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手術就這樣簡單。他毫無痛楚,整個人彷彿輕了,輕得可以像氫氣球飄往天空;又彷彿重了,重得像路旁的石塊。
一
四面都是白森森的牆,房間幽暗,只有一盞黃燈照亮著k像屍體的臉。
「現在於肚皮上用水筆畫上的黑線的置中鑽一個0.05納米的小洞。給我納米微創手術機。」主診醫生以低沉穩重的聲音道。房間瞬間回復幽靜的狀態,空氣冷凝如冰塊,鋒利得足以割破皮膚的表層。
螢光幕上顯示了K脹得著皮球的肚子,從小洞內窺裡面是一堆腐爛的腸臟,儼如一堆嘔吐物。
二
K翻開報紙,上面寫著:「I城肥胖問題日益嚴重,據統計處的數字,每十人裡九人都患有嚴重的癡肥問題,其中學童尤其嚴重,每十人裡九點五人有肥胖危機⋯⋯」
自中學起,K便愈來愈胖,體重每年倍增。營養師曾建議K休學一段時間,避免胡亂吃用太多食物,使其長期滯留於腸道,加劇肥胖問題。然而,K的母親堅持説:「營養吸收是青少年成長的關鍵,故此我們不能不停止吸收,但同時亦要鍛練排洩速度。」
K看看手錶,知道是時候練習了。
三
四面都是藍色的牆。老師曾説,藍色代表天空,天空代表自由,自由代表不斷進食,吃得愈多愈好。黑板是用日本的紫菜拼貼而成的,每次老師在黑板上書寫粉筆觸碰之際,都會發出一種清脆的聲音,像撕開一張白紙。整個課室裡只有N是少於一百公斤的,他的排洩能力被公認為全班最好的。學生的臉介乎白與灰之間,彷彿撒滿灰塵的醫院的牆壁。
風扇不住轉動,使K不斷打寒顫。
鐘聲響起,同學返回座位。從黑板的位置驟眼看去,但見學生的臉由醫院的白,慢慢轉為僵屍的青,大概青色素已由心臟流竄到所有器官,是進食的最佳狀態。
「大家的面色很好,看來都已經準備好做課堂練習了。」一個盤著髻子的中年女士把嘴巴彎成標準的弧度——當學生做得好時,老師必須把嘴彎成一個半圓,以示鼓勵。
她從袋子裡拿出三十包包教育部於二零二零年出產的黑色的糊狀物體和三十瓶牛奶。
「今天我們要練習以牛奶佐食。牛奶是一種潤滑劑,能保持食道暢通,以致加快腸道吸收營養的速度。我們的目標是在五分鐘內完成吸收⋯⋯」
話未說完,M就嘔吐了。M是班內最肥胖卻最虛弱的女生;這次已經是她第一百零七次在課堂內嘔吐。老師用筆記下她的名字。M嘔吐後如常地用紙巾把嘔吐物包裹好,放進垃圾桶裡。K看見M嘔吐,也跟著嘔吐了。胃液與食物混成的糊狀物像一堆腸子。
老師大概已習慣了這種每天都會發生的情況。嘔吐從來不是不進食的理由。她開始派發學習材料,並預備好計時器,同學們就開始大快朵頤。經過三年的初級訓練,同學已掌握進食的姿態與技巧——抬起頭,張開口,把食物加入牛奶攪拌,然後一併吞掉,這樣可加快進食速度。
「Y,你進食的姿勢錯了,你沒有抬起頭。」於是,老師拿出了一包額外的黑色的食物,讓Y多練習。
「不要啊,我飽了,我吃饜了,不要給我⋯⋯」Y以柔弱細小的聲音説,眼淚也快要滴下來。老師面不改容,以肯定的節奏,一步一步,走到Y的桌子,把黑色的食物塞在他的手裡。
鈴聲響起,老師走了,同學的臉開始發青,肚子像麪包發酵般膨脹。
四
「各位同學早。今天想教大家如何適當地運用全身的力氣排便。」排洩科主任一邊説,一邊派發排洩姿勢圖。
