎沒有直接關係。我懷疑連嘩眾取寵的情況都不可能。在香港喜歡文學的只是小眾,縱使成名了,又算有幾出名呀?不過在小小的文學圈內吧,咁又點呢?

      董:我沒怎麼因性描寫而被質疑,倒曾有人質疑我寫性別議題是為了趕潮流,比如批評我在《安卓珍尼》裡假扮女性身份,是假的女性主義。一般人分不開性與性別,我在寫性別,他們則以為在寫性,因而質疑我的寫作動機是為了成名。說「嘩眾取寵」的人其實把文學裡的性等同於媒體所賣弄的色情,並且對文學的影響力存在根本的誤解。

      ■:性在你的作品裡的位置和形態如何?你為甚麼要寫性呢?

      崑:每人的焦點不同。有些人喜歡寫親情、社會問題、宗教……我的焦點則是性,或說男女關係。人生由一男一女交織,社會亦由兩性構成,在我眼中,這種關係很重要,所以我特別喜歡寫passion,desire,love,sex,強調男女關係是生命原動力。(■:何時得知這是你很喜歡的主題?)當我懂得戀愛時。(董:因戀愛而寫作,都很純情。)我是根據人物的需要而寫,人物是怎樣,我筆下的性就怎樣。我筆下的性不只有身體,小說裡形容器官的部分其實不算很多,我重視動作,兩人的感情及性愛動作才更重要。人與動物不同,我們不能純粹講身體,最重要的是人類的感情。人的靈魂不能獨立存在,需要與相愛的人交流,那如有電流通過,便是所謂「affair」。

      董:崑南筆下的性很真實,讀者容易代入小說角色。他寫的就是性本身,而非把性當作小說的意念及構思,所以崑南作品裡的性很自然,沒有特別設計。

      我不太寫動作,筆下的性較靜態,通常是一個情景,像一幅畫,人的姿態大多有象徵意義,性愛姿態其實是講述人的關係,這本身是一種畫的構成方式。我不想讓讀者代入角色,反而故意製造疏離感,像在《衣魚簡史》裡故意用很多比喻和長句,把性器官寫得很細緻,以製造陌生感去阻止讀者代入,甚至讓他們要經歷一點障礙才能明白人物的動作和狀態。

      謝:我也沒有特意寫性的,筆下的性也與真實保持距離。一旦寫性一定是很疏離的,很難讓讀者投入。我覺得從女性角度看,性行為本身可能是很機械化的操作,其實它挺無聊的,很悶。有時關於性場面的設計,也跟故事人物的性情有關,性是他們沉悶生活事物的其中一部分。(■:你的人物有性情的嗎?)有…就是沉悶。也許沉悶的並非性本身,而是社會投射出來的性太沉悶了,或是我們的存在空間本已悶透了。如果要令性不那麼沉悶……我不知道,可能要不止是那些動作和那些關係。若性只是某些動作和某些關係,像AV,就悶死了。而AV已經是用來刺激人的慾望的,都咁沉悶,想點!

      崑:我的動作當然不是AV的動作吧!我的較creative。AV的動作是做給別人看的,很公式化。我的動作很真實,按場景和人物而有所改變。寫作的考驗就是要寫出不同之處。

      董:性其實包含很多範疇,有生物層面、人類情感層面、社會層面。寫性的作者也各有側重點,有的透過性解構問題,有的透過寫性關係自療。作家可以透過性引申至其他主題。

      我覺得小說有一種動力學,性是其中一種。男女雌雄素質相對,或互相消解,兩性之間的可能性形成小說的模式,因而製造出小說的推動力。性為很多作者提供動力,無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所以小說有沒有性場面並不重要。

      「性書寫較多」的意思不是指作品的成分和分量全與性愛有關,而是作品的主題主要檢討「性」。縱使不是直接觸及「性」這主題,「性」也是作品的面貌。其實有兩種寫作態度都很有意思:一種是作家以很尋常的態度對待性,覺得性沒甚麼大不了,所以寫作時不會避忌;另一種態度是作家覺得性很特別,所以故意寫色情——難道專寫色情不行麼?我覺得兩種態度並無抵觸。

      還不夠,還不夠

      ■:最近你們思考些甚麼?

      董:最近我對「變性」的課題很有興趣,人由一種生物性別轉為另一種性別,無論有沒有外顯的性徵,人有何變化?

      謝:我總覺得人被自己身體駕馭,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彷彿沒有自由。人會否為了自由而放棄自己的身體呢?例如陰莖勃起是不受控制的,男人會否為了自由而割除自己的陰莖?

