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博物館就是劇場」,「像是動物園(二)」就是通過豐富的場景與操演而構建出非敘事性劇場。
還記得2014年在北角「油街實現」的「像是動物園」(下稱「一」),到今次「像是動物園(二)」(下稱「像」),歸入新視野藝術節的節目之一,選址前身為細菌學檢驗所及香港病理專科學院的香港醫學博物館內進行。定位由藝術展覽化身成劇場表演,觀眾需購票進場,策劃人黎蘊賢(Orlean)曾形容「一」為「既展且演」,而今次「像」則形容為「半演半展」,從屬先後次序明顯有別,「像」付與展覽與劇場的比重更為平衡。這一著不太泛起的漣漪的躍動,卻有點像太空人登月踩出的一小步。還看香港大多數的畫廊展覽均屬免費,就算官方博物館的廉價票價也難以跟劇場表演相比,這代表了甚麼?最簡單莫過於觀眾的反應、期望、傾向跟「一」或會有所不同,團隊的勇氣與嘗試,甚至面對的挑戰,也絕不能小覷。
空間與操演
是次選址醫學博物館,這個份屬充分條件的地利安排,成就了「像」其中一個可觀的要素,如果「博物館就是劇場」(劉婉珍,2007),「像」就是通過豐富的場景與操演而構建出非敘事性劇場。由古蹟修復改建的博物館,按現時的「空間生產」來算猶如一個巨型的大標本,甚至是個扭曲時間體驗的空間,因細菌學檢驗所這個空間本身已是充滿歷史語境能發聲的環境,參觀人士當下感受到原有建築的溫度與特色,同時卻接觸經過編制、重新塑造、策展後展示各種展品,但當中的展品與仿擬物則凝住了某段時間,以展覽來詮釋過去歷史的物質文化,來訴說著一個有關醫學的故事。博物館與表演之間有著互維的關係,然而,這個充分的地利條件同時也一體兩面,一方面為「像」提供了理想的閱讀及歷史脈絡,為這個獨立的文化再現吸收一段具物理且真實的歷史語境,空間提供了歷史語境的厚度及處境滋潤了創作,這並非創作概念與實踐中所能及。而另一方面,「動」的介入非依附博物館的「節目」,製作單位要如何建立主體角色,駕馭這個能發聲的空間?還是,提供了一個怎麼樣的脈絡,讓觀眾得到適切的觀感經驗,而受眾如何因此改變了觀展/演的方式與關係,這正是我所關注的地方。
除了如何善用猶如雙面刃的博物館空間外,誠然,單看工作團隊的不同背景與創作套路還有小冊子中的簡介,大概能想像創作人的聲音將會是一個很混合(hybrid)的狀態,構作過程中的參照元素頗多,訊息量也多,由網絡文化等文化顯徵,到音樂等不同的藝術形式。如果博物館是個封閉的空間,「像」就是開放的意識,容讓不同的立場切入互涉解讀。如何在這空間內演述(address)及規劃猶如《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所講求的便是整合各成員的調度,才能使眾聲不至亂嘩,還看今次「動」跟「一」相比更去個人化的風格,譬如標本作品與博物館之間的陳設往往糾纏不清,讓人分不清楚兩者之間的真偽。這個去個人化的構作方法,在主流強調作者身份(authorship)的文化生產體制中,確實是一個異類。
以夢切入找回心靈原始
我會視這個高度去個人化的部署為一種「以人為本」的鋪墊,以眾聲中的平衡取代作者身份中的稜角,將主導權回歸觀眾的視野與選擇。從簡介中道:「今回把焦點放在『人』的展示上」,由此可見「人」是「像」的核心架構,也是個重要的入口,由博物館/展覽中以物質文化主導的「物」,再由「人」的操演介入。當中「人」包含了歧義成分,觀眾的心理與取向篩選所見所感受的事物,因此人(觀眾)既最大的經驗接收者,可將人(他者)物化及加以觀察。然而,作為第一身的觀感,就正如區華欣在的小冊子提到一樣,項目本身就像一個夢的歷程,榮格(Carl Gustav Jung)對夢有過一定的詮譯,夢可視為象徵形式,從中了解個體中的潛意識,「我們所稱的潛意識,保留了累積在原初心靈中的原始特徵。夢的象徵經常就是在指涉這些原始特徵,好像潛意識企圖召回心靈在演化過程中所拋棄的老東西——幻想、原初思維形式和基本本能等等 」(榮格主編,2015:102)。這種格調也正符合「像」眾聲而立的象徵,觀眾恍如進入一個由眾「夢境構想者」所建構的夢境中,以夢的方式來體驗這個異境世界,找回心靈中的各種原始。
開放世界的Immersive Theatre
