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鬼節,家裡有晚飛進了一隻飛蛾,影子在洗完澡的我的面前亂晃,繞了幾圈,彷彿對我撒下了身上的粉末,最後停在了奶油色的窗簾上,異常顯眼。我想起了老一輩的人說,飛蛾不可輕易拍死,尤其是在七月存在的飛蛾。
母親愛在家中的不同角落及陽台種植各種植物,因而平日家中總會出現許多昆蟲生物,尤其是炙熱的夏日,不盡的蟑螂、蚊子、蜜蜂每天總有,飛蛾在下雨天則也是常見的,但比起其他的昆蟲,不一樣的可能是它的惟一被人們將牠們與時間扣上關連。牠是甚麼時候飛進來?又是循怎樣的途徑飛進來的?我一無所知。初時我想,興許也就是被這房間的燈亮吸引進來罷了。
我靜靜坐回凌亂的書桌前,取出瓶罐堆中的橘色化妝水,輕輕倒在手上,窗簾上的影子幾乎毫無痕跡地抖動了一下翅翼,讓我一度誤以為是視線因爲剛從滿佈水蒸氣的浴室中睜醒,未能習慣溫差所生出的錯覺。臉頰微紅的我像一名醉漢喝了酒一般壯著膽,把手中的化妝水往臉上拍,慣常的力度、往常一樣的聲響傳遍了整個房間,甚或越過門框散落在客廳各個角落,鋪蓋住電視裡無日無夜的政治爭論。
若要以日常經驗來為昆蟲生物的靈敏度排序,飛蛾拍翅的速度是我見過最高頻率的,是否飛得最快則不適合出自我貧乏的物理知識見解中。窗外的風被黑夜的潮水淹浸,鳥獸般逃竄,窗簾紋絲不動。飛蛾仍黏著在原來的位置,墓碑似的植根在泥土。我凝視著那雙斑駁的翅翼,黑白相間的斑點網狀般擴撒開去,將窗簾的奶油黃暈染上一層黎明前的灰白。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感覺,隨四周的空氣侵襲而來,說不出,卻覺得這飛蛾與往常的有些不同。
我將濕答的髮絲捋至頸後,不為意攪動空氣中靜止的粉塵,迅速把一頭濕髮夾起。此時飛蛾開始有所察覺,拍翼挪動到了書架的玻璃上,離方才的窗簾是我一個腳步的距離,無法被我看見的眼睛正用神地盯著裡面的擺設,又是靜靜的。我定了定神瞄著牠,那是我整個書櫃裡最整齊的一格,放著一張張舊照片還有各式各樣旅行時收集而來的紀念品和禮物。我曾聽說飛蛾喜愛泥土的味道,櫃裡剛巧擺放了一套四年前我在西安買回來的兵馬陶俑。我微微擺正身體,嘗試不動聲色。扭緊化妝水的瓶蓋,依次序塗上面霜、乳液和眼霜,不同的液體與水霜肆意向四周延伸混和。一瞬間,房間裡充斥著各種本不屬於這空間的氣味。飛蛾仍在玻璃上。
此時的我背向牠,對著桌上的鏡子輕輕用毛巾擦拭頭髮,好一陣子凝視著紙巾盒旁邊隨意依偎著的風筒,又瞥了一眼鏡子裡的影子,失落地收起無處可放的視線,發呆。髮芯未被吸收乾的水隨著洗淨的髮絲徐徐流淌而下,有些雨珠子般無聲地滴在大腿上鋪墊的毛巾,有些則滲進了衣裳、滴落在椅子和地磚上。我擰開了吹風筒旁的小風扇,一邊注視著背後影子的動靜,一邊一格一格地把風扇的度數調高,謹慎地不驚動空氣中有可能存在的粉塵,等待電腦緩慢開機,靜止。
