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作家李維菁於2013書展為香港讀者介紹了其獨特的「少女學」。李維菁,著有小說《我是許涼涼》、《老派約會之必要》,毋需以年紀包裹少女的粗魄。香港「少女」作者林越慧這次與李維菁以盒子為喻,嘗試在雜誌頁面的四條邊框裡拼貼、聯想、探索盛載著我們的容器的邊界、作者與作品的關係,以及如何於都市人潮中獨立包裝、封存起少女的純真。(原載《字花》第45期)
越:林越慧
菁:李維菁
越:想聊一下盒子的事情,那讓我想到京極夏彥的《魍魎之匣》。小說家看過封存在盒子裡的會講話的少女頭顱後,便很想自製一個;少女看到仙女一般的朋友長了青春痘,因為無法忍受對方也會衰老的事實,因而想將她殺害……這些陰暗的聯想很有趣。
菁:我以前聽人說幽閉恐懼症,心裡覺得自己得的恰是另一種相反的病,害怕無邊際的遼闊、不確定的邊界,要通往哪裡都見不到,迷迷茫茫,無依無靠的恐懼。
像海,我恐懼,因為遼闊沒有邊界,站在岸邊靠海近些,便能感受到海上傳來一股強大的引力,會把人吸進那整片黯黑之中,吸進、捲入、吞噬掉。像山,我恐懼,那整片見不到底的黝綠叢林,是龐大神秘鬼怪生命的集結,你走了進去,會感受到吸力,像被吸引至深黑洞裡,被未知蔽蓋吸乾,身軀攪爛粉碎,精神蕩然無存,彷彿根本不曾存在過。
相反地,密閉空間讓我感到安全,清清楚楚,人在其中,宛如娃娃放置在盒子裡。固守這一小方盒,不會有不確定的侵襲,不會有摸不著邊的龐大恐懼,可以安安穩穩,在裡頭吐納安歇。我喜歡,置身於公寓,或在廁所中歇息,或在小小電梯裡頭對鏡微笑。這讓我安心愉悅。
越:這會不會是跟與人的關係有關呢?我對被人群包圍會感到不舒服,覺得自己的空間被侵佔,必須要畫一個陣出來阻止別人走得太近。你也覺得有這種隱喻嗎?會否比較喜歡在人群之中?
菁:我喜歡在人群中,但當然不是排山倒海壓過來那樣龐大的人群,因為那樣有一種自己在裡頭隱藏著,不會被發現的安全感。
我每天搭捷運,看到這城市討生活的男女老少,共乘一車廂,然後要往不同的命運奔去,我是這千萬小民的其中之一,這讓我有種踏實與安心,但同時我又聽著自己的耳機音樂,彷彿有種疏離,在音樂的籠罩下,隨身攜帶自己的小世界。
那種感覺也像是看電影,燈光熄暗之後,電影院裡頭明明有許多人,你知道人就在那邊,但其實你只有你自己。但躲在這麼多人其中,很好。
我曾想過,老了以後,要到哪裡去呢?我的不少朋友說,到鄉下,或說到台東海邊蓋房子住,而我,覺得最佳的隱居之處,就是在都市。
越:那麼可能說到底是邊界的問題。原本我們就是被框住了的,不過安放我們的容器有大有小而已。當我問完你是不是比較喜歡在人群中時,後來卻想到了封閉空間大概更是代表一種對私隱的保護,譬如你說喜歡成為都市裡的一員,我會想到大隱隱於市。
菁:我記得我早期有篇稿子,是在KTV裡頭寫的。我常覺得流行歌曲是過分被低估的東西,因此在《老派約會之必要》那本書寫了一點。
我心裡對文學這件事情有種叛逆的心情,或者說,是對長期以來文學圈的主流價值,包括甚麼是文學、文學的命題、文學的書寫方式,感到不耐煩。過去長年在當代藝術的範疇寫東西,除了展覽,也常常對創作者,包括藝術家以及後來的作家、評論者或學者,這樣的人物及他們構成的文化論述感到疑惑。另一方面,對於這些人物,他們談文化談理念談熱情與生命,語言與真正他們以「人」的面貌在生活中的落差,感受很深。
我始終相信,先當一個人,才能談當一個藝術家(作家)。
我留意到流行歌曲的歌詞這事情,加上台灣許多台語流行歌曲,歌詞都相當精彩,程度之好甚於太多「文學之作」。然而這些文字,肯定是長年被視為俗文化,被視為商業,不登文學殿堂。我對這些由才子們構築的主流價值有點叛逆,因此特意在《老派》這本書中有些篇章,把一些我小時候以及後來的流行歌曲歌詞,摘了些,搞了怪,混入我的文章中。另外,我也希望我的文章有詩歌之感,是有音樂性的,有節奏感,有韻律特質的,彷彿從中隨便拿兩句就可以唱(但不見得是輕鬆唱)。視覺、音樂性,是我在意的特質,也是我自己在寫作上的一些自我要求。
看起來我是喜歡躲在人群裡頭,喜歡熱鬧,可對人對人性的態度,我可能從來都是充滿善意但沒有好感的。
像我不喜歡演講,很抗拒,但若是參加甚麼座談會議,有明確主題討論的,那我的表現又還不錯。但多數期待作家的演講,多是談文學,談作家自己的創作與經歷等。我對此就是不太舒服。
我不喜歡說的原因,說根本的,是我覺得對這世界說甚麼都沒有用,不管說甚麼根本甚麼也無法改變。這樣的心態,對照我是個寫字的,倒也諷刺。
不過,正因為我覺得說甚麼也都沒用,悲觀極了,但因為抱著不想改變甚麼的心情,與人互動,反而就和善開心了。
越:記得你說文學最終治癒不了甚麼。你說文學沒有作用,但也同時說不寫就會很痛苦,那麼寫作對你來說有沒有自癒的作用?為何還會寫作?