      另外,最近我讀中國古典小說,讀到其中一個場景很有趣:有人打算誘惑其中一名女角,就叫一名十六、七歲的少男,脫下衣服,躺在女人面前,女人看見了就很興奮。這令我感到匪夷所思。不止理論說女性通常對女性的身體,而非對男性的身體產生性興奮,我的經驗也同樣印證。男性看女性時會把女性看成另一個人,但女性看女性的身體卻對自己產生認同。小說中女人被吸引,是因為在傳統的年代女性難以獲得男性身體的影像,所以對男性性器官很感興趣?還是女人跟男人一樣,透過視覺感官激發性慾?或是因為小說出於男人手筆,所以難免以男性的角度思考女人?

      ■:現今影像的感官煽動效果是壓倒性的,因此文字很少會被禁,不在最危險的前緣。你們認為文學在性的表述方面有何價值與位置?我們該做甚麼?還有甚麼可能性?

      董:很多影像能做到的效果,文字都做不來。但若讀者有基本的閱讀能力,那文字的彈性較大,在引發想象方面,效果較好。最近我思考,把小說裡裸露的場景放在劇場裡,是否可能?劇場的觀眾怎樣看?利用戲劇這媒介,作家有很多考慮。在劇場裡,裸露的場景真真實實的在觀眾面前,觀眾能否接受?退一步說電影,導演拍攝裸體時能調較鏡頭,使某些部分不入鏡。所以相對而言,電影的裸露場面真實性較低,不夠劇場的震撼。進而至文字的層面,其真實性和物質性更低,所以無論你寫得怎樣露骨,讀者也能接受。同時文字的真實性不高,不受制於真實環境,想象的空間就更大。寫作的人可以反省一下,文字會否不必與影像在煽情性方面競爭?即使是以文字處理色情,除了煽情性還有甚麼可能?

      謝:文字的作用並非刺激人的官感,而是另有目的。以我的閱讀經驗為例,《安卓珍尼》裡女主角視性交為生物性的行為。一般人以為女性很喜歡性交時的快感,但作品正要反對這種想法。而文學正正能表達這些思考。

      崑:文學在香港沒甚麼影響力,在外國可能大些。這麼多年,香港毫無進步。作家的地位愈來愈低,愈不受重視。除了在網上可自由發表外,我們能發表文字的空間愈來愈少,文學人除了繼續寫之外,沒甚麼可能性。

      董:文學處於邊緣,但不代表沒有價值。我們在寫,不是消極的守,而是積極地鞏固我們的位置。雖然香港的確沒有進步,但仍有人讀文學和寫文學,可見情況仍不算太差,算是有延續性。一代一代新人,仍找到他們喜歡的作家。處於邊緣使文學不用附和主流價值,我們可以藉著文學表達很多針對性的想法,而且沒有人理會我們,沒有人禁制我們。所以我們可以做很多事情,而在性/性別這些課題上,我們做得還不夠。

      透光


      【鑿夜生火,鋒芒無分先後,
      發掘創作新視角。】

      【連載】福福的故事‧四

      張婉雯
      愛吃牛油果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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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會議中的會希斯總是精神抖擻,「請報告一下各宿友的情況。」

        「麥芬女決定跟丈夫離婚,並且爭取兒子的撫養權。」艾達報道。

        「麥芬女……單程證到手了沒有?」

        「還沒有,」艾達嘆了口氣,「唯有盡力打這場官司。不過她丈夫已經六十多,又是個無業的,麥芬女也不是沒有機會的。法庭已受理案件,排期是下個月十號。法律援助署也接受了她的申請。」

        「那麼,她要繼續住在中心了。」希斯嘆了口氣。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陳絹說,「坦白說,婦女也不想留在這裡。」

        「我不是這個意思,」希斯急忙道,「我是指,如果宿位可以騰空出來,便可以幫助其他有需要的婦女。」

        陳絹不語。希斯連忙轉話題:「其他人呢?」

        「嗯……是的。」科娜先開腔,「有一位新來的宿友,叫謝麗娟。她才來了幾天,還沒決定去向,我們會等她適應了生活,再跟她談。至於莫杏秀,她進進出出已幾次,我建議替她和她的丈夫安排輔導,如果其中一人不願意,那我會向她建議離婚。」

