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出版,2020年6月
二○一九年秋天一場重感冒讓我餘悸猶存,那段時間我身邊有些朋友也出現同樣的症狀,像是體溫燒了退、退了燒,還有程度不一的咳嗽、鼻塞,微微的肌肉痠痛,即使一整天什麼都沒做也會感到體虛,雖然未必完全吻合醫院列出的「流感」反應,但也絕不只是一般風寒而已,即使服用了醫生開的藥,多數人還是拖拖拉拉,病懨懨將近兩週才痊癒。
美國進步的醫學舉世聞名,無論學術還是醫療上的肯定和讚賞,它確實都受之無愧。但是美國醫療資源向來不是普及大眾的親民產品,「人命不只有價,還有價差」,經常被拿來諷刺這個國家的醫療保險制度,美國電影也不乏以窮人付不起醫院帳單的窘境,做為反映社會現實的題材。尋醫就診讓很多當地人卻步,昂貴的醫療費用正是主要原因,有業者另外推出處方用藥保險,只要加入即可享有藥品折扣優惠,算是醫療保險制度之外的另一種自我救濟。
COVID-19初期防堵不利,關鍵原因之一就是病毒檢測試劑盒嚴重短缺,且民眾測試一次要自費超過三千美元,這價錢遠超過在紐約領取基本時薪者的月收入,不少疑似感染的紐約人,幾經掙扎後,一個個乾脆選擇靜觀其變,不去醫院花錢做檢查,因而成了潛在的威脅,等到全紐約州終於獲得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 FDA)准予自製檢測試劑,並獲得聯邦預算挹注,讓有嚴重症狀的民眾免費進行COVID-19病毒篩驗,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們一家四口轉居紐約後,每個月的醫療保險將近四百美金,幾乎是在臺灣的五倍。初期孩子一發燒感冒流鼻水,我們就緊張兮兮地為她們預約掛號、待診,再一起歷經冗長的就醫程序,就算終於拿到醫師開出的處方籤,絕大多數時候,也只是建議我們去住家附近藥局購買劑量適中的口服藥水,所以我們十之八九耗費半天,等於都是讓醫生拍拍肩膀安慰兩句就空手而回,在已有醫療健保的情況下,每次也還是得掏出二十美金的看診自付額。幾次下來,我們就不再給自己找麻煩了,遇上身體不適,只要沒持續發高燒就不理會它,孩子真的已經溫熱得面紅耳赤,就直接去樓下藥局按圖索驥挑選毋須醫師開立使用證明的兒童專用藥,反正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習慣了絕大多數紐約人制伏病魔的方式,我們才漸漸減少就醫,但每個月的保險費還是得照樣支付,當作有備無患。
而我們起初以為是自己水土不服,一家人住在有限的空間,自然容易造成交叉感染,早就習慣了一人打噴嚏,全家都感冒。後來發現事情好像不是我們以為水土不服或抵抗力太弱這麼單純,因為二○一九年聖誕節前夕,孩子學校轉交了一封市政府衛生局發出的信函,內容明確要求家中有五歲以下,且已進入「學前幼兒園」(Pre-Kindergarden)的小孩,一定要到醫院注射抗流感疫苗,否則新學期開始,學校有權不准孩子註冊上學,我們猛然發現在紐約一個人要染上流感簡直輕而易舉。
COVID-19和流感說出了同一件事
我之所以記憶猶新,是因為這封信來得風火雷電,收到通知後,接下來是即將進入的聖誕節長假,之後又有跨年新年假期,衛生局給的疫苗注射最後期限是在十二月三十一日,時間並不算充裕。很多家長要不同時擠在週末完成施打疫苗義務,就是得平日連同孩子一起向學校和公司請假去執行這道官方命令,那段時間幾乎每間兒童專科門診內都是哭哭啼啼哀鴻遍野,診所櫃檯安慰孩子的七彩棒棒糖經常發到一根不剩。
當二○二○年一月,首先發現於中國武漢的新型肺炎翻上檯面,美國流感疫情一度被兩相對照,但最早這類「中國武漢肺炎和美國流感」的相對論,有些根本不是在為公衛議題進行辯證,例如討論的焦點並非著重流感和COVID-19不同的病理現象,以及各自在人類傳染病學上的意義,而是存在太多政治交鋒。其中用意尤其不乏以此指稱美國流感感染和死亡人數更多,所以美國國土並不比中國武漢安全。只是,儘管美國流感確實一度被有心人用作政治議題炒作,試圖淡化中國隨武漢肺炎不斷衍生的負面訊息,但美國流感自二○一九年秋季又一次捲土重來,而且還引發全國大流行,當然也是不爭的事實。