菁:其實我很小就想寫東西的,但就是摸著頭自己在家寫點,也不知道寫不寫得好,也沒有人問。後來忙著長大的過程,遭遇挫折的過程,其實寫東西的創造慾一直都在,甚至造成了很多焦躁,但創作這件事情,成了一個隱密的胎記或傷口,我很想忽略它,它卻一直帶來困擾,不讓我好過。我常想,就忘了這件事情,好好地工作,努力過生活,這樣就好。但顯然是沒做到,那東西像野獸一樣,關在心裡,不時會出來咬你。
你說的寫作是自我療癒這觀點,其實我一直都不太相信。人的傷痛,不可能靠寫作就能療癒的,如果是這樣,真是太小看了傷痛是甚麼。
但是我相信,寫作這個動作,可以進行某種程度的整理或自我對話,但療癒,我真是怎樣都不相信的哪!
越:從小就寫作的人到寫作壽命耗盡身體卻還壯健的時候,就會不知所措,十分痛苦,拚命要延長寫作的壽命,卻只是苟延殘喘而已。有時候太早開花,就容易無以為繼。
我對文字的信任大概比維菁多一點,會傾向覺得寫作像鏡子一樣。寫作的自療效果應該是有點像中藥,慢慢調理,每次好一點每次好一點,開一個洞,讓髒血有地方流走。寫不順的時候就覺得在一個黑色箱子裡找不到出口,跌跌碰碰。寫出來的東西也會很封閉,像被專欄的邊框化作實物框住了。
菁:文字作品是可以看出作者的某些東西,但它未必能描繪作者的真實面貌。
不過,對文字創作有些經驗有點世故的人來說,看文字的態度與面向又更深些,某種程度的確又可以看到某些作者想要掩飾卻一定掩飾不了的弱點問題。
文字就像身體,你長甚麼樣子,你的文字就會變那樣子。你可以清楚見到哪些文字,如同身體,問題在於過度鍛鍊或者是練習不足,哪些是體脂肪過多,哪些是只求體能卻美感不足,哪些是長期糟蹋身體吃了類固醇之後的。
見字如見人。這樣說也沒錯。
越:「作者想要掩飾卻一定掩飾不了的弱點問題。」如果對看不出的人來說無所謂的話,可能也是種幸福。你很清醒,是很好的觀察者。我覺得好的作者必須警醒。
菁:清醒不見得是好事,清醒有時候很哀傷哪!只是清醒,並不堅強,對自己的脆弱很清醒,對自己的偏執很清醒,無能為力卻清醒。
我正開始寫下個計劃,想要慢慢寫,希望能夠回到小時候模樣似地,用澄明心情慢慢寫。我覺得好多事情我不懂,也想鼓起勇氣去嘗試看看。
我希望,自己能夠確確實實地站著,確確實實地肯定自己。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徵來的攝影,
借來的文字,
真實與幻象間的一瞥
延伸出新的景色。
看風景的人不僅流連光景,
也閱讀光明,
也凝視黑暗,
在幻變中經受考驗。
「沒有辦法知道,在某一特定的時間裡,你的一言一行是否都有人在監視著。思想警察究竟多麼經常,或者根據什麼安排在接收某個人的線路,那你就只能猜測了。甚至可以想像,他們對每個人都是從頭到尾一直在監視著的……你只能在這樣的假定下生活——從已經成為本能的習慣出發,你早已這樣生活了:你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是有人聽到的,你作的每一個動作,除非在黑暗中,都是有人仔細觀察的。」
──喬治‧歐威爾《1984》
說明:
去年九月,我在北京天安門圍牆前拍了這照片。舞台般的燈光和紅牆的襯托下,原來只是在對友人微笑擺拍的婦人,在我鏡頭下變得就詭異瘮人。正中心的剪影安靜地看著這場鬧劇,沒有表明身份立場。真實,幻象和被操控的景象難以分割。荒唐到極致後我們放棄懷疑,並開始接受,變成生活。《1984》描繪的場景基本上現在隨手一拍都能說得過,因為除了各類監控器材,我們愈發依賴的電子產品都成為了監控我們的工具,但讓我真切地體會書中的氛圍正是去年第一次去的北京。
作為中國的首都,北京給我的印象很神秘。以往聽說過中國監控的可怕,可我難以用隻言片語分辨真假,憑雙眼在那又甚麼都看不穿,不能拼湊清晰的畫面。每每抬頭就有一台監視器,不管攝像頭有開與否,感覺那雙眼睛一直都睜開。最終我陷入不知道誰布下的煙霧裡,時時刻刻想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觀察。我變成我鏡頭下的婦人/旁觀者/觀察者/造幻者。