        「到時又得展開子女爭奪戰。」艾達說。

        「莫杏秀的情況比麥芬女更複雜,因為她的丈夫有經濟能力,而莫杏秀本人有情緒問題。」

        「她的丈夫也有情緒問題呀,要不然就不會禁止莫杏秀外出交朋友。」

        「這得看法官怎樣判斷了,個別法官對虐待的定義看法不同。」科娜向希斯說,「當然希望婚姻輔導能幫助他們,但也不能抱太大期望。」

        「那也只能見一步走一步了。」

        「李金妹這兩天生病了,發燒,已經帶她看了醫生。」陳絹報道,「何萍不願跟她同房,怕傳染,我做好做歹勸住了,中心沒多餘宿位了。」

        「何萍擔心也不是沒道理。」科娜插嘴。

        「我知道,可是沒法。」陳絹嘆了口氣,「我私下給她買了一瓶維他命C,著她天天吃。」

        「也許先添置幾張上下架牀湊合著,至少那些帶著子女來的婦女可以住。」

        「這也是辦法。我還想到一點,」陳絹抿一抿嘴,「外面的草地反正空著,我在想,是不是可以用來種菜。」

        「種菜?」

        「是的,我覺得我們應面對現實,」陳絹一口氣說,「中心沒有蔬菜供應,住在這裡的婦女只能吃罐頭,長住的話很難捱。有一次,她們在外面草地找到蕃薯葉,已樂了半天了,說是幾個月沒吃過新鮮菜。有些婦女還帶著孩子來。
        我問過,她們有幾個小時候在鄉下本來就是種田的。劃一部分草地出來,種些容易打理的,至少可以讓她們間中有一頓新鮮菜吃,用電爐煮水灼熟便可以了。飲食均衡些,應該病痛少些。」

        大家面面相覷。

        「聽上去很有趣。」科娜打圓場。

        「坦白說,我也不知道效果如何。」陳絹說,「但就是失敗也沒甚麼損失。」

        「陳絹說得對,」希斯點點頭,「頂多花些錢買工具種子。就交給宿友打理吧,她們有了精神寄托,情緒也平衡些。」

        「那我再跟她們談談。」陳絹笑了。希斯看著她,也笑了。

        翌日下午,幾個婦人已經在動手翻土了。陳絹走到外面,只見她們在草地上忙著;一個小女孩依在晾衣架上,手裡拿著一枝芒草,看著她的母親。陳絹認得她是何萍的女兒,大家喚她小蓮。

        「把水壺拿過來。」何萍低著頭說。小蓮走過去,把水壺遞上。

        「你們手腳真快。」陳絹笑道。

        「慢呀,來了香港沒摸過泥地。」王菊美笑道,「以前更快些。」

        陳絹看到王菊美指頭泛紅,「我去找雙勞工手套來。」

        「不用了,哪有這麼嬌嫰了,帶了手套,手不夠快的。」王菊美雙手沒停下來。陳絹轉過身,又多了兩個婦女,兩手放在背後,興致勃勃地看起來。謝麗娟站在她們後面。陳絹微笑著走上前去。

        「謝麗娟,你會種菜嗎?」

        謝麗娟搖搖頭,「不種,那是人家的田。」

        「不是的,這塊田是我們的。」陳絹想起她上次的話,「種了菜,我們自己吃。」

        謝麗娟還是搖頭,然後看看身旁圍觀的人,慢慢地往後退。她想走。陳絹也不勉強,假裝轉過身去看婦女犂地。

        「看﹗」小蓮忽然叫道,「是貓﹗」

        果然是貓;上次見過的那隻貓。牠依舊躲在鐵絲網後面,眼睛瞪著圍觀牠的人。

        「到香港來之後,都沒見過貓了。」麥芬女笑起來,看著貓,「嗨,香港沒有田鼠哦,這裡沒東西你吃哦。」

        「你來錯地方了,」王菊美也笑了,「這裡人人自身難保,連魚頭都沒得你啃哦。」

        陳絹想笑,卻笑不出來。她回過頭後,謝麗娟果然已不在了。陳絹往遠處望,只見謝麗娟從自己的房間中探頭出來,以一個她認為安全的距離觀望一切。當發現陳絹往這邊一笑時,謝麗娟馬上把頭縮回窗內。

        這天傍晚,陳絹收拾物事準備下班,忽然感到身後有一陣奇異的感覺。她轉過身去,只見辦公室門口露出來一張蒼白的臉。是謝麗娟的臉。陳絹不禁一怔:「有甚麼事嗎?」

        謝麗娟的臉又縮回去了。過了一會,臉又伸出來。在白色的燈光下,像浮在半空的戲劇面具。

        「謝麗娟,有甚麼事?進來再說。」陳絹試著笑問。謝麗娟囁嚅道:「田。」

        「甚麼?」陳絹想上前,又怕嚇走她。

        「田。」這次謝麗娟大聲了一點,「我想看看田。」

        陳絹一想,隨即明白:「外面那塊田?好啊,我們一起去看。」

        陳絹走在前面,不時往後望,確認謝麗娟跟著來。黃昏時分的草地披上一層薄薄的金光,晾曬中的衣裳如金光中的帆,隨風飄揚。陳絹和謝麗娟像涉水一樣,慢慢走過去,在菜田前停下;婦女才整理好雜草,還沒播種,這平整四方的一角,就如細小的岸頭。陳絹站在那裡,覺得自己被整個黃昏包裹起來;短袖衣下的手臂金黃而微涼。彷彿有一種氣味縈繞;然而陳絹想不起這氣味的名字。

