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坡工程看來已經完成了;棚架拆去後,露出被混凝土封印了的山坡,灰色的表面彷如被剝去外皮的獸的屍骸,伏在月光之下,變成化石。
婦人把滿佈泥沙與螞蟻的湯汁倒掉。那一袋本來算是流浪狗美食的物事,如今淪為垃圾了。陳絹蹲在路燈下,看著好些螞蟻隨著湯汁緩緩流動;牠們有的掙扎,有的靜止不動,分不清是淹死了呢,還是決定了隨湯逐流。反正,牠們很幸運,因為婦人故意把湯倒在草叢泥地上,一個螞蟻依然可以生活的地方。
湯汁倒光,婦人把膠袋手抽綁成一個結,丟進垃圾桶裡。陳絹走到稍遠的地方尋找,仍不見影踪。
「論理,草叢已剷平,狗沒地方躲起來。」陳絹豎起腳尖,極力想看清楚草叢深處,眼前卻只得一遍漆黑。「會不會是漁護署的人來捉狗?」
「算了吧,」婦人嘆了口氣,「想自由,就得憑本事。這也是流浪狗的命。對了,你是不是陳太太的女兒?三座七樓的陳太太。」
陳絹嚇了一跳,「是的,你怎麼知道?」
「你們的樣子很相像。」婦人道,「我和你媽在超級市場碰見過幾次,她說見過我餵狗,也送過我一些狗糧。」
「是的,我媽喜歡狗。」陳絹試著這樣回答,聽出自己的聲音乾澀一如無味的枯葉。風從山上一邊吹來,如一群飛鳥掠過,吹到另一邊去,翼尖刮得人臉隱隱生痛。稍高的雜草搖到一邊去,「沙沙」作響,然後又反彈到原來的位置。
婦人再次望向空空的山坡,「你和你媽送的罐頭,狗很愛吃。」
婦人把空著的雙手放在背後,轉身,隱沒在黑暗中。陳絹再抬頭往山坡上望,只見天橋墩下隱約可見幾個紙皮盒,一柄張開的雨傘。那是無處容身的露宿者的遮蓋。
這一夜,或者說,這麼多年之後,陳絹終於清楚看見夢境;夢中,她看見母親坐在舊屋客廳的小板凳上,搖著大葵扇,給躺在沙發上的陳絹搧風。扇的影子落在母親的臉上、肩膀上;母親的笑容也是一明一暗的。然而她的確在笑。母親的手手指纖長;一道藍色的、纖幼的血管,躺在白晢的手背上,微微地跳動。夢裡,甚麼也沒發生,就這樣搧著風,躺著,直至清晨醒來。陳絹睜開眼睛,只見灰藍色的、靜默的天花板。於是她坐起來,掀開窗簾的一角,外面彷彿下過雨;遠處,彎彎曲曲的馬路在同樣是灰藍色的天空下向前蜿蜒,汽車走在上面,像工蟻蠕動。大廈高高低低,如峰巒參差矗立。
*********
「你還可以嗎?」希斯把風衣披在陳絹肩上,「不要太勉強。」
陳絹一笑,「我很好,沒事。」
「這裡風猛,要換個地方嗎?」希斯站直身子環顧四周,「那條大柱後面好嗎?能擋風。」
「柱後面沒有人見到……」科娜小聲說。陳絹朝她點點頭,又向希斯說:「這樣吧,你給我買杯熱飲,好嗎?」
「咖啡好嗎?」希斯話音未落,科娜已皺眉道:「絕食還飲咖啡?你去買些豆漿、杏仁霜回來吧!記得別買冷藏貨,要熱的。」
希斯竟不介意科娜搶白,匆匆忙忙地去了。於是陳絹眼前出現丈夫的身影。他一直站在不遠處的欄杆旁邊。他身後是整個中環夜景;聖誕節快到了,大廈外牆都是燈飾,聖誕老人、鹿車、金色的搖鈴、和平鴿……璀璨的光芒把丈夫木然的臉映成青青黃黃,看上去比陳絹更像一個絕食者。在他身後一名路人走過,朝陳絹身後的橫額看了一眼,也沒停下腳步,繼續往前走了。
陳絹不禁微笑起來。丈夫見她笑了,也就笑了,依舊站在那裡。陳絹向他招招手。丈夫走過去,彎腰把耳朵湊近。
「別讓媽知道。」陳絹小聲說,「這兩天別讓她看報紙和電視新聞。」
丈夫點點頭,卻不作聲。科娜聽到他倆的對話,忍不住說:「根本沒記者來……都快兩天了。」
