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乃作者為中大中文系罷課關注組公民講堂撰寫,並准以刊載。
各位好。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正好到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客座,那是我第一次長時間留住香港,於是起了一個念頭:我要住遍香港十八個區,並且都住在一夜一百到四百港幣之間的旅舍裡。
這個計畫只進行了一半,因為香港有很多區並不容易訂到廉價的房間。但沒關係,每周三的課間則是我的散步日,我會搭著地鐵,以某站為圓心,畫圈似地散布到最外圍,再從另外一站搭車繼續。如此,一條街一條街、一條巷子一條巷子、一個個郊野公園與離島地走過了朋友口中「未來可能不再是香港的香港」。
因此,從「331」遊行至今,我沒有一天不關注香港的反送中運動:白衣人衝入地鐵暴打民眾的元朗、濫射導致少女右眼重傷的尖沙咀、警方侵入無差別攻擊乘客的旺角、太子…….都是我日常散步的地方,我曾在那些地方窺見香港的局部面貌,在網路上看到那些即時影像,我都彷彿站在現場,與各位共同經歷這些哀痛。
做為一個文學工作者,思考是我的責任,我在想「反送中運動」的五點要求——「徹底撤回《逃犯條例》修例、撤回612遊行暴動定性、承諾必不追究反送中抗爭者、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徹查警方濫權濫暴、全面落實雙真普選」——為何至上周為止,付出了八條人命,千人被捕、上百人遭到刑事指控,林鄭與其主導的香港政府卻只願意同意第一項?
我們看歷史就知道,人民運動的「性質」是由掌權者定義的。在臺灣,教科書裡把清帝國時期發生的太平天國事件稱為「太平天國之亂(變)」,而中國則稱之為「農民起義」。這不只是因為歷史解釋的差異,還因為政權必須透過教育「定性」歷史事件,從而在一代一代的教育過程中讓我們「選擇性地記憶,選擇性地遺忘」,而後塑造成他們所希望的樣子。
將這次香港人民的行動定義為「暴動」,這是林鄭及其背後的獨裁政權為了避免背負歷史罵名所做的強制定性。因此在我看來,這個訴求是人民與宰制政權為「此刻」詮釋權的角力。
其次,惟有將運動定義為「暴動」,政府才有「定罪」的合理性,也為日後的清算進行鋪墊。從歷史看來,「法律」的出現比「普遍民主」制度要早,法律是維繫法治社會的重要工具,也是民主社會的基石,但一個單只強調嚴厲法治的社會,卻未必是民主社會。這是為什麼臺灣在白色恐怖時期有諸多人「遭罪」,而今得靠轉型正義「除罪」之故,因為當時政府所訂定的法律,目的就是為了將異議者定罪,而非讓異議者參與國政的論述。
因此,我們可以這樣想,倘若香港政府未推出不得當的、對人民與香港具長遠傷害性的法令,這些一百多天來上街頭的民眾怎麼會「遭罪」呢?他們為什麼要甘冒被逮捕、刑事指控、人身安全、失去原本生活的風險去抗議?這其中真的沒有政府應擔負的責任嗎?既知施政錯誤,不是應該在「認錯」之餘,也對這些被迫改變自己人生軌跡的「遭罪」者予以更寬容的處置方式,甚至審慎判斷他們是否為「無辜遭罪」,不是嗎?
再者,軍警的存在向來是體制的維護者與協助者,法律確實賦予他們使用武力的權力。然而這權力絕非毫無節制。許多心理學研究顯示,人在高壓之下,若擁有行使暴力的權力,容易讓人難以自制。對警方的調查不只意味著追究警察中的濫權者,也在維護體制維護者的「合法與合理性」。因此,這項訴求根本是站在安定政府的立場,而非顛覆政府的立場。政府實在沒有理由不同意,糾舉出警隊裡的施暴者。
至於「普選」更應該是展示一國兩制的好途徑。現今香港與中國的「一國兩制」,比較像是一個中國政府,兩個非民主的獨裁政體(dictatorship,只是其中一個是依附在獨裁政體下的偽民主體制)。但我想港民期待的是一個中國,一個獨裁政體與一個民主政體(democracy)。畢竟,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D。但一旦實施真的一國兩制,中國的民眾亦會逐漸覺醒,因此只能給香港一個「有限制」的選舉體制。長遠來看,香港當然應該爭取普選,只不過這與上面四點香港政府立即可以回覆的訴求不同,恐怕是比一百多天的抗爭長上許久的抗戰了。
從「331」至今,許多香港的年輕朋友一夕成人,許多香港的中、壯輩同時面對微光與絕望,而老年人以餘生為子孫挺身。運動本身的多元呈現,高度的自制與堅決的周旋,放在世界運動史裡都值得各位驕傲。
這次「反送中」最引人關注的是「be water」的運動方式來對抗規律性的體制,這個意象卻讓我想起近期所讀法國作家費德雷.帕雅克(Frédéric Pajak)在《班雅明與他的時代》一書裡所說的一段,關於「火」這個相反意象的描述——請容我些微改寫,做為這段文字的結束——你們要追求的事之艱難,就像是用潮濕的木材起火,那微小的星火總帶著黑色的煙霧,且不穩定,你們務必要用心保護它,把它放進燈籠裡,朝地的深處前進。
Be water, be fire.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九月最後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作家米哈、音樂人黃靖與演員凌文龍聚首位於新蒲崗的浪人劇場排練室。脫鞋入內,恍如進入半完成的另一空間。唱片、書、籃球,一幅「天天寫」毛筆字。散落的線索,無一不指向米哈的小說〈我與你與一隻狗叫布〉。小說將由浪人劇場操刀,改編為敘事音樂劇場《湖水藍》,十月中上演,凌文龍演主角阿一,黃靖演奏。順著故事的母題,來自不同範疇的三人展開對談,關於成長、關於父子、關於男人的浪漫、關於兄弟。
Jazz的狀態