「排便時,大家應該以矮椅承托屈曲的腿,背脊伸直,貼近椅背。有研究指這樣的姿勢能提高迴腸的斜率,加快排洩的速度。」
學生急不及待練習動作。K從超重的背包拿出一張摺椅承托雙腿,握緊拳頭,咬緊牙關,竭盡全力練習,但同時不讓糞便排出。
「K,你的姿勢錯了。你必須緊緊跟著圖片的指示去做,臀與腿的夾角必須是四十五度。」老師蹙著眉說。
「我已用量角尺量度了夾角,只有一度差別⋯⋯」
話未說完,老師已面紅面赤,迫不及待大罵:「你敢頂嘴?老師的說話絕對正確,教育局的指示不會出錯,你竟敢挑戰權威?放學到教員室外做兩次進食訓練!」
K的肚子突然出現一陣劇痛。他感到腸臟不住攪動。當他預視放學的片段:老師用鐵鍊把他固定在充滿污垢的椅中,口裡塞滿苦澀的糖果,便不斷打寒顫。
五
「近日學童癡肥問愈來愈嚴重,為何當局不立即取消進食課程,反要學生繼續受苦?」一位女記者激動地問道。
他用手托托眼鏡,說:「我已經強調過多遍,肥胖不是不進食的藉口,吸收營養至為緊要。學生與其把責任歸咎於我們教育局身上,倒不如反省一下自己有否認真做排洩練習。」
一位男記者迫不及待拋出問題,「那為甚麼要給超重學生動手術,抽取他們部分腸臟作施肥作用?」
他以低沈的聲音答道:「不及格的學生便要以另類方式貢獻社會。」
局長A嘆了口氣,然後急步離開。場內出現一陣哄動,猶如對著一個山洞大嚷。
七
一星期過了,學生的肥胖問題仍沒有改善,大概是排洩速度趕不上吸食速度。K的腹部愈來愈大,體重自然也暴增。K踏上體重磅,嚇得右手掩嘴,淚水也湧了出來——他的體重已達二百五十公斤。很多恐怖的片段從冷空氣飄到他腦中——躺在白色的牀上,看著醫生拿起手術力,直插到他的腹部,血如河流缺堤奔出來;他又看見自己部分腸臟被平放於泥土上。
K發現M已有星期沒上學了。她的桌子和椅子空空的,大概已被冰冷的魅影霸佔。至今仍沒有人清楚她不上學的原因。有的人指她是因為患上「肥胖憂鬱症」,有的人說她赴洋讀書,有的人則説因為她的體重超出教育局法定的標準而要接受清腸手術。
鐘聲響起,課室回復原來靜止的狀態,好像空氣裡的粒子都凝滯不動。
八
在放學的歸途上,清腸手術的過程如冰塊敲蕩K的腦海——醫生剪去迴腸的表面,用夾子把一堆如嘔吐物的黑色的糊狀物,長得像一條蟒蛇。K的心跳愈來愈急速,使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一踏進屋內,K立即從洗手間裡拿出體重磅,把腳置於冰冷的板子上。看到數字,他的涙又湧出來了。他奔進洗手間裡,脫下褲子,調校好角度,竭盡力氣嘗試把廢物排出來。然而,糞便沒有出來。於是,他握緊拳頭,施更大力氣;可是,他還沒有成功。他哭得更厲害。預料不到的是,他愈哭得厲害,心臟跳得愈來愈慢,他感受到一種異常的平靜。於是,他拼命地哭。
突然,K聽到開門的聲音,故掩著嘴巴制止自己哭泣。
洗手間的門被打開,他看見那個恐佈的女巫。
「你在這裡幹啥?回來了一小時還留在洗手間裡?還不趕快到廚房練習?」
K沒有說話。他穿上褲子,蓋上廁板,洗淨雙手,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捧著鐵球走到廚房裡。
「還不趕快?」
九
一個月過去,N還未回來,O和P也沒有上學。
