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些皮膚下的嬰孩正在長出小手小腳,這裡凸起,那裡隆高,隨著說話肌肉的運動,呈現出半透明的亢奮。再見到蓉姨時,她的臉緊繃著,雙目之間是寬寬的高聳鼻樑,雙眼皮用力橫亙在眉毛以下,高高的蘋果肌上,反射著某種不屬於血肉的光澤。
「好多年不見,越長越漂亮了,現在像明星一樣」,蓉姨熱情的抱了抱我,把菜單推給我,「想吃什麼?」
很快,一桌子菜排滿,桌上再沒有空間,我埋頭吃飯。蓉姨方才仔仔細細地打量我。
「最近熬夜了?看起來有些累,是不是太辛苦了?真讓阿姨心疼。」
我感謝她的善意,但因著那上上下下沒有死角的打量而不得不停下了筷子,面對她誇張濃艷的上下睫毛。
——打量仍在繼續:「夫妻宮這裡也有點凹陷,要是飽滿點更討男孩子喜歡了……蘋果肌再豐滿一點,上鏡起來便更可愛……」
我看著那些局部所指,這裡、那裡,果然,她的這裡、那裡都被填得飽滿,反光,腫脹,彷彿皮膚底下藏了個嬰孩,正在肥肥白白地長大。
「是透明質酸啦,但現在已經不流行,現在都打少女針,打下去過一個月,長出來的都是自己的膠原蛋白,又自然,又水潤。」蓉姨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部細處,的確就像撫摸著肚裡的嬰孩。「阿女啊,你要是需要,阿姨介紹你,給你打折。阿姨的女兒每半年補一次,你看現在多漂亮。」
手機屏幕裡的女孩,年輕的皮膚被撐至最極限,露出被撐大的毛孔,再用動物屍體提取粘液填補那些毛孔,成為一尊脆弱光滑的塑像,但依稀辨認出十多年前蓉姨的模樣。
我上一次見蓉姨,是在十年前父母朋友的一場飯局上,那時的蓉姨一直站起來敬酒,「大哥多多關照,大姐多多關照」……口中念念有詞,喝了半席,臉上醉紅,她一笑,眼角瞬間爬上粗細長短的許多皺紋,「阿女啊,在大學別急著找男朋友,一定要好好觀察,到了社會男人就會變。」她對我說著帶有酒氣的醉語,我被媽拉開,趕回家溫習功課。
十數年後,蓉姨前夫早已不知所蹤,女兒亭亭玉立,一張臉價值十萬有餘。這幾年來蓉姨靠著當整容診所銷售賺了些錢,手上也提著顏色艷麗的名牌包,無時不刻擺弄著腳上那雙尖頭高錚鞋,昂著尖利下巴,中午就開始喝餐廳來歷不明的house wine,她依舊吐著酒氣對我說「阿女啊,只有自己變漂亮了,別人才會相信你能讓她變漂亮。」
手機再度被解鎖,照片上是位形容呆滯的中年婦女,旁邊是腫脹但經過強烈美顏濾鏡後的同一人,隱約仍能看到臉上的青紫。「你看,她是我湛江同鄉,專門來香港打針的,做老師收入不高,我給她也打了折,打完之後變了個人,高高興興的回鄉去了」,一針上萬,她的臉打了四針。「我還要她下個月等台灣的專家來,做全臉埋線,不過7、8萬,就能回歸十年前,時光不等人。」蓉姨說。
她似乎是忘了,十年前她是怎樣模樣,那些粗細長短不一的皺紋在酒後開出一朵花,以嘴唇為中心向外吐露男人的不是,背棄妻女、花天酒地、不負責任、濫賭濫玩……一切都過去了,表面的線紋最後被雕刻進了皮膚深處,埋在透明質酸下,用力勾起周遭的肌肉,再狠狠的固定在極限位置,鋼筋水泥,都不及它堅固。
蓉姨興高采烈地說著,她不知道在餐廳的燈光下,她那些皮膚下的嬰孩正在長出小手小腳,這裡凸起,那裡隆高,隨著說話肌肉的運動,呈現出半透明的亢奮。
「線是美國產的最好的線,會在兩年後被皮膚吸收,但你的肌肉已經記住了新的位置,至少還能再維持兩年……」嬰孩在絲線的網格裡急速長大,啼哭、嚎叫、忸擰,從尖尖的內眼角裡探出頭來,又被長長厚厚的睫毛打了回去。
