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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更新日期:2022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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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步詩(其三)

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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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我喜歡的有幾多
    我難一一數清楚

    我不喜歡蟲子
    所以我習慣森林的石屎
    煩那一清晨的頭痛與藥
    拒絕了麥子與看不懂的名字(舊戲的、像女人的、地名的、果子的)
    捱五更抵另一夜
    我想到了母親
    床邊發出
    四歲夜時的囉嗦
    咯咯
    那是她中式恐怖的knock knock
    是誰
    「氹氹佬」

    我喜歡夜裡的囉嗦
    所以是誰
    睡吧 不要讓他找到
    聽說那個夢魘是救了外婆的打更佬
    給了她

    咯咯
    是誰
    睡吧 母親 你的母親不會找到你
    哥哥說他的時代
    還有「踱踱豬」
    重聽那夜的鬼夜行
    像聽到外婆說
    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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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初夏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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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星宿一
    • 起步詩(其三)
    • 習俗
    • 5-4-3-2-1
    • 寫作
    • 失散的一雙
    • 初夏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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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散的一雙

    陳可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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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另一隻襪呢?」

       

      一早,我翻找著塞滿雜物的環保袋,像抽盲盒,一隻、兩隻、三隻、黑的、白的、花的······卻怎麼也抽不出它們的另一隻。就這樣它們堆成一排,如同等待被認領的小童。

       

      我向露台望去,那唯一的倖存者掛在八爪魚架上。一雙已經逐漸泛黃的白襪,腳踝位置鬆垮得扭出花邊。說來奇怪,當初買這雙襪是因為商場做促銷,回家穿起才發現腳踭位比我的腳還要多出兩指,想不到竟是這雙襪倖存得最久。怎辦?我應該穿這雙白襪,或是繼續尋找失散的襪,還是將這些單丁的襪強行配對?一雙一雙,為何事物總要成雙?小學一二年級時,我總會被父親責駡不會用筷子。那時還沒有兒童的輔助筷出現,家裡用的是棗紅色的仿瓷筷子,六歲孩子拿著跟她手臂一樣長的筷子略顯滑稽。有一日我發現,將兩隻筷子分開兩手握,我便能輕鬆串起一塊雞翼。因這耍小聰明的行為,我被父親一棒在手上打出了紅印。「筷子應該要兩隻都用右手揸。」他如是說。從此,我再無分開兩隻筷子,即使痛也用力一手揸緊雙筷,以致右手的無名指因承托筷子的重量而變了形。但我從來不敢問出那句說話,一雙一雙,為何筷子要一雙?

       

      類似的疑問,在我長大一些後也萌生。大概在我小六左右,家裡的工人姐姐常常會趁父親不在的時候做手工,印象中穿一支膠花就會有幾毫。我有一段時間看見她縫十字繡,出於好奇便叫她教我做。那是一幅很老土的龍鳳呈祥圖,淺淺地印在排滿小孔的白布上,龍與鳳之間有個「囍」字。把整塊布完全展開,我便能當被毯用。姐姐說這是做給新人的。我不知為何人結婚之後要被稱為新人,難道就像老舊的家具一樣,人結了婚就是一種翻新嗎?若婚姻是一種翻新,婚姻帶給我父親的又是甚麼呢?那張放在角落的結婚照片似乎只有我在意它已經鋪滿了灰塵。他從婚姻裡獲得的是幸福,還是無法彌補的冷清呢?在這個冷清的家中,在這個不懂婚姻為何物的小童腦中,似乎得不出答案。我學著將手中的針綫穿成無數個十字,時間不斷流逝,但布上的囍字卻怎麽也繡不完。姐姐對我說:「你還小,繡這個太困難。」我很是氣憤,若這圖不是又大又複雜,要完成簡直是易如反掌。但當時的我忘記問,為何「喜」要寫成「囍」,為何龍鳳要一對。

       

      中國人似乎對陰陽平衡有著謎一般的執迷。我的父親有六兄弟姐妹,三男三女,順著次序,剛剛好對稱。二女即是我二姑姐,是六個裡面唯一一個還未結婚的。但奇妙的是,他們兄弟姐妹又剛剛好生了六個兒女,而且剛剛好也是三男三女。這可能是潮州人的某種神秘力量。唯一不足的是順序,作為「孻仔」的父親生了我這個女兒,好在作為「孻女」的三姑姐生了一對兒女補鑊。不過我二姑姐未嫁,也成為我們家族的遺憾。但我心中常有疑惑,這為何是遺憾呢?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和二姑姐一起生活過。由於其他兄弟姊妹各自有自己的家庭要照看,長年照顧著患有失智症的阿嬤這個重擔就肩負在她的身上。在阿嬤偶爾清醒的時候,告訴我二姑姐曾對她說:「阿媽,我不結婚了,這一世就呆在妳身邊吧。」工人姐姐曾勸我說:「妳可不要變得像妳姑姐這樣。」我當時一笑置之,天下哪會再有像我二姑姐這麼傻的人呢?即使是現在的我,仍這樣覺得,那時的我實在是太過聰明!