K的肚子也繼續不受控制地膨脹。這天,他終於要面對恐懼已久的事——身體檢查。雖然K磅重後已有心理準備要接受清腸手術,但他還奢望診所的磅量度的重量會比真實重量輕些許——他的體重超出標準一公斤。事實上,相比接受手術,他更擔心的是被母親痛罵。
他按醫生的吩咐,平躺在冰冷的鐵牀上。他感覺到能量正從身體內的細胞流失到鐵牀裡。醫生一邊用手輕按他的肚子,一邊皺著眉。
「你肚子內未經消化的食物已變成一條巨大的蠎蛇。若不立即動手術,蟒蛇將會吃掉體內的細胞,或放出能腐蝕細胞的毒液。」
K又踏上體重磅,如他所料,體重超出標準一公斤。但他沒有像預期中感到失落,反而感覺輕鬆了,輕得可如鴻毛般飄起來。
「醫生怎麼說,用不用動手術?」她叉起腰以低沉而暗啞的聲音説。
「要。」K以微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説。
她摑K一巴掌。
K沒有說話,只是站著。
他已經明白了貢獻社會的方式,像螞蟻在鞋底明白了死亡。
十一
「現在於肚皮上用水筆畫上的黑線的置中鑽一個0.05納米的小洞。給我納米微創手術機。」主診醫生以低沉穩重的聲音道。房間迅即返回沉默,空氣冷凝如冰塊,又似鋒利的刀鋒足以割破皮膚的表層。
螢光幕上顯示了K脹得著皮球的肚子,從小洞內窺裡面是一堆腐爛的腸臟,儼如一堆嘔吐物,卻失去了原來的溫度。
麻醉藥效消散後,K醒來,看到鐵盤上放著一堆腸臟。在燈泡的照射下,腸臟的表面泛起鱗光,猶如蠎蛇的皮膚。血水慢慢從腸臟的表層滲出來,猶如毒液從蟒蛇的口流出來。K有一種清新的感覺。
「我們已切除你的部分腸臟,亦將會把它們埋在泥土裡。你現在是個新造的人了。」醫生微笑道。
K鬆了一口氣。原來手術就這樣簡單。他毫無痛楚,整個人彷彿輕了,輕得可以像氫氣球飄往天空;又彷彿重了,重得像路旁的石塊。
十二
K走出醫院。
他看著路旁的泥土舖滿腸子,想像泥土裡也填滿了腸子,它們各自往不同方向生長,有的往上,有的向下,有的向左方伸展。一年過後,經過澆灌與施肥,這些腸臟大概會盤繞成堅固的根部,足以撐起一棵大樹。屆時,穿著白袍的醫生和披著黑衣的律師也要待在樹蔭下,或躺臥,或靜坐,或默想,而他們將會後悔沒有拿出自己的腸子貢獻社會。
K夢想自己有一天縮小成一堆腸子,被埋在泥土裡。他渴望與萬物同化。他是社會的棟樑,只是以另一種形式貢獻社會,他們是這樣說的。
K微笑,抬起頭,向暗巷邁進。
十三
一個趿著高跟鞋,提著LV手袋的女士抬起頭,在佈滿腸臟的泥土上行走。血汨汨流出,流到馬路旁的溝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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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紛紜現象,尋找解析距離。
時光所聚,焦點成形。】
【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如果梁莉姿從生活的艱難中看見陽光明媚,黃怡卻在陽光剔透中隱隱浮現暗沉底色
中學的時候,你在做甚麼?