說起製作緣由時序,是米哈與黃靖先相識,米哈出了小說集《餡餅盒子》,黃靖買了書,一口氣讀完。「阿靖是好sweet的。」收到他激動後感的米哈想起,還是笑。六個故事當中,黃靖最喜歡的就是第一篇,〈我與你與一隻狗叫布〉:「好睇。那種感覺,有些村上,有些沉溺,男人的浪漫」。
後來與導演譚孔文談合作,米哈記得這份共鳴,拉來黃靖入伙。文學、劇場、音樂,三界相逢,還需要「找一個click住三個人的人,要撐得住」,於是譚孔文找來凌文龍擔任主演。凌文龍笑言,平日他又唔睇書,又唔聽歌,還是第一次與藝術家合作。
凌文龍
米哈讚歎凌文龍之風格強烈與靈活,展演時生出一個完全不屬作者想像的主角阿一,討論後,又很快能吸收轉化出第三個,凌文龍決定飾演的版本。凌文龍解釋,那是他與譚孔文的阿一,《湖水藍》是譚孔文對故事的詮釋,而作為演員,他要做的是交叉對比,得出劇本對原著的抽取,鑽研導演對文本的理解,後來再藉發問接近米哈的創作思路,填補空缺,磨合出讓眾人都滿意的說故事方式。
米哈補充,探索過程中大家沒有想過要追求任何平衡,這更像是一場從文本出發的繼續創作,讓不同的表演者有彼此碰撞的機會。他比喻:「有少少似Jazz。」。黃靖加入形容,指排練不過是大家在框架之下各自釋放動能,拋出自己當下所感,但最後驚奇地發現,某些地方竟能並進。
導演譚孔文亦表示:「我很感恩,這次排練大家能在幾乎沒有秘密的狀態下一起創作。而剛才所說,Jazz的狀態,也就是我所期望的。」
黃靖
中陰身繼續遇怪魔
〈我與你與一隻狗叫布〉是阿一的成長故事,《湖水藍》則是阿一長大後的回望。回溯長大的一刻,凌文龍指,沒有馬上能想起的場面,但最近排練時看著年輕演員精力充沛,才意識到自己活力的衰退。成長在於凌文龍,是有如《男兒當入樽》與《Final Fantasy X》中滿懷信念的熱血的力量,那種迷惘、受難、無助、淚水,越長大就越少。當心智經過鍛練後,就會知道很多事不過是自己加諸於自己的枷鎖,「但我想要珍惜那種活力。」凌文龍卻說。「我怕我不敢再跳海。」
「若成長就等於青春的消逝,我們拒絕成長。」米哈在凌文龍不願止於安逸的願望上再作補足。回到小說,米哈覺得,他人在生命中的突然消失就會讓人成長。比如長輩辭去,就必須擔起家庭。延伸到社會,當年歲漸長,改朝換代,人有了地位,也被逼有了責任。但這未必就是我們想擁抱的成長:過程中我們會受很多傷害,叫自己變得鈍感。但敏感其實是人與世界和生活的關係,即使危險,我們還是會想保有。對米哈而言,真正成長的一刻,就是意識到自己有了責任,也有了方法,又回想起自己曾得到的幫忙,決意去助人的時候。「那一刻,我知道我長大了,我需要長大。」
米哈
黃靖聽到半路起來拿簿抄筆記。他對米哈的說法心有戚戚:以音樂作為職業,他一直覺得自己僅僅足以繼續,自己不過剛剛起步,但轉眼間,他已經當了獨立音樂培訓計劃的導師好幾年。與新生樂隊討論打磨每個細節時,他才驚覺:「我都好想有個mentor,為甚麼我沒有——」然後又如夢初醒:不,我已經是別人的mentor了。
「好驚嚇。」黃靖說。「原來不知甚麼時候我已經被逼變大個。」
黃靖再補充,他覺得人犯錯時就會長大。傷人傷己的後悔,一次就夠,從此人生的界線就會劃得更清楚。
「如果說遇怪魔即刻變大個,怪魔大概是過去的自己。」米哈總結。遇見自己的錯誤,或昔日自己般的後生,就發現,自己已經長大。「雖然成長,但仍未成熟。所以我們仍在學習,哪怕我們已有一些事可以授人。如果用道家的說法,我們是中陰身,初死又未再生。」
凌文龍再作延伸,指教導後輩也是自我觀照的過程,他們滿有生機,不畏試錯,倒過來成為他的mentor。他亦留神,在這繼續成長中,不做自己曾經討厭的大人。
「小心啲喎」
父與子,一種命中注定的關係,可能和諧共處,可能欲親近不果,可能有意抗逆,但遺傳往往比想承認的來得強大。
決定以父子關係作為〈我與你與一隻狗叫布〉的其中一條主軸,作者米哈指,父子是命定的大文學主題,甚至遍佈所有神話,無人能迴避。
黃靖父親與阿一父親愛好上多有相似,故黃靖對故事格外有感觸。他憶想,父親在他十八、十九歲時離世,他來不及與父親相處,後來卻漸漸將父親當成了偶像,不知多少是想像,多少是經美化的回憶。小時候因家庭失和憎恨父親,直到父親離世仍未原諒,冷漠自處,直到後來真的與母親相處,突然有一刻崩潰,才有了諒解:「就明白了。那也是成長的瞬間。」
米哈靜靜指,有美化的空間,也是好的。小說中曾提到父親的性格漸漸成為預言,在阿一身上應驗,米哈卻提到有另一種父親,反會拒絕承認父子間的相似。「外甥多似舅」一句,既不承認父子血緣,更將缺點歸究於母系的遺傳——「好惡毒。」米哈評價。
相較母親的支持,父親有時扮演更殘酷的角色。黃靖想,相較早前提到的卸甲,社會逼著男人穿上太多裝甲,才讓老一輩有迷思,覺得流露情緒會讓自己變弱,失去威嚴。似乎三人做錯事時,都曾從父親處得到過這樣一句——「話咗叫你小心啲。」米哈講這句,哄堂大笑。「讓我小心,彷彿是免責聲明。」父子間並非最溫情的互動,或就濃縮於這句之中。
男人的浪漫,不是豆腐火腩飯
問及甚麼是男人的浪漫,大家似乎都對下句「豆腐火腩飯」不以為然。
曾對小說中這項元素不吝讚美的黃靖首先回答:是不言而喻的默契。最典型的展現,就是一起衝撞:「這就是為甚麼大家會說《男兒當入樽》很浪漫。拍心口。義氣。所以大家喜歡古惑仔。」
「最近不喜歡啦。」米哈糾正。
「所以大家曾經喜歡古惑仔。」黃靖修正。「那種——不必說,總之因為是兄弟,所以拍住上。我會在你背後。我會在你側跟。」
黃靖覺得,〈我與你與一隻狗叫布〉中的浪漫比一起衝鋒陷陣來得複雜,而《湖水藍》的處理,又會使其層次更豐富更有趣:雖然阿一與好友榮表面一直在說話,但深層的事總隱於其後,沒有出口。好似平日朋友之間一句「飲囉。」,那是不去拆解的陪伴。
米哈卻覺得,男人間未必沒有袒露解構自己的一刻,「可能是凌晨三點。」
黃靖接:「酒上頭的時候。」
凌文龍再接:「最脆弱的時候。」
「對,最脆弱的時候。」米哈說。「很少碰見。」
「我會形容是,卸了甲。」凌文龍說。
