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七天,還沒有終止的跡象。道翁挺著標誌似的巨腹站在大富貴酒樓門前,終於感喟著說:
「過了七天,會放晴了。」
身旁的陳經理沒聽清楚他說甚麼,畢恭畢敬地把菜單遞過來給他過目。
「嗯。」
「按你吩咐,只微調了一些配菜,道翁你看,今年,要不要,嗯,順應市場,來多一點變化呢?」
「不必了。我們賣的是老字號招牌菜。要對這個有信心。」道翁也沒怎看菜單,眼睛焦點逕自放在他的麻紡寬鬆襯衣也幾乎裹不住的巨腹上。那巨腹剛好伸出台階,圓尖的地方接了好些檐雨,讓他感覺一股黏濡但又不無快意的、漸漸散發開去的水涼。
道旁積水已幾乎及膝了。一些不懷好意的汽車老是喜歡靠近疾馳,把最厚積的污水濺向所有無辜的人與物。道翁也好像覺得自己是無辜之物,趕忙迴轉肚皮,但還是不能把那讓人心煩的嘩啦雨聲悉數滅音,只能在不無逼仄的接待廳裡來回踱步,或一而再去看壁上那些用金漆描著的仿蔡京體意頭菜饌,好像希望能從中悟出一些道理來。
「道翁,又是他。」
「誰?」
「孝哥。」陳經理在接待櫃枱後按著電話筒,壓低聲音說。
「說我不在。」
「他不信啊。」
「再跟他說,真的,不在。」
「都說了,還能怎樣說?」
「用你自己的方法去說。」
道翁覺得雨聲好像突然增大了數倍,他把嗓門調到最高,也不知陳經理聽到沒有。
「孝哥說明天晚上一定要留四季廳給他,他要為老母擺壽宴。」陳經理走過來,電話顯然已掛了。
「甚麼?明晚已有人訂了婚宴。」
「他說會為他們另外安排別些地方。」
道翁知道孝哥的社團旗下還有好幾家專辦新式喜筵全包席的豪華酒樓,場地方面不會有問題,但人家印的帖上明明已寫了大富貴啊,到時必然會出亂子,況且,這種事,關乎意頭,怎向客人交代呢?
「到時他會派兄弟用旅遊車接載客人到新地方。」
「為甚麼他非要選擇我們這裡擺壽宴不可呢?」
陳經理攤攤手,擺出一副無奈的表情。
道翁也知道自己沒有選擇。打從當年在炮仗街推車仔賣麵開始,孝哥真是幫了他不少忙。營生的木頭車和一應爐具食材無論多少次給食環署沒收,最後也是原好無缺地送回來。後來賺了點錢,與人合夥在安寧路開街坊酒樓,也是孝哥上下打點才不出亂子。本來也想離他遠點,少惹黑白兩道的麻煩,但幾次因收陀地問題給人打爆了魚缸,還是要他出面擺平,雖然在金錢上不欠他甚麼,但人情上的債肯定怎也還不清。
「孝哥最後還說,你要出部手機。你再不出,他會硬塞一部給你。」
道翁不說甚麼,背著手又去看雨景。有客人涉水走過來,在門前脫了雨靴,傾倒裡面好像怎也倒不完的髒水。天早已暗了下來,道翁看了看壁上的大鐘,原來才下午兩點。
道翁走到通往二樓的樓梯底下的一張桌旁坐下,好不容易才從肥大的腰身裡搜出幾包藥來,數著顆粒逐一服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才從不知是打盹還是半昏迷的狀態中醒過來,滿眼盡是陳經理那張笑裂了的濶臉。
「道翁,道翁,孝哥來了。」
孝哥早已坐在道翁對面呷著鐵觀音,一臉橫肉上的平頭有如一張釘床,正壓著兩道緊皺的關刀眉,兩邊太陽穴位置上冒著的不知是雨是汗,細看好像沾污了一些甚麼,微微腥紅閃映彷彿流著血水。
「孝哥,電話裡吩咐就是,不必走一趟嘛。」
「有些事電話裡說不清。」
「陳經理說了,不就是辦個壽宴,這包在我身上,放心。」
「是壽宴沒錯,」孝哥轉動著左手中指套著的、碩大的瘀紅色古玉戒指,徐徐說道:「但這個壽宴我會辦得特別些。我請的都是七十開外的老人家,給他們吃得好之外,嘿嘿,我還會每人派一封大利是。」
「大利是?這敢情好,是大好事,大喜事⋯⋯」
「這個,你們要配合一下⋯⋯就隨便找一個名堂派發吧。錢我出,但要用你們的名義。」
「我們的名義?哦,明白的。」
「嘿,想不到我老母都九十了,不是阿義提醒,我還不知道呢,嘿嘿。」孝哥又下意識地轉動著古玉戒指。道翁曾聽他說過,那是東漢孝仁皇后古墓裡掘出來的,越是血色深濃,越是價值不菲,有人曾出十倍價錢求他割愛,他都不肯。