天花被上架床的床板佔據半壁,狠生生地擋去了撒下來的半屋白光燈,床板下近乎陰暗的書桌滋生著不知名的塵埃,那盞靠在角落的檯燈我長年累月地不開。或許連我也察覺不到,自己可能近乎病態地享受著這種每夜灰暗的氛圍,遊走於黑白之間。一半陰影,一半光明,自開初分隔至結尾,這由窗台中央延伸至門框的一道無形的分界,模糊於外者的眼,在我看來,卻是極清晰的。
電腦螢幕亮起之際,我驀然發覺,這已是七月最後的一個夜晚。自立秋過後,清晨和夜晚才漸漸開始驅趕夏天耍賴不肯離去的腳步。晚風偶爾從窗戶貫進來,吹亂了奶油色的窗簾,使得仍穿著背心睡的我,微寒。若是出現在午間,拂在臉上會是異常地使人暢快。書櫃上那小小的飛蛾應是乘著這股寒風而來,至於風是否也帶偶爾的名稱,答案只有飛蛾知道。
對於任何長翅翼會飛的昆蟲,其實我都是懼怕的。這種所謂的懼怕並非嫌惡至極,譬如两者之間容不下一個他者的這種感覺顯然是沒有的。然而母親許多次卻護衛著我並不歇斯底里的求救,去到一種非你死即我亡的地步,為的只是要驅趕一隻小小的昆蟲。每次母親驅趕蟑螂時,有種念頭總會在我的腦海浮現,說不定牠是另一個無辜的格里高爾,不能自控地附生、依著在一個不屬於他靈魂的軀體上,掙扎著要逃離,卻無奈發現即便能逃離,也意味著死亡。 對於七月的飛蛾,母親會格外留情,不知是否也正因如此,我並不打算向母親求救牠的莫名到來。畢竟七月,於我來說本是沒有特別感覺,亦不枉這最後的一天能在我面前悄無聲息的來臨。只是這翅翼卻無意劃破了寂籟的日常。 飛蛾向上挪動了一小部分,黏在了一張舊照片的正前方。照片中,母親手抱剛足月的我。那時的母親因為剛生產顯得微微發胖,而我仍是頂著一個亮錚錚的光頭,好讓所有聽見我名字的人都誤會我是男孩子。半個月前,外家來電話說母親的舅舅突然去世了,那種突然就如火山灰在某個極深默的深夜噴發,溶岩野獸般烈著爪牙,侵蝕了整個村莊。
我想,該用甚麼去衡量生命的價值?它就像是由種種可控與不可控的因素組成,組合的隨意有著極致而又令人捉摸不透的規律。不少時候,它會讓你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麼的可笑。尤其當生死血淋淋地擺在人們的面前,生命才開始變得令人無法逃避。確實,這對於中國人來說便是如此,當然我也不否認它其實也適用他國的人們。在我們的世界,他人的生死存亡是由親疏遠近來進行理性構成及界定,縱然這事情包裹著情感的外層。飛蛾不知怎的,用盡全力拍動翅翼,差些擦到書櫃一步之距的上架床圍板上,我抬頭,循著影子的方向看去,那灰塵滿佈的右翅翼下方烙印著一個花形的紅斑點。牠就這般徑自向著客廳的方向飛去,帶著些微難以察覺的搖晃欲墜。
母舅去世的事情是母親從外婆口中得知的,彷彿是所有人都無法兜住的秘密。在母親的再轉述中,我已聽不出任何名為悲傷的言辭,更多的是語音生硬雕砌而成的惋惜與無奈。母親重覆得最多的那句,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我想不出任何適當的回應。但我相信母親與她的母舅其實牽扯不上太多的情感,有的只是血緣所遺下的牽絆。
