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也幻想過自己的死亡,是意外過身,還是病卧牀上,她自小就有一套想法。要是日後卧牀接受治療,她倒會選擇放手一縛,千金散盡也要活出生命意義。
自殺,她也要愛靚愛快,半分痛也受不得。溺水,頭腫漲大;跳樓,血肉駭人;吊頸,又青又紫;反倒燒炭一詞,卻偶爾閃過數秒。不過,她從未想過要自殺。畢竟,生命誠可貴,快活在當下才是她的座右銘。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說著說著,晴不禁訕笑起來。
「愛情,我呸!」她在天台順手一拋,一隻卡數極高的純銀鑽戒從天而降,霎眼消失在霓虹街上。
這隻戒指曾是她摯愛,之前還多番向辦公室的同事炫耀,誰知她將要下嫁的會是個渣男?和他拍拖了765天,卻從未察覺他會偷吃背叛自己。如若不是今夜突然上他的家,她應會一直蒙在鼓裡,快樂地步入教堂的紅地毯上。
嘟……嘟……
手提電話在她那棕色長身外套的口袋中不絕震動。她忍不住拿出來翻看,熒幕一再顯示出俊雄的多通短訊和未接來電。
她不想理,直接了當地把電話關機。
女人,如果懂得在男人面前裝傻扮懵,或許二人就可勉強湊合一生一世。假若太執著,誓要篤破真相,尋根究底,大概也只會像她現狀般,赫然心碎。
天台上刮起的陣陣微風,穿透了她的思緒,讓她脊髓泛起一抹陰涼。電視劇中的捉姦情節竟也讓她親身經歷,叫她茫然。今夜的一幕幕畫面在她眼前走馬燈般不停回放。
「喂!我今日早左收工。啱啱去拎左之前印出黎嘅請帖啦,不過帖上面張相嘅顏色好似有啲怪,我諗要再整下。Anyway,我而家嚟緊屋企,等你收工番嚟我地再講啦!」
提前了下班的晴,她拿著剛出爐的婚禮請帖,匆匆回到二人的新居。也許是因爲請帖顏色的參差,讓她不得不催逼自己趕快回家修稿。
一打開家中的大門,卻意外地發現燈火通明。突如其來的香氣撲鼻而來,她聞到一陣茉莉花味。靈光閃過的一絲直覺,帶領她走到主人房門前。
站在門外的她,面對著命運交叉點之際,還是猶豫了幾許。
俊雄穿著一身灰白間條的睡衣,熟睡的躺在凌亂的牀鋪上。晴下意識地吐了口氣。
她坐到牀邊,此時,俊雄也慢慢醒過來,轉身看著她。
「哎。你又會甘早番到嚟嘅?」
「係呀!我之前打過比你,不過你無聽到。」
「Sorry呀!我啱啱訓咗覺。你早啲話我知嗎,等我去車你。」
俊雄拉過晴的手,一下把她抱進懷裡。躲於男人懷中的女人應當很幸福,她也配合地擠出笑容。
晴再次嗅到那茉莉香氣,在他衣衫間,在他的髮絲間。
「你又會甘早嘅?」晴睜大眼睛地仰望著俊雄。
「今日公司無咩做,我又好似作病甘,我咪早左番屋企囉。你小心我傳染比你呀!」他對晴咳了幾聲。
「我地出去食飯囉?」俊雄鬆開晴,準備起牀。
他走到衣櫥,爽快地拿了件t-shirt更換。
晴坐在牀上,靈光的直覺,讓她察覺到洗手間的大門。她徑自走了過去。那道門反鎖了!
