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他們總是牽著手,擺動著身子,像黑狗般走來,貼近我微冷而平滑的腹部,形成兩個小小的窪陷。脊椎與臀部的交接處,卡落在我的胸肌與腹部間。我肚皮上的透氣孔,在他微翹的曲線,和她瘦削的兩片截片的搓揉下,擴張與收縮。呼吸緩慢而閒適。髮絲輕輕地落在我的腋下,一陣性感的騷動。我的身體逐漸由冷變暖。
客廳佈滿鏡子。我總能從透明晶體裡看到自己,和他們的樣子。他頭髮蓬鬆得可愛,宛如熊的嫩毛。身子纖瘦,臀部曲線呈完美半圓。每當我要觸碰他的臀部時,體內的棉花便會胡亂跳動。她同樣身形窈窕。臉蛋圓渾好看,有一張櫻桃小嘴,留一頭柔順烏黑的長髮。屁股卻極瘦削,股骨像獸的稜角般尖鋭,常刺痛我的皮膚。而我,則擁有Werner韋納爾復古工業風棕色牛皮膚,富英倫風情。手背帶一絲光澤。體內擠滿綿軟的雲朵,躺下便是天空。我是一頭隱密而乖順的黑獸,蟄伏在客廳的一角。腳下是佈滿污垢的灰色絨毛地毯。座落在我對面的是呆頭呆腦、黑實的電視機和白牆。兩旁分別是茶几和空調。
起初來到這個住所,我還以為他們是文質彬彬的情侶。他從書房裡拿出愛麗絲.孟若的《相愛,或是相守》,坐在我身上,然後把她的頭擁入懷中。他翻到《樑柱》一章,以低沈沙啞的聲音朗讀文字:「她要求給他化妝品,萊諾替她拿著鏡子⋯⋯粉底霜、粉餅、眉筆、睫毛膏、唇筆、口紅。」讀到這裡,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指置於她的嘴角,抹掉塗歪了的口紅。多麼小心翼翼,親愛的。戀人的溫柔撫弄。她嘴角微微上揚,然後張口繼續朗讀小說,以溫柔的嗓音娓娓道出:「羅娜得照看兩個家,加上銀行的工作,想曬曬太陽,卻連一刻鐘的時間也擠不出來⋯⋯」她朗讀時微微搖擺身子,如舞者仙子在葉子上的身姿。而他,想必是坐累了,重心在兩瓣臀部相互轉換,像盪漾不定的鐘擺。他的股縫散發暖暖的熱氣。她倏地倒抽一口氣,冒出一句:「羅娜其實脫離不了家庭與職責的枷鎖,就像困在樊籠裡似的。」這時,他的眼皮已沉沉垂下。她微笑,把書本擱在旁邊的茶几上。從睡房裡拿出被鋪,蓋在她和他的大腿上。我也在他們微暖的臀部下,沉沉睡去。
後來他們再沒認真地躺在我上面一起看書。最多也是一起看戲和吃薯片,或呆坐在我的腹部,偶爾甩一兩句話。那夜他們靜坐在我身上,一邊看netflix,一邊咔嚓咔嚓地嚼薯片。戲名我不記得。我倒記得戲裡滿是我從未目睹過的場面——男女在床上抖動身體,不斷喊叫——人們好像稱這為「做愛」。我不覺得這是什麼猥褻或怪異的東西,畢竟人類就是奇怪的生物,動輒咿哇鬼叫。只是,我不明白這種行為與愛有什麼關係,他們不過是激烈地磨擦彼此的身體,像兩頭沒有眼睛的獸彼此的,啃咬,反芻,攪拌,吞噬,分解。忽然,她拿起遙控器按熄電視。我本以為我可以有瞬間的清靜。怎料,她開始搔弄他的頸項,逗得他捧腹大笑。做愛前的溫柔搔弄。刺穿性的親密。然後她慢慢解開他衣服上的鈕扣,手一直抖下去,停在腹下毛茸茸的物體。他也開始搔抓她的臉,又捏她豐滿的胸脯。慾望與撫摸。溫柔與暴烈。肌膚間的接觸割裂空氣的流動。人類愚蠢。他們真沒想過我有靈敏的雙眼,體內的棉花裝滿記憶體,鏡像與記憶成為我身體的一部份。夜深時分,他們終於離開了我,回到房間,並在我的腹部留下一灘暖暖的,微腥的白色液體。於是,我領悟了一些,關於愛情的二三事:慾望的碎裂,短暫,微小,和重要。