然而母舅的死離奇譎詭,在母親習慣重覆重要句子的敘述過程中,正如她所說,母舅就是一個好端端的活人,悄無聲息地突然離去。那種突然在母親的形容之下,像是前天人還在吃喝,今天卻被送進了醫院,然後在沒有其他任何徵兆預告下,便宣布正式死亡,在醫院的某個角落裡。飛蛾的身影已不知何時消失在我的視線範圍,我心中一慌,想起了外婆常提及的一句,打死她也不去醫院。
母舅身體一向健康,若有的話,頂多是白內障有些嚴重,視野不清。倒是依母親的說法,母舅去醫院的原因是腹瀉,也幾乎就在一天以後便離去了。醫院拒絕提供任何解釋,卻在隔一天後,給了家屬小額賠償。母親怒然的旁述為一切落下她認為最合理的解釋,醫院用藥失當。我追出客廳張望,深怕遺留任何一個能藏匿的陰暗處,正在看電視的母親見我一臉慌張,問我發生甚麼事。我問她有否看見一隻飛蛾,母親一臉茫然,眼神有一剎那閃過猶豫。
事情的一切都只是發生在一個小小的內地村子,我喜歡小小的這個形容詞,這種小使得人們有足夠的能力隻手遮天,用錢去解決一切的問題。數字的多少,可以舉重若輕,因為沒有人敢為誰去惹一個未來可能會出現的更大的麻煩。在母親的描述中,母舅每月領的退休金比起賠償還更要可觀,這就是小村中屬於生命的價值,輕得沉重。彷彿應驗了上一代的人相信生死一切由命,所以甘於妥協。涼嗖嗖的風忽然穿堂而過,越過那道曖昧的分界線,落在客廳開始混濁的光線之中。母親笑著說沒看過,反過來問我是不是看錯了,又因感受到涼意,將話題落在了近秋晚間不需開冷氣上。
我問母親,母舅的身上是否有一塊花形的紅斑?母親感到十分奇怪,說她也不清楚,又問我這個念頭從何而來。我默然不作聲,搜遍了畢生所學習過的字詞都拼凑不出一句像樣的句子。對啊,母親說家屬在領了補償金,幾乎就在一個星期後便為母舅舉行身後事。葬禮是否浩大到足以使弔唁者在往後的日子對亡者喚起一個模糊的印象,我同樣無從得知,只是一切都快得詭異。那種不知從我身體哪個器官蔓延開來的無力感,是否會存在於他應該存在的地方?答案彷佛也是蒼白的。
去年暑假,母親與我一同回鄉的時候,我曾見過母舅一面。有些人,也許就僅此一面。那是表哥的婚禮上,一個異常炎熱的下午,蟬聲聒噪不安。那天母舅不知為何握著母親的手好久好久,說了很長很長的話。後來母親才說,他們倆已是許久許久沒見,久得連母親也認不出他的樣子。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次握手,原來就是決別。我仍記得那天婚宴上吃過幾道可口的菜餚,卻怎麼也記不起母舅握住母親的手是甚麼樣子。
晚風寒涼,七月的飛蛾就這般消失了,好像牠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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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紛紜現象,尋找解析距離。
時光所聚,焦點成形。】
【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如果梁莉姿從生活的艱難中看見陽光明媚,黃怡卻在陽光剔透中隱隱浮現暗沉底色
中學的時候,你在做甚麼?