「哇。」黃靖馬上稱是:「好準確。你這個畫面,這個意象。」
米哈卻說回頭,表示黃靖與他之間,享有不少這樣的時刻。
「但我想我們都不是⋯⋯正路的那種男仔。」黃靖解釋。
「在座的都不正路。我們就不會是豆腐火腩飯。」米哈斷言。「我們的浪漫,我想是排練時飲whiskey。」
「好chok。」黃靖大笑。
「我是星洲炒米。」凌文龍小聲說。
米哈指出男性相處中柔性的可能:「藝術、生活與風格上,我想我們是能click到的,那令我們可以少說很多話。」
黃靖則認同,男性間無言地相伴發洩,看似陽剛,其實是剛中帶柔的體諒。他最後總結:「不明白也不要緊,因為你在。」
兄弟是緣份
上述討論中,男人的浪漫幾乎與兄弟情成為可以互換使用的詞彚。人過三十,屬於三人各自的兄弟情都已非常牢固篤定。
凌文龍唯一的知己是低他一級的師弟。他們的相識偶然:在凌文龍還就讀演藝學院時,曾因為感情煩惱開始對人生感到困惑,有一場綵排,他在台邊等待,遇見過來的師弟,兩人相對無言尷尬兩、三分鐘,直到凌文龍心中湧動,問:「如果不做演員,我可以做甚麼?」對話一開,從side stage聊到觀眾席,再聊到回dressing room,然後一天工作完了,凌文龍還是心癢,在劇場門口食煙的大家中走近對方,問他去飲一杯,而對方答:「正有此意。」
那天開始,二人就開始聊天。「如果我有秘密在外,我會知道,只可能是他。」
米哈成長途中沒有兄弟,但近年竟有比凌文龍更離奇的緣份。小學中學一直被欺凌,朋友對他而言,只可能是危機;認識至交,不過是數年前的事。米哈獲邀作做一位疏友結婚時的兄弟,兄弟間過去毫無交集,過不同的生活,卻因同處於三十歲後的生命,一起面對共同的人生關卡與轉折,竟從一日臨時兄弟,成為真正的莫逆兄弟。
「這一代人走到人生某個位置,一定有共同的問題要處理。」米哈說。「即使不用交涉背景,我們也有很多事可聊。更何況,人有時想要的是陪伴,多於真的想要敘述。有時候。」
「如果有事一定要講,我知道有人。」他最後說。
「有事想說時有人可講。這是很重要的渠道。」凌文龍點頭道。
黃靖形容,比起其他兩人,他與兄弟的相遇「好老套,好正路」。在英國倫敦讀大學,華人不多,夾band的華人就更少,都是那麼一撮人,自然會遇見。認識一個後,張羅組樂隊,一個搭一個,又聽說有傳說中厲害的結他手,不怎麼搭理人,最後還是因為大家都聽Radiohead而英雄相逢。「第一次jam時,大家都感覺像初戀。」黃靖說起,恍若昨日:「當年大家都很初級,技術誰都沒有很高,就,有feel。不用說,就一起去到一個位。想轉——哇,為甚麼你也會轉——咦你幫我爆——鼓、我唱是想推去高潮——他跟得好貼——哇。」
「說起來毛骨悚然。一群麻甩佬,不作聲地發生了些事情。好amazing。這和你有譜,拿著說要夾光輝歲月,嗯,好啦,我們四個bar之後呢⋯⋯這樣很不同。」黃靖又強調:「那個Free jam的狀態,無聲無息地就⋯⋯」
「即是這裡。」譚孔文說。
「嗯。當年圈子小,但現在居然在香港的文化圈跨過音樂,去另一個層面發生這件事——」黃靖說:「我覺得也很浪漫。」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編按:В’ЯЧЕСЛАВ ГУК(Vyacheslav Huk,維亞切斯拉夫.胡克)是烏克蘭詩人、小說家,1974年生於克里米亞半島一座以俄語為主要語言的城市薩基。他投身烏克蘭文的寫作,熱愛歐洲文學傳統,這導致他與出生地的親俄政府關係緊張,作品無法發表。1999年他從烏克蘭辛菲羅波爾國立大學哲學系畢業,2007獲總統資助出版小說,2015年以小說《加拉太花園》獲舍甫琴科國家文學獎提名,2018年獲基輔市政府資助,出版詩集《克里米亞紫杉的嫩枝》,同年在德國萊比錫文學獎中獲詩歌獎提名,並在第一屆「克里米亞無花果」文學節中獲詩歌獎。其作品已被譯成英語、法語、德語等多種語言。
自被俄羅斯兼併後,克里米亞的新政府把烏克蘭文從學校移除,烏克蘭語媒體被禁,書店停止庫存,克里米亞裡以烏克蘭語為母語的民眾不能接觸母語書籍,如同一種窒息。胡克的詩除了有關當代烏克蘭在後社會主義的困境、個人的放逐流徙、戰爭的回憶與預感,還有在烏克蘭面對的與故鄉分隔、語言破碎的哀痛。
以下的第一至四首詩選自2018年出版的《克里米亞紫杉的嫩枝》(基輔:鳳凰出版社),由蔡元豐、蔡素非譯自烏克蘭文,第五六首由關天林譯自英文(英譯者:Steve Komarnyckyj,史蒂夫.科馬尼奇)。最後兩首是英譯者的詩作,關天林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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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併克里米亞
……我感到自己像個孤獨的陌生人,像個不得不跟別人生活在一起的孤兒,在流亡……
——奧西普•突亮斯基 (Osyp Turyansky) :《痛苦的界限之外》
灰色的海鷗在波浪中浮游,像峽灣上的孤船,
箭頭打斷牠的動作——靈魂就變得太焦慮,
時間違反語法,已服從了時尚,
但在今生每件小事都仍然很重要;
他沉思著低頭——早上的海港正在朦朦亮;
好像受了時間傷害的本性熱烈地對抗死亡
在冬天的盡頭躺著被遺棄的土地,熱量稀少,
而襯衣不帶煙味和油漆,其顏色
已經永遠丟失——粗厚的帆布就這樣被撕破——
打電話到那兒,把心從恐懼裡拯救出來的是悲傷和逃離,
把一勺粗糖放到茶杯裡的是個悲傷的人,
因為那邊,在克里米亞之南只有寒冷
而喉嚨失去聲音——血管就隨著時間乾枯,
鼻孔就突然聞到燒焦木頭的苦味,
生鏽的血另謀出路,化身為葡萄串;
而詞語斷裂,生活似地,有始有終,像鐵的
雜草生長在岸邊,在灰色翅膀的海鷗沉默之地,
因為水保持冷靜——而詞的死亡比身體的死亡更可能;
還記得蔬果車是怎樣出發的嗎?