那本孟若的《相愛,或是相守》就一直擱在冷冷的茶几上,一晃便是五年。外表披滿灰黑的毛。五年後,他們很少再一起坐在我的身上看書,看戲,或做愛。要是一起坐的話,也是隔一段距離。隱密性的割裂與破碎。語言的分崩離析。現下流動的灰黑的雜音滾滿我身,弄得家裡骯髒狼籍。她再不像以前留長髮,頭上開始長出灰白的髮絲。下午時她會從廚房的洗衣機取出滿滿的一籃衣服,倒在我身上,使我滿身濕濕濡濡的,一點也不好受。在晾衣的同時,她會以尖鋭的聲音大喊,水電煤費交了沒有跟包租公商議了沒有廚房的抽氣扇維修了沒有,他要不大罵,煩夠了沒有,要不拒絕回應。於是,她兩頰漲紅,一下子將衣架丟到我身上。像馴獸師那樣,金屬狠狠刮在我的外皮上,形成一道道生命的裂痕——但我沒有嘴巴,不會喊痛。偶爾,他會坐在我腹上,撫著她的手,道歉。而她,則一鼓作氣地衝進睡房。
幾個月後,不知因爲何故,或許是與地板磨擦過多,或許是運氣不好,我的一邊腳跟突然斷了一截。我的身體變得不平衡,常覺暈眩,滿腦子都是漩渦與水波,宛如感情的浮動,愛與恨的流動與並置。這次她沒再要求他請師傅維修,只著他用方法令我的腹部平衡一些。於是,他竭力抬起我的半邊身體,把紙板置於我的腳跟下。雖然此舉使我的外表變得不好看,但總算緩和了暈眩徵狀。
後來,後來。他們生了一個嬰孩。一個新希望。他們合力把嬰孩安置在我的身上,拉起他的兩條小腿,把擠滿糞便的尿片,換上乾淨的尿布,弄得我全身都是污漬,臭烘烘的。只有咒語可以解除咒語。我以為嬰孩的誕生,能消減灰黑骯髒的雜音流液。但不然。他們還是日吵夜吵。我著你買尿布你有沒有去買沒有,為什麼你總是只顧自己的事不為孩子著想為什麼你總是把責任推卸在我身上不自己行動,我去買誰待在家中照顧兒子啊我也要上班的哪來空餘時間買尿布,我有產後抑鬱你能否體諒一下我你只會以抑鬱症作藉口病又怎樣。嘭。她又把一堆衣架擲到我身上。我感覺到我的骨髓在慢慢撕裂,如花崗岩在陽光曝曬下破裂。嘭。嘭。房門關上。嘈吵依舊。我不能屈曲雙手捂住耳朵。吵鬧聲湧至與翻騰。我無法入睡。
之後他常常早出晚歸,回來又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夜光靜靜地瀉在窗上,她兩片瘦削的屁股在我的腹部搖擺不定。偶爾把手墊在屁股下,彷彿我底裡是刺。嬰孩嚎淘大哭。她一邊輕拍嬰孩的屁股,一邊按著電話屏幕。她又突然拿起那本置於茶几上,封了塵的小說,像二十五歲的少女那樣朗讀起來:「羅娜得照看兩個家,加上銀行的工作,想曬曬太陽,卻連一刻鐘的時間也擠不出來⋯⋯」她的眼眶忽然溢出很多水,落在我棕色的皮膚上,晶瑩剔透。透明的斑紋。她是個憂鬱的老婦。門打開。他回來了。又是面部漲紅,身上滿是酒氣,頭髮蓬鬆。他滿是獸的爪子,陷洞,稜角,不再可愛。相愛或是相守。
她板著臉,甩了一句:「你十分陌生。」然後靜靜地走進睡房,關上門。
我的身體回復冰冷。如獸,如樑柱。
後來,我的腳跟再度陷落,這次是另一邊。肚腹失衡如震盪的時針。他把我,連同孟若《相愛,或是相守》扔進惡臭的垃圾房。令我驚訝的是,這本從未跟我説過話的書籍突然開腔道:我們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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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煙霧中,用餐肉
砌一面警察國裡的連儂牆,
可以無盡長。
是時候想一想
如何坐下去這個問題。
關於椅子,
也關於堅持與選擇,
一個落點,一些準備。
請坐。
我十時許走,一直在街上。沒看手機,不知商場有事。只聽到有人叫「有冇記者,入商場」。我在街上很呆。街上仍有很多人。
被趕得很厲害。走時才知商場有事。
街上清場時有人叫入商場避。我沒有去。純粹直覺;商場一旦封鎖,沒路走。
我也不想打警察。我不激動憤怒哀傷。都沒有。