「新聞稿發了嗎?」陳絹問。科娜點點頭。於是陳絹不作聲了,閉上眼睛。這個城市理應嘈吵不已,然而陳絹此刻卻感到前所未有的靜寂——不;是她獨自一人身處密封的空間中,汽車聲、人聲從遠處傳來,卻無法進入她身畔的範圍。飢餓在她的四周築成四面牆,隔絕了她所有的感官;陳絹只能不停對自己微笑,以抵抗肚腹中燎原的火焰。那不是痛,是空虛。在空虛中她想嘔吐,把身體裡無以名狀的污穢全吐出來。
那是小學六年級的事罷?因為抄數學功課被老師責罰,回家後又被母親打了幾下,陳絹朝前來逗她玩耍的福福踢了一腳。那一腳不輕,福福連續往後退了幾步;陳絹以為牠會發怒,但牠沒有,只往屋的一角縮起來。那夜,陳絹半夜起床喝水,只聽到福福依舊在牆角捲起自己。陳絹過去,福福抬起頭,看著牠的少主人。陳絹低頭一看,狗碗裡的熬湯豬肉完全沒動過。
「福福,」陳絹撫摸牠的前額,「踢到哪裡了?」
她慢慢地撫摸福福的身體,摸到胸口前,福福發出低低的「嗚嗚」聲。陳絹想了想,到廚房拿來一點生油,往福福的胸前按摩。她記得小時候肚痛,母親也就拿生油往自己的肚皮上擦。
「是這裡嗎?」陳絹輕輕地擦著,「是我不好,對不起。」
福福又小聲地「嗚」了一聲,慢慢地把頭枕在陳絹的臂上。陳絹摟著牠,就這樣睡了。
「哇!」陳絹花盡全力坐直了身子,把肚中之物全吐出來——不過是黃膽水。
丈夫趕過來,輕輕掃著陳絹的背,又接過科娜遞上的紙巾,抬起陳絹的臉。他握著陳絹的手,發現她滿臉淚水。
「你怎麼了?」這時希斯剛好回來,幾乎把手上的熱飲掉在地上,「陳絹,算了吧!」
陳絹笑著,看看丈夫,看看科娜,又看看希斯。
「你們看,」陳絹舉起手,指著前方迎面而來的一個穿西裝的人,「要來的人來了。」
*********
這一年雨水少,種出來的蕃薯果然又肥又大又飽滿。大家手忙腳亂地把農作物挖出來,放在磅上,不時發出歡呼聲。會議室的兩張長桌抬出來,王菊美把蕃薯洗乾淨了切塊;莫杏秀切薑刨皮煮蔗糖,李金妹和麥芬女說要造些湯丸,搓得滿手粘米粉。其他人瞅著外面無人經過時,繞過鐵絲網走到叢林裡,找來好些枯枝、落葉,塞滿了幾個紅白藍帆布袋。希斯和清姐找來幾塊磚頭,在草地上堆起了灶,清姐從家裡帶來大鍋子大蓋子,就這樣煮起蕃薯糖水來。希斯另外又帶來些飲品、小吃,這一頓下午茶豐富得很。
「柴火煲的!有錢也買不到!」清姐向來聲量就大,這下更是叫賣似的。大家都笑了。
「媽,要蒸多久?」小蓮拉著母親的手。
「要等啊,別心急。」何萍笑道,「別隨便打開蓋子,不然蒸不好。」
小蓮於是不作聲了,認真地蹲在一旁,雙眼盯著火光,專心地等待。
「一會兒蒸好了,陳姑娘和莫杏秀要多吃些。」李金妹笑道,「補補身。」
「不是說蕃薯吃多了會放屁嗎?」科娜笑道。艾達笑著打她一下:「管他呢!好吃的東西就補身。」
「對!」何萍拖著小蓮,「真的,我們決定了,守在這裡不走。反正也不知道他們甚麼時候動工。也許他們輸掉官司也說不定。」
「可是官司一開始,報紙就可能報道,那時中心地址就可能公開了,」艾達把雙手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來,湊近嘴邊呼氣,「你們不怕?」
「怕是怕的,」王菊美只穿著一件毛衣,外罩圍裙,「不過我們人多,倒也不一定吃虧。我們說好了,不管是哪一家的男人找上門,我們就一起把他趕出去,然後報警。」