在山很高很高的某處出發,太陽之銅使勁地燃燒——
這是被記憶界定過的,就如他在故鄉,
那個被俄羅斯士兵佔領的城市,多留了一年,
並且認為,自己像 Leo Gursky* 似的,於彌留之際
在碗裡洗澡——徹底孤獨,在紐約。
*[原注]Leo Gursky 為當代美國小說家妮可•克勞斯(Nicole Krauss)《愛的歷史》(2005)中的主角。
THE ANNEXATION OF CRIMEA
…почуваю себе чужим, самітним, сиротою між людьми, з
якими довелось мені жити тепер – на вигнанню…
Осип Турянський, «Поза межами болю»
Пливе хвилями сіра чайка, як самотній човен на фіорді,
стрілка уриває свій рух – і в душі стає занадто тривожно,
час порушує правила синтаксису, уже підкорившись моді,
та все-таки в цьому житті дуже важлива дрібничка кожна;
він схиляє голову в глибокій задумі – сіріє ранкова гавань;
неначе поранене часом єство чинить смерті шалений опір
наприкінці зими, де лежать занедбані землі й тепла замало,
а сорочка вільна від запаху тютюну й од фарби, якої колір
уже назавше втрачено, – так рветься вітрила цупка тканина, –
зателефонуй туди, де серце від страху рятує журба і втеча,
ложку грубого цукру кладе до чайної чашки сумна людина,
тому що там, на кримському півдні, панує лише холоднеча
і горло втрачає голос – так судина з часом стає безкровна,
так гіркий запах горілої деревини раптом вчувають ніздрі,
іржава кров знаходить свій шлях, утілившись в виногрона;
й обрив слова, як життя, має кінець і початок, ніби залізні
бур’яни росли вздовж берега, де чайки сірокрилі мовчали,
бо вода зберігає спокій – і скоріше мертвіє слово, ніж тіло;
чи ти пам’ятаєш, як рушали повозки з фруктами й овочами
десь високо-високо в горах, де мідь сонця навідліг горіла? –
це визначала пам’ять, наче він залишався в рідному місті,
окупованому російськими солдатами, ще протягом року
і думав, що дуже схожий на Leo Gursky*, що мився в мисці
перед самою смертю – цілковито самотній, в Нью-Йорку.
無題
冰水斷裂的聲音——像男人最後一次嘗試
愛他失去的女人,他看上她
在他被剝奪了生命的意義,聽天由命時——
沸騰的血有犁過的乾土味道;
他很記得克里米亞,它的山嶺,被霧裹著,
它的嘴唇被沉重的沉默縫住了已有四年——
他白天在養老院的舊園裡看天空:
永遠忘記過去,我們就變得既罪過又自由;
黑海進入了夢,公牛似的,透不過氣,
他沿著又冷又荒蕪的海邊徘徊,
但是人曾經有勇氣把一切
都歸咎上帝,而靜脈會流血,沉重而悲慘,
就像這個世界,愛情逝去,生而後死,
隨意一球便贏得最漂亮的網球賽,
當人類肉體驚慌地感知衰老
而蒲公英在荒漠上飛散;
這是為什麼克里米亞之岸如此陡峭而海如此黑,
人的寂寞——痛苦的、無量的、無法克服的——
怯弱的幼果就這樣硬化並在邊緣某處
響起告別之語,從喉嚨中被強行拔出。
Уривчастий звук крижаної води – ніби остання спроба
чоловіка любити жінку, яку він втратив, яку вподобав,
позбавлений сенсу життя, підкорившись його сваволі, –
скипіла кров має запах ораної землі на ярому суходолі;
він добре пам’ятав Крим, його гори, туманом сповиті,
вже 4 роки його губи були мовчанням тяжким зашиті, –
вдень спостерігав за небом в старому саду богадільні:
назавжди забувши минуле, ми стаємо і винні, і вільні;
Чорне море приходило в снах і, як віл, дихало трудно,
він блукав його берегом, де було холодно і безлюдно,
але людина колись уже мала сміливість зробити Бога
винним у всьому, і кров із жил тектиме, важка й убога,
як і цей світ, де вмирає любов і життя передує смерті,
де випадковий м’яч виграє у найкращім теніснім сеті,
коли плоть людська із жахом сприймає своє старіння
і розлітається над пустельним полем кульбаб насіння;
тому кримський берег такий стрімчастий і море чорне,
людська самотність – болюча, безмірна й непереборна, –
так твердне трепетна зав’язь плоду і вже десь на грані
лунають слова прощання, силоміць вирвані із гортані.