「阿女啊,阿姨是真的喜歡你,小時候你多可愛,小臉圓滾滾的,愛睡懶覺,愛吃水果……」蓉姨眼裡看著我的風霜,痛心疾首。「聽你媽媽說你的事,阿姨心裡也痛,找個好男人,就不用那麼辛苦了,懂嗎?」
蓉姨跟過的男人,是她親手搶來的。那時她在父母公司裡能歌善舞,找了個有未婚妻的外聘排舞師,大了肚子後直接衝上男人家,把未婚妻氣走。後來,蓉姨生了女兒,男人不滿意,喝醉了會打她,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就像那個湛江女人打完針的樣子,青紫腫脹,我見過。那時蓉姨一個人趴在天台哭,具體的情況我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她穿了雙紅布舞鞋。後來公安來了,救護車也來了,蓉姨還是沒跳下去,面無表情的回了家。
蓉姨喝盡杯裡紅酒,「阿女啊,快吃啊,你看你多瘦。」嘴上這樣說,她自己卻一口不動,只吃了兩口沙律。「再給我一杯。」蓉姨舉手示意,「今年開始,只喝紅酒,只吃素。」她說。
我只好埋頭吃飯,空氣陷入暫時的停滯,蓉姨舉起鏡子補口紅。「蓉姨,你還好嗎?」我抬起頭問,「啪」一聲關上鏡子口紅,「我好,就是好久沒見你,阿姨很想你,阿姨真的想你變漂亮,以前只有你陪阿姨玩。你快來找阿姨,你知道嗎?那個(誰),那個(誰),還有那個(誰)都來我們醫院打針。」
臉上的嬰孩繼續生長,這次從山根上下移動,然後到凸起的前額,左右滑動,每一次皺眉挑目,都是嬰孩活生生扎扎跳的證據。
「姍姍在廣州做模特,前段時間去了馬爾代夫玩,你看,她的鼻子也是我們醫院做的,用自己的肋骨,特別自然」,蓉姨女兒的朋友圈裡,碧海藍天,幾個女孩湊在一起,比堅尼下肉體美好,熱熱鬧鬧,分不清你我她,也不知道照相的人是誰。
「有人請她們去的。」蓉姨笑著說,用嘴型給我說了個名字,是大陸著名的富二代,我會意笑笑,表示知道了。
吃不完所有菜色,我飽得不能再飽了,蓉姨喝完第三杯酒,招手買了單。我向她道謝,「沒事,阿姨想你幫幫姍姍,香港有什麼機會幫忙介紹一下。」「好的,我盡量。」
走出餐廳,陽光正烈,蓉姨用力的抱了抱我,眼角滲出細碎的液體,「阿姨知道你辛苦,有什麼事來找阿姨吧。」想起前塵過往,此時我亦有所感觸,「沒有什麼辛苦的,阿姨你保重。」,「保重。」蓉姨還是容易動情的蓉姨,陽光下急速生長的嬰孩,被強烈情緒的催化下,用力一掙,在一陣奇形掙扎後,定住了,膠著了,成為死胎。
蓉姨用紙巾擦了淚,又用蜜粉定了妝,豐盈的臉部恢復成一團白玉雕塑,反射出昂貴的光芒。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金巴利道,遠處煙塵滾滾,空氣混濁,她裊裊婷婷的走著,高錚鞋如破冰船銳利。來來往往許多皮囊,此刻就像聯結成許多細密絲線的網,金絲銀線,自動融合,把肉身死死固定在這城市高樓裡。
她們知道,肉身不可仰仗,只有鋼筋水泥,長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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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紛紜現象,尋找解析距離。
時光所聚,焦點成形。】
【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如果梁莉姿從生活的艱難中看見陽光明媚,黃怡卻在陽光剔透中隱隱浮現暗沉底色
中學的時候,你在做甚麼?
