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門有一座盈豐商場。盈豐商場有一座「桃源島」。
桃源綠葉叢生,從鞦韆椅掛鏈一路蔓延至鞦韆頂端。明知道那是假的,搖椅是裝飾,桃源島非桃源地。小時候仍嚮往無比。
畢竟在那個年代。微大又微小,長到一半零用拮据的童年時代。盈豐商場是學生聚集地,它縮在屯門西北邊陲,不過是連結屋苑與屋苑之間的兩層式舊商場,卻成為許多學生往來學校與屋邨之間的中途站。角落一大片昏暗與陳舊店舖,卻容納許多小本經營如賣內衣褲賣糖果或賣廉價手袋這些。只要搭扶手電梯上二樓,琳瑯滿目的街頭小吃如:百搭冷麵、咖喱魚蛋、印尼撈麵、飛碟、雞蛋仔等香氣持續撲鼻。在舌尖的冷與熱之間,我們在吵鬧又寂靜中咀嚼著童年。
盈豐商場也有一大片光明。在地面正中央,一間開放式餐廳「桃源島」不知何時落戶於此,從小它予我印象尤深。餐點價格不貴,賣點主打「寶島風光」。但每隔半月才願意放下廚具到外用餐的母親,這裡不是她優先選項。只是那一把鞦韆椅與珍珠香對小學生如我而言,一定有莫大吸引力(那個年代,台式飲品店尚不通行或泛濫)。茉香珍珠的色素與人工香精幾乎奪走我的味蕾,3mm厚度的奶白色泡沫浮在表層,黃色吸管直直貫穿於奶泡、奶茶與珍珠之間,輕輕吸一口,流動在舌尖至喉嚨的順滑香甜一下子被這三重享受所擊敗。塑化劑是什麼?不管。彈牙香甜的黑色珍珠就好像一顆顆快樂丸,我咀嚼著寶島風光竟愈來愈上癮。味蕾自動追索記憶讓慾望尋求最大釋放,那時,黏附記憶裡的「台灣」竟鎖在一間小小的桃源島中,沒有海洋也沒有生物,僅僅是一把鞦韆椅以及一縷徘徊不去的珍珠香。長大後再到桃源島去,坐上一把鞦韆椅盪呀盪,童年好像都盪回來了。
中學時期迷上了米線,還是選在盈豐商場。一旦路過米線店「巴蜀風」,幾乎都會被飄來噗滋噗滋調味濃郁的雞中翼香迷幻地誘惑甚至俘虜。Lunch time來到門口,腳步略收,使勁地吸氣,肚子便乒乒乓乓開始打鼓動作。說不出是四川還是湖南來的調味(至少店員是本地人),總之深呼吸一遍,那就是迷人的「巴蜀風」香。等著等著阿姨會跑來說:那一桌差不多了,同學你們要不要先點餐?沒多久,與同學靠攏一張路邊方桌,坐下沒幾分鐘,(那時,城市尚未完全潔淨統一規條化),一碗奶白色濃湯米線配幾根少得不能再少的點綴式韭菜與芽菜,一碟爆香炸雞中翼隨餐呈上,是屋邨學校孩子所能負擔的幸福時光。
長大後才想到,草根是野性庶民是率性。有時我們的生,不過是追求一頓記憶中的溫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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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圖如果有氣味,空間或可轉換為時間,記憶也會更立體。《字花》#嗅熱鬧,派編輯鑽入港九新界的街頭巷尾,採集大家熟悉或陌生的浮城之味,繪出一幅 #香港人聞地理。但在這座有繁華、有山水,人來人往的都市裡,值得書寫而轉瞬即逝的氣息何止千萬種,而且每個人都有自己嗅覺回憶的線索,這幅地圖必然存在缺漏的拼圖與層次。因此我們邀請大家寫下你記得,或你想留住的,仍然在某地某處繚繞,或已散逸的氣味。
或許要把頭深深陷入中學的畢業相
一道河水才會從鼻孔流出
一灘黑水淹沒臉龐,我從倒影
打撈逝去的印象
它早已被冠以臭河之名
每晨,校服與影子,渡河
我們背著沉澱的石頭
不是要來尋死,即使是
你必先臭死在橋上
或者沒有人願意死在河底
因臭而起死回生
以上只是誇張的說辭
我還得忍受被一噸大石拖延六年
往來城門河,渡過瀝源橋
把石塊運抵學校,然後
埋頭睡覺。
有時河臭蔓延至窗口
我便打開窗,讓學習的苦悶
溜走
於是六年之後,我仍不時經過河旁
新校服作統一的手勢──捏鼻
但事實是未曾瞥過它一眼
於是好奇,俯望正在酣睡的河流
濁黑而平靜得像一面鏡子
我看見一個褪色的倒影
在褲袋掏出石塊,讓它
自由落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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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便不喜歡燒香的味道,但最近反而越來越享受在煙霧繚繞中禱告的感覺。即使出了廟宇,路上凡是有著檀香味的地方,就彷彿神還與我同在。
話說去年年末感情受挫,適逢結識一位本地藝術家,便邀請她帶我周圍走走,開解一下我這個戀愛經驗尚淺的少年。她帶我到了上環,一邊在大街小巷尋訪自己的「藝術足印」,一邊聊天。那是我第一次踏足上環,此後便經常自己沿著荷李活道上太平山街,在各種酒吧、廟宇、古玩店、咖啡廳之間穿梭。在太平山街街尾,磅巷那頭,有間百姓廟。平時不怎麼香火鼎盛,卻又正正特別適合我這種喜歡靜悄悄地參拜的人。
