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期封面專題:佔領事典
封面專題:佔領事典
啟首語
後佔領時期的殘篇斷簡
/羅樂敏
許多天以後,曾經佔領的人回到已經通車的道路,將會想起人們像黑色的海水般從行人路傾瀉到行車道的那個下午。回去的人將如同拾荒者,在那些已經回復死灰色的水泥牆和道路裡,努力從記憶撿拾曾經發射的催淚彈、由雜物搭建成的路障、每天新增的海報、橫額、一喊再喊一唱再唱的口號和歌、彩色的帳篷和地上的粉筆畫,然後記起靜靜地留守的人、在前線抵抗警察進迫的人、支援傷者的救護站義工、中了糊椒噴霧的人、被警察打傷的人……新的秩序、關係和經驗曾經在那被車輛日以繼夜輾過的土地上建立起來,無數的個體、零星的細節曾經出現,帶來或深或淺的觸動,卻轉眼消失。隨著夾車的鐵夾逐一拔起佔領者的園,把它們變成垃圾,這場運動彷彿只剩下回憶中的遺址,現實中的廢墟。
一場浩大運動的消逝,讓我們進入了本雅明的憂鬱。蘇珊.桑格塔以土星的星象性格評論本雅明的寫作進路時,便指出像本雅明這樣具憂鬱症傾向的人,總想透過殘片,收藏過去了的、廢舊的時代,以便據為己有,繼續精神的流浪。他執著於對微小事物的新理解,並認為零碎的片言隻字有助我們重新進入歷史,於是那些失落了的大時代只剩殘篇斷簡。同樣,對於運動過後的記憶的拾荒者,也唯有依憑殘篇斷簡,才可以在這個運動結束後不長也不短的一個多月後,嘗試捕捉尚未被時間篩去的經驗和記憶,在芸芸細節中摸索書寫歷史的方法。
「佔領事典」裡每位作者選擇的詞語都展現了他們從這場運動切割出來的世界,揭示了個體的獨特位置,卻在共有的經驗中連綿鋪展、互相呼應,成為了尚待完成的龐雜體系。謝曉虹讓身在佔領區的女子身影接通了香港文學經典《胭脂扣》裡不散的陰魂如花,暗喻香港即使無法擺脫弱者的角色,其強悍的、反抗的靈魂必定會在大歷史的敘述中如影隨形;曾金燕交疊法國學生運動的巴黎和雨傘運動中的旺角兩個時空,歷史的巨輪無情地輾過所有躁動的影子;麥高登從佔領者的無私精神,聯想到中國六十年代的人民榜樣雷鋒;謝碩元借來了台灣1980年代的反核歷史,當年居民反對在貢寮興建核電廠,多次帶著媽祖前往台北抗議,出發前總是要擲笅求問,恰似旺角街頭中佔領者一再重建關帝廟。
還有那些必定隨著時間流逝而消融的人和物:鍾國強和劉偉成兩套組詩分別網羅了運動中撼動我們的景象和身影,也有在旺角街頭路過、不太理解雨傘運動卻被運動的氣氛牽動的青年阿則(麥樹堅〈盾〉);兩個背景迥異,因為運動而相遇的女子阿欣和阿茵(雄仔叔叔〈暗角〉);在茶餐廳跟剛從內地來的侍應辯論「宮保雞丁」的「宮」字怎寫的「我」(葉愛蓮〈宮保雞丁〉),他們在歷史的回顧中注定被遺忘,卻在作者的想像中存照。
至於那些在運動中被討論得面目模糊的概念,我們仍然預想它們應有尚未被提及的角度,或許僅僅以極短的篇幅,透過作者的眼睛把這些概念收藏起來,抓住它們的輪廓,於是有游靜談「左膠」、曹疏影談「內鬼」、練乙錚談「留守」,飲江談「革命」,名哥談「勇武」,還有許多突然冒起的流行語如「食放題」、「話你戇鳩怕你嬲」、「村民唔係咁諗」等,記載了眾多構築起這些運動的小歷史,幽微之處實難以一一詳述,只待意義的含蘊互相指涉呼應,編織雨傘運動的圖景。
從來沒有記載我城歷史和預言的羊皮卷,誰也難說這場大型運動在香港爭取民主的歷史長河裡會否出現第二次,畢竟我們汲汲解讀的,只有曾經撼動生命的集體經驗,並從中尋找指引自己在往後的運動中安頓和前行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