「幸好陳姑娘的舊同學當上了律師,又知道陳姑娘在立法會門口紮帳篷。要不然中心實在沒錢打官司。」清姐搶到陳絹身旁,繞著她的手。陳絹道:「應該說,幸好這個世界的好人還沒死清光。」
「真的啊!今天也應該叫律師先生來。」
「蕃薯收割了,春天快到了,再種點甚麼吧!下次再把律師先生請來了。」麥芬女說著,把手上的三文治撕了一點,走到鐵絲網前「喵」了幾聲。貓果然出來了,也不怕人,就吃起來了。
「真的,都立春了,怎麼天氣這麼冷?」艾達說著,看見謝麗娟把雙手放在火堆前烘著,於是也走過去了。
「你真聰明呀,麗娟。」艾達笑著說,「你的手套很美,誰送的?」
謝麗娟不作聲,只望著艾達笑;她的手上是一雙粉紅色的毛冷手套,夾著黃色間條的。陳絹覺得她今天好像挺開心的。可能是蕃薯的緣故。
「她自己織的,」陳絹笑道,「我家裡有好些舊毛冷,應該還沒織完。謝麗娟,你給大家也織一雙,好嗎?」
謝麗娟依然不作聲,只管點頭微笑。大家一邊在火堆上烘手,一邊雙腳跳動,試著驅去寒意。眼前蒸氣瀰漫,薑的香氣一縷縷地從鍋子裡滲出來。
「我先給清姐織一雙,」謝麗娟把下巴抵在頸上的圍巾上,微笑道:「我喜歡清姐。」
「啊,那謝謝你啦!」清姐說著,大家都笑了。
陳絹抬起頭,只見天空灑下細細的雨粉;她們站在火爐旁邊,竟不察覺。
「啊,下雨了。」清姐也跟著抬頭,說道。「更冷了。」
「這是春雨。」陳絹道,「春天來了。」
*********
沿著牆往外走,會走到屋邨外圍。那兒是一道矮矮的草地斜坡,一道扁扁的樓梯橫臥在草坡上,通往大馬路。從這裡走到商場,比走大路還快些。陳絹從來不知道屋邨竟還有這麼一個幽靜隱密之處。一株雞蛋花樹,立在石梯的盡頭;滿地落英,卻無緣化作春泥,只能腐爛在混凝土樓梯上。
母親蹲下來,挑些尚是完整的落花,用汗衫兜起來。
「幹嗎?」陳絹問。
「拿回去,用水養著,還能香好幾天呢。」母親彷彿心情很好。
「你的手還敷著藥,別亂動。」
「怕甚麼?」母親自顧自走著,「那時你哮喘病發,我抱著你走兩條街去看醫生,也沒把你掉在地上啦。」
陳絹皺起眉:「那時你甚麼年紀啊?怎可以跟現在比較?」
「我有分寸了,」母親輕描淡寫,「你緊張甚麼。」
那你下次自己去看醫生吧!陳絹強忍著話沒說出口。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每次跟母親講話超過十句,陳絹就開始生氣。她開始試著不反駁。
「今晚在我這裡吃飯吧!」母親回過頭來,「我去買菜。」
陳絹又想發話,卻被丈夫截住了:「媽,今晚別煮了,往外面吃吧。我想吃泰國菜。」
陳絹看了丈夫一眼,恰好丈夫也回頭看著她。
「泰國菜哪裡及我們的中菜好吃?不過你們喜歡,我便無所謂!」母親一副勉為其難的口吻。陳絹向自己無奈一笑。
「哪,給你。」母親忽然隨手拿了一把雞蛋花給她。匆忙之間陳絹也只得用汗衣兜著。
「幹嗎給我?」陳絹兩手兜著衣服,丈夫替她接過手提袋。
「也給你拿些回家,」母親在前面走,頭也不回,「我這些放在你父親前。你的放在福福旁邊。」
陳絹低下頭,看著黃黃白白的雞蛋花在懷裡抖動。父親和福福一定喜歡這花,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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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暑假】暑假只有一念之短?