在客觀的空間條件下,「像」這類體驗式劇場(Immersive Theatre)提供了一個暫時隔絕外間時空的場所,憑票入場就是一場儀式,讓觀眾擁有特權進入這個有點像電子遊戲中冒險遊戲的格局。一關接一關,玩者(觀眾)恍如活在電子游戲中的「開放世界(Open World)」一樣,觀眾自由地透過發現、漫遊,我們將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可理解的範疇裡,從而建構出個人的奇觀經驗。當中場景的調度透過大量的二元歧義元素來展開,歧義之間的關係環環相扣,透過兩者之間的反差,使到張力處處,也是場場角力及權力互換。
「像」既是一個夢,也是半密室中的人性實驗,由進場一刻恍似旅店的前台及所派下的行李寄存牌,它可以理解為最陌生的地方給予最親切的服務,亦提示每位觀眾都只是一名過客,也可暫時放下日常中的身份角色及壓抑,然後換上新身份——由事前的「心理測驗」分類成不同的物種開始,這種一次又一次地將群體與個體區分兩立的部署不斷,如你是個聽話乖巧的觀眾,沿左路線圖逐一闖關,由「進場」時你是客人;「等候室」由素人演員護士扮演的護士角色,分類你到底是病人還是常人;「社交場」中被區分為食客與旁觀者;「珍奇屋」如動物園般看著KOL 的YouTuber TangTang的直播,超越虛擬平台換成當下直播,受眾反應不在是emoji 而是血肉身軀,虛擬與直實間的認知體系、觀看與被看的權力互換更直接;然後觀眾的行動變得更自由,能任意遊走不同的房間,身份也變得迷糊,「實驗室」回顧之前受眾被定型的物種「標本」,若觀眾夠投入,這是自我超越鏡像的物化與剖視過程;「發佈室」從虛幻的演出中看現實中的社會人物的邊緣,參與觀眾既是看官,同時成為被看的對象;「檔案室」是有關「奇人」的檔案;最後到「夜店」,觀眾再次定型身份成為狂歡者,由真實夜店扮演的保安決定誰有權進入店內,或要跟大眾一起排隊,然而,你會跳舞狂歡抒發壓抑,還是瑟縮一角,最終還是觀眾自身的決定;當走出博物館時再回眸打回原型的「社交場」,繼而步回現實中。
患得患失的錯落感
身處夢境者,往往自以為身處自由與規限之中,我們彷彿可以在夢境中自由行動,但實際上我們更多是不由自主,不知什麼原因到了不明所以的地方,遇見不明所以的人和事。這種遊走自由與限制之間的關係,也是「像」中的主旋律,作品與空間提供了疑幻似真的經驗,透過八房九關的旅程,觀眾的身份不由自主地換調更新及區間,二元歧義元素從服從及限制壓抑中位移,當中個人與集體、常人與奇人、服從與反抗、看與被看、真與假等相對的觀念,往往透過特殊場景與介入而鬆動,譬如「等候室」中「病人」的數量佔多數時,實際上違反了社會中的一般認知與現象,這讓人反思誰去主宰及定性誰有病?其間互換位移的情況始起彼落,猶如潛意識與象徵,這些鬆動了的歧義邊界卻持放開的狀態懸空在心裡,沒有進一步的導引。以及那些不明所以的篩選因素,也是「動」中最引人入勝的地方,當中每每落空或特權之間所產生的錯落感,令我聯想到視覺圖像沒有被編碼的「刺點」,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但同樣地,這些錯落感更多時也似乎較為功能化地來劃分二元歧義元素之間的楔子及中介,而沒有刻意在觀眾的觀感中加以深化。
結語
當中的錯落與開放的歧義元素,提供給觀眾屬往往偏向形而上及一些「虛無」的意識,對很多人而言,「像」未必是個具深度的探索。引申回上文提出的有關演述與接收問題。毫無疑問,「像」提及的不論是「珍奇屋」還是博物館,到底是知識形構,還是純粹對外炫耀一翻,骨子裡還是充滿了相當的權威性,然而,以觀眾的經驗與選擇作主導,受眾便可從劇場中得充權。由此,「像」所要求的,是一群主動及理想的觀眾(idea viewer),正所謂甚麼人看到甚麼事,「像」預設了觀眾的理解與反應,相對觀眾需符合高度及主動的認知條件,才能顯出它的意義。但普遍的實在觀眾層(real viewer),解讀則因人而異,能否從整個觀展/演經驗中找到得著也成了未知之數。兩者之間要如何取捨,同樣考起了創作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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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紛紜現象,尋找解析距離。
時光所聚,焦點成形。】
【資訊如流,言論輾轉衍變。
接通明暗,激活注解空間。】
如果梁莉姿從生活的艱難中看見陽光明媚,黃怡卻在陽光剔透中隱隱浮現暗沉底色
中學的時候,你在做甚麼?