胡克朗讀《克里米亞哀歌》
無題
魚鰭在波浪上留下可怕的割破,
喉嚨取得詞之銅——而河之緞紋暗淡,
海鷗在水面上盤旋——並迅速落下,
傍晚撈起牠的倒影,在色調的反光中,
在木無表情的人臉上,
當無名的田地在視線中伸延,像
一輛陷在野外的舊救護車,
而嘴唇上漫流著不可克服的血;
他想起如何在某處徘徊了很多很多年,
皮膚下血管寒冷的藍變得粗糙,而喉部
再次試圖以目光克服海鷗飛翔,
記憶線突然破碎,露出那側面
無力忍受海鷗呼喊,
赤裸的岸, 臉上的鼓翼留下紫色陰影,
父親襯衫的紐扣,去年已丟失,
對靈魂和身體的愛,可怕的男女願望;
夜間的狗沿著岸邊跑並失去嗅覺,——
在羽毛於草葉之間纏繞之處,在
變瘦的莖、羊腸小道之間,而帽子
放在餐廳的橡木桌子上,極限似的,不亞於
丟失的戰前照片,保留想像
寒冷的秋天和無數排水溝,
活潑的受驚的羊群,游過河去,
世界,早已遺失,如此親密,但不是我們的——
這是皮肉之下血液的神秘生命,因為肉體——
是快馬,是活動的波浪,是嘴裡懇求的聲音,
是醫院,是疾病的血流,是心裡遺忘的上帝,
是白天黑夜,是過去現在,是手指痙攣的咯吱響;
人死了以後才會哭;漂浮,涉水,
洶湧的波濤沖走他關在橡木棺材裡的身體,
日落早已在羊牧場的草地上空變白,
只有患病的洪水把變弱的魚扔到岸上。
Плавник риби залишає на хвилі жахний поріз,
горло виборює мідь слова – і мерхне ріки єдваб,
над водою кружляє чайка – і падає стрімко вниз,
надвечір’я підхоплює її відбиття у зблисках фарб
на обличчі чоловіка, де не здриґається жоден м’яз,
коли безіменне поле стає ширшим у погляді, мов
старий автомобіль швидкої, який у полях зав’яз,
і на губах навмання вибивається нездоланна кров;
він згадує, як тинявся галасвіта багато-багато літ,
зимна синява жил під шкірою грубшає, і гортань
знову намагається здолати, ніби зором, чайок політ,
враз нитка спогаду обривається, оголюючи ту грань,
де не ставало снаги осилити надсадний чаїний крик,
голий берег, бузкові тіні на обличчі від змахів крил,
ґудзик від батькової сорочки, загублений ще торік,
жахливе обопільне прагнення до кохання душ і тіл;
проти ночі собака біжить край берега й губить нюх, –
де пір’їнки заплуталися між бадиллям трави, поміж
стоншених стеблинок, козиних стежинок, і капелюх
лежить на дубовім столі у їдальні, як межа, незгірш
від загубленої довоєнної світлини, що зберегла уяв
холодну осінь і численні канави, скопані під дренаж,
жвавий гурт наляканих кіз, які річку долають вплав,
світ, давно втрачений, такий рідний, проте не наш –
це таємне життя крові під оболонкою плоті, бо плоть –
це баский кінь, шпарка хвиля, голос благальний з уст,
лікарня, пускання хворої крові, забутий в душі Господь,
день, ніч, минуле, теперішнє, пальців нервовий хруст;
чоловік плаче лише тоді, коли він мертвий; уплав, убрід,
бурхливі хвилі несуть його тіло, закуте в дубовий гріб,
захід сонця вже давно над пасовищем козиним зблід,
тільки хвора повінь викидає на берег охлялих риб.
阿諾爾德•勳伯格
你沿著荒涼的海灘開車繞一圈吧,
抽支煙吧——把它抽到濾嘴吧,
像雜技演員倒立吧,或者到地上——躺下吧,
把海味——以肺!——全部,徹底,吸進去吧!
你往燈塔游過去——並像木柴一樣在水裡凍僵過,
你傾向過於把自己認為是任何人,活過,
而手腕上的脈搏跳動過——而詞語像天一樣消失過,
像海上不停地飄灑著雨星一樣。
這就是你夢想的自由,這是——撫養出來目光的
憂鬱,當你在考慮時:平均地——把一切扯破,
而你的車,像樹影,——已經老了——
而且站在沙灘的波浪當中,像站在溝裡的水一樣——
或者——像在死去的眼裡不眨眼地站著的天空一樣,
你在世界後康復了,你含著淚品嘗——蜂蜜,
襯衣上的汗味慢慢消散, 消瘦,
而風吧唧吧唧地走,像鷺一樣,帶著靈魂的沼澤——在它前面。
後來——你繼續駕駛並全心全意
讓海的藍色酸痛的傷痕消除,
你用衣袖把手上的黑血——擦了,
但它後來在皮膚上重現。
你曾相信波浪和女人的手之脆弱,
你的車曾沿著岸邊跑得如此柔和,
海聲曾把引擎粗笨的聲音壓低,
而太白的沙子——曾像第一場雪。
海岸曾延伸,直到燈塔建造之處,到海角
看海之處,到海鷗調情之處,
你啊——手指間的煙——緊緊擠住了——
並抽著,直到唇間剩下濾嘴。
ARNOLD SCHÖNBERG
Ти об’їдь-но на автомобілі пустельний пляж,
скури ж но цигарку – до самого фільтра її скури,
стань на голову, як акробат, чи ж на пісок – ляж,
запах моря – легенями! – весь, до цури, вбери!
Ти плив на маяк – і коцюб деревиною у воді,
був схильний вважати себе ким завгодно, жив,
і пульс у зап’ястку бився – і зникали слова, як дні,
мов дощ над морем, який безнастанно мжив.
Це і є твоя омріяна свобода, це – вибавлена жура
погляду, коли ти гадав: порівну – все порву,
а машина твоя, як тінь дерева, – вже стара –
і стоїть у хвилях піску, як вода стоїть у рову –
або – як небо безмежне стоїть у померлих очах,
ти очуняв од світу, ти куштуєш крізь сльози – мед,
із сорочки запах поту поволі вивітрювався і чах,
і чалапав вітер, як чапля, болотом душі – вперед.
Згодом – ти їхав далі та був усією душею за те,
щоб розсмоктався моря синій болючий шов,
рукавом піджака ти чорну кров на руці – затер,
але вона перегодом проступала на шкірі знов.
Ти вірив у тендітність хвиль і жіночих рук,
вздовж берега автомобіль твій так плавно біг,
шум моря глушив мотора незграбний звук,
і надто білий пісок – нагадував перший сніг.
Берег тягнувся, де збудували маяк, де мис
дивився у море, де чайка вчинила флірт,
ти ж – цигарку між пальцями – міцно стис –
і курив, поки у губах не лишився – фільтр.