       

      我的父親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總是鮮少在家,一星期只見一次他便又匆匆離開。有段時間他每次回來,我總會躲起來。家裡有個剛好可以藏身的儲物櫃,上面蓋著一塊長布,我鑽進裡面後總是一不小心就睡著了。醒來後發現他在我的床上放了給我的禮物,都是些他覺得這個年紀的女孩喜歡的毛絨玩具,長得跟他一樣笨拙。但我從來沒有動過他送的玩具。我把最愛的一對玩偶,偷偷藏在那儲物櫃裡。那是母親送的一對玩偶,看不出是甚麼動物,圓滾滾,只有芝麻大的眼睛。也不是因為這兩個玩偶有多可愛我才喜歡。這是唯一殘留著母親氣味的東西。

       

      那時的我傻傻的以為只要把它們藏起來,這氣味就不會消散。但隨著這對玩偶的氣味逐漸變淡

       

      ,我與父親之間的隔膜也越來越深。大概是遺傳,我們父女從來都是一對沉默寡言的人,也是兩個喜歡逃避的膽小鬼。我的母親從此成為我們之間的禁語。不善表達的我,只懂得用躲避的方式,來訴說著那些比怨恨還要更加複雜的感情。

       

      直至那一日,我和父親終於和解。我家附近的公園有一棵歪脖大樹,樹根的部分很粗壯,但不知為何有一部分長到一半卻橫向發展,扭向一側就像一個岣嶁的人。它努力地將枝葉覆蓋半邊天空,用彎曲的背給孩子們做坐騎。因為父親怕我走失,放學後也不許我出外玩耍。有時我會趁工人姐姐不注意,偷偷自己出門,也會在沒人的時候爬上那棵歪脖的樹,然後藏起來。有一次陰天,我又趁沒人去爬樹,發現父親踉踉蹌蹌地攤坐在一張長椅上。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喝醉,卻是我第一次見父親哭。他哭得很是難看,哭到整張臉的皮肉都皺在一起,嘴裡還嘟嘟囔囔著。忽然天空下起了雨,雨水滲著樹葉一滴一滴墜下來,他起身踉蹌地走了兩步便跌倒在地。我失措地走到他身旁,也顧不上自己被發現獨自偷走出來。他看見我,有幾分茫然,牽起我的手,對我說:「你不要淋雨感冒。」我還記得,當時我的手還沒有他的一半大。空氣中瀰漫的是雨的腥味和他身上的酒味。他走走停停很是不穩,一時也不知是他牽著我,還是我牽著他。一路上我們都很沈默,偶爾我感覺到他用另一隻手抹去眼淚。我不敢問他為何哭,他也沒開口解釋。回到家,工人姐姐給他沖了杯熱茶,他喝完便換了衣服睡去。工人姐姐對我說:「你爸爸一個人真的很不易。」我看著熟睡了的父親,也是扭向了一側,弓起纖瘦的背脊,就像隆起的一節節樹痕。我心中開始有了另一種疑問。一雙一雙,為何不能讓我的父親也成雙?

       

      如今,身邊的朋友也有不少已成雙。家人也開始催促我尋找另一半,畢竟已經有我二姑姐這個先例。但「另一半」這三個字總讓我感覺礙眼。據聞這個詞來自於柏拉圖的《會飲篇》,柏拉圖認為人原本是「合體人」,來到這個世界後被分割開,所以一生都在尋找著自己的另一半。我覺得這個說法實在玄乎。也就是說,這個世界生產了我這隻襪,就應該有另一隻與我配對的襪,隨機被拋在某個世界角落嗎?那萬一他掉在我這輩子都找不到的地方怎辦?或者他已經被佔有、錯過、銷毀?又或者可能我就是特殊設計的單丁一隻襪?或者工廠失誤,漏製造了我的另一隻襪?我看著眼前這一隻隻形單影隻的襪⋯⋯不如順其自然,或許有一日會在家裡哪個角落找到它們的另一隻,又或許一直都找不到,但似乎對我來說也不是那麼急的事。忽然一隻黑襪引起我的注意,我靈感一閃,去我父親的衣櫃尋找一番,果然找到了另一隻!我連忙對父親埋怨道:「有沒有搞錯,你拿錯我的襪!」他回答到:「怪不得穿著那麼緊!」如今的我雖已很久沒有再牽父親的手,但有時「被迫無奈」和他同穿一雙襪。一雙一雙,或者我們也不用太執著失散的一雙,襪子穿上是為了保暖,並且保護雙腳可以繼續前行,陪伴我們經歷四季,這或許比尋找它的另一半更有意義。我選了兩隻單丁的襪,穿在腳上,喃喃道:「嗯,很溫暖。」於是,穿上鞋,便出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