紐約衛生單位會這麼大陣仗透過學校祭出施打疫苗命令,正是因為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CDC)的統計數據,顯示流感患者不僅持續大幅增加,而且還出現愈來愈多兒童染病死亡的案例。二○二○年一月二十三日,中國武漢因為一起新型肺炎病毒蔓延,宣布「封城」,就在同一時間,美國流感患者則在當月之內就增加了四百萬人,從前一年秋冬流感季節開始,累積已造成一千九百萬人感染,有超過八千人因此死亡,其中十八萬人嚴重到必須住院治療,兒童患流感死亡的人數,當時也已出現六十八例。
之後再看流感,相較於COVID-19,兩者無論是感染力還是致死率,都無法以道里計;但病毒在紐約極其容易造成大量傳播,卻是這兩者共同發出的明確訊號。到二○二○年二月底,紐約得到流感的人數約十三餘萬,之後從三月到四月,當地COVID-19確診者也是十三餘萬,差別只在COVID-19是於短短數週內就大爆發。若單就感染人數,紐約其實有相當比例的人數同時受到嚴重呼吸道疾病所苦,而他們本身也正四處播散著病毒。
可以想見,百年前紐約造鎮,當所有人一股腦沉浸在打造繁華大都會的熱情衝勁中,不可能預想到百年後一座眾志成城的超級城市,會被無從捉摸的病毒大軍攻擊得如此體無完膚,雖然它過去也有過大規模的病毒流行,但今天紐約(尤其紐約市)無論是人口還是建築密度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再有病毒肆虐,每個人的生命健康都將暴露在更大的威脅之下。
「有地就有人」不是讚美
高密度人口的都會就是病毒的天堂,偏偏紐約這座城市每一區塊的建成,好像都是極盡可能在滿足病毒傳播的需要。紐約市總計有三十六條地鐵軌道,提供二十七個路線運行,鎮日繁忙交錯,單日營運量可以超過五百六十五萬人次,另有二十九條連結各區和跨州的橋梁、隧道,總計每日通勤的人遠超過上千萬人。
直到紐約政府警覺到在流感季節同時來襲的COVID-19已經勢不可免,開始忙著亡羊補牢,紐約市長白思豪首先是呼籲民眾上下班要盡可能避開人潮尖峰時段,如果遇到擁擠的列車進站,最好選擇搭乘下一班,或者乾脆在家工作,但初期如此天真的宣導根本是緣木求魚,因為那太違反紐約客的謀生現實,而且上下班時間哪來「不擁擠的車廂」。當時言下之意,恐怕是對如何就頻密的都會運輸提出有效防疫措施,實際上根本束手無策,因為頻繁使用地鐵的日常,早是紐約客經年累月既有的生活方式之一,縱然疫情已經失控的當下,紐約地鐵還是如常發車,一直要等到紐約州COVID-19確診人數超過三十萬,死亡人數超過兩萬,官方才首度宣布每日離峰時間(凌晨一時至五時)地鐵全面停駛,以為每節車廂進行消毒。
話說回來,要躲避病毒傳播,也不是不搭地鐵就會沒事。曾前往紐約曼哈頓旅遊的人應該都有過的經驗,就是行經此地,常會被擁擠的人行道壓迫得喘不過氣。過往紐約都市計畫中關於街道的規畫,包括將路人步行的可用面積劃分等級,不同級數的街道維護經費不同,行人走在上面的舒適度也完全不一樣。例如紐約市最舒適的A級街道,行人可得空間,是在步行時,平均每人享有超過一百三十平方英尺的面積,依序B級是每人平均享有超過四十平方英尺,直到最擁擠的F級,在這條街道上,行人平均只得到低於六平方英尺的步行空間,不僅所有人走路的速度會受到限制,還無可避免一定會和其他行人摩肩擦踵密切接觸。若遇上特定假日尖峰期,比方遇上跨年夜前夕的交通,當下呈現的人流就更像是環繞在麥加聖地的朝拜隊伍,每個人都只能順著同一方向緩緩前進。
這其實也是紐約擁擠的地鐵之外,另一個防疫難處。官方在規劃街道的時候,控制路面行人的流動是必要的環節,問題就在曼哈頓今天從南到北,從西到東,一個被形容成「有地就有人」,同時集合各項都會機能的多功能重鎮,在無從抑制往來人群時,就算美式人行道都比很多國家來得平整大器,試問今天還有哪一條街可以被列為A級?就我經常在市區被往來人群掃得暈頭轉向的經驗,此地大街小巷根本都是在F級左右水準。