「令壽堂高壽,難得難得⋯⋯對了,有點不明白,孝哥你旗下的酒家,大的大,豪華的豪華,為甚麼令壽堂擺大壽那麼大的喜事,要屈駕小弟這寒店呢?」
「這個,你沒聽說嗎?」孝哥兩眼忽然露出精光,「我要出選了。」
「出選?你是鄉委會主席啊,不就是區議會的當然議員了嗎?」
「這次是立法會。」
「哦⋯⋯」道翁暗裡嘆了一口氣。
「所以嘛,不能太出面,」孝哥斜歪著豆豉小眼睛向道翁示意,「這還要趕在正式公布之前,說到底,不是怕甚麼,你知道的,我這個人,連天皇老祖都不怕,只是,上面的人說這次不同,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明白的。」
「哼,其實那些人有甚麼好怕!不就是翻來覆去講那些歪理打橫行,你老母吖,後生的給他們唆擺,便出來反這反那,說甚麼保育,甚麼棕地,甚麼取消丁權。嘿,別的也還罷了,現在明擺著要拿走我們的利益,喂,那是我們原應享有的權利來的,是先人留下來的祖制,祖制呀,你老母吖,一直以來,我們為顧全大局,已經三番四次忍氣吞聲給政府不明不白地剝奪了許多利益,我們是多麼大的犧牲呀,你老母吖,現在他們還得寸進尺,要政府逼我們作出更大的犧牲,喂,這是甚麼道理,這,還成世界嗎?」
「嗯,嗯⋯⋯」道翁不知可說甚麼,唯有點了點他的頭。
「他們以為人多勢眾就很了不起嗎?」孝哥說著,把戒指轉得更急,「你老母吖,你以為我不懂吹雞嗎?」
道翁記得前年孝哥吹雞,對大富貴來說還真是掀起了一場小風暴。十多個伙計走來跟他說要請假,他說不許,星期天客人多,人手不夠,他們便聚合起來給他臉色好看了。「人家出五百元一個人呀!超過這裡做一日多多聲!」這是他們的話:「只是坐旅遊車到金鐘走一轉,不用半天,五百元就袋袋平安,喊一下口號,在鏡頭前多說幾句,還多三百呢,好過執。」結果大富貴當天的生意幾乎癱瘓,幸好做廚房的薪金多一些,看不起這五百銀,沒有跟著去,也幸好一些老茶客都一併去了,客人少了一些,大富貴也就勉強應付過來。
「上一次在地火圍開居民諮詢大會,要不是給差佬面子,早就把那一幫人打出去了。」只見孝哥青筋暴突在太陽穴上,把殘餘的血水蒸出了一縷煙。
「這個動員能力,孝哥你是,無話可說⋯⋯」
「都給人欺到頭上來了,還說這不能打,那不能打,這還像個人嗎?」
「是的,那幫人麼,孝哥,是該打⋯⋯」
「不就是!」孝哥悻悻然說:「那個忠哥還說甚麼以和為貴,退一小步也不損我們甚麼利益,我呸!他這個立法會議員也不知道怎樣當的,不站在我們原居民立場還當甚麼議員!枉我們那時還大把大把的將選票配給他,你老母吖!」
「忠哥就是心慈手軟⋯⋯」道翁還記得地火圍那次,一大幫高舉抗議橫額的年輕人衝入會場阻止台上的特首發言時,只瞥見忠哥躲在村民背後搓手搔腮,一臉束手無策的樣子,要不是突然殺出一大群金毛惡狠狠地把那些年輕人頂住,只怕最後難以收科。
「他心慈手軟?!你老母吖,他收受政府和發展商那麼多利益怎不見他手軟!」
「你這次出來選,那麼他⋯⋯」
「他就要退,不退也得退,上面都決定了,要找一個能辦事的。」
「這個孝哥你⋯⋯」
「不是我吹,那次水田村的非原居民能順利清走,政府也得感謝我。」
「那次算是和平的⋯⋯」
「那一幫人也只是嘴巴兇,不敢真打,那一次,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地給差佬抬走。」
「但外面的人,倒有些同情他們⋯⋯」
「在鏡頭前裝英雄罷了,你老母吖,那些廢青就是矯情,為香港好的,是真正做實事的人,是真正為安定繁榮做出貢獻的人,不搞政治,不搞破壞!像道翁你,做實事,賺大錢,又創造就業機會,像我,別的不說,直洲的貨櫃場,這麼多年來就是能充分利用閒置土地,打造先進物流平台,搞活中港經濟融合,你說這是不是好事?他們還敢批評,胡說為甚麼不用來起公屋,起公屋大曬呀?你老母吖!」