原來心裡荒涼。
群眾其實很興奮,也很驚怕。
事情已經不是當初。也與公民社會無關。只是仇恨。
或者比較接近暴力。到臨界點,我就會癡呆,一片空白。
被趕去平台時手機突然響,問我在邊,新城巿廣場大打。
怪不得外面個個看手機。
有人等機會大打流血。我感到那種嗜血動物的飽滿。警察要聽指示,他們也很驚,雖然有武器。
一直走了幾公里封鎖線外才有車。
磚頭一早挖起。
他們相信甚麼,不重要。
一條不歸路。
無人可以停止。沒有打警察或被捕或留在家中,一樣要受。
我們的日子會更壞。
我見過更壞的國家。現在慢慢明白。
從一個還可以生活的年代,經躁動與爆發。這一次和2014年我想很不一樣。
其實我很早,第二次大遊行之後,開始疏離。
他們要創造世界。那是我知道的事物,消失當中,突然粉碎。
在現場我一人經歴暗靜的死亡。
*此訊息得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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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於瑞典的卡爾—約翰·厄林(Carl-Johan Forssén Ehrlin),自2006年出版他首部兒童故事繪本《好想睡覺的小兔子》(繪者艾莉娜·茂紐恩),旋即登上亞馬遜網站「自費出版品」的暢銷冠軍,書中神奇的催眠效果,一夕之間成了爸爸媽媽夜裡哄孩子入睡時的必備讀物。這本書迄今在世界各地已銷售超過100萬冊,其後更被翻譯成各種語言。此系列的其餘作品包括《好想睡覺的小象》以及甫出版的《好想睡覺的拖拉機》。卡爾受邀到本屆香港書展,首次和香港讀者面對面交流。透過訪談,讓我們一窺卡爾溫柔而舒緩的故事催眠術。
提問、整理、攝影:林日錦
Q你自小在瑞典長大,小時候有沒有令你印象深刻的床邊故事?
我很喜歡一本童書,突然記不起書名,總之是關於一個男人和一顆紅蘋果的故事。故事從一個惡作劇開始,主人翁的朋友放了一顆塑膠蘋果在窗台,故作這顆蘋果它會慢慢熟透,後來發生了一些事,一隻鳥掠過窗台叼走了假蘋果,最後,(真的)紅蘋果陰差陽錯又回到了窗前。當我還小的時候,這本書對我來說很有趣。
還有一些沒被翻譯成外語的故事書,其中一本,講一隻大黑熊,平時熱愛幫助身邊的弱小動物,這類故事啟發我去多做善事。我想起小時候,喜歡坐在收音機旁,嘗試去探索各國語言,記得從一個廣播頻道,聽到各種外語,各種文化碰撞在一起,我完全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但當時對整個世界充滿了好奇,當時的夢想是環遊世界,志願是成為一名警察。直到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兩者的關聯,因為我現在到各國出遊,幫助世界各地的小朋友,雖然我不是一名警察,我仍然伸出援手,書裡我都做著這些事,兒時夢想彷彿成真了。
Q當初是什麼情境,促使你寫下《好想睡覺的小兔》?
我此前寫過一些專給大人,類似「個人發展」的勵志書。說實在,這本童書完全不在我的計劃之內,一直要等到自己有了孩子,剛好有一天,當我正在開車時,忽然冒出這個想法——我可以寫一本幫助孩子入睡的童書,而且想好了運用什麼方法。當我把這個念頭告訴我母親時,她說你趕快把故事寫下來,我臨時找到鉛筆和餐巾,把那些零碎的想法直接寫在餐巾上。之後,我又寫了《好想睡覺的小象》和《好想睡覺的拖拉機》,盡自己最大能力使用不同方法幫助孩子入眠。
Q你本身唸心理學系,想知道你是如何結合心理學和說故事技巧,哄孩子入睡?