紀錄片《凜冬烈火》劇照
獨立廣場
我熟悉烏克蘭的冬天,
結冰河流的嘶喊聲
穿過子彈與火舌。然後低回
沉入死去的眼床,嫩芽紛紛濕透。
忘記柔情,忘記棺槨裡呼應的英雄頌,
那些觸摸過的頭髮已盡灰。
因此毋須害怕,他們獻身了,烏克蘭之子。
荒原的穀粒聯合起來生鏽;
主啊,煙霧沉沉的天空凍得徹骨,
祢的眼淚也得不到溫暖,祢已屏息。
染血的旗幟同時是判決與領頭人:
瘋魔的基輔,傷疤仍然紅腫卻蒙雪
消防喉無聲噴灑
越過一心鏖戰的十字街頭漩渦。
報章版面瀰漫著印刷文字的金屬味,
廣場上的馬昂首挺身:
這就是詩人如何縫著嘴巴而死,
馬的石像為何步履輕盈,
當士兵佈好陣,我們最後聽到的
是教靈魂解脫苦難的詩句。
活活燒死但永垂不朽。
灰燼。矮樹枝冷得凝結,
在死者的眼裡,這城市永存:
我們從幻景與胡言亂語中汲取信念;
還有我的詩,喉嚨贈予的語詞,
都像生命屈從於重力:血在敲銅
交纏的脈搏守護著一首莊嚴歌曲
新生的旋律,或響亮而熟悉的口號。
沉默是禮物,不管它說過甚麼,
此際靜水流過屋頂的破洞。
奮起去尋找答案,去修復秩序
像拉丁人那樣戰勝一切;羅馬陷落
咬著燈泡彷彿茂盛的苦艾
馬鼻上是防毒面罩與帶嚙痕的繩索:
又一次,農民在清晨攻佔他們的赤地,
痛楚與悲傷中脫困而出的思想
是多麼累人。整夜我沒有閉上眼睛。
此刻柏油路回響著冬天的餘震,
草莖順著春天的葉脈滋長,
聖維羅妮卡把這些都縫進橫額,入木三分。
MAIDAN
I know the Ukrainian winter well,
When a cry escapes from the frozen stream,
From bullets and fire. Then the unplumbable
Becomes the depths of the eyes slain when buds moisten.
Forget tenderness and cry for the heroes aid in coffins,
Their hair touched now with grey.
So unafraid they met their death, Ukraine’s sons.
The grain of the arid land rusts resonantly;
Lord, the sky reeking of smoke freezes,
You hide the soul there that once warmed your tears.
A bloodied flag is both a sentence and a leader:
Where maddened Kyiv greys along wounds yet raw
And hydrants soundlessly spray water
Through vortexes of crucified street where hearts rage war.
Newspaper layouts smell from the zinc of printed words,
The steed on the square looks fearfully:
This is how poets die with sewn up mouths,
So the stone horse rears and leaps briskly,
When the soldiers line up, and the last sound we hear
Is a verse that liberates the soul from torture.
To be born to die but to live through eternities.
Dusk. Tree branches lowly freeze,
The city becomes forever in those dead eyes:
Our hearts learned belief in visions, strange nonsense;
My poems together, a throat gifting words,
Like a life subdued by gravity: the beating copper
Of blood in tangled veins that guards new melodies
Of the song sublime, or the slogan loud and similar;
Silence is a gift, no matter what is said,
While water flows inaudibly through pierced roofs.
To strive for an answer, and restore the order of events,
To defeat everything like the latins once; Rome’s fall
A bulb between the teeth akin to rank wormwood,
A gas mask and gnawed rope on the horse’s muzzle:
And again every morning the peasant conquers their arid waste,
So difficult and exhausting when thoughts break
From pain and sadness. My eyes did not close at night.
Now winter’s aftermath resonates from the tarmac,
From grass stalks sprouting through veins in spring,
That St. Veronica sewed into these banners, so strong.
飛鳥
長夏的末梢,與歌的旋律一同延展,
像撫慰的語詞或慘烈的勝利,
一次有計劃的襲擊或珀涅羅珀的自欺,
亟目所見滿佈飛鳥
一架軍用偵察機*
隱沒於空中,墜入無意識,
一縷咖啡的暖煙飄離桌子,
白玫瑰噴吐芳香。
這一切本該盡歸你的名下,
被黑樹冠折服的風
形成黃葉的衷曲,
不管是否為了這段未定義的日子
是否為了八月短暫的海外假期,從盒子裡取出。
引擎沉沉響過夏天破毀的長廊,
風在樹冠托起鳥巢,
讓你有了低語的空隙:這關乎一幅圖像
如何被解讀或預兆了航程的末梢
只會繼續黑暗,四季如一。
飛機底部轟炸著某處異地。
貫穿全景,毫無例外,從任何角度,
你一瞥間擁有的整片低空
在飛機的俯瞰中延展,如在夢中
分析生命的廣度畢竟無能為力。
因此你用望遠鏡觀看飛鳥
拍翼划過湛藍的天空,
當牠們飛向南方海岸
就預知了秋風的凜烈。
*軍用偵察機(“military Grasshopper”)指一種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機,就像預示著戰爭。
Birds
This late summer, and the melody of song protracted,
Like soothing words or victory after struggle,
A planned assault or the delusions of Penelope,
Wherein distant perspectives are awash with birds,
And a military Grasshopper
Disappears into the sky and fades to unconsciousness,
A coffee’s warm vapour drifts from one of the tables,
And a white rose exhales its fragrance.
You are entitled to all of this,
The wind subdued by the tree’s dark tree crown
Forms melodies of yellow leaves,
Extracted from a box, whether for an undefined period,
A short August vacation abroad.
The engine hums through broken passages of summer,
Where the wind cradles birds’ nests in tree crowns,
Giving you the possibility to whisper: this is an augury
Or the comprehension of an image and the end point of flight
Which remains dark and immutable in any season.
The negative of a plane bombing a foreign location.
Through all horizons, without exception, and in all perspectives,
The low sky you encompass in a glance continues
With a plane at a high altitude, and there is no possibility
Of analysing life’s boundlessness in dreams.
So you watch birds through binoculars,
Their wings sculling though blue sky,
Anticipating autumn’s coldness
As they fly towards the southern coast.