「邊個係入面?」晴轉身問道。俊雄無言。
「邊個係入面呀!出嚟呀!」晴情緒失控地大呼大喊,不斷拍打著洗手間的大門。
「出嚟呀!」絕望的她臉紅耳赤,更激動得踢了大門幾下。俊雄見狀,從後抱住了她。
晴一把轉過身來,推開了俊雄。
「我問你邊個係入面呀!」晴淚流滿面的看著他。他仍舊無言以對。
二人站在房中四目交投地對歭著,空氣像是停止流動,房內的氣温亦𣊬間熾熱急升。
他死不開口,她誓不罷休。
大概退一步會海闊天空,但晴有童年陰影,最恨當一個在男人面前裝傻扮懵的女人。她永遠也不要像母親般軟弱無力。
晴哭過傷心欲絕後,終於先發制人。她衝到俊雄面前,給了他一記耳光,然後便匆匆奪門而出,頭也不回的瀟灑離開了。
女人的瀟灑值多少錢?逃去後無處可去的她竟流落到天台之上。一個愛美愛得討厭自殺的人,竟有了一剎的自殺衝動。
這有夠好笑,晴在天台上幾度放聲大笑。
瞬間她懂得了,像她這樣誓要篤破糖衣幻象的人,大抵只會落得無處可去的下場。
晴脫掉高跟鞋,昂然站上天台邊緣石壆,俯瞰地表的人們。渺小的他們只急著追趕眼前,沒空抬頭察覺到她。正如她也從未得知他會背叛自己一樣。
彌漫在空氣中的虛空感快將把她呑噬,誘發的胸口疼痛迫使她屈膝坐下。距離死亡如此接近,讓她每一步也小心翼翼。
拍!
晴感到腰背被碰了幾下,她轉身一瞥,只見一隻黑色毛茸茸的小貓伸長身子,朝其背部出掌。小貓雙目炯炯有神的凝視著她,四目交投,晴被她亮麗的曈孔懾住,頓然跳到地上,一把抱起黑貓。
面前這頭黑貓温馴得令人驚奇,抱起時毫無半點掙扎,還眼睛渾圓的望著她,嬌嗲地喵了幾聲。
「你一定係擔心我啦。放心啦!我無嘢㗎,我只係坐係到吹吹風。」晴自覺地安慰起小貓來。
「喵~喵~」黑貓舔過自己的小爪,撥弄一下面頰的毛髮。
晴把她放回地上,想翻開手袋找些小吃餵貓,卻突然醒起裡頭只剩銀包、化妝袋等,沒有任何食物。
看見黑貓仍留在原地,抬頭一臉殷切期盼的娃娃小臉,實在叫她舀心。
她蹲下來撫摸起她的身軀,小黑貓順勢倒在地上,露出脆弱的肚皮讓她按摩。
這頭愛撒嬌的小黑貓到底是何方神聖?沒有頸圈,名牌,並獨個兒在天台流連,分明是隻流浪貓。
小黑貓在晴温柔的撫摸下,喵喵作響。瞧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還隨意暴露身體弱點予陌生人。難道她不知道城內最近有多宗虐殺流浪貓的事件嗎?
「你真係好天真!」晴看著她無邪的眼神,不禁嘆了口氣。
人類原來才是最原始、最殘忍的物種,再親再愛的人也可以背叛拋棄。就連自己飼養的寵物都可以棄在街上,任其自生自滅。談甚麼至死不渝,一生一世都只是一堆廢話。
「不如你跟我返屋企囉!」小黑貓毫無頭緒,只管一直躺在地上,享受著人類的撫摸。
晴會心一笑,剛才失落的情緒如風般吹卻消散。忽爾她領略到生命的一剎何等重要,那足夠影響生死。
她不想死,也不願為了一個男人而死。這頭小黑貓也不用流落街頭,隨時面對死神的到訪。
她們的相遇或許就是命中注定。失落的靈魂各自走到同一點上相遇,這就是命。
晴拾起手袋,打開並示意小黑貓跳入其中。聰慧的她也靈巧地躲進手袋裡頭,準備開展新一頁。
晴,揹起手袋,抬頭仰天一別後,就乾脆地轉身離開。沿途,小黑貓也探出頭顱,眼睛碌碌的期盼著面前的風景。
這就是命。這句話在晴心坎裡不斷迴盪。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年終偽統計,表揚像你這樣的一個讀者。
以一年將盡為理由,回顧一下自己
近年的閱讀生活。一點也不科學,
擺明偽統計,零結論,
只求以小讀者的專注與獨斷,啟動
可以不斷延伸而無法歸納的文學小數據庫。
土地問題加上窮,借書是一個選擇。學院尤其是借書者樂園,往往在借了一堆做功課、寫論文用的書之後,還有餘額借一些單純想看的閒書、雜書。有沒有試過,到了退宿、畢業那天,才發現有一本暗角的書,竟然靠不斷的重借續借撐過你的大學歲月?