五六年的大學生涯,其實不單單唸了心理學,還包括修辭學、教育學,所以當我在傳授其他人怎麼接觸孩子,怎麼引導孩子投入到故事裡面時,實際上這些方法綜合了不同領域的學科。我沒有特別學過說故事,這是書中比較弔詭的部分,如果故事太生動了,孩子不會想要睡覺,他們會喊說「媽媽,媽媽,我想聽故事結局!」所以我需要做的是平衡兩者,讓他們靜心聽故事,但不能太多,它確實是一個挑戰。
Q這一系列前兩部作品都以動物(兔子和小象)為主角,最新一部主角是拖拉機,怎麼會出現這種轉折?
我預設男孩普遍上都喜歡拖拉機,勝過兔子和大象,所以不喜歡動物的孩子,他們可以選擇拖拉機。我希望吸引越多孩子越好。至於為什麼選擇兔子和小象?我事前做了一些調查,問了身邊的家長他們孩子喜歡什麼動物?他們不約而同都說兔子和小象。
Q書中的語調特別溫柔舒緩,你會否擔心其他家長唸故事時,無法達到同樣效果?
書中為此附帶使用說明,家長可照著那些貼士唸這本書,但那或許只是我的方法,他們比我還瞭解自家孩子,必然有更適合的方法。我常常提醒家長們,用你們覺得奏效的方法。我遇過一名家長,他重複唸同一段落給孩子聽,孩子一下就睡著了,所以這本書其實開放給家長自己去摸索。
Q得知你有兩名孩子,當你在教育或哄他們入睡時,有沒有試過碰釘子?
我希望帶給他們良好的教養,教育他們認知每個人的界限,然後在界限裡獲取自由。我覺得每個年齡階段,都會經歷不同的事,大兒子現在五歲,小兒子兩歲,他們一會兒是好哥兒們,玩在一起,然後發生了一些事,就翻臉了,整天吵得沒完沒了,我想,這或許是童年的一部分。兄弟倆臨睡前都比較黏媽媽,我會多加練習,希望有一天他們也可以接納我(笑)。
Q寫這系列書時,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
《好想睡覺的小兔子》當初寫得比較隨性,《好想睡覺的小象》則用了母語來寫,我在字裡行間加了逗號,運用了一些非典型的敘事方式,然後在寫這本書時,公司來了一個新編輯,她特別挑剔,勸我該這樣寫,那樣寫,我因此需要重新排列那些句子,當時確實有點綁手綁腳,不過還是奏效的,我試圖在妥協和堅持之間找到平衡點。無可否認以母語書寫相對比較專業。
我對讀者的反饋特別敏感,公司裡有人負責轉達我這些反饋,但其實改變不大,因為《小兔子》一開始迴響就很好,雖然《小象》和《拖拉機》換了一種方式書寫,我找了其他方法幫助孩子專注在「放鬆」(relaxation)上,不僅僅多加了新角色,背後其實有許多繁瑣的工作。
Q現代社會許多成人有失眠困擾,你有何建議?這本書適合大人看嗎?
當我有失眠困擾時,自己會放這系列的有聲書來聽,幾乎每次都奏效,我完全不知道故事怎麼結束(笑),將來會發行成人版,我希望幫助那些有失眠困擾的成人,任何最新消息敬請鎖定我的Instagram。
Q相信有些孩子比較好動,你希望給家長什麼樣的建議?
我們曾在幼稚園做過實驗,趁孩子的午休時間唸這本書給他們聽,當時聽說有一個男孩特別好動,他是那種喜歡跑來跑去,坐不住的孩子,然後我們試了一星期,據說他是全班最快睡著的孩子,因為有人告訴他把全神貫注在放鬆上,果然一下就睡著了,很多家長和我說他們帶了孩子去做診斷,最後發現都沒用,反倒是這本書,成功讓他們孩子迅速入睡,我覺得竅門是要有個人告訴孩子專注在什麼方向。
Q最後,請你介紹一下你的新書《Brave Morris: A Week Upside Down》。
故事中有個叫Morris的男孩,我的小兒子也叫Morris,角色的取名靈感源自於此,書中記錄了Morris一周內的生活,他的日常發生了一些變卦,即將要搬家,男孩為此有點焦慮,我主要想疏導孩子怎麼應對這些突發情況。男孩擔心開學,擔心認識新朋友,思念老朋友,我想教他們怎麼處理這些傷感的情緒,然後迎接新朋友。另一日,男孩在學校嬉戲,整身髒兮兮的,回家洗澡時發現浴室內有隻蜘蛛,嚇了一大跳,他母親教他轉化大腦的感覺信息,藉以消弭心中恐懼。所以,我覺得這是很好一本書,它輔助正值成長階段的孩子,教導他們應對生命中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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