於是我們又找到了為何紐約會成為COVID-19重災區的原因之一。若以COVID-19令人聞之喪膽的傳播力量來看,在居家防疫措施發布之前,紐約街頭有多少地方是日日夜夜人和人比肩而行,相距且都在六平方英尺之內,而這「黃金六呎」,正是紐約政府在防疫期間大聲疾呼,要每個人盡可能保持的安全社交距離(已經不只適用密閉空間),也就是說,曼哈頓在沒有居家禁令,而一切生活工作如常的情況下,大街小巷的行人步行使用空間至少要是F等級以上,才能一定程度減少人傳人的病毒散播。回到流感這道課題,因為沒有「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前提,加上依然故我的個人主義公衛觀念,那麼流感會在紐約蔓延,也是意料中的事,再以流感推演感染力道更強大、而且沒有疫苗預防的COVID-19,居家防疫、在家工作禁令就是晚了那麼一步,後續眼看勢不可擋,官方對它的蔓延預測當然只剩下無盡的悲觀,因為他們已清楚望見鐵達尼號前頭即將撞上的那座冰山。COVID-19爆發之前,紐約人並沒有因為再一次大流行的流感而稍有警覺,若把他們的神經大條,歸之於紐約人凡事習於「正面對決」,相信也不會有人反對,不只用在金錢上的追逐,即使遭遇病毒來襲,態度也相去不遠。這說明過去即使大家都知道流感季節又要來了,絕大多數紐約人仍是抱持著過去既然沒有得過流感,就表示自己很健康,為什麼要多此一舉施打疫苗,且若沒有保險,疫苗注射還得自己付錢,然後再忍耐著它不甚舒服的副作用,真是何苦來哉。
紐約人的生活毋庸置疑的確是多采多姿,而它明明是座建立在複雜運轉系統上的多功能大城市,卻老是習慣用最簡單的眼光去面對任何日常生活中可能的干擾,即使對峙病毒傳播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態度。曼哈頓人來人往擁擠的街道,高樓群聚聳立壯觀,無視紅燈停、綠燈行的瀟灑紐約客,益發助長了一個人身居其間,儘管危機四伏卻又習於目空一切。流感沒有為他們帶來教訓,就不知道這回COVID-19事過境遷,他們是不是會像紐約州長古莫所說的,這裡真的將變得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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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我為赴約而醒
漱洗,水裡有灰燼的味道,盆裡迴旋
仿如聲聲火的餘音。刮鬍刀上往年的
血漬又濕潤起來,抹了一唇一臉一鏡
從舊照片取下夏日白襯衫穿上
自枯焦的脖子解下粗繩索結上
妻為我準備的太陽已然破裂,漿液塗地
她囑我早歸,為小孩說完未完結的故事
出門,上大學後便沒回過家的鄰家少年
打了一聲招呼,只是我們都互忘了名字
車子開往市區,一路顛簸都是碾碎的廣場
磚頭,一台扭曲成廢鐡的自行車失控撞來
一聲輕響後我加速前行,反正在此之前它
已毀亡一遍又一遍反正之後它也無處索償
在電影院門口我下車走向我的初戀她
穿著一身喧嘩怒放的夏季碎花裙。她
承諾讓我牽手、接長長的吻,我和她
踏上電扶梯看見履帶把一個鞋子捲入
虛無,爆米花砰砰砰砰砰把孩子嚇哭
她承諾我許多春天,但在某段殘酷的
情節裡我一恍神她已不在身邊。外頭
天已不知黑了多久,滿天星星瞄準我
心臟。牆縫間有手伸出給我遞上一支
香菸,但這禁區就連磷火也不許升起
只有遠方燭光永不爽約地兀自明亮卻
無力為我點著一支香菸。妻來電,說
孩子已沉睡,已不再聲聲追問然後呢
然後。是我誤了鐘點?綽綽人影穿身
而過。她送的腕錶停留在碎裂的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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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懷晨的詩集《渴飲光流》,應是這兩年台灣出版的最重要詩集之一。
其重要性既在其直面白色恐怖的主題,也在於其組詩長詩合一、抒情與省思開合有度的形式,更在於其最終的陡然高聳:它成為從純粹的存在論角度思考短暫此在的一種冒險。而這短暫此在,是詩中「在最卑賤的世界裡/也無一意志虛無」的勇者。
因此,革命問題也是哲學問題,一如吳懷晨在其後記所寫。這是一種自設了很高難度的寫作,在當下台灣詩壇也頗稀缺。整部詩集本身就像一股光流,時緩時急,讓讀者浮沉在個人的低迴與家國的磅礴之間。激流之中紛紛裸裎又隱沒的,不是歷史的殘渣,而是珍珠——那些迫使我們念記、同時還要反思念記的意義何在的人和事。
在我看來,《渴飲光流》最沉重的反思,在於義與不義之間的反覆。歷史的辯證法何為?正如詩集中其中一個最驚悚的場景,在第六十二帖:
……俄然一名新生拐倒在路旁
天使急趨,前扶
博愛浮現他面容
同當年他在昏搖黃光下拷打我們
乾癟的嘴唇是同樣那般溫柔。
天使在《渴飲光流》分別以「苦天使」與「站在睫毛上的一千個天使」兩種狀態存在,分別是墮落塵世與白色恐怖監視的象徵。他們的結合惹人不由得想到班雅明的歷史天使:「似乎正要遠離某個祂凝神注視的東西。祂雙眼圓睜,張開了嘴,展開雙翼。歷史的天使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祂的臉面向過去」這樣的一位存在。
緊接著是曾拷問普羅米修斯的天使向普羅米修斯借火——「向盜火者借火」——這個驚豔的意象戛然而止,意猶未盡。
這矛盾的天使還涉及轉型正義裡面,平庸的惡為自己辯護所留的空間、善又能做出多少的讓渡。如果我們把平庸的惡換一種說法「平庸的不義」,那麼如何避免成為「平庸的義」則是詩人以詩給我們的示範。畢竟詩不是歷史審判,吳懷晨多次流露出他真正認同的是魯迅式對暗黑的直面和投身,而不只是單純批判。繼而詩以高度的同理心去完成為亡魂招魂、乃至安魂的藝術。
這種藝術的危險在於,一不小心你會落入審美化歷史悲劇的迷津中。
在當代詩裡,有一位偉大詩人經受過這種質疑,那就是寫《死亡賦格》的保羅‧策蘭。他必然成為《渴飲光流》的「影響的焦慮」,繼承或者挑戰他,則是吳懷晨成為一個「強力詩人」的必經之路。策蘭的納粹集中營,在這裡相對應的是綠島,是六張犁,是博愛路172號的刑訊室。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晚上喝
我們中午喝早上喝我們夜裡喝
我們喝呀喝呀
我們在空中掘個墳墓躺下不擁擠
就像《死亡賦格》的恐怖之節奏如此歡快,吳懷晨的「林投葉賦格」(姑且用一個台灣植物去命名)驟眼看來也有著兒歌式催眠的魅力,似乎只是一個魔幻作家在重新定義「再教育」主題:
穿過林投葉
我們穿過林投葉
往嶙峋的海岸線
往炙熱的採石場
……
穿過五節芒
穿過西北風
我們變成小雨點
一點一點絳染梅花鹿
雖然「再教育」一點點露出恐怖面目,但詩人依然用魔法維繫這些被摧殘被改造的人的尊嚴,3b這一帖成為全書最迷人的旋律,愈是迷人,愈讓人揣測其恐怖。於是我們發現,「審美化歷史悲劇」是不存在的,因為美本身就是對不義的反抗,對被剝奪人權的人的重新賦權。林投葉、五節芒這些倔強的野生植物,成為這些殉道者的支柱、脊梁,最後融合為一,他們一起成為未來台灣的預言:
滿山淨白野百合,新生
搖曳,是一座座悲傷
溫柔但信心的塔,我們
穿過林投葉。
接下來是近半本書的多重宇宙的動盪,混雜著殉道者、倖存者的言語、一系列神話人物在今日台灣的日常受難、陶淵明形影神問答在一個當代知識分子身上的變奏……有時他們寄身於一隻超越薛定諤困境的貓咪,像波德萊爾的貓一樣「雙眼同看著永恆」;但有時他僅僅是一隻讀魯迅《野草》的青蛙,呱呱叫著睥睨世情,像一隻貓頭鷹,又像一隻蝙蝠遊蕩在夜裡各處,寫下騷動的每個人與鬼、甚至獨裁者銅像的命運。
終於去到第五十九帖,賦格再次出現,以極端反諷的形式完美「呼應」林投葉的浪漫主義。那是一篇反「反烏托邦」的哀歌,「普匪羅米修斯」、「薛匪西弗斯」等白色恐怖式命名,戲謔之餘不免沉痛,沉痛之餘又有對左翼理想的反思,讓我想起陳映真的豁達與矛盾。
在這首後賦格曲中突入的各種拼貼怵目驚心,一如:
穿過右後背肋骨折斷九支左側折斷三支腹腔積血嚴重肝肺破裂
腎臟一邊腫脹恥骨斷裂(下體遭重重擊)
這種來自被自殺的民主先行者陳文成的驗屍報告,完全「非詩」卻變成賦格難以掩面迴避的重音。該帖同樣以野百合的抒情作結,然而苦澀之味已經迥異於半部書前面的舒爽輕盈。
詩集裡穿插的「盜火者文本」比比皆是,都有直摧人肺腑的力量。對於我,最不忍讀的是丁窈窕的部分,女性主義的意象以雌性決絕之力喚起,經血抄寫無瑕歌謠這一紀錄,讓我想到另一個中國裡的女殉道者林昭。她們遭受極權與男權的雙重輾壓之時,本能以自身血肉作終極武器,其悽慘反而轉化為最明豔的那一股光流。
此際我不禁又想及我的香港,遲於大陸和台灣半個世紀,我們也出現了殉難的民主先驅,我們在獄中被折磨的手足們、姊妹們,她們也必須承受林昭、丁窈窕她們承受過的命運嗎?假如台灣人經歷過的一切,香港人也要經歷一次,我們終於不再是假裝的亞細亞的幸運兒而是更無外援的孤兒,那將如何?
來了,成群結隊的母親都來了
……一株白楊默默
角梟的眼一直都掛著死亡
我是那唯一開口說話的
時間在我裡面。
到底誰是唯一開口說話的?我們都說:「人亦有言」、「石亦有言」,我們都可以是這開口說話的,但當他是「唯一」那則是一種自覺的承擔。成群結隊的母親曾經出現在莫斯科探監的行列,出現在天安門母親的行列,當然也在六張犁認屍的行列裡。她們被迫消聲之時,詩人喚起一個鬼魂替她們長嘯:時間開始了。
在全文引用政治犯詩人曹開的詩作的第五十六帖裡,「流」的最原始秘密被註釋道破:「常有政治犯經多日審訊無眠後,視野所見皆流態,萬物像水一般流。」那麼,詩人何以需要痛飲?痛飲這種殘酷、這種虛無對存在的否定,是夸父追日之後渴極了的姿態。光之流本無所謂滋潤或燒灼,一如關於歷史殘酷的詩本無所謂安慰或者加劇疼痛,詩人引領讀者去窺視光流劃分開黑暗之一縫,痛飲還是淺涉,視乎你的修為。
吳懷晨的文字則是承接光流的酒盞,也堪玩味。首先,那些極其浪漫主義的字句要放回去那個時期的理想主義者口中理解,是其角色基於自身本色的裸裎,不能代表吳懷晨的詩語抉擇。他真正顯露自己的時候,文字總有林莽山靈之氣,也是當代詩中罕見,有如山海經的濃墨重彩版本——苦難的絢爛最終解放苦難。
而他的思辨體詩行中,同時又流盪著尼采主義者的革新蛻變衝動(詩中多次出現「末人」,呼應隱形的「超人」,但吳懷晨沒有徹底否定、放棄前者,倒似以後者給前者加持),那部分則不知屬於他筆下的先驅還是他自己,總之都有超越漢字陳義的血氣方剛,又讓人想到他的遠師魯迅。
全詩最神祕的,還是那隻貓,牠總是與星空一併出現,卻不屑於與道德律一起審判世人。這時刻提醒我,本文開篇就引出的命題:在一個宇宙大背景中談論一時一地的革命悲劇的意義何在?或者說,我們如何為這些悲劇爭奪出不亞於自然界進化生變的意義來?
在光流中洗刷的珍珠,讓我想起智利詩人勞爾‧朱利塔的長詩《大海》,這首為智利白色恐怖時期被扔溺海中的死者招魂之詩。我曾評論此詩曰:「詩歌的招魂儀式並不轟動、不危言聳聽,甚至拒絕輕易的讀解,然而其回聲深邃漫長,就像電影《珍珠鈕扣》El botón de nácar裡水的聲音一樣,適於反芻歷史苦澀的味道。」
因此也許不是水在招魂,也不是光流在招魂,一首好詩會直接成為原本缺席的鬼魂本身,詩人適時退隱把語言呈為光流,以供渴極的夸父與普羅米修斯痛飲。吳懷晨的這本詩集向這個幾乎難以企及的境界邁進了一大步,讓我們這些耿耿於歷史的勢利的渴者也能分享他的酣暢,如此這般,選擇作超越之貓還是孤介的貓頭鷹,倒不是最迫切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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