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過成了屬於自己的模樣,真實而清澈、明亮。這裡可以說是彌補了沒有參加過甚麼Ocamp吧,因為現在的我參加的人就是我在大學五年的時候(雖然還沒有畢業),但我確實地找到了令我不至於遺失的東西。
很想這七天沒完沒了,像剛開始燃燒的火苗一樣豐盛,有人看見我的光,有人陪我一起找光。
我的日常便是天天跟著地圖走,但也經常找不到路,卻堅持走路。我很喜歡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實而實在。哪怕地面凹凸不平,有些坑渠蓋還沒有蓋好,有些瓦磚被香港麻煩的天氣冷縮熱漲起來。但有趣的是在路上能感應路人的節奏,他的衣著、帶著圓框眼鏡,揹著一個現在流行的大郵差包,手指不停拍打著破洞牛仔褲的邊緣,在馬路旁邊等著紅燈一閃便準備衝刺,我看看,哦,原來就是這裡。都說不用問路,差不多到目的地時,只要你看看身邊的,你總會感應到,氣場是我們的。兩個感應對方是同學的物體便快步地跟著上樓,是四樓,點頭確認了。十二年來習慣和女生相處的我,在欲言又止的空氣中普涼,感冒藥也堅持只睡前服,生怕上午我成了昏昏,需要靠意志力抵過藥力和睡意的掙扎,或持續燙熱的喉嚨和額頭與沸騰著的心,在這請了七天工作的假去參加文學營,還要比較的話太不相信人性了吧。
翌日,老師再三叮囑不能遲到。我特意早了點起床,但還是敵不過咪咪摩摩的步伐。我在斜坡下等Uber,我穿灰色的衣服,希望你能在陰影下找到我。安全帶的加持下,我持續地、厚臉皮地,其實根本沒有理會任何人的狀態下,瘋狂地語音輸入,基本上也沒有想過要寫甚麼,但就能像噴水池般一樣涼快而清爽。哈哈,數來應該有三四位司機被同一個女孩強迫聽她斷斷續續地寫散文、寫詩,和很多未知會堅持多久的事。比如說流著汗尷尬地和隊友模仿著蜥蜴爬行。大腦重新適應,想著哪一條筋和哪處肌肉被需要和被看見的。過去的課堂,往往不是我,或者說我不希望是我。我怕許多的目光投射著我,怕寧靜的空間只有我說話。但謝謝你們發現萎縮在一端的角落生物,明明不害怕表達、不害怕犯錯,也喜歡說出肉麻的句子,但卻被明明防衛著。
創作者的修羅場上是孤單的,但如果你看見有個帶著鴨舌帽、黑色頭髮的女孩,在前往M+的路上向前走又向後看,你會停下嗎。我來了,二話不說地穿著裙子,帶她翻個欄杆穿過公路走了捷徑跑到博物館的入口,戴上耳機。想像失業後,能有時間剷著膠味的顏料雪糕、可以放棄戴上藍光眼鏡、刷著路人撞到的玻璃。日光曬乾著的字粒鐵鏽味,排列出沒可能重現的真實。這些幻想,都屬於徒勞的東西,卻總是要在臭味相投的小伙子中才不至於揮霍。
十個人一枱的打冷,理應很多說話可以配著啤酒花天說地,但這群文人都在討論著那個師兄就是天生的詩人,怎樣瀟灑剛勁。吃過綿綿的紅棗糕,介乎於年糕和馬拉糕之間,說是得獎的配方。同學又買了幾個回家,但我的家太遠了,帶回去就不好吃的。我知道你們還沒有吃飽飯的,你想吃的那一個滷味五寶好像沒有點,你汗流浹背的,因為冷氣都跳過制,你掏多了的錢,為了四處帶我們吃好東西,鮮甜而不膩。由一開始的群眾壓力變成了我們自願的還債,倒像這顆鮑魚,在海洋中跳動著,飽滿。再吃剛退休的良和老師請你們吃的豆腐花,現在到師姐們跟我們站在路邊吃宵夜的時候,真的後悔這幾年沒有多參加文社的聚會,不然早點認識會稱我做大佬的呀妹的你們、早點遇見捨不得,選擇醒來打文、交文、改文、說文解字的人。