可惜一切都有限期,一旦失去學校圖書館的庇蔭,便暴露在公共圖書館殘酷的兩星期之下,於是罰款成為日常,所幸續借仍是急救大法--來,讓我們續借到2019吧!
【編輯部和大專生團隊都借了甚麼?】
梅原猛《地獄的思想》
他的書一向值得讀,而且自覺讀他的書是一種修行,人世間痛苦,希望從宗教哲學找到出路。
鄭寶鴻《此時彼刻:中西區百年繁華》《幾許風雨:香港早期社會影像1911-1950》
為了準備展覽,思考圖像與歷史之間的再詮釋。
陳志勇《抵岸》中文版
自己有英文版,想從書度大小,甚至印刷色偏差等對照一下,本身是無字書,但就算完全複製,當中都會包含編輯/出版社的不同取向。
Levon Biss , Microsculpture: portraits of insects
好喜歡動物,除美學外,其中的影像也橫跨了科普、人文、自然史。
Marjane Satrapi《我在伊朗長大》系列
好些年前的熱門書,現在才讀,覺得好好看。
鍾玲玲《玫瑰念珠》
想在讀重寫版《2018》的同時讀,發現這本的結構更複雜。借的時候,書中還留有前兩個讀者的對話便條呢。
李振盛《紅色新聞兵 : 一個攝影記者密藏底片中的文化大革命》
想認識文字記錄以外的文革,也佩服作者當時保留照片的舉動。
蔡炎培《藍田日暖》
紀錄片中的蔡炎培、王無邪、崑南
看了蔡爺紀錄片《最後的情書》,想找回那首朗誦得非常動人的〈廊椅上的少年〉讀讀。
《莫迪利亞尼:禮讚生命與情愛》
世界名畫家全集
何政廣主編的「世界名畫家全集」系列總是深得我心,大半本是全彩,畫作很多,評介翔實,已讀過這系列的「雷諾瓦」、「夏卡爾」和「孟克」,今次是因為讀到西西早期作品如〈東城故事〉、〈草圖〉等常提及這個畫家,便想找來欣賞。
三毛《紅塵滾滾》
中學時已看過很多她的散文,想讀讀散文以外的(這本是劇本)。不過預計還是讀不完。中學時沒甚麼書,都到公共圖書館借,反而大部分都讀得完。現在通常有實際目的(功課、論文),也買多了書,但純粹閱讀的閒情逸致卻少了。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寫在前面:2017年大華銀行舉辦首屆「年度水墨藝術大獎」,筆者幸運奪魁並獲資助到紐約藝術組織Flux Factory駐留兩個月。期間,筆者走訪當地各大小藝術展覽、藝文場地及工作室,埋首創作又與其他駐留藝術家交流。藝術駐留是件怎樣的事?藝術家或寫作人的個人發展需要些甚麼?而在多種族聚居的一端,華文作家怎樣呈現其眼中的「大蘋果」?體驗異地文化能擴闊視野,但回到工作室獨個兒靜下來,很清楚世事無絕對的美麗。
一、
從事藝術創作並不浪漫,在沒有任何生活保障的波希米亞工作模式下,朝不保夕的焦慮才是真象。獨立的文化人需要經常外訪,算是文化產業經濟轉型後的狀況,儘管別人總以羨慕的目光窺看他們的社交網絡圖文。我撇下恆常的藝術計劃與教學工作,隻身到另一地方生活一段時間;但電腦在手網絡長備,工作還是要繼續。「旅居」一詞,可真詩意。遊歷與闖蕩不是年輕人的專利,Working holiday申請人或許只是不想再留在原居地;而不同年紀的文化人,總有其出走或暫時居留的理由。