「確是好事,好事⋯⋯」
「哼,這次要不是他們求我,我也不會出來選。唉,搞這麼多事為了甚麼?不就是兩個字,忠——義!他們說,就看在祠堂歷代祖先的份上,就當是阿公的事,為了阿公,我自然是,義不容辭了,嘿嘿!」
「其實忠哥也是為阿公的⋯⋯」
「他麼?!要不是顧念多年兄弟拍住上的份上,早就跟他⋯⋯不說了,這次上面說來硬的,他們不會像以前一樣好欺負的了。要不是這樣,我才不會丟下生意,去搞甚麼鬼選舉了。」
「孝哥你這實力加人面,怎麼選也會跑出的。」
「就是怕那些保皇黨有一兩個不識相的來爭,也不知道有沒有事先跟上面打個招呼⋯⋯」
「那就不好辦了。」
「所以嘛,」孝哥把一壺鐵觀音最後幾滴都倒盡了,示意陳經理拿去沖水。「有些事情還得做,就像這次壽宴,不過要做得漂亮點,乾淨點。」
「肯定乾淨。」道翁立時收起一直綻開的笑容。
「碰著我老母九十,這是天助!昨天我還拿不定主意該怎樣做,阿義一句就點醒了我,阿義真孝義,懂得為我這個大哥分憂。這也是我老母的福氣,晚些就有個做立法會議員的兒子了,說不定明年就會拿那個甚麼鳥大紫荊。」
「光宗耀祖呀,孝哥!」
「嗯,道翁,還有一事要你幫忙。」
「好說好說。」道翁為孝哥的茶杯添滿。
「楊百乾大師說,明天是吉日,戍時起即要入席,不要錯過時辰。」
「沒問題。」
「另外,第七道菜要用母鷹舌。」
「甚麼?」
「母鷹舌!」孝哥呷了呷茶,抿了抿嘴,好像在疑惑為甚麼嘗不到半點滋味似的。「菜怎樣做由你們決定,但必須是母鷹舌,其他甚麼都不行!楊大師說母鷹舌不但好意頭,還最利我仕途,如果改用其他,這次選舉的勝算肯定減半!另外,楊大師更叮囑這母鷹舌一定要用在第七道菜上,絕對不能用在第六,第八,和第九道菜上,否則勝算全無,切記!」
「明天前我怎能搜購到那許多母鷹舌啊,孝哥?」
「道翁不必擔心,我算過,五十圍酒席總共需要一千隻母鷹舌左右,不多。」
「別說一千,我是連一隻也難找。」
「你不知道我有門路嗎?別說是母鷹舌,就算是熊貓掌、華南虎鞭,我都有辦法。」
「那就要孝哥指點迷津了。」
孝哥隨手在一張點菜紙上寫了一個電話號碼,說:「找流浮山的駒哥,今天下單,明天到。」
「安全嗎?」道翁還是有點不放心。
「駒哥辦事很乾淨的⋯⋯」孝哥又手指指的示意陳經理,陳經理早識相的把一壺新沖泡的鐵觀音捧上來。「嗯,這茶好⋯⋯不過,道翁,這事你得識做,我知道你是老手了,絕對難不倒你,對嗎?嘿嘿⋯⋯還有,千萬別說是母鷹舌,楊大師千叮囑萬叮囑,要叫『脷』,不要叫『舌』。」
「明白明白。」
道翁抹了一把汗,知道有門路便好,趕忙把點菜紙收起來,然後一逕把茶往孝哥的杯裡斟。
「這鐵觀音就是好。」對著差點滿瀉的茶,孝哥俯著身,異常虔敬地在樓梯底供奉關公的古榆木神龕下,深深地呷了一口。
「對,這茶好!這茶好!」
然後是不約而同的靜默。
二人呷茶對望,好像足足有兩分鐘之長。
門外的雨聲也好像越來越兇猛,倒不像是雨水,而是瀑布的聲音。
這讓沉醉在茶香和可見的未來裡的孝哥差點聽不到此刻響了幾達一分鐘的手機鈴聲。
「喂,我是。是阿義嗎?⋯⋯甚麼?甚麼時候的事?⋯⋯療養院的醫生怎麼說?⋯⋯你老母吖!之前不是說過還有一些時日的嗎?說話怎可這樣不算數?⋯⋯你老母吖!以後都別信人了⋯⋯喂,阿義,人家說甚麼你就說甚麼嗎?你不可以問一問,查一查嗎?⋯⋯你老母吖,她是你老母呀!⋯⋯還可以捱多久?⋯⋯好的,好的,你老母吖,我來看看不就是,你老母吖!」
孝哥匆忙起身,把傘一抓就走向門口。
「伯母沒事吧?」
「沒事。」
「那明天的壽宴⋯⋯」
「照辦。」
說完打起傘,不知是帶著怒氣還是愁容,迅速走進街外的水幕中消失。
