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期執編語
執編語
世界苦惱
/譚穎詩
今期封面專題「創意寫作有冇課?」,於我來說是一個相當近身的題目。我的創作啟蒙正是源於高中時的課後寫作班,那時導師把一篇篇作品印在微灰的油印紙上,跟我們講〈變形記〉的故事;後來油印紙上的小說慢慢成了我和同學們試寫的詩,最終疏落地夾入文學雜誌的書頁裡。是以一直以來我都無法擺脫寫作班的浪漫想像,十九歲時第一次到中學教創作,畢業後轉到大專院校,斷斷續續原來已將近十年,不敢說有甚麼教學的心得,但總算漸漸摸索出一套和學生分享所愛的方法,使我至今仍然熱情不減。
魯迅對「導師」的名號一向甚為警戒,但堅信「立人」的他在大學執教多年,寫過不少教導青年的文章,也有創作經驗的自剖。魯迅常將創作與寂寞相扣連,「人感到寂寞時,會創作;一感到乾淨時,即無創作,他已經一無所愛」(〈小雜感〉),而〈怎麼寫〉裡更把寫作歸因於生存的痛苦,一種濃郁的「世界苦惱」。我們相信創作可教、希望將創作的美好傳遞給後來者的時候,究竟有沒有勇氣,誠實地把創作所伴隨的寂寞和痛苦,都一併傳遞給他們?
然而誰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呢──寫出自己的不快時,被老師好言相勸,「立意不應這麼消極」啦,「為賦新辭強說愁」啦,總之文章非得要有著滿滿的「正能量」。這令我想起去年讀到台灣詩人廖瞇的一則教學札記。她教的四年級學生小茜,在課上交出這樣一首詩:
〈努力〉
很努力寫功課的人並沒有辦法。
很努力讀書的人並沒有辦法。
很努力長大的人並沒有辦法。
後來詩人建議小茜將「並」改成「還是」,「很努力長大的人還是沒有辦法」,意思更加絕望了。問小茜想表達甚麼?「就是沒有辦法啊,很努力還是沒有辦法……」為甚麼寫呢?「我就是在寫我啊!」寫出來後小茜心情變得好一些了,又動筆作了另一首:
〈堅強〉
很堅強的人還是沒有用
很堅持的人還是沒有用
這首詩讀得廖瞇很難過。而我讀到這裡,在意的不再是字詞選擇的問題。到底我們為小茜準備了怎樣的世界,而使得年紀小小的她,感到這麼無力?她真正寫出了自己的理解,對她來說成長是更大的困境,在她面前等待的未來,任憑她如何努力也是徒勞無功的。雖然不合乎思想正面的價值觀,但我們能因此教導她,不應寫這樣的詩嗎?我們有沒有這樣的資格?
拿起紅筆圈點是很容易的事,但創作能教,其意義則溢出其外。與其板起面孔教訓學生思想要積極,成年人應做的,其實是如魯迅所說,去改變悲哀的現實:「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樣才能令後來者明白:在閘門的彼端,努力和堅強還是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