我埋頭考試筆記,她流連K房M記,他獨對電腦廝殺連場。
而她們會說:「我在寫小說。」
黃怡、梁莉姿,同是九十後作家,從中學開始發表創作,近月不約而同推出第三部作品:黃怡的《林葉的四季》、梁莉姿的《明媚如是》。
早慧的女生,眼中看見怎樣的寒暑風景?腦海中吸收與創造了多少世界?相似的「早慧」,卻寫出不一樣的故事;不一樣的故事,卻埋藏互相呼應的思考和情緒。
因為自信,因為自卑
年紀輕輕,卻已寫作多年,至今走到了甚麼狀態?黃怡憶述寫作的緣起:「我就讀的中學十分鼓勵學生寫作,更邀得董啟章教授寫作班,他讓我們讀卡夫卡、卡爾維諾。」她提及董啟章給她的意見和鼓勵,而西西更因讀到她的小說,而特意相約見面。「累積而來的自信,以及希望繼續寫的熱誠,便混合成了今天我寫作的心情。」
與黃怡相反,梁莉姿的寫作源於自卑。中學只看重考試升學,對創作並不鼓勵,梁莉姿無法在學科中獲得成就感,只有中文值得自傲。「我動機不純,寫作是因為想得到別人的稱讚。」所以曾經停寫三、四年,她迷惘:「我為了甚麼而寫?」而《明媚如是》,大概就是她得出的答案。
光與影的對反
梁莉姿指着《明媚如是》的封面,一片亮麗鮮黃。她笑言,這是「表裡不一」,這正是這一系列短篇小說嘗試思考的問題:繁華光鮮的都市之中,隱藏了多少痛苦?正如〈皮鞋〉中患上抑鬱症的「失敗者」選擇活着,那為何品學兼優的女班長反而選擇死去?她說到創作的契機:「一個朋友參加了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美好的一天》的演出:十多個香港人傾訴自己生活中的悲慘和挫折,然而城市『美好』的一天仍是照舊過去。」當年青人被政治、教育、居住等問題壓得透不過氣,梁莉姿希望為他們寫一本書,以不同議題、不同背景的人去書寫香港。「我們不能因為只看見『美好』的部分,而忽略隱藏在背後的痛楚。但無論生活如何痛苦,陽光照樣明媚。」
黃怡的《林葉的四季》看起來卻似乎明亮而活潑:小男孩林葉以天馬行空的腦袋把日常事物串連,又一一尋根究底,問出難以回答的問題。例如藥房的貓店長會被裁員嗎?牠們的工資和福利?孩童的視覺摒棄成人世界的麻木,換一個觀看世界的新方法──所以貓咪有得到好好的照顧和尊重嗎?然而,脫離成人的規則後,林葉又對世界透露出一種冷漠和疏離:燒臘店中師傅揮動大刀,斬開骨肉的場面,在他眼中成為了一場「表演」。如果梁莉姿從生活的艱難中看見陽光明媚,黃怡卻在陽光剔透中隱隱浮現暗沉底色:「可愛的林葉也逐漸面對成長的痛楚。這部小說把幾個朋友都弄哭了。」
從一顆米看世界
「小說希望思考城市和自然的關係。食物,大概就是城市中最容易接觸到的自然──你未必擁有一盆漂亮的盆栽,但打開冰箱你總會看見蔬菜或水果。」黃怡剖析小說探討的問題:林葉對自然的態度是矛盾的,他害怕蔬菜上泥土的『骯髒』,而媽媽的工作正是把超級市場的蔬果用保鮮紙包好。食物成為林葉思考自然的媒介。例如可樂,他喝可樂時總是「走冰」,卻又另外拿一杯冰粒,一邊喝一邊逐點加入,可樂就愈喝愈多了。那麼北極熊要「拋頭露面」擔任可樂的代言人,又是否因為北極已經融冰呢?又例如魚翅,香港是魚翅的主要銷售地,部分航空公司更因支持保育而拒絕運送魚翅,而林葉問的是:魚翅拿的是哪一本護照?「我希望用溫柔的、軟性的方法去討論這些問題。」黃怡如是說。
「我也認為食物可以反映一個人,或一個社會。」同樣利用食物,梁莉姿卻以此揭示家庭和社會的問題。「主婦的住家飯,可能成為一種規限:你跟家人的關係再差,每天黃昏,你也必須坐在那裡一起吃飯。」於是〈櫻花蝦〉的女主角討厭住家飯,到日本餐廳打工,只因為喜歡那裡的員工餐。但男朋友家中的一頓住家飯,卻使她羨慕這個幸福的家庭。然而,男友的家庭事實上卻不如表面美滿,魚缸中逃過魚口,倖存的一隻河蝦成為家庭問題下的精神寄托。「表面的幸福背後,每人都背負或重或輕的問題,像那河蝦,所有人都是倖存者,為了生存而努力。」
寒暑交替,柴米油鹽,兩名早慧作家從日常生活中提煉故事,思考自然,反省生活,從未停止成長,終於在這個如夏的冬季結下纍纍果實,各具滋味。而我們依舊期待,在下一個春天來臨時,又能再次看見她們編織的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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