George Orwell│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2013
編按:歐威爾代表作,極權寓言/預言。當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老大哥」並沒有關起監視器。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鑿夜生火,鋒芒無分先後,
發掘創作新視角。】
某一個日出的清晨,當整個城市的靈魂都準備起身的時候,有兩個年輕的肉體抱在一起,睡過了頭
photo by Natalya Letunova
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企圖將野心收藏,於是命令亞里士多德建造一個地方,儲藏戰爭的遺物,以象徵勝利。
展品和博物館之間好似一種存在關係,彼此屬於,彼此命名,彼此相守,如一塊巨大的石頭,巋然不動地「展示」人與人的感情,也「展示」發生在某個特定場合的某一件微小的事。但這些都是觀者的感受罷了,我走過許多城市的博物館,每一位館長都是擅長做標本的記錄者,有些隨著目光在閃爍,有些繾綣在記憶裡跳動,其中有一個我非常喜歡的博物館,坐落於空間的縫隙與時間的失憶處,我想講的便是這個博物館的故事。
在博物館出現之前,城市依舊按照它的規律存在著。
每個日落之前,建築物都將載著它的所有者移動到城市的某個位置,某個它從來沒去過的地方。日出之前,建築物又將帶著它的所有者去向下一個地方,如此循環,永無止歇。最先佔領這個城市的先人說,我們在這空間上不停地運轉,移動,時間也是一樣,只不過它永遠都向著同一個方向移動,停止是不存在的。所以這座城市永遠不會停止移動,生長在城市上的建築物不會,居住在建築物裡的人也不會。只有日落到日出的時間裡,城市暫停移動的腳步,居住在建築物裡的人們在黑暗中與居住在相鄰建築物的人交配,月光的存在正是為了無法看清彼此,肉體於深夜中釋放能量,而靈魂在天亮之前都沉沉入睡。黑夜是屬於肉體的,而靈魂存在陽光之下。沒有人知道與此交歡的人是甚麼樣,也沒有人想要知道。
然而,再精準的設計也會有遺漏的時候,比如失憶。
某一個日出的清晨,當整個城市的靈魂都準備起身的時候,有兩個年輕的肉體抱在一起,睡過了頭,待他們清醒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們彼此望向對方,這是第一次看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存在,那一刻,彷彿所有的美都失去了形容詞,宛如生命里誕生了另一個宇宙,他們再也無法分開。
每個夜晚,靈魂賦予了肉體從未有的體驗,每個白天,肉體賦予靈魂以無限,當整個城市開始移動的時候,他們悄悄地躲起來,固定在城市的一塊土地上,任風雨吹打,任山崩地裂,從此不再移動一分一毫。
許多年過去了,他們具體是怎麼被人發現地現在也無從考究,但擁有的記錄是,他們兩人成為一堆白骨,但仍然纏繞著彼此,難以分清誰是誰。兩棟建築物矗立的土地已經塌陷出了印記,彼此緊緊相依,外牆已經完全重合,根本拆不開來。
城市的管理者對此很是頭痛,這樣是公開違反了規律,他生怕其他居民也仿效,那城市就會陷入泥土裡,精神和肉體都合二為一。這時,其中一個管理者提出了一個方案,他說,既然這兩棟建築物無法分開也無法移動,不如就讓它矗立在那裡吧,不過,為了不讓其他人仿效,要區別與其他建築物才行,不如就把它命名為博物館吧。