圈外友人知道我參與藝術駐留,除了恭賀,腦裡只有「博物館」三字或誤以為獲資助去歎世界。至於為何要留兩個月那麼長,他們不太明白。不過,要理解一個城市的文化,兩個月何其短促啊,更遑論打入當地圈子,開拓個人藝術事業。二十世紀初藝術駐留概念萌生時的確浪漫,至六零年代歐美社會氛圍變天,藝術駐留成為尋找烏托邦的途徑,或作為藝術家介入社會與公眾的平台。九十年代強調多元與差異,歐美以外地區的駐留機會漸漸增多,關注當地文化成為主旋律,奇形怪狀的駐留形式亦一一實現,而參與駐留的也不一定是藝術家。時至今日,沒有一個駐留完全相同,甚至人們對無盡的駐留產生懷疑。在學術研究與商業畫廊市場運作外,藝術駐留仍是藝術家生存的另一種模式。
雖然,埋首工作室專注創作的駐留機會仍有,但從工作室轉換為創作處境(Situations),創作人借助處境為創作啟發與內涵,佔的比例更多。在特定的時間等待機遇,讓思考與情緒發酵。藝術駐留該給予最基本的生活與創作支援,不必有太多限制或預期,除了駐留結束之期,不應再有其他交差期限。這情境容讓實驗進行,接受未完全成熟的概念出場,結果不必亦不能預計。既然強調實驗與嘗試,錯誤自然會發生,而創作人不能控制下犯的錯,可會美麗而妙趣(happy failure)。種種創作的念頭與方案,或者就這樣逐漸萌生,他朝有日在地球別處開花結果。
不過,現實歸於現實,創作人多視駐留為發展機會。我初到貴境時,Fluxers不是會問:「你甚麼時候有展覽?」「你有沒有活動想辦?會不會提交計劃書?」「你只逗留兩個月那麼短?!甚麼時候再回來?」在我連對方是何方神聖還未搞清時,只能支吾。後來,我明白他們為何這樣問。藝術駐留,是在短時間內建立最多的友誼,搭建在地與海外的人脈。你在發現對方文化,人家也在認識你及你的過去。駐留,就是多向的文化交換,各取所需。文化圈子有很多,你能打入哪些視乎你的意願與能力;各種展覽或計劃的Open call不時收發,總找到合你口胃的。不過,駐法國的葡萄牙藝術家卻對我說:「我不相信所謂的藝術事業與成就,我只喜歡交朋友。」
藝術光譜一望無際,誰都可以是Visual Artist,該詞變得幾近無意義。無以名狀,遊離變異及滿佈灰色地帶的實踐,瀰漫於紐約街頭巷尾;懷疑權威與中心的情緒,濃烈得幾近成為另一種主流。藝術計劃需要各路人馬獻計,不論策展人、畫者、立體創作人、版畫師、布藝家、觀念藝術家、表演者、樂手、DJ或學術研究員,而寫作人(writer),當然是其中重要一員。同時,一個人豈止有一個身份?美國不少藝術駐留計劃,十分歡迎寫作人申請。
Flux Factory現址外觀
二、
我駐留的地方是Artist Collective組織Flux Factory。它有廿五年歷史,集工作室與展覽場地於一身,草創時位於Brooklyn一工廠大廈,後曾幾度搬遷,至今位於Long Island City,與Manhattan只一岸之隔。1993年,七位藝術家成立Flux,給新晉藝術家(emerging artist)在紐約站穩陣腳,是開展個人創作道路的跳板,商業畫廊外的另類選擇。基於Artist Collective平等、互相尊重與自由的精神,每周例會中新舊人無分彼此,輪流主持會議及負責記錄。即使是首次出席的Studio Resident,也可以對Flux將來提出己見,或動議展覽及活動方案。