抑或暑假是你的一縷殘念......
凡事有盡,暑假尤甚。但正因為這樣,
不堪的記憶或好時光都會封存。
跂之追憶同是中學教師的父親
並不清閒的暑日;呂少龍記錄二十六週
消防學堂生涯中最殘酷的一段;
璇筠寫出一首離開校園便又墮進
連鎖快餐店剝削體制的悲歌;
本身是大學教授的阿元構思了
滋生於書架與床褥間的盛夏縱慾物語。
「全職暑假」選來四篇暑期工故事,
合力戳下暑期之為身心勞動的集體印記。
無論打甚麼工,都免不了時光的暴曬,
在流水線與腎上腺的終端,
我們看到暑假是這樣或那樣消耗掉的。
我雖然每日都見到老師,但教員室從來是最神秘的地方。同樣地,我也不了解父母的工作。
呢幾日冇再聽見佢話攰。阿婆成日話佢懶。每晚佢都最快食完飯,然後話「休息十分鐘」,就瞓係梳化上面。
他所謂「十分鐘」有時很長。返工似乎好攰,但阿婆總話佢懶。媽咪有時都話佢懶,但有時又話佢其實唔懶。
媽咪都攰。媽咪攰會發脾氣,爸會「休息十分鐘」。他所謂「十分鐘」有時很長,長到有點不願醒來。
自從阿妹讀書,我地的功課就爸媽一人跟一個。偶然果日佢地早些少返,爸就可以係食飯前跟晒阿妹的功課。我的功課又多又難,媽咪唔放心俾爸跟,因為爸跟親都有錯返來。媽咪興師問罪,爸就話錯有乜咁大不了,何況家長唔應該做埋老師果份。
我學校一班四十人,老師上堂佢有佢教,大部份同學似乎都未明,就要返來做功課。我自然做到一塌糊塗,食飯後媽咪繼續同我跟,自然招罵。這時我會希望正在「休息十分鐘」的爸來救,只有佢能夠鎮壓媽咪的脾氣。
我記得有時夜裏會聽到這些。你也是教書的,為何能忍耐別人的子女,卻呼喝自己的女兒。那你呢,拼命教好別人的子女,卻對著自己的女兒睡覺。
我開始諗我的老師,佢地返屋企後又會係怎。半夜起身去廁所,廳燈總是未熄。去廚房飲水,有時會見到父又捧著他的寫作簿,蜷縮在梳化上寫東西。這時他會看著我,默不作聲,眼神與平時有異。有時就會睇見佢係梳化上瞓著咗。
見到佢咁,有時媽咪會跟埋阿妹的功課。媽咪自己都頂唔順就會喝醒佢,叫佢跟妹功課。做完功課偶然佢會陪我地玩,但更多時候係我地求佢陪我地玩。佢總扮演躺在地上的角色,例如斷骨、昏迷的病人,這種遊戲完全不好玩。逢單數日做完功課,大約八點半,佢地會俾我地睇半個鐘頭電視。此時媽會沖涼,父又會躺在地上睡著,或者不睡著。
媽九時半便睡覺。父半夜一是睡覺,一是不睡覺。他一向難以入眠,更準確一點是不肯睡。總之我朝早六點三起身,佢地已經出咗門口返工。我和妹妹起居由阿婆照顧,佢平日來我地度住,星期五返自己屋企,星期日晚又出返來。爸媽每晚大約七點回家,偶然會早一點。但更多是每星期佢地總有一兩日要開會,八點都未返,我地就唯有食先。這些日子跟功課的時間就非常緊迫,媽咪就更加容易瘋起來。佢地兩個都在本市西北教書,由爸駕車接送媽返工放工。我地本來就住在本市西北,媽咪的學校就在樓下,爸的學校與舊居也不過五分鐘車程。後來因為我升讀的小學在本市西南,爸說這叫逐學校而居,我地就搬咗出來。
四年級我地又搬了一次,這次就更近我學校。父說希望我有更好的成長環境,那次搬家我都不知他們是如何熬過來的。那段時間父一直說學校好多嘢做,祖父卻在某天突然入了醫院。那次是急症,祖父大病幾死,幸好最後都能夠搶救回來。手術那天是周末,母要上班,唯有父帶我參加鋼琴比賽。我在路上,看見他的情緒如頻密的潮,在眼後滾湧。傍晚母收工趕來接我回家,把一個麪包、一支寶礦力塞給父親,父背著我掩著臉孔,然後離去。