我埋頭考試筆記,她流連K房M記,他獨對電腦廝殺連場。
而她們會說:「我在寫小說。」
黃怡、梁莉姿,同是九十後作家,從中學開始發表創作,近月不約而同推出第三部作品:黃怡的《林葉的四季》、梁莉姿的《明媚如是》。
早慧的女生,眼中看見怎樣的寒暑風景?腦海中吸收與創造了多少世界?相似的「早慧」,卻寫出不一樣的故事;不一樣的故事,卻埋藏互相呼應的思考和情緒。
因為自信,因為自卑
年紀輕輕,卻已寫作多年,至今走到了甚麼狀態?黃怡憶述寫作的緣起:「我就讀的中學十分鼓勵學生寫作,更邀得董啟章教授寫作班,他讓我們讀卡夫卡、卡爾維諾。」她提及董啟章給她的意見和鼓勵,而西西更因讀到她的小說,而特意相約見面。「累積而來的自信,以及希望繼續寫的熱誠,便混合成了今天我寫作的心情。」
與黃怡相反,梁莉姿的寫作源於自卑。中學只看重考試升學,對創作並不鼓勵,梁莉姿無法在學科中獲得成就感,只有中文值得自傲。「我動機不純,寫作是因為想得到別人的稱讚。」所以曾經停寫三、四年,她迷惘:「我為了甚麼而寫?」而《明媚如是》,大概就是她得出的答案。
光與影的對反
梁莉姿指着《明媚如是》的封面,一片亮麗鮮黃。她笑言,這是「表裡不一」,這正是這一系列短篇小說嘗試思考的問題:繁華光鮮的都市之中,隱藏了多少痛苦?正如〈皮鞋〉中患上抑鬱症的「失敗者」選擇活着,那為何品學兼優的女班長反而選擇死去?她說到創作的契機:「一個朋友參加了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美好的一天》的演出:十多個香港人傾訴自己生活中的悲慘和挫折,然而城市『美好』的一天仍是照舊過去。」當年青人被政治、教育、居住等問題壓得透不過氣,梁莉姿希望為他們寫一本書,以不同議題、不同背景的人去書寫香港。「我們不能因為只看見『美好』的部分,而忽略隱藏在背後的痛楚。但無論生活如何痛苦,陽光照樣明媚。」
黃怡的《林葉的四季》看起來卻似乎明亮而活潑:小男孩林葉以天馬行空的腦袋把日常事物串連,又一一尋根究底,問出難以回答的問題。例如藥房的貓店長會被裁員嗎?牠們的工資和福利?孩童的視覺摒棄成人世界的麻木,換一個觀看世界的新方法──所以貓咪有得到好好的照顧和尊重嗎?然而,脫離成人的規則後,林葉又對世界透露出一種冷漠和疏離:燒臘店中師傅揮動大刀,斬開骨肉的場面,在他眼中成為了一場「表演」。如果梁莉姿從生活的艱難中看見陽光明媚,黃怡卻在陽光剔透中隱隱浮現暗沉底色:「可愛的林葉也逐漸面對成長的痛楚。這部小說把幾個朋友都弄哭了。」
從一顆米看世界
「小說希望思考城市和自然的關係。食物,大概就是城市中最容易接觸到的自然──你未必擁有一盆漂亮的盆栽,但打開冰箱你總會看見蔬菜或水果。」黃怡剖析小說探討的問題:林葉對自然的態度是矛盾的,他害怕蔬菜上泥土的『骯髒』,而媽媽的工作正是把超級市場的蔬果用保鮮紙包好。食物成為林葉思考自然的媒介。例如可樂,他喝可樂時總是「走冰」,卻又另外拿一杯冰粒,一邊喝一邊逐點加入,可樂就愈喝愈多了。那麼北極熊要「拋頭露面」擔任可樂的代言人,又是否因為北極已經融冰呢?又例如魚翅,香港是魚翅的主要銷售地,部分航空公司更因支持保育而拒絕運送魚翅,而林葉問的是:魚翅拿的是哪一本護照?「我希望用溫柔的、軟性的方法去討論這些問題。」黃怡如是說。
「我也認為食物可以反映一個人,或一個社會。」同樣利用食物,梁莉姿卻以此揭示家庭和社會的問題。「主婦的住家飯,可能成為一種規限:你跟家人的關係再差,每天黃昏,你也必須坐在那裡一起吃飯。」於是〈櫻花蝦〉的女主角討厭住家飯,到日本餐廳打工,只因為喜歡那裡的員工餐。但男朋友家中的一頓住家飯,卻使她羨慕這個幸福的家庭。然而,男友的家庭事實上卻不如表面美滿,魚缸中逃過魚口,倖存的一隻河蝦成為家庭問題下的精神寄托。「表面的幸福背後,每人都背負或重或輕的問題,像那河蝦,所有人都是倖存者,為了生存而努力。」
寒暑交替,柴米油鹽,兩名早慧作家從日常生活中提煉故事,思考自然,反省生活,從未停止成長,終於在這個如夏的冬季結下纍纍果實,各具滋味。而我們依舊期待,在下一個春天來臨時,又能再次看見她們編織的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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