道翁送到台階,感到有點暈眩,一看,哪裡是台階,水都浸到門廊上去了。陳經理在門口大呼小嚷,伙計在不同角落裡不斷回應,但道翁就是聽不到他們對話中的任何內容。他攥著腰鼓下的藥包和寫上電話號碼的點菜紙,剛感到心底稍稍落實,定睛一看,卻看到眼前的長街短巷已成了水鄉,四處飄浮著的車輛和貨櫃,彷如消失中的南生圍的渡船。道翁頓時感到天旋地轉,心血不斷往上衝,快要突破關口了——突然一聲大叫,鉛灰色的天空傳來一陣尖銳的鷹唳,底下整個水城以相同的聲響在不斷和鳴⋯⋯
2018年11月27日初稿
2019年1月13日修訂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字花》編輯要我從過去一年《字花》和網刊《別字》登載的詩中選出三首最佳作品。由於我住在深圳洞背村,《字花》都是寄到我香港的通信地址,我也是回香港時翻閱,故我手頭沒有字花。我讓編輯把詩列印了寄我,一共121首。列印稿裡的詩全部沒有署名。因此我不知道作者是誰。
以下我要說的一些感想,雖說是肺腑之言,但因為既不是與歷年或某個階段的《字花》裡的詩做比較,也不是與其他刊物的詩做比較,而僅僅是就這121首詩而言,故主觀或偏頗是難免的,尤其不可作為對當前香港新詩的評斷,儘管可能不無關係。
我最深的印象,跟我做譬如說青年文學獎新詩評審時的印象很接近:很多詩都偏於冗長和累贅。還有,缺乏音樂感和節奏感。
在看稿的過程中,我剛好重看了美國詩人龐德關於寫詩的兩篇文章《意象主義者的幾個「不」》和《致哈莉特•芒羅的一封信》。這兩篇詩論涉及到非常基礎性卻也是根本性的問題,特別是他關於詩歌至少應該寫得跟散文一樣好的著名論斷。這個要求其實很高,很多人都達不到。因為它需要任何藝術、任何體裁中的好作品都不可或缺的深刻而獨特的感受力。
龐德:
「不要在平庸的詩中重講優秀的散文中已講過的事。不要以為你試著把你的作品切成了行,避開了優秀散文藝術的極難的難處,就能騙得過任何一個聰明人。」
「不要想像一種在散文中太沉悶的東西到了詩中就會『行』了。」
「詩必須寫得和散文一樣好。它的語言必須是一種優美的語言,除了要有高度的強烈(即簡潔)之外,與一般的話沒有什麼兩樣。」
關於冗長、累贅、缺乏音樂感,龐德也有很精闢的見解:
「如果你用一個對稱的形式寫,不要寫入了你的意思後用廢話填補餘下的空白。」
「不要試圖用另一種感覺的說法來確定一種感覺,反而把這種感覺也搞混了。這常常是因為太懶,找不到確切的字的後果。」
「不能有套語、用爛了的話,千篇一律的老生常談。避開這些毛病的唯一方法是精確,這是對所寫的東西高度精神集中專注的一種產物。」
「每一種書卷氣太濃的寫法,每一個學究氣的詞,都在消磨掉讀者的耐心,消磨掉對你的真誠的感覺。」
「不要以為詩的藝術比音樂的藝術要簡單一些。或者當你在詩的藝術上所作出的努力還不如一個一般的鋼琴教師在音樂的藝術上作出的努力時,就不要以為你能討專家的歡心。」
我想,以上引言,也許同樣可以作為編輯的選稿指南。
我選《至少我們在橋上看過最後一道風景》,因為我從來就討厭圖像詩,但是這首詩我不討厭,而且感到它沒有掉進一般詩歌寫作的陷阱裡,反而很新鮮。有足夠的條理表達作者的感受。視覺上顯眼但不刺眼。在書面語中插入一句半句效果很好的口語,例如時間和現代化這兩個概念一旦用很嚴肅的口吻談論,會很沉悶(至少在這裡),而「去你的時間,去你的現代化」把它們的嚴肅和潛在的沉悶都消解了。
選《關係》,因為明明白白,言簡意賅,像好散文那樣。疏密有致,鬆緊有度,大小通殺。
選《非(不)反》,因為它好像有意結結巴巴、佶屈聱牙,反而傳遞某種拗口的節奏感,而且還是表達愛情(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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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
直到我們看見天空。──商禽
他們並非第一個看見海的人。
他們與自由說話
自由,與誰說話?