我埋頭考試筆記,她流連K房M記,他獨對電腦廝殺連場。
而她們會說:「我在寫小說。」
黃怡、梁莉姿,同是九十後作家,從中學開始發表創作,近月不約而同推出第三部作品:黃怡的《林葉的四季》、梁莉姿的《明媚如是》。
早慧的女生,眼中看見怎樣的寒暑風景?腦海中吸收與創造了多少世界?相似的「早慧」,卻寫出不一樣的故事;不一樣的故事,卻埋藏互相呼應的思考和情緒。
因為自信,因為自卑
年紀輕輕,卻已寫作多年,至今走到了甚麼狀態?黃怡憶述寫作的緣起:「我就讀的中學十分鼓勵學生寫作,更邀得董啟章教授寫作班,他讓我們讀卡夫卡、卡爾維諾。」她提及董啟章給她的意見和鼓勵,而西西更因讀到她的小說,而特意相約見面。「累積而來的自信,以及希望繼續寫的熱誠,便混合成了今天我寫作的心情。」
與黃怡相反,梁莉姿的寫作源於自卑。中學只看重考試升學,對創作並不鼓勵,梁莉姿無法在學科中獲得成就感,只有中文值得自傲。「我動機不純,寫作是因為想得到別人的稱讚。」所以曾經停寫三、四年,她迷惘:「我為了甚麼而寫?」而《明媚如是》,大概就是她得出的答案。
光與影的對反
梁莉姿指着《明媚如是》的封面,一片亮麗鮮黃。她笑言,這是「表裡不一」,這正是這一系列短篇小說嘗試思考的問題:繁華光鮮的都市之中,隱藏了多少痛苦?正如〈皮鞋〉中患上抑鬱症的「失敗者」選擇活着,那為何品學兼優的女班長反而選擇死去?她說到創作的契機:「一個朋友參加了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美好的一天》的演出:十多個香港人傾訴自己生活中的悲慘和挫折,然而城市『美好』的一天仍是照舊過去。」當年青人被政治、教育、居住等問題壓得透不過氣,梁莉姿希望為他們寫一本書,以不同議題、不同背景的人去書寫香港。「我們不能因為只看見『美好』的部分,而忽略隱藏在背後的痛楚。但無論生活如何痛苦,陽光照樣明媚。」
黃怡的《林葉的四季》看起來卻似乎明亮而活潑:小男孩林葉以天馬行空的腦袋把日常事物串連,又一一尋根究底,問出難以回答的問題。例如藥房的貓店長會被裁員嗎?牠們的工資和福利?孩童的視覺摒棄成人世界的麻木,換一個觀看世界的新方法──所以貓咪有得到好好的照顧和尊重嗎?然而,脫離成人的規則後,林葉又對世界透露出一種冷漠和疏離:燒臘店中師傅揮動大刀,斬開骨肉的場面,在他眼中成為了一場「表演」。如果梁莉姿從生活的艱難中看見陽光明媚,黃怡卻在陽光剔透中隱隱浮現暗沉底色:「可愛的林葉也逐漸面對成長的痛楚。這部小說把幾個朋友都弄哭了。」
從一顆米看世界
「小說希望思考城市和自然的關係。食物,大概就是城市中最容易接觸到的自然──你未必擁有一盆漂亮的盆栽,但打開冰箱你總會看見蔬菜或水果。」黃怡剖析小說探討的問題:林葉對自然的態度是矛盾的,他害怕蔬菜上泥土的『骯髒』,而媽媽的工作正是把超級市場的蔬果用保鮮紙包好。食物成為林葉思考自然的媒介。例如可樂,他喝可樂時總是「走冰」,卻又另外拿一杯冰粒,一邊喝一邊逐點加入,可樂就愈喝愈多了。那麼北極熊要「拋頭露面」擔任可樂的代言人,又是否因為北極已經融冰呢?又例如魚翅,香港是魚翅的主要銷售地,部分航空公司更因支持保育而拒絕運送魚翅,而林葉問的是:魚翅拿的是哪一本護照?「我希望用溫柔的、軟性的方法去討論這些問題。」黃怡如是說。
「我也認為食物可以反映一個人,或一個社會。」同樣利用食物,梁莉姿卻以此揭示家庭和社會的問題。「主婦的住家飯,可能成為一種規限:你跟家人的關係再差,每天黃昏,你也必須坐在那裡一起吃飯。」於是〈櫻花蝦〉的女主角討厭住家飯,到日本餐廳打工,只因為喜歡那裡的員工餐。但男朋友家中的一頓住家飯,卻使她羨慕這個幸福的家庭。然而,男友的家庭事實上卻不如表面美滿,魚缸中逃過魚口,倖存的一隻河蝦成為家庭問題下的精神寄托。「表面的幸福背後,每人都背負或重或輕的問題,像那河蝦,所有人都是倖存者,為了生存而努力。」
寒暑交替,柴米油鹽,兩名早慧作家從日常生活中提煉故事,思考自然,反省生活,從未停止成長,終於在這個如夏的冬季結下纍纍果實,各具滋味。而我們依舊期待,在下一個春天來臨時,又能再次看見她們編織的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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