於是,這棟無法分開也無法移動的建築物成為城市的博物館,那對男女的白骨依舊交纏著存放其中,據說是唯一的展品,與亞歷山大大帝的野心一樣,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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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飯澤耕太郎(Kōtarō Iizawa)是攝影評論家、攝影史學者,曾擔任攝影季刊 《déjà-vu》總編輯,撰寫多本攝影評論、史學著作,包括《日本攝影史漫步》(1992)《荒木!》 (1994)《私寫真論》(2000)《日本攝影大師》(2005)《寫真的思考:攝影的存在意義》(2009) 《女子寫真時代》(2010)《當代日本攝影文獻:地震後的攝影陳述2011-2013 》(2015)及《當代日本攝影關鍵詞》(2017)等。
今年香港國際攝影節特別邀請飯澤先生前來香港,談談日本50年代著名攝影雜誌《Provoke》的前世今生。《字花》編輯室也特意先前跟他做了筆訪,請他介紹他家中收藏。
文:《字花》編輯室
譯:李薇婷
写真集食堂/Megutama(位於日本東京涉谷的寫真集食堂,展示超過5000本攝影書籍,均由飯澤耕太郎先生慷慨借出。)
1. 你何時開始蒐集攝影集?原因是甚麼?
我從1970年代開始蒐集。因為我當時是日本大學藝術系攝影學系的學生,所以從學習攝影上必須要用到的影集開始蒐集。
2. 與展覽的表現方式可能有所不同,攝影集如何反映日本攝影的歷史?
日本攝影家們在1960年的時候,並不會考慮為自己發行影集作為最終的發表形式。攝影集和攝影展不同,影展會期過後便再無留下可流傳閱讀的東西,攝影集可以長久保存,予人一直翻看。現在重視攝影集的日本攝影家大有人在了。
川田喜久治《地圖》/Kikuji Kawada, Chizu(於1965年出版的攝影集《地圖》,是川田喜久治的代表作,由杉浦康平設計,大江健三郎撰寫前言。他極富象徵性和隱喻的照片,打破了攝影和紀實的關係,深遠地影響著新一代攝影師。)
3. 攝影集怎樣影響我們觀賞攝影?
透過閱讀攝影集,我們可以理解到攝影師們看見的事物,以及他們想傳達甚麼意念。他選了哪些照片,以及選擇怎樣在影集內呈現它,同樣重要。
4. 在你的攝影集收藏裡,最著名的是哪三本?
我想是1965年川田喜久治的《地圖》、1971年荒木經惟的《感性之旅》和1986年深瀨昌久的《鴉》。
深瀨昌久的《鴉》/Masahisa Fukase, Karasu(《鴉》 於1986年發行,是深瀨昌久和愛妻離異後的作品。作品風格強烈,群鴉的景像盛載濃烈情緒,讓人印像深刻。)
5. 讀者應該如何欣賞一本攝影集?
我想攝影知識多少還是需要的。不過,基本上,我認為就自己關心的主題自由和享受地鑑賞攝影集便可。
6. 你是怎樣決定把一本攝影集納入收藏的?
我並沒有考慮什麼特別的條件,主要以「日本的攝影集」為中心來充實我的收藏。
荒木經惟的《感性之旅》/Nobuyoshi Araki, Sentimental na Tabi(荒木經惟初期的作品《感傷之旅》直接地記錄他和亡妻陽子的蜜月之旅及生活種種,成為日本「私寫真」的代表作品。)
【關於香港國際攝影節2018】香港國際攝影節始於2010年,每屆舉辦不同主題展覽,將攝影世界最具獨特性、創造性的名字,最值得關注的視覺文化思潮現象引介香港。1970年,中平卓馬先生出版其首本攝影集《For a Language to Come》(為了該有的語言),以有如風激電飛的影像,預告攝影新時代的到來;我們挪用中平卓馬的名著標題,定為今年攝影節主題「A Langange to Come」,意圖引發對當下攝影語言的省思。
挑釁時代:探索影像表達50年
26.10—02.12.2018
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L0及L1藝廊
香港九龍石硤尾白田街30號
12nn – 8pm
中平卓馬
03.11—27.11.2018
中環砵甸乍街45號 HART Projects @H CODE
12 – 8pm • 每日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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