(我們看見一陣風
在野狗身上狂奔)
他們與童年的陰影說話
童年的陰影,與誰說話?
(我們看見光
從太陽底下滾了出來)
白天他們與報紙上的黑色說話
黑色,與誰說話?
(夜晚我們閉上眼
看見這塊黑色想要消滅還會長出字的地方)
在街上他們與鳥說話
看見。鳥。低下頭
為了食物
(我們看見他們
長出了翅膀)
在霧中他們與長出來的翅膀說話
而沒有翅膀的,只有子彈
沒有舌頭
(我們看見雨水
凝結,在半空)
在夢中他們與音樂說話
被喚醒的音樂
問:是誰在與我說話?
(我們聽見音樂
是寂靜的子宮)
他們用音樂與我們說話
我們,在括號中
與誰說話?
(我們發現希望
更容易哭泣)
現在,他們與天空說話──
我們並非第一個看見天空的人
2019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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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的田園詩
在田邊。打一個砲
在種米。打一個砲
在毒草。機器隆隆
在收割。打!
在漫長的行進。像排糞
引來好幾隻鳥
在如此潔白沒有鄉愁的天空。寫下:
「一行白鷺上青天」
美,如雪疲倦
如影隨形
如明信片般
一身輕便
在煙花炸開的天空底下
右手抒情而左手
不得不對仗
在煙花炸開的天空底下。合唱:
「土壤沒有野草
地上沒有墳墓」
寫於2019年十月一號前15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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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浮木還有身體
1.海不是風景
海的浮木是我的身體
我的身體是
我的浮木
我的浮木是我的身體
我的身體是
海的浮木
海的浮木很重
我的身體
很輕
2.火的慶典
火焰也有品種之分
有的吃素
有的吃肉
有的愛吃垃圾
有的喜歡熱鬧
就呼朋引伴
去大廟吃香
笑那些吃房子的
害怕獨處
也有的嗜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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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最愛吃羊毛皮的:有人
曾經穿越火焰
在上面留下地圖
也有的,一邊
聽音樂,一邊
唱得霹哩啪拉
為慶典的牲禮
吐出更多煙
設迷障
抓野味
愈年輕的愈多汁
愈新鮮的愈年輕
生肉熟食
胃口在燃燒
這種火
專挑人
且不求甚解
3.他們的眼淚來自我閉上的眼睛
火在我的身體裡尋找遺書
──他們需要更多的水
我的浮木是海的浮木
只有海水能澆熄
我的身體是海的身體
只有海水能灌醉
海在我的身體裡寫下遺書
──他們需要更多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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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
/森少木一郎
那些「否」裡頭,有多少
「是」呢?
我們趁搖頭、閉眼
的時候,短促地哽咽
仰臉的時候避開
旁人的目光
盈眶的淚裡頭,有多少
過去的秋日呢?
被忘在候車站的禮物
行李開關的次數
一直沒寫好的遺書
那些過去的日子,有多少
現在,有多少未來呢——
晨光已經原諒鬧鐘
餐盤已經包容吐司
寧靜已經寬恕空樓
是的,是的
確實是
但那些「是」裡頭,又有多少
「否」呢?