《克里米亞紫杉的嫩枝》詩集封面
史蒂夫.科馬尼奇(Steve Komarnyckyj)
獨立廣場(組詩選二)
手臂回擺的投擲者
也向戰鬥投擲自己,
鵝卵石的弧線
劃過基輔薄暮
琶音急奏而終
樂曲中斷
李森科在雪松樹下
夢見金色大門
燃燒的手指
彈奏著他的樂曲
*李森科:烏克蘭作曲家
**金色大門:基輔唯一一座基輔羅斯式建築物,與聖芳菲亞教堂同是基輔的象徵
Maidan
For Serhiy Nigoyan, Mikhail Zhyznewsky, Yuri Verbitsky and all The Heavenly Hundred
So no cuckoo cooed and no bird
Sang in the orchard,
Though the maiden called
Her brother home.
Brother, I beseech you,
Swim the river,
As a white swan
Fly over the wide Steppe
As a quail,
Cross over the dark meadow,
As a hawk,
Alight
As a dove
At my door
Murmuring
Sorrowfully.
Sister take
A pinch of yellow sand,
Sow it on the white stone
Make a cross of flowers,
With blooms white
as dove feathers.
Then I will come
To you again.
胡克的英譯者科馬尼奇
話語從你的嘴唇逃逸,
轉徙的飛鳥
在南向的熱氣流上
灼燒。
高加索的山巒
陷入沉思,
在澄澈的光裡
你的聲音回盪
盪過阿爾卑斯的懸隙,
野花痛苦。
山脈綿延
穿透重重皮肉
垂聆
你訴說的痛
積雪溶成
歌聲。
The words fly from your mouth,
Migratory birds
Borne on the thermals
To the south.
The mountains of the caucasus
Meditate,
In a crystalline light
Your voice echoes
Off crannies where alpines cling,
Their flowers hurting.
The mountains
Listen
Through difficult skin
Your voice the ache
Of meltwater
Its song.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關於遮陣,我想說的不是在與防暴警察對峙時築起的路障,或為了抵擋胡椒噴劑、警棍所採取的防禦手段,而是在法院門口至踏上房車的一段路上,聲援人士為保護保釋者不被鏡頭拍攝而圍繞著他/她打開雨傘,的那種遮陣。
等候保釋者下樓期間,偶爾傳來「嚟啦、嚟啦!」的呼聲,幾十人馬上打開雨傘,向兩邊列隊,在中間形成一條小通道,然後又安靜下來,繼續等候,有人探頭張望,有人從傘與傘的罅隙窺看,始終不見保釋者。幾十人在有瓦遮頭的地方撐起傘,戴著口罩,只看得見彼此的眼神,然而又難以講得上那是怎樣的眼神。
晚上接近十一時,天氣清爽,沒有雨,只是風有點大,令其中一位同行者的傘總是搖擺不定。不知當中有多少人由中午一直待到現在,這漫長的一天,但又好像轉眼間就過去了。我們的確是由公佈的開庭時間兩點三十分一直待到現在。排隊拿籌,剛好拿到最後一張坐在三號庭庭外的58號籌,等候開庭,三點半四點半五點半,有人離開,我們移上前排,有人補上空位,「102至109號飛請上前來!」但當中有兩三個號碼的人都離去了,有拿著38號籌的人問:「我能坐這裡嗎?」穿制服的人說:「不行。執起妳的東西,執起它。」本應坐在那裡的105號女士說:「那我跟妳交換好了。」原本在施展威嚴的穿制服的人也沒為難,只是強行扭轉那把威嚴的聲音,裝作寬容地說:「那就可以了、那就可以了!」
看似很有秩序的法院,其實沒想像中森嚴。雖然座位都被柱子跟索帶圍起,但你把它鬆開隨意出入也沒關係;雖然座位都是以籌號分配,但你看見有空座位隨意坐下也不會有人把你趕走,我身旁就坐著個沒有座位籌號的喋喋不休的阿婆,還自稱法庭皇后,說那些職員也奈何不了她。但那些老人家終究沒有等到開庭,畢竟實在等太久,他們太累,也太餓,然後你知道,原來在那麼嚴肅的場域裡,守時也不值半根蔥,說好了的時間可以一拖再拖,然後你又想起那個開記者會例遲的特首。六時三十分左右終於開庭,辯方炮轟控方程序執行混亂,太遲通知提堂,什麼文件都未準備好,就連告哪條罪都不清不楚,導致延誤四小時。
廿六人。連被告欄裡的椅子都不夠坐。最細13歲,中二;最大33歲,快將結婚。最初出現的只有十七位,有九位還在醫院,後來又說九位裡的四位已出院,但沒有立即被帶上法庭,而去了北角警署打指模,令在場律師摸不著頭腦。任何一個步驟都可成為投訴的內容。每位代表律師開始為每位被告的保釋說項,今場官司的重點在於保釋,被告人無須答辯,有律師同時代表幾位被告,有些只代表一位。
廿六人。有中學生、大學生、地盤工人、拍賣行員工、升學顧問、文員、西餐廳廚師、裝修工人、平面設計師;有月入萬五,也有月入三萬;有來自單親家庭,也有三代同堂⋯⋯我才知道,原來法庭上被告人是那麼赤裸,他/她的身世都可以公諸於眾,職業月入家庭狀況住哪一區讀哪一科有沒有上莊什麼時候結婚,任何對被告保釋有利的都可成為說項理由。