到站了,她說怎麼好像沒有一張照片留下,我還是那個熱愛頻繁地記錄生活、記得你們樣子的人,但還是不夠膽開口說來一張自拍好嗎。不過,我相信下一次在執筆的姿勢中、在隨身攜帶的筆記簿上、在還能說是每日的一篇中、在某個陽光普照的日子裡,我們都能有勇氣面對世界時,總想時不時偷偷地細看這七天的互相追逐,擁抱著愛而不得的、詞不達意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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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另一隻襪呢?」
一早,我翻找著塞滿雜物的環保袋,像抽盲盒,一隻、兩隻、三隻、黑的、白的、花的······卻怎麼也抽不出它們的另一隻。就這樣它們堆成一排,如同等待被認領的小童。
我向露台望去,那唯一的倖存者掛在八爪魚架上。一雙已經逐漸泛黃的白襪,腳踝位置鬆垮得扭出花邊。說來奇怪,當初買這雙襪是因為商場做促銷,回家穿起才發現腳踭位比我的腳還要多出兩指,想不到竟是這雙襪倖存得最久。怎辦?我應該穿這雙白襪,或是繼續尋找失散的襪,還是將這些單丁的襪強行配對?一雙一雙,為何事物總要成雙?小學一二年級時,我總會被父親責駡不會用筷子。那時還沒有兒童的輔助筷出現,家裡用的是棗紅色的仿瓷筷子,六歲孩子拿著跟她手臂一樣長的筷子略顯滑稽。有一日我發現,將兩隻筷子分開兩手握,我便能輕鬆串起一塊雞翼。因這耍小聰明的行為,我被父親一棒在手上打出了紅印。「筷子應該要兩隻都用右手揸。」他如是說。從此,我再無分開兩隻筷子,即使痛也用力一手揸緊雙筷,以致右手的無名指因承托筷子的重量而變了形。但我從來不敢問出那句說話,一雙一雙,為何筷子要一雙?
類似的疑問,在我長大一些後也萌生。大概在我小六左右,家裡的工人姐姐常常會趁父親不在的時候做手工,印象中穿一支膠花就會有幾毫。我有一段時間看見她縫十字繡,出於好奇便叫她教我做。那是一幅很老土的龍鳳呈祥圖,淺淺地印在排滿小孔的白布上,龍與鳳之間有個「囍」字。把整塊布完全展開,我便能當被毯用。姐姐說這是做給新人的。我不知為何人結婚之後要被稱為新人,難道就像老舊的家具一樣,人結了婚就是一種翻新嗎?若婚姻是一種翻新,婚姻帶給我父親的又是甚麼呢?那張放在角落的結婚照片似乎只有我在意它已經鋪滿了灰塵。他從婚姻裡獲得的是幸福,還是無法彌補的冷清呢?在這個冷清的家中,在這個不懂婚姻為何物的小童腦中,似乎得不出答案。我學著將手中的針綫穿成無數個十字,時間不斷流逝,但布上的囍字卻怎麽也繡不完。姐姐對我說:「你還小,繡這個太困難。」我很是氣憤,若這圖不是又大又複雜,要完成簡直是易如反掌。但當時的我忘記問,為何「喜」要寫成「囍」,為何龍鳳要一對。
中國人似乎對陰陽平衡有著謎一般的執迷。我的父親有六兄弟姐妹,三男三女,順著次序,剛剛好對稱。二女即是我二姑姐,是六個裡面唯一一個還未結婚的。但奇妙的是,他們兄弟姐妹又剛剛好生了六個兒女,而且剛剛好也是三男三女。這可能是潮州人的某種神秘力量。唯一不足的是順序,作為「孻仔」的父親生了我這個女兒,好在作為「孻女」的三姑姐生了一對兒女補鑊。不過我二姑姐未嫁,也成為我們家族的遺憾。但我心中常有疑惑,這為何是遺憾呢?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和二姑姐一起生活過。由於其他兄弟姊妹各自有自己的家庭要照看,長年照顧著患有失智症的阿嬤這個重擔就肩負在她的身上。在阿嬤偶爾清醒的時候,告訴我二姑姐曾對她說:「阿媽,我不結婚了,這一世就呆在妳身邊吧。」工人姐姐曾勸我說:「妳可不要變得像妳姑姐這樣。」我當時一笑置之,天下哪會再有像我二姑姐這麼傻的人呢?即使是現在的我,仍這樣覺得,那時的我實在是太過聰明!