紐約本是多國移民城市,在一國具名氣的創作人,至紐約時或得重頭開始,因而「emerging」一詞不限於年歲。美國的Fluxers來自各州份,各種膚色人種均有;與我同期從外地來的,有墨西哥、烏克蘭、法國、南韓及菲律賓等。因為頻繁的展覽與活動,Flux裡面總是人來人往,不同口音、種族、性別裝扮或宗教信仰的人一遇上,便是親切的擁抱與互相介紹。我常笑說,若不是在Flux有同伴相隨,一個人在工作室可會抑鬱成病。Flux就是有朋友、有相近處境的同伴,有藝文資訊、有Studio Visit,及充滿機遇的藝術生命共同體。香港作家潘國靈於2007年獲一年獎助金駐留紐約與愛荷華大學,後出版《第三個紐約》一書。不得不佩服潘潘對文學、文化及城市各領域的博學,其重尋各國作家公寓與曾入住的酒店一節,可為深度文化旅遊指南。不過,他以旅人的目光觀看紐約,亦沒多觸及紐約生活的種種壓力與焦慮;我一踏入Flux,忘卻日夜顛倒的時差,頓然成為落戶這城的New Comer。於紐約生活的心態,與旅人差異可大。
每周例會後,一眾Fluxers合照留影
生活,無可避免充斥困難與壓力。我始終搞不清為何人人希望得到美國的居留權,卻清楚感受到留在這裡的壓力。旅居紐約廿五年的已故香港藝術家關晃曾說:「他們(紐約畫廊)把藝術家當成明星一樣,超過三十歲未出名的,就沒希望了。」(註)他以外來者身份,長期處理貧困的狀態。非本土創作人,一方面尋找藝術事業門路,另一方面要達至合符居留的條件,例如參與由市政府籌劃的展覽,不管它辦得如何。繳交租金、支付生活費與創作費也是每月頭痛之事。兩個人在Brooklyn合租一個九百平方呎單位,作共同生活與創作空間,盛惠每月美金$3,200,港幣約$25,000。聽起來,租金與香港同樣高昂,但在紐約租賃一次小型貨車運送作品,動輙要港幣約$400。至於其他開銷,例如聘請師傅替展場掃漆上板或出版書籍,更不是預算有限的小團體能考慮的事。所以,在紐約生活的大小事務,我們一眾Fluxers都盡量自行想辦法解決。而Flux,猶如創作人的庇蔭,遮風擋雨。
花時間賺錢養活自己與埋首創作,是永恆的矛盾與拉扯。我認識的藝術家均不依靠賣作品為生, 身為Freelancer的工作可有博物館教育計劃策劃員、大專或中學兼職教師、周末駐場DJ、博物館警衛或衣帽間工作人員、餐廳侍應,或褓姆。紐約工作室遍佈各區,Brooklyn的Bushwick舊工廠大廈是業餘或Emerging Artist工作室集中地。甫進入偌大的廠廈,我發現每層均被間成數十個劏房單位,四面牆壁不過百餘平方呎的小空間,就是創作人奮鬥場所。區內不少廠廈已用於創意工業,而每層皆是多不勝數的奮鬥房。他們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啊?我站在長長密閉的走廊,訝異卻無言。Fluxers似乎已習慣這種掙扎與妥協,淡淡然的跟我回道一聲:「是啊,地方很小。」我不清楚那些創作人的背景,只看見作品水平參差,形式卻多樣。的確,Bushwick 一類地方是個試練場。正因為紐約創作圈夠龐大,能讓千奇百怪的事情發生,不完整或未成熟的概念可以透過實踐慢慢成長,反觀香港有時候連播種的空間也難找。城市有這樣的寬宏,才配得上有成千上萬的創作人才駐留。
Bushwick其中一幢工作室大廈的其中一層
三、
紐約,不是一個,而是五個城市。Queens、Brooklyn、the Bronx、Staten Island及Manhattan自成一角,各不相干。咫尺之間,城市景觀、文化氣氛與在地的人的模樣盡是不同。Manhattan五光十色,華麗明艷,急促而壓迫。當我經過Harlem來到the Bronx,廣闊屋苑清幽閒靜,多逛兩個路口才知那是非洲移民區,街上混雜多國語言,周邊的店舖主要服務鄰近同胞。那亞洲在哪裡?最舊的唐人街在Manhattan Downtown,另有日本人及韓國人社區,在Brooklyn的Sunset Park或Queens的Flushing亦聚居不少亞洲人。