我看見父在地鐵上,看著車窗中重疊的自己。我發現我是這麼不理解他。母親也說過她不理解他。
阿爺康復後,除了搬家的事情繼續,我見爸隔天就跟阿爺談幾句,自從他發現失去原來是這麼接近。
臨近學期尾,就冇再聽見爸話攰。雖然佢地仍依舊七時回家,至少我看見爸開始拿出本旅遊書來看。今年我到英國遊學十四日,團費很貴。他們打算趁我回來以前,就近去台灣數天。我對這遊學團也有點期待,最慘其中一位帶隊老師是訓導主任。此行最令同學不滿的是,老師不讓我們隨時打電話回家,自己卻不斷與子女以短信溝通。老師掛念子女,難道我們不掛念父母。
當初寫報名信,父提醒我一定要言及希望在此行學會獨立。每當老師派回電話,可與家人短訊,父總問我有何反思,媽咪則三四十個短訊來襲,由頭至腳無所不問,把父的問題淹沒。我這裡有時差,通訊時都在台灣的深夜。的確此行老師迫使我們管理好自己的衣服財物、必須按時活動和作息,連我們沖涼也站在沖涼房門口監察。
父教我別像其他同學,憑情緒論斷老師。父也說他很想到英國去。他自己從未到過英國,但每當談起環球劇場、西敏寺等,他便精神飽滿起來,不再「休息十分鐘」。他對這些建築的歷史,例如詩人角的造像,如數家珍。我問他為甚麼會這麼熟,他說是看國家地理學會的。但奇怪的是,我甚少見他看電視。近年有甚麼電視劇集,他是一竅不通的。但他准我們看卡通,他說看卡通是兒童的權利,同時他也鼓勵我們看國家地理。他總是打趣說,等你大個賺了錢,請爸爸去環球劇場看哈姆雷特。從小他便告訴我為甚麼倫敦橋要塌下來,到我六歲便帶我看莎劇,先是威尼斯商人和十二夜,後來是亨利五世和奧瑟羅。父小時家裡很窮,現在我爬了他的頭去英國,他總說一代勝一代,理應如此。
我在英國的時候,他傳來一張自拍。他的樣子很快樂,背景叫素書樓。我看過他們的行程,其實全與我小時去過的一個樣,他們說要對妹妹公平。因此全都是動物園、兒童樂園之類。我沒印象他的行程表中有素書樓這個地方。
後來他又告訴我買了兩本書。父書房有許多書。本來還有很多,但每次搬家總送給人一些、或丟棄一些,騰出書架讓我和妹妹放課本和課外書。祖母說他年青時出街只是買書,每次十多本咁抬回家。現在我甚少見他買書,更甚少見他讀書。媽時常調侃他書都是用來放著的,任務是浪費位置。他時常買書給我,他說觸摸書本的感覺多好。我固然沒有興趣,他也不甚催迫,只是任書在家中四處擺著,母親放好了又亂放。
我估計他的書他是有讀過的,只是不知是何時。他一回家就「休息十分鐘」,我看他也再沒精神看書。他不時生病。感冒發燒比較少,他說過只要不敢病就不會病。他看醫生的大都是胃病肚痛之類。醫生每次都開他三日病假,他從來第二天就上班去。同學都說,老師暑假就得閒啦,我又不覺得父母清閒了多少。他們就像在追趕遺願,日間陪伴我們的時間的確多了,但他們的精神不見得飽滿到哪裡去。我不理解他們在別人論斷為清閒的時間在忙碌甚麼。平日他們都不拿工作回家做,反而假期會。他們說平日回家便要照顧你們,拿了都是白拿。他們七時回校開始工作,這麼晚上七時前便可以回家。
我雖然每日都見到老師,但教員室從來是最神秘的地方。同樣地,我也不了解父母的工作。父總教我先了解後論斷。但我看父身邊的人都並不如此。例如他們說你地咁好有暑假,口裡稱羨,鄙夷已溢於言表。父總笑而稱是,的確如此,打趣說你何不應徵?
近日我考琴失手不及格,他們沒有鬧我,也沒有怪責老師,反而對老師說抱歉,然後就替我再上網交費報考。我不喜歡學琴,但父迫我去學,說將來若找不到工作也可教琴維生。今年我數學成績不好,父又著手替我找補習老師,我自是極度不願,但無法反抗。他不熟悉門路,於是找他的舊生幫忙。我不時會聽他說起不同的舊生,有些做三行、有些讀中文,有些做醫生。他說做乜都唔緊要,最重要係盡力而為。他託了兩個舊生幫他找,我當然希望慢一點找到,豈料他的舊生第二天便找到了。
我聽父說過很多次,「要做一個怎樣的老師,就是成為一個我希望我女兒遇到的老師。」
還有,父年青時長髮嗜酒,曾飲到兩臂生蛇。他說過他最喜歡伏特加,現在他只喝啤酒。我晚上去廁所,見他旁邊總有個啤酒罐。有時他在睡著,有時他在寫作。回想起來,他的眼睛不止有異,其實是頗為詭譎。
30-7-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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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有不喜歡收禮物的小孩嗎?
一直默默追尋著有沒有可以共享這種彷彿背理心情的人。
好幾年前,韓國江南大叔爆紅時,在樓下的小文具精品店看見過一個公仔:以江南Style為原型,有個按鈕,一按下去,那公仔就會扭動腰胯跳起騎馬舞。公仔在跳著扭著,臉上笑得合不攏嘴。站在櫥窗前看了一會兒,一陣莫名的哀傷圍上來。誰會把這樣公仔買回去呢?買回去後,它又能在顯眼的位置逗留多久呢?和恆久的無嘴貓或維尼熊不同,這種僅一時風頭的公仔,時運一過,即令人不免覺著點難堪,誇張的笑臉與舞姿倒成了自身最大反諷。於是,很快,它就會到堆填區去繼續狂舞舞舞吧……
如此推想太遠,或許有過度閱讀之嫌。但畢竟就是,「死物」從來不死,經人之意念顯化於這個物質世界,自不免沾染人世之情。幾乎不存在純粹之物,易手流轉,我們都會把一部分的自己遺留於物,不管那是好的壞的冷的熱的。
小時候收到禮物,會有不自在的時候,尤其贈送者是老年長輩。送給小孩子的禮物,玩具十居其九,但一台玩具小風扇也好小鋼琴也好,都不僅止於物的本身。除卻單純的疼愛,禮物們還沾染了贈物者不自覺的氣息,有時甚至連較深層的、秉性中於世道難堪的部分也都依稀殘留。比方說,夜色中獨自歸家的客人,從窗口看下去,剛好看見她初老微禿的頭頂與瘦削的肩膊,於是她所送贈的彈珠玩具就再洗不掉那夜幽藍的月色。見物若見人,從不是誇誇其談,玩具們誘惑著人去穿透時空,想像物之比人頑強;待得人面全非時,物兀自猶存,卻同時毫不掩飾地展示故人心意與性情。連物都可以秤出靈魂的分量,太多了,弱小的心靈只怕承受不起。於是明明是令人歡快之物,一邊興高采烈玩著,一邊卻體味了只有熱鬧盛宴才烘托得出的寂寂。玩具玩具,一頭那麼輕,一頭又那麼重,彷彿非這樣才得以展現世間的曲折平衡。
但出於同樣理由,也有敏感的人會欣然收取禮物,收存起來,日後看看,念你如昔,用手觸碰一下,讓心頭感到一絲揪疼,那貨真價實的存在感。遇上挫折,覺得再不能與世界相涉,坐下來,把累積的禮物(如果還留存的話)擺開眼前,一一細數,哎,我們都曾經那般讓人疼惜過,然後又可以試著和世界講和。不過隨著年歲增長,一般社交應酬將沖淡交換禮物時黏附的人性,也只有戀人的禮物才可能重現當中的複雜性情。而更多的人,選擇長大後買玩具送給自己作禮物,當作補償。
補償甚麼呢?嗯……,甚麼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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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鑿夜生火,鋒芒無分先後,
發掘創作新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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