我埋頭考試筆記,她流連K房M記,他獨對電腦廝殺連場。
而她們會說:「我在寫小說。」
黃怡、梁莉姿,同是九十後作家,從中學開始發表創作,近月不約而同推出第三部作品:黃怡的《林葉的四季》、梁莉姿的《明媚如是》。
早慧的女生,眼中看見怎樣的寒暑風景?腦海中吸收與創造了多少世界?相似的「早慧」,卻寫出不一樣的故事;不一樣的故事,卻埋藏互相呼應的思考和情緒。
因為自信,因為自卑
年紀輕輕,卻已寫作多年,至今走到了甚麼狀態?黃怡憶述寫作的緣起:「我就讀的中學十分鼓勵學生寫作,更邀得董啟章教授寫作班,他讓我們讀卡夫卡、卡爾維諾。」她提及董啟章給她的意見和鼓勵,而西西更因讀到她的小說,而特意相約見面。「累積而來的自信,以及希望繼續寫的熱誠,便混合成了今天我寫作的心情。」
與黃怡相反,梁莉姿的寫作源於自卑。中學只看重考試升學,對創作並不鼓勵,梁莉姿無法在學科中獲得成就感,只有中文值得自傲。「我動機不純,寫作是因為想得到別人的稱讚。」所以曾經停寫三、四年,她迷惘:「我為了甚麼而寫?」而《明媚如是》,大概就是她得出的答案。
光與影的對反
梁莉姿指着《明媚如是》的封面,一片亮麗鮮黃。她笑言,這是「表裡不一」,這正是這一系列短篇小說嘗試思考的問題:繁華光鮮的都市之中,隱藏了多少痛苦?正如〈皮鞋〉中患上抑鬱症的「失敗者」選擇活着,那為何品學兼優的女班長反而選擇死去?她說到創作的契機:「一個朋友參加了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美好的一天》的演出:十多個香港人傾訴自己生活中的悲慘和挫折,然而城市『美好』的一天仍是照舊過去。」當年青人被政治、教育、居住等問題壓得透不過氣,梁莉姿希望為他們寫一本書,以不同議題、不同背景的人去書寫香港。「我們不能因為只看見『美好』的部分,而忽略隱藏在背後的痛楚。但無論生活如何痛苦,陽光照樣明媚。」
黃怡的《林葉的四季》看起來卻似乎明亮而活潑:小男孩林葉以天馬行空的腦袋把日常事物串連,又一一尋根究底,問出難以回答的問題。例如藥房的貓店長會被裁員嗎?牠們的工資和福利?孩童的視覺摒棄成人世界的麻木,換一個觀看世界的新方法──所以貓咪有得到好好的照顧和尊重嗎?然而,脫離成人的規則後,林葉又對世界透露出一種冷漠和疏離:燒臘店中師傅揮動大刀,斬開骨肉的場面,在他眼中成為了一場「表演」。如果梁莉姿從生活的艱難中看見陽光明媚,黃怡卻在陽光剔透中隱隱浮現暗沉底色:「可愛的林葉也逐漸面對成長的痛楚。這部小說把幾個朋友都弄哭了。」
從一顆米看世界
「小說希望思考城市和自然的關係。食物,大概就是城市中最容易接觸到的自然──你未必擁有一盆漂亮的盆栽,但打開冰箱你總會看見蔬菜或水果。」黃怡剖析小說探討的問題:林葉對自然的態度是矛盾的,他害怕蔬菜上泥土的『骯髒』,而媽媽的工作正是把超級市場的蔬果用保鮮紙包好。食物成為林葉思考自然的媒介。例如可樂,他喝可樂時總是「走冰」,卻又另外拿一杯冰粒,一邊喝一邊逐點加入,可樂就愈喝愈多了。那麼北極熊要「拋頭露面」擔任可樂的代言人,又是否因為北極已經融冰呢?又例如魚翅,香港是魚翅的主要銷售地,部分航空公司更因支持保育而拒絕運送魚翅,而林葉問的是:魚翅拿的是哪一本護照?「我希望用溫柔的、軟性的方法去討論這些問題。」黃怡如是說。
「我也認為食物可以反映一個人,或一個社會。」同樣利用食物,梁莉姿卻以此揭示家庭和社會的問題。「主婦的住家飯,可能成為一種規限:你跟家人的關係再差,每天黃昏,你也必須坐在那裡一起吃飯。」於是〈櫻花蝦〉的女主角討厭住家飯,到日本餐廳打工,只因為喜歡那裡的員工餐。但男朋友家中的一頓住家飯,卻使她羨慕這個幸福的家庭。然而,男友的家庭事實上卻不如表面美滿,魚缸中逃過魚口,倖存的一隻河蝦成為家庭問題下的精神寄托。「表面的幸福背後,每人都背負或重或輕的問題,像那河蝦,所有人都是倖存者,為了生存而努力。」
寒暑交替,柴米油鹽,兩名早慧作家從日常生活中提煉故事,思考自然,反省生活,從未停止成長,終於在這個如夏的冬季結下纍纍果實,各具滋味。而我們依舊期待,在下一個春天來臨時,又能再次看見她們編織的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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