我一踏出Flushing地鐵站,到處是台灣人與韓國人。Fluxers告訴我,北韓流亡來的人也匿藏於此。美國崇尚自由,可我不太看得見新移民生活上的自由;美國強調平等,可我不時感受到種族間無日無之的繃緊。拉丁美裔店員在雜貨糧食店與一名黑人口角,全因該名黑人用上大量一仙幾毫零錢去買一罐啤酒。店員心裡覺得那是撿拾回來的錢,並投以一句「Go back to your Bronx!」趕走那名顧客。他那句話,卻刺進我的心坎。墨西哥籍的策展人悄悄告訴我,她不時因為口音及國籍問題,而被人看扁。
紐約,正是在這種分裂割據的情況下運作。我不特別喜歡黃碧雲的小說,現在卻好像更明白為何她把〈愛在紐約〉的華人角色,寫得與紐約抽離萬丈。貫穿整篇小說的「血」與「紅」,是合法或非法移民面對生活種種困境與矛盾的意象,亦可以是七、八十年代美國經濟蕭條下社會氣氛的寫照。而性解放後的八十年代,是愛滋病大爆發時期。人們對該疾病的無知,直接轉化成集體恐慌,甚至上綱上線把矛頭直指男同志社群。白先勇在《紐約客》的兩個短篇〈Danny Boy〉及〈Tea for Two〉,回望那段黑暗時期。Tea for Two餐廳因人心惶惶生意凋零而結業,餐廳老闆、伙計與客人一個一個染病倒下。〈Danny Boy〉主角雲哥,被揭發迷戀學生而逃至紐約,卻不幸感染HIV。同志的命運總離不開被放逐與死亡,雲哥卻在仍願意照顧愛滋病患者的教會中,幫忙照顧其他等候死亡的病友,過了他「最充實的十四天」。肉身衰敗,精神昇華。在性別議題到處皆是,異類妖精隨處可見的當下,昔日的歧視與排擠依然冥頑不靈滋長於鬧市裡。過去的歷練與教訓,誰也不該遺忘。
台灣作家郭強生長篇小說《夜行之子》,以911事件世貿雙子塔倒塌為主要背景,但那是他重尋台灣歷史的隱喻,非大美國主義的書寫。我身為亞洲華人,彷彿明白他構思時的思緒。人在紐約,心在他方這不是所謂「鄉」的情懷,鄉愁至今還到底成不成立我十分懷疑。911國家紀念館展示無數支美國國旗,我可沒丁點感悟,畢竟事件背後沒有絕對的正義與邪惡,美國絕不是被欺負的好人。所以,我在駐留期間重做了一張美國國旗,反思顏色與文化身份的意義。人們過去一直著眼於白,也嫌談得太多了,我倒想了解紅與藍。紅,可以是東方的色彩,也可以是亞洲的指向;藍,即是美國本身,我好像還未細看紐約以外,確切反映美國的各種真象。
筆者駐留期間開放工作室,跟藝術家分享
「走在異鄉午夜陌生的街道,I want a hug。」擁抱是種美國社交禮貌,可我在Flux裡感受到的是在異地互相扶持的心情,尤其是跟外來的創作人相擁。雖然我明白台灣創作歌手陳昇於九十年代浪蕩紐約後寫《老嬉皮》時的鄉愁,但我不想「go home」。家,是文化與國族身份的認同概念。在一代一代移民潮與逃亡史,或眼前四海為家到處尋覓機會的遊離狀況下,我們會選擇到哪兒落腳?而在家不成家的當兒,身為仍在香港求存的人,我們可以到哪裡去?
寫在後面:從華文文學思索「紅」的意義,是筆者正進行的繪畫計劃。2019年二月,筆者將在藝術中心實驗畫廊舉行是次駐留的回應個展,並於年中再回到紐約延續創作。該兩項計劃,均由大華銀行全力支持,筆者予以衷心感謝。
註:黃傑瑜:〈創作無時停 關晃〉,《文匯報》,2006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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