_____________
偉人
/雷博謙
左傾的太陽吝嗇地把光照進城內
僅用餘温纏著老婦人的頸
骯髒的手心緊握著她的願
日落後的海平線特別平就像
熒光綠框著的生命線
聞得慈祥人天生一副亮相
可謂相由心生於是他執意挑起指尖
放在深陷的眼窩裡感受深海波濤
黏著眼白的指甲於淚腺一戳
便摘下他身上最後一顆
真的是最後一顆
焝弱無光的紅寶石
以咽喉的最後一口氣擲出窗櫺
微風把渾紅的琉璃送往未知的那家
接過紅球的人還以為它是太陽的子嗣
哈利路亞天主聖神聖子聖母阿們
每唸一句他的體內就會長出芒刺
與纏著表皮的荊棘化成一隻魂魄消散的
臘鴨被鐵鈎豎掛在鐵支架上
眼眥只能跟腳趾甲裡的凝血對峙
始終能救贖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最後一抹光束逐漸被濃霧遮蔽
黑暗中隱約看見滑過臉龐的淚凝結成一朵
深褐色的玫瑰
死寂的城傳來群眾的歌謠
在深夜的狂歡裡根本沒有人知道 原來
他早已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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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往深水埗的路上,本想提前查定「藝術在大南」一眾活動地點,怎知翻來覆去都只得出一含糊結論:「地點:深水埗大南街一帶」。
「一帶」二字,看似籠統,卻正得精髓。作為一個外區來的「遊客」一下就領略到了:這並不是往常「有事就來、完左就走」(頂多食多餐宵夜)的活動,而是要通過漫無目的閒逛,加上幾分運氣才能碰著有趣事情發生的行動。於是當參與者揣著活動單張,懷著好奇的心思,規規矩矩地按照地圖標識一間又一間找的時候,不知不覺也就把大南街前後左右的街道建築、鋪頭裡外逛了個遍。
最後,循著活動海報的蹤跡,在街尾的金工手作小店 a little something,竟恰巧遇上了計劃的參與者之一、同樣立足於大南街的藝術空間「合舍」成員Man Hoi,才又循著她的介紹,回到一路上經過的咖啡店、旅店、皮革店,尋找其他計劃中的「隱藏經典」。而在Café Sausalito門口,計劃中的藝術品之一「漂書檸檬樹」下,剛好又撞見其創作者、藝術家謝曉陽,以及同場另一件以榴蓮創作裝置的藝術家陳正文,他們正準備把漂書車移至下一個地點——而這些天來,它已在大南街的各個角落,接受了天南地北各式各樣的書與目光了。
是次計劃邀請了陳正文、鄧國騫、謝曉陽、溫佐治、黃永生、袁永賢六位藝術家坐鎮,截然不同的藝術風格也讓整個計劃的呈現形式、效果更佳豐富有趣。如鄧國騫以作品《往外面去》邀街坊以物換煙酒,為的是更輕鬆卻深切的溝通;而溫佐治與好友成立的文化組織「程尋香港」,則以考古獵奇的方式展開「深水埗古廟遊路線」,呈現了深水埗的另一個面向……諸此種種活動,也為剛因文藝經濟而復活的大南街,新長出了社區人文的皮膚。
那麼這些看似散落各地、相互獨立的藝術家及作品之間,有沒有絲毫共性呢?「在選擇參與藝術家時,都會以他們作品有沒有互動、好唔好玩為主。」此次活動的策展人張煒森說道。在展覽的引介詞中,他也曾這樣寫:「……不同時代、不同背景、不同理念的商店與藝術空間,在不同的時勢下紮根到大南街裡。這個計劃暫時借了他們的光,得到街上幾間店鋪與藝術空間的合作支持,化成有機的展演場,讓藝術家在這個充滿故事的地方,再次『重演(re-enact)』。」
因著藝術在大南,又一次行完大南街,感到這樣的計劃與市面上許多「製造IG打卡點」的展覽理念十分不同,前者更具有偶發性,或也能滿足人們漸漸消退的獵奇心。藝術家、策展人皮力曾經表示:「當代的公共藝術既不是藝術家對公共空間的美化,也不是一種無傷大雅的冒犯和可疑的反叛。它是無數個人敘事和公共訴求之間的雙向運動。」在如今美與抗爭並存的深水埗來看,再貼切不過了。
「好多時真正為社區,係長期計劃,要讓子彈飛一會。」這是張煒森的願望。最近大家常提香港重光的那一天,重光是個漫長的過程,何以致之,還要看每件事的韌性和強度,還要看每一件切膚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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