我的父親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總是鮮少在家,一星期只見一次他便又匆匆離開。有段時間他每次回來,我總會躲起來。家裡有個剛好可以藏身的儲物櫃,上面蓋著一塊長布,我鑽進裡面後總是一不小心就睡著了。醒來後發現他在我的床上放了給我的禮物,都是些他覺得這個年紀的女孩喜歡的毛絨玩具,長得跟他一樣笨拙。但我從來沒有動過他送的玩具。我把最愛的一對玩偶,偷偷藏在那儲物櫃裡。那是母親送的一對玩偶,看不出是甚麼動物,圓滾滾,只有芝麻大的眼睛。也不是因為這兩個玩偶有多可愛我才喜歡。這是唯一殘留著母親氣味的東西。
那時的我傻傻的以為只要把它們藏起來,這氣味就不會消散。但隨著這對玩偶的氣味逐漸變淡
,我與父親之間的隔膜也越來越深。大概是遺傳,我們父女從來都是一對沉默寡言的人,也是兩個喜歡逃避的膽小鬼。我的母親從此成為我們之間的禁語。不善表達的我,只懂得用躲避的方式,來訴說著那些比怨恨還要更加複雜的感情。
直至那一日,我和父親終於和解。我家附近的公園有一棵歪脖大樹,樹根的部分很粗壯,但不知為何有一部分長到一半卻橫向發展,扭向一側就像一個岣嶁的人。它努力地將枝葉覆蓋半邊天空,用彎曲的背給孩子們做坐騎。因為父親怕我走失,放學後也不許我出外玩耍。有時我會趁工人姐姐不注意,偷偷自己出門,也會在沒人的時候爬上那棵歪脖的樹,然後藏起來。有一次陰天,我又趁沒人去爬樹,發現父親踉踉蹌蹌地攤坐在一張長椅上。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喝醉,卻是我第一次見父親哭。他哭得很是難看,哭到整張臉的皮肉都皺在一起,嘴裡還嘟嘟囔囔著。忽然天空下起了雨,雨水滲著樹葉一滴一滴墜下來,他起身踉蹌地走了兩步便跌倒在地。我失措地走到他身旁,也顧不上自己被發現獨自偷走出來。他看見我,有幾分茫然,牽起我的手,對我說:「你不要淋雨感冒。」我還記得,當時我的手還沒有他的一半大。空氣中瀰漫的是雨的腥味和他身上的酒味。他走走停停很是不穩,一時也不知是他牽著我,還是我牽著他。一路上我們都很沈默,偶爾我感覺到他用另一隻手抹去眼淚。我不敢問他為何哭,他也沒開口解釋。回到家,工人姐姐給他沖了杯熱茶,他喝完便換了衣服睡去。工人姐姐對我說:「你爸爸一個人真的很不易。」我看著熟睡了的父親,也是扭向了一側,弓起纖瘦的背脊,就像隆起的一節節樹痕。我心中開始有了另一種疑問。一雙一雙,為何不能讓我的父親也成雙?
如今,身邊的朋友也有不少已成雙。家人也開始催促我尋找另一半,畢竟已經有我二姑姐這個先例。但「另一半」這三個字總讓我感覺礙眼。據聞這個詞來自於柏拉圖的《會飲篇》,柏拉圖認為人原本是「合體人」,來到這個世界後被分割開,所以一生都在尋找著自己的另一半。我覺得這個說法實在玄乎。也就是說,這個世界生產了我這隻襪,就應該有另一隻與我配對的襪,隨機被拋在某個世界角落嗎?那萬一他掉在我這輩子都找不到的地方怎辦?或者他已經被佔有、錯過、銷毀?又或者可能我就是特殊設計的單丁一隻襪?或者工廠失誤,漏製造了我的另一隻襪?我看著眼前這一隻隻形單影隻的襪⋯⋯不如順其自然,或許有一日會在家裡哪個角落找到它們的另一隻,又或許一直都找不到,但似乎對我來說也不是那麼急的事。忽然一隻黑襪引起我的注意,我靈感一閃,去我父親的衣櫃尋找一番,果然找到了另一隻!我連忙對父親埋怨道:「有沒有搞錯,你拿錯我的襪!」他回答到:「怪不得穿著那麼緊!」如今的我雖已很久沒有再牽父親的手,但有時「被迫無奈」和他同穿一雙襪。一雙一雙,或者我們也不用太執著失散的一雙,襪子穿上是為了保暖,並且保護雙腳可以繼續前行,陪伴我們經歷四季,這或許比尋找它的另一半更有意義。我選了兩隻單丁的襪,穿在腳上,喃喃道:「嗯,很溫暖。」於是,穿上鞋,便出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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