        謝麗娟站在另一邊,沉默著,像草地上的一棵幼樹,靜靜地豎立在那裡。她把雙手插進線衫的口袋裡,口袋墜得往下掉。於是她看上去更像一棵瘦弱的樹了。

        謝麗娟喃喃地說了一句話。

        「嗯?」陳絹聽不清楚。

        「我說,」謝麗娟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菜田上,「我媽死了。」

        「哦……你怎麼知道?」

        「那時候鄉下給我寫信來。」謝麗娟忽然一笑,「媽那時多希望我是個男孩,可是生下來是個女的。」

        「哦?」陳絹道,「是嗎?」

        「是啊,她不許我哭。連那個女人的孩子丟了,她都不許我哭。」

        「哦……」陳絹留心著謝麗娟的神情——上次不是說母親等著寄錢嗎?記憶混亂是精神病的病徵之一。

        「你很難過吧?」陳絹試著問。

        「媽老是穿黑色的衣裳,」謝麗娟答非所問,「袖很闊,手一動就掀起一陣風,打在人家身上又麻又痛。」

        陳絹不作聲,等她自己說下去。

        「然後媽會蒸黃糖糕給我吃。有時是煨蕃薯。我喜歡吃蕃薯。」謝麗娟「格格」地笑起來,「很好吃哦。」

        「一定很好吃。」陳絹不知道她想說甚麼,只好暫時認同她的話,「你媽很疼你。」

        謝麗娟沒有回答,只微笑起來。太陽的光芒逐漸消失了;陳絹不禁打了個寒顫,卻不知應否離開。

        「這田種出來的菜,我真的能吃嗎?」謝麗娟問。

        「是的,」陳絹盡量把自己的語氣調節得積極些,「你想吃甚麼菜?我明天去花墟買種子。」

        「蕃薯苗吧﹗」謝麗娟果然開心起來,拍掌笑道,「有苗吃,也有蕃薯吃﹗」

        夕陽終於在地平線上消失了;眼前的世界旋即掉進深藍色中。在黑暗來臨前,陳絹把謝麗娟帶回光亮的房間中。謝麗娟在這光亮中睡著了。

        *********
        這晚,陳絹離開母親的家時,再次見到那條黃色的狗,在草叢裡蜷成一圈。陳絹站在原地,然後決定過去看看。她過了馬路,在狗的旁蹲下來;狗感到異動,便坐直了身體,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一副隨時要逃跑的樣子。丈夫跟在後面,不敢走近。

        「牠不會襲擊人的。」陳絹說,眼睛卻沒離開黃狗,「牠該不是那種兇惡的狗。」

        「我怕走近了嚇跑牠。」丈夫遠遠地回答,「我到超市買些狗罐頭回來。」

        丈夫帶來罐頭與報紙;陳絹把食物放在報紙上,擺在狗面前,然後站起來往後退。狗依然緊盯著;待陳絹退得夠遠了,才低頭,嗅一嗅,然後大嚼起來。

        「你在幹甚麼?」背後忽然傳來聲音。陳絹連忙走到街燈旁,只見有人站在丈夫後面。聽聲音是一個婦人。

        「沒……沒甚麼,」陳絹不知婦人的來意,只好一邊招手讓丈夫過來,一邊輕描淡寫,「有一條狗在這裡,我來看看。」婦人走近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夫婦二人。忽然,陳絹覺得自己非常愚笨,黑暗中倒走在燈光之下,自以為安全。

        婦人離開了光,走近黑暗的草叢,蹲下來,狗竟然丟下食物,跑出來了。看來,她跟牠相熟。陳絹試探著問:「這條狗,本來在山坡上的?」過了半晌,婦人才答:「是的。最近山坡的工程,把狗趕下來了。」

        狗一直沒有作聲,只蹲在婦人腳旁。

        「這裡有些狗罐頭,」陳絹把丈夫手上的超市背心袋接過,遞給婦人,「送給狗吃的。」

        「其實也用不著,」婦人只盯著狗,「牠一向吃飯菜。」

        陳絹知道,因為福福也吃人的飯菜。「不打緊,反正也買了。」

        婦人這才接過背心袋,拿出裡面的物事,湊在街燈下細看,「雞肉味、牛肉味……哈,牠從沒吃過這等美食呢。」

        福福也沒吃過。陳絹想起福福把飯兜舐個碗底朝天的樣子。那不過是吃剩的湯料澆上白飯。

        「那麼,謝謝你了。」婦人挽著背心袋,兩手放在背後,看著狗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嗨﹗快謝謝人家。」

        狗當然不理啋,把最後一口狗糧吞進肚裡。陳絹說:「這條小路人來人往,其實也不安全。」婦人嘆一口氣:「這有甚麼辦法?我住公屋,又不能收容牠。」

        陳絹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