控方提出的保釋條件:1、保釋金(金額由法官決定);2、不准離港;3、(四十八小時內)交出旅遊證件;4、到警署報到;5、居住於報稱地址(如有變更須於廿四小時內通知警方);6、宵禁(晚上十一時至早上六時)。控方要求將案件押後十二星期,於2020年1月6日再審,理由是搜證需時,有大量視頻需要檢視,還要等政府化驗所報告;又說,如果有被告不獲准保釋須還押看守,他們可將個別被告分開處理,四星期後再過堂。官說不能分拆,要是四星期就全部四星期(尤其是當控方以暴動提告,指控某些人有組織有聯繫時,分拆了難道是個別單獨地暴動嗎?),控方支支吾吾,說四星期實在不足以搜證,然後不斷重覆四星期只是過一過堂通知法庭(什麼叫通知法庭?審就是審),官問他打算怎樣,他還是支吾以對。
印象較深是Ms. Pun,潘大律師,她代表多名被告,是第一位發言律師,振振有詞地指責了控方程序混亂(後來有其他律師想提出相似投訴,被官打斷並被叫到相關部門投訴)。所有代表律師都反對宵禁,因為本案發生時間是午後至傍晚,與宵禁時間無關;亦有人因為工作緣故反對,最終官沒有接納,只因應部分人的工作要求而將個別宵禁時間調整。當中爭論得比較久,是關於不在庭上的被告能否獲准保釋,由於他們仍身處醫院,是不自願的情況下缺席,潘大律師引用《刑事訴訟程序條例》9D(1b):「(1)除本條及第9G條另有規定外,法庭在下列情況中須命令被控人獲准保釋,不論被控人是否已被交付審訊 ——(b)他在某法庭席前被控而他向該法庭申請准予保釋」,斟酌這個「他」也可指代表律師,官說然則以後提堂都不需被告上庭了。雙方來來回回地爭論一番。老實說我連那個句子都看不明白,法律、法例某程度上是否也是種文字遊戲?而官最終還是不接納代表律師的詮釋。
「嚟啦!嚟啦!」持傘的眾人一擁而上,有人準備了大毛巾,有人向在場人士收集了外套,都是作遮擋保釋者之用。有大叔幫手張羅,有哥哥仔指示持傘者擺傘的角度,「遮後面呀,遮後面。」其實在場記者不多,曾經有一部攝影機,但未等到保釋者出來就消失不見了,那被保安趕入了記者區的攝影師,還向幫手張羅的和善大叔發了一輪脾氣,另有兩位文字記者,哥哥仔說應該不是大媒,但他們會用手機拍照。我們要擋著的是不知會從哪裡來的鏡頭。同行的說:「藍絲可能都無咁神心,為咗影你大頭相由朝早等到而家。」又有人說:「你假裝若無其事地走出去也沒有人知道你是保釋者。」那倒是,除非身在庭內,否則連被告長什麼都不知道。
關於法院門外的遮陣,我想跟與防暴警察對峙的遮陣截然不同,持傘者也不會有面對生命威脅時那種窒息的緊張感,但我開始覺得,這個遮陣其實是某種儀式般的東西,就算沒有鏡頭、沒有記者、沒有藍絲,我們都必須張開傘,開出一條道路,迎候戰友步出法庭,在簇擁的傘陣中,向他們傳遞一聲接一聲:「加油、加油⋯⋯」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五個人,十隻手,
《字花》、水煮魚行政部、
實習部、黏貼部同事,
齊齊為主題拾遺獻計,
獻身榨汁機。
榨出來不是鮮血,而是檸檬汁。
當天的天氣報告是提及狂風暴雨的,抵達海下的時候,陽光正燦爛。心想一定是我倆晴天娃娃的加持。於是興高采烈地租了小艇,拿起划槳,出海去。
「要去哪兒?」
「先划出去再算吧。」
一般合家歡活動會由海下灣划到銀洲,一個遠處可見的小島,有一段距離但難度不大。
第一次二人划艇,亳無默契,速度很慢,但自信不減,走不到一半的路就開始說要去環島了。幸好電話還有信號,google 大神說海下不是個你能環的島,但出了海岸公園的右邊是塔門,距離大槪是來回銀洲一次。
「轉個彎就到啦。」「對!」
唱著我倆名曲「輕鬆之歌」繼續上路。
「輕—」
「鬆—」
「輕輕,」
「鬆鬆,」
「輕輕鬆鬆,」
「鬆鬆輕輕,」
「輕鬆~」
「鬆輕~」
「鬆晒~哈(嘆氣)~」
「輕鬆之歌」創作來源於去年,當時我倆一時興起走上百餘級樓梯的西高山,在喘不過氣的艱難時刻下互相鼓勵,抱著愉悅的心情踏著輕快步伐堅持下去,最後成功看到膽固醇過高的日落。
唱著划著,真的走出了海岸公園。天氣很好,迎面而來有幾隻小艇,他們都推介高流灣,鄰近塔門,說那邊風景好,又有好吃的。
衝著有好吃的,一鼓作氣吧。全然忘記兩人都是身無分文的,本著一個手機在手暢通無阻的氣勢前進。
划出了海岸公園的避風塘後,天還晴,高流灣是有點遠,但也是去多一次銀洲的距離,也就多兩公里,繼續「輕鬆之歌」泛舟吧,大不了去塔門吃個海膽炒飯再回去吧。我們划得有點偏,總是不能朝著塔門碼頭前進,大槪是因為沒靠山風大了有點海浪吧。陽光還是很猛烈,只是看到後方的天空有點灰。
不久,海下灣已被烏雲籠罩,隱約聽到打雷的聲音。划著划著雷聲更大更近了,在海面上聽到背後不是ASMR的雷劈聲音,每一下打落來心顫抖抖的。
茫茫大海,可以往哪兒躲避呢?最近的休息站是塔門外的魚排,雖然心裡還是對魚排有點芥蒂,覺得魚排上的人非善類,但眼見塔門碼頭那邊也開始變天,回頭路是不可能的,只能硬著頭皮向前行。
魚排上有五位大叔,皮膚一個比一個黑,聲稱四個是塔門人一個是澳門仔,來自不同村但從小玩到大,現在有空閑就聚在魚排上,飲酒釣魚打邊爐。
正在釣魚的叔叔向天望說,你們再遲一點上岸,應該上不到岸,直送大陸。手指著右方,說著那邊就是大梅沙,小梅沙。另一個又說,話唔定一早反艇。幾個朋友聚在一起,少不免鬥嘴,笑話百出,十分逗。
「哇!不用坐洗頭艇呢。」上了岸人安定了,我自在地打開啤酒罐,享受短暫的安心時間。
很快海面上泛起白頭浪。
魚排觀景開揚,遠看對面山,有層薄紗向我們迫近,大嗓門叔叔說那是很密的雨。薄紗走近時,風刮得更大了,叔叔們叫我們在小屋子裡待著,試試聯絡還在海下的朋友。電話顯示中國聯通,開了漫遊,打通了,就是對面岸的朋友也在避雨,兩邊都只是聽到暴雨聲。
從未試過玩命看十號風球,忽然要在海上經歷暴風雨,十分刺激。魚排一直晃,魚兒都跳起來了。風雨交加打在鐵皮屋上特別刺耳。幾個叔叔都回屋內避雨,只有釣魚叔叔仍然在拋魚線,不帶餌的。
十分鐘就能停雨,澳門仔叔叔說,停雨便送你們回去,另外幾位叔叔又調侃起來。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