無論是文武廟還是百姓廟,不得不說,上環的廟宇佈局甚慰人心。內裡左右對稱,中間的神像不講究浮華,頭上簡單的冠冕反而有種平衡一切的美感。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神像有「美」可言,但總之就是有種肅穆的靜美,或者說,慈悲。一種單憑香爐的佈局、神像的配飾就能感受到的慈悲。而我,就舉香匍伏在這樣一尊神祇腳下,為我那卑微的願望再三跪拜,訴神以我不能訴之於旁人的痛苦──一如其他跪拜的信眾。苦海慈航。苦海慈航。這個詞語一直在我腦裡迴盪。
比起百姓廟,香火更為鼎盛的文武廟,可謂真正的煙霧繚繞。打從踏進門檻的那刻起,呼吸之中便充盈著檀香,彷彿每一顆塵埃裡都有梵音,都有神的影子。當我捧香跪在那尊神祇前,你若問我是誰,我決答不出「詩人」或「寫詩的人」這一身份。當我身在劫難之中,我已經無法寫出像邱剛健〈祈禱室〉那樣的作品、那樣的心境;當我跪在神面前,我就變成了一個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存在;我所遭受的痛苦不僅沒有支撐起我說出「但我會再見到她的臉 / 一齊煎熬在火裡面」,反而重重地壓在我的背上,使我完全地拜伏在神明前,跪求祂:渡我──
而人間便是如此。眾生皆苦,苦集而無法滅道。那「人間煙火」一詞本來指煮飯時升起的炊煙,但如今一看,世上比不能飽腹更痛苦的事多得去了。人們說「人間煙火味,最撫凡人心」,但現在單單「炊煙」已經無法普渡眾生了。真正的人間煙火,是在太平山街盡頭,那飄往彼方的陣陣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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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南昌街走,穿過馬路中央的公園,聞到强烈如魚露的酸臭,往左拐入便是大南街。
大南街,近年被稱為文青街。不同的文化、次文化產物擺脫游擊,賽車精品店、黑膠店、手作店等在這裡落地。林欣傑混合藝術展覽與咖啡店,創辦Openground,像調酒師,將兩種基調類似的液體勾兌。店内,那條樓梯,陡峭如蜀道,總讓我險些倒瀉手上的咖啡。
這條街道不像一般人想像的「文青」。在Openground與展覽場所Parallel Space之間的店鋪售賣各種室内天花。斜對面那座唐樓上,便是書店「一拳書館」,每次上樓,要搭乘一架陳舊升降機,不時帶著垃圾的臭味。書店樓下總開著的五金店,男子在戴著手套燒焊,火花四射,鐵的味道如將軍凌厲地霸佔街道。
或有人批評附近的布行、皮革店、紐扣店愈來愈少,忽略了業主才是一切問題的關鍵,忽略了大南街存在的氣味混雜。如果你願意走入一間南亞小店,便會聞到偏辛的香料茶(Masala chai)。在「文青」以外,學習嗅聞他人以怎樣的態度生活。
冬天,近傍晚時分,總能看到一群異鄉的男子圍著小店,沒有透明的玻璃,手中拿著一杯香料茶閑談。走入人群,他們總會施予善意的微笑,難以明白他們的對話,我只好透過飲品這種語言來瞭解。香料茶通常會添加牛奶,充斥著各種香料匯集的氣味,據知有小豆蔻、胡椒、丁香、生薑等。我喝下時,舌頭有些辛辣,奶味比港式奶茶濃郁,身體暖和甚至開始燒熱起來,寒氣漸漸揮發。
而這就是大南街的全部氣味?
在大南街與南昌街的交界,向北河街街市走,沿路才是深水埗的日常吧。夜冷在太陽底下出現,各種光碟、衣物、電視機、家品,甚是神仙的瓷白供像,被小販們放置在地攤上。這裡不像商場,沒有刺鼻的香水,小販總是在游擊中,等待客人,或者執法人員。而各種二手物件,也散發著其暗沉的氣息。
我在行人路上走著,聞到魚的腥味,原來是街市的入口:魚被切開時,泄露的死亡。我分不清楚海水的距離,因地磚上染著兩種紅色,魚鱗零星。街市外的街道,分佈著不同的店鋪,曖昧的粉紅打在肉的身上,經過菜檔便聞到草青的田野,以及把「斤」說成「耕」的口音。
這些氣味,建築了深水埗庶民的生活。咖啡豆漿,沒有高雅與俗氣之分,都在各自的世界游擊,抵抗單一的氣味,不像領展街市的冷氣模仿商場,沉悶古板。
大南街的氣味像人群複雜,揉進書店、咖啡店、五金店、洗車店、魚檔等等。這條街道在重建的範圍。我難以想像唐樓的皮膚──那些小店消失,那是不同小民,繫文化認同、種族認同,努力生活的小角落,才得以在城市裡休憩,聞到彼此的價值,不再是孤單的游擊。
在香港,搞文藝像族裔的少數,游擊或許是方法,像氣味的突然出現,或者憑藉一杯獨有的奶茶再聚。
如今,重建是為了人們擺脫劏房,活得有尊嚴。而氣味的商場主義,會否是另一種現實的貧瘠?城市的夾縫裡,還有